王 琳 張 昭
(1上海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上海 200444;2上海理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上海 200093)
隨著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進入新時代,人民的需要從對物質文化的需要轉變為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就如何認識“美好生活”這一重要課題,學界從不同的維度進行了有益探討,譬如,陳學明、毛勒堂(2018)通過對人的勞動與美好生活內在關聯的分析闡明了勞動在美好生活中的核心地位;[1]汪青松、林彥虎(2018)基于美好生活需要的內涵、制約因素及其實現方式對實現美好生活進行了系統分析;[2]劉呂紅(2019)從需要滿足和價值實現的角度對美好生活創造的邏輯理路進行了考察。[3]然而,從關涉人的生存與發展的“社會時間”理論維度去考察美好生活的理論路向尚未得到學界充分的研究。因此,本文試圖基于馬克思的社會時間理論,對“美好生活”進行社會時間維度的闡釋,以期更加全面地理解“美好生活”的深刻內涵。
“美好生活”是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概念之一,具體來說,由于從微觀層面對其進行概念界定十分困難,因此許多學者傾向于從多角度、全方位的分析視角對此進行界定,認為“習近平關于美好生活的目標觀、內涵觀、矛盾觀、路徑觀和務實觀,構成了其獨具特色且富有邏輯性、系統性的美好生活觀”。[4]相關研究豐富了對“美好生活”基本內涵的領會,但類似解讀重疊性高,缺乏宏觀角度的深入分析。
美好生活,顧名思義,是指人的社會生活的一種美好狀態,故而其在內容構成上勝于人類其他社會生活狀態。作為人的社會生活的一種表現形態,其關乎人的自然必然性與人的發展之間的辯證關系。換言之,考察美好生活的本質內涵必然要涉及人基本的生存與發展問題,但需要指出的是,人的社會生活從來都不是靜止的、抽象的存在,而是基于人的社會實踐活動形成的社會歷史范疇,“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5](P222)不同歷史條件下的生產方式決定了相應的社會關系,因此美好生活并不具有固定的內涵范式,而是基于人類社會不同的發展階段呈現出不同的基本內涵。例如,柏拉圖認為在一個國度中,哲學家治國、武士保衛國家、勞動者從事生產,每個個體各盡其能、各盡所職,這便是他所認為的“美好生活”;而孔子則認為美好生活應當是一種“大同社會”,即“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是謂大同”。[6](P127)自近代以來,隨著工業文明的崛起,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亦隨之發生了改變。面對資本所帶來的諸多“陰影”,以歐文、圣西門、傅立葉等人為代表的空想社會主義者試圖建立一個沒有階級壓迫和剝削的“烏托邦社會主義社會”以代替資本主義社會,從而實現他們向往的“美好生活”。
由此而論,呈現在人們腦海中的“美好生活”在不同的歷史時代、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具有不同的理論內涵,因此對其本質內涵的把握需要我們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深入到人們所處的特定的社會歷史現實中去。此外,“歷史不外是各個時代的依次更替”,[7](P47)對于當代“美好生活”內涵也需要運用歷史發展的宏觀視野去把握。
隨著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進入新時代,我國人民所向往的美好生活的時代內涵也產生了變化。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我國穩定解決了十幾億人的溫飽問題,總體上實現了小康,不久將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日益廣泛,不僅對物質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長。”[8](P10)這一論斷意味著新時代我國人民的美好生活是人民在物質文化需要得到滿足的基礎上對更高層次社會生活的向往,是一個蘊含有多重要素的結構體。從其具體內涵來看,新時代人民的美好生活可從兩個方面來理解。首先,美好生活必然是建立在基本的物質文化需要得到滿足的基礎之上的。馬克思主義對人的需要進行了三個層次的劃分:生存需要、享受需要、發展需要。生存需要是作為生物的人存在的必要前提,人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9](PP78~79)只有當廣大人民群眾擺脫自然必然性的制約,他們才可能去追求更高層次的發展,才能擺脫狹隘的消費主義等困境。