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丹陽
(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上海 200070)
審判實務中,一方擔任掛名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是否構成夫妻共同債務問題,多有爭議。茲舉一典型案例如下:洪某系華裔美籍男子,與陸某原系夫妻關系?;橐鲫P系存續期內,洪某與吳江某公司共同登記為蘇州某公司股東,洪某同時擔任蘇州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洪某與陸某婚姻關系解除后,吳江某公司因與蘇州某公司債權債務問題將后者訴至蘇州市吳江區人民法院,該案經審理后雙方就債務清償達成調解協議。嗣后,吳江某公司向上海市黃浦區人民法院起訴,主張因洪某作為蘇州某公司的股東且未履行出資義務,故應當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蘇州某公司的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同時,由于蘇州某公司的設立時間,即洪某應予繳納出資額的時間處于洪某與陸某婚姻關系存續期內,洪某的相應債務應屬夫妻共同債務,故陸某對洪某的債務應當承擔連帶責任。吳江某公司遂要求判令:洪某在其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蘇州某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陸某對洪某的上述債務承擔連帶責任。訴訟中,吳江某公司法定代表人石某陳述,洪某之于蘇州某公司只是名義上的股東,之所以與他一起出資設立公司,是因為看中其外籍人員的身份并以此來享受政策上的優惠,蘇州某公司從未實際經營過,也未向股東分過紅利。一審法院經過審理,判決支持了吳江某公司的訴訟請求。判決生效后,陸某提出再審申請。該案中,洪某擔任吳江某公司掛名股東,對公司未盡出資義務,《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第十三條第二款規定,公司債權人請求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債務不能清償的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據此,洪某應在其未盡出資義務的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但本案中洪某僅是蘇州某公司的掛名股東,蘇州某公司從未實際經營。由于蘇州某公司的設立時間即為洪某所負債務的形成時間,處于洪某與陸某婚姻關系存續期內,在此情況下,洪某因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所負的債務是否應認定為其與陸某婚姻關系存續期內形成的夫妻共同債務,涉及對夫妻共同債務性質的不同認識,爭議由此引發。
男女締結婚姻關系的本質需要是形成一種“協力”[1]關系,即夫妻之間將部分事務交由一方處理,無需事事親為。由此,夫妻雙方基于“協力”關系產生了一種相互代理權。我國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也蘊含了這種理念。試想,在婚姻關系中,夫或妻一方取得財產利益的同時,另一方亦在操持家務、養育子女、外出就業和情感支持等方面提供了幫助。[2]正是這種“協力”關系的存在,婚姻關系才得以維系。國外的婚姻關系法律體系中,對因此“協力”關系而產生的日常家事代理權有明確的規定。
日常家事代理權即夫妻一方出于家庭生活的需要而購買的商品和服務,另一方負有支付的義務。即在用于共同生活的前提下,夫或妻一方對于另一方具有代理權。此代理權并非一方專屬,而是在婚姻關系的前提下夫或妻一方當然享有的權利,另一方當然負有的義務。日常家事代理權起源于古代羅馬法,古羅馬崇尚家長制,非家長本人不得與外人締結契約。然而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交易活動日趨頻繁,家長不得不將部分事務交由其家屬作為代理?;诖?婚姻關系中妻子在取得丈夫委任之下獲得民事活動的權利,日常家事代理權就蘊含其中。其后,夫妻之間相互具有代理權在大陸法系國家中逐漸以立法的形式固定下來。如《法國民法典》規定,夫妻各方均有權單獨簽訂目的為維持共同生活或子女教育的契約,凡由一方締約的債務,他方負連帶責任;現行的《日本民法典》規定,夫妻一方就日常家事同第三人實施了法律行為時,他方對由此產生的債務負連帶責任。但是,對第三人預告不負責任意旨者,不在此限;[3]《德國民法典》規定,夫妻雙方均有權從事滿足家庭適當生活需求而效果也影響他方的事務。[4]
由于日常家事代理權所涉及的范圍都是與夫妻共同生活緊密聯系的家庭生活范疇,故雖然是夫或妻一方對外舉債,但因此種對外的行為系夫妻家庭生活所必需,出于保護債權人利益的需要,將該行為視作夫妻共同的意思表示對外舉債,因而形成了夫妻共同債務。而夫或妻一方對外的舉債是否為夫妻共同債務,其核心標準亦是判斷是否系因夫妻合意而為之。故日常家事代理權所致債務當然屬于夫妻共同債務。
我國現行婚姻法律制度中沒有對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規定。但日常家事代理權是男女締結婚姻關系后必然形成的,其并不應當是法律“給予”的權利,而應當是法律“確認”的權利,應當是千百年來隨人類社會發展而得出的經驗之談。故翻看我國婚姻法律制度,雖然沒有明確規定日常家事代理權,但亦有相類似的表述可予以引申。
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一)》第十七條規定:夫或妻在處理夫妻共同財產上的權利是平等的。因日常生活需要而處理夫妻共同財產的,任何一方有權決定。也即,該條雖未指明夫妻雙方互有日常家事代理權,但卻確認了夫妻之間存在“日常家事決定權”。依據大陸法系對于廣義財產理論的理解,所有財產都是由積極財產和消極財產兩部分組成的,[5]夫妻共同債務即為夫妻共同的消極財產。故依據此條司法解釋以及相關法理,夫或妻一