否則,人將整日為了生存而奔波,僅僅為了維持肉體存在而不得不從事各種勞動,成為一種異化的存在物,無法占有人自身真正的本質。其次,美好生活不單是人民在基礎的物質文化需要層次的滿足,更是一種對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更高需求層面的滿足。人作為一種理性存在物,其不僅同動物一樣有著基本的生存需要,更具有諸如安全、歸屬、尊重以及自我實現等人自身發展的需要。因此,美好生活的實現必然意味著人在基本的生存需要和最高層次的發展需要均得到有效的滿足。以馬克思社會時間理論來看,人的生存與發展需要的滿足必然伴隨著一個社會的發展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所消耗的時間便構成了社會時間,換言之,人的每一種社會生活形態必然具有其相對應的社會時間分配結構,而這一結構是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而不斷變化的。
通過以上對“美好生活”基本內涵的分析,可以發現“美好生活”的基本主題就是人的生存與發展的問題,按照馬克思的社會時間理論,人的生存與發展問題恰恰蘊含有豐富的社會時間屬性。馬克思認為,“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10](P532)當人的生產勞動以時間作為自身的標尺時,人便成為一種時間性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人的生產活動成為社會時間的構成內容。而美好生活作為誕生于人的實踐活動的社會生活形式,其必然表現為一種社會時間的分配結構,是人的發展空間的拓展。
人的社會生活作為一個社會歷史的范疇,必然在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不同階段呈現為不同的形式內容,相應地表現為不同的社會時間分配結構。馬克思將人類文明劃分為三個歷史階段,即前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以及共產主義社會,而在這三個不同的社會歷史時期,人的社會生活形式分別表現為人的依賴關系、人對物的依賴關系以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三種樣態。
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11](P107)因此在這一社會形態下的人很大程度上受到自然必然性的制約,從而其社會時間分配結構主要表現為必要勞動時間統攝其他時間的狀態。而伴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升,非勞動時間得以從必要勞動時間中通過人的實踐活動游離出來,使得必要勞動時間在人的總體社會時間中所占比重下降得以可能。但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這種游離出的非勞動時間卻表現為一種人的發展的異己存在,成為人發展的制約性力量,而造成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資本對人的統治使得人受制于物化的勞動時間,“人與人的互相獨立為物與物的全面依賴的體系所補充”,[12](P129)人得以在形式上從孤立的存在狀態中擺脫出來。這便意味著在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社會時間在資本邏輯的統攝下成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使本應表現為人的生命尺度的社會時間成為了資本實現自身增殖的工具。
隨著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進入新時代,人民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必然預示著一種完全不同于以往社會時間分配結構的誕生,而這種分配結構與我國社會主義社會的制度體制特征息息相關。不言而喻,社會主義社會是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超越,社會主義社會使得人從資本的奴役下完全擺脫出來具有了現實的可能性。就我國當下發展現狀而言,我國依舊處于社會主義社會的初級階段,因此我國依舊需要借助于資本的力量來推動我國社會生產的發展,因此資本在我國社會經濟發展中依舊具有一定的影響力,而這也是我國國內某些非公企業無視法定工作日時長而壓榨員工非勞動時間的原因所在,從而使得我國一部分人依舊處于資本的勢力范圍之內,但在我國社會主義制度下,資本“陰影”的一面必將得到有效的歸置。由此而論,美好生活所呈現的是這樣一種全新的社會時間分配結構:人的必要勞動時間隨著社會生產水平的提升從而不斷縮減,最終從中游離出的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提供空間的自由時間上升為主導地位。而區別于共產主義社會的地方在于,這一時期由于社會生產水平的不足,依舊需要資本的力量作為發展的驅動力,故而在局部依舊會有資本的“陰影”存在,但這注定只是一種殘余而已。
從人的發展來看,美好生活意味著人對自由時間的充分占有。馬克思認為時間不僅是“人的積極性存在”,同時也是“人的發展空間”,而這種發展空間便充分體現在社會時間分配結構的動態變化之中。在社會時間的分配結構中,必要勞動時間和非勞動時間共同構成了社會時間的整體,其中必要勞動時間表現為人的自然必然性對人的制約,在這一時間段內人為了滿足自身生存的需要必然要從事各式的必要勞動以生產自身的物質生活本身。但是這種必要勞動時間是隨著社會生產水平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在這種動態變化中非勞動時間得以被生產出來,而在理想的生產關系下這種非勞動時間的生產便意味著人自由時間的生產,也就是人發展空間的拓展。
但現實是,這種從必要勞動時間中游離出的非勞動時間并不會全部轉化為作為人真正發展空間的自由時間,而是更多地表現為一個這樣的時間分配結構:隨著必要勞動時間的縮減,無論是在前資本主義社會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出的非勞動時間更多地轉化為剩余勞動時間而非自由時間,而“使各種經濟的社會形態例如奴隸社會和雇傭勞動的社會區別開來的,只是從直接生產者身上,勞動者身上,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形式”。[12](P251)美好生活區別于這些時間分配結構的根本在于:美好生活并不意味著非勞動時間的異化,而是人對非勞動時間的充分占有,表現為人發展空間的拓展。在我國社會主義制度下,廣大人民群眾成為真正的主人,不再有真正的剝削階級的存在,一切發展均是建立在以人民為中心的基礎之上的。但是人對非勞動時間的充分占有并不意味著沒有剩余勞動的存在,以我國目前的社會生產現狀做到這一點也是不現實的。正如馬克思指出的:“只要存在著一些人不勞動(不直接參加使用價值的生產)而生活的社會,那么,很清楚,這個社會的整個上層建筑就把工人的剩余勞動作為生存條件。”[13](P213)
從我國社會現狀來看,我國依舊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目前的社會生產水平距離完全滿足所有人的物質生活仍然有一定的距離,因此必然需要一部分剩余勞動來滿足從事科學、技術、文化等領域的人的物質生活本身,因此剩余勞動在目前我國的社會發展階段具有一定的必要性。但是這種剩余勞動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剩余勞動有著根本的區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對剩余勞動的攫取是以資本增殖為目的的,其目的純粹是利己主義的,而我國社會主義制度對剩余勞動的生產是服務于整個社會發展的,是非個人的,其必然會隨著社會生產水平的提高而逐漸得到揚棄,而這一揚棄的過程本身便表現為人的發展空間得到不斷拓展的過程,也是美好生活的建設過程。
美好生活作為一種全新的社會時間分配結構,其必然是與自由時間息息相關,而人們在自由時間中所進行的自由勞動,“它們不是人們踐行自己由外在目的所決定的責任和義務的場合,而是作為目的本身自由地展示和發揮人們的聰明才智的場合”。[14]因此,人民美好生活的創造不僅僅是簡單的自由時間的生產,更在于人們對生產出來的自由時間的充分利用,如此才能創造出真正的美好生活。
美好生活就其內涵來看,其相對于單純的物質文化需要無疑內容更豐、跨域更廣、層次更多、追求更高,是一個可以讓人民幸福的多層面、多維度的完整結構體系,也是一個可以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大民生體系。[15]因此,美好生活的創造不僅是一個對人發展空間的拓展過程,同時也是依靠人民本身的社會實踐活動實現的過程。
首先,就美好生活建設是對人民發展空間的拓展來看,其表明美好生活建設的目標導向是“為了人民”。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的人民熱愛生活,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穩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療衛生服務、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更優美的環境,期盼孩子們能成長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16](P4)也就是說,美好生活建設的終極目標不僅僅是實現諸如經濟、政治等領域的既定目標,而是通過美好生活建設以滿足人民所向往的美好生活的新要求、新需求,是對人民發展空間的拓展。其次,就美好生活建設的實現主體而言,其表明美好生活建設必須依靠人民。因為當我們從美好生活的內在規定出發去理解美好生活時,我們無法回避的一個現實問題便是美好生活本身作為人的社會生活的一種表現形態,其必然是在人的社會實踐活動中誕生的,而無論這種社會實踐活動最初目的在于實現什么,實踐主體在人類歷史上卻從沒有發生任何的改變,即是“現實存在著的、活動的人”,因此,美好生活建設也需要充分發揮人民的主體性作用,堅持人的主體性地位是美好生活建設的根本所在。
馬克思指出:“整個人類的發展,就其超出人的自然存在所直接需要的發展來說,無非是對這種自由時間的運用,并且整個人類發展的前提就是把這種自由時間的運用作為必要的基礎。”[13](P215)固然馬克思在這里所提的自由時間特指“靠工人超出維持他們本身的生存所需要的勞動時間而延長的勞動時間”,[13](P215)其相對于工人來說是一種異化時間,但是這不僅不能為否認自由時間在人類發展的地位作出證明,相反其恰恰證明了自由時間之于人類發展的重要性。因為這里相對于工人來說表現為異化時間的自由時間只是在特定的生產方式下所誕生的,在這一生產方式的歷史規定性下工人與資本家表現為一種對立的社會關系,而這便必然導致工人在生產中所創造的自由時間表現為自身的異化存在物,但是自由時間之于人類發展本身的作用力卻沒有發生改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自由時間是人類發展“必要的基礎”。
因此,美好生活建設作為人更高層次的生存狀態,其必然是無法與人的自由時間的生產與實現相脫離的。自由時間的生產與實現,前者關涉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后者則與社會生產關系相掛鉤。社會生產力水平的高低決定著人在社會實踐過程中能夠生產出多少自由時間,而社會生產關系則決定著生產出的這些自由時間如何分配的問題。就目前我國現狀來看,我國社會主義制度在自由時間的分配與保障方面相比于其他非社會主義制度而言具有先天的優勢,但是我國目前的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還不能完全適應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因此,“中國人民要過上美好生活,還要繼續付出艱苦努力。發展依然是當代中國的第一要務,中國執政者的首要使命就是集中力量提高人民生活水平,逐步實現共同富裕”。[17](P30)我們需要在不斷的發展中生產出更多的自由時間以供美好生活建設。
自由時間的創造與實現固然是美好生活建設的必要基礎,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所有創造出的自由時間均會得到有效的利用。相反,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升,雖然大量的自由時間得以被生產出來,但是電子媒介的大量應用和娛樂信息的廣泛傳播卻使得本應彰顯人發展的自由時間被有意識、無意識虛度,眾多人沉浸在毫無營養的娛樂信息中,從而導致大量自由時間被無意義的消耗,甚至在這種所謂的消遣中走向極端成為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而原因正如尼爾·波茲曼所認為的,“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和商業都心甘情愿地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18](P4)因此,在這一狀態下自由時間成為虛無的代名詞,自由時間即意味著時間在無聊、打發中度過。這顯然是與自由時間本身相悖的,自由時間之于人的發展的積極性在這里完全被消解。面對這一現狀,通過合理的價值引導人們充分占有自由時間,即有效利用自由時間便成為一種必要。不僅如此,創造高品質的娛樂、文化環境也是充分利用自由時間的必要外在條件。在此,如何判斷是否合理利用自由時間與如何定義高品質的環境,則成為另一個需要研究界定的難題。
總之,“在自由時間里,人們可以得到自由發展,因為人類能力的發揮和發展成為唯一目的”,[14](P78)對自由時間的充分占有即表現為人類能力在自由時間中的充分發展,這一過程不僅可以為人滿足自身需要提供更多的發展空間,亦能夠極大地提升人自身的實踐能力,從而為美好生活建設進一步注入發展動力,最終在自由時間與美好生活建設之間形成一個良好的互動關系。
綜上所述,“美好生活”作為新時代我國人民所追求的美好社會生活狀態,蘊含著豐富的社會時間屬性。因此,提升社會生產的總體水平進而使人擺脫自然必然性的制約,在堅持人民主體性的基礎上更多自由時間的生產便成為創造美好生活的重要途徑。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美好生活的創造僅僅在于更多自由時間的生產,因為美好生活的創造是一個基于人民的現實需要,在多元素的復雜結構中統籌協調政治、經濟、生態、文化等諸要素的實踐過程,自由時間的生產只是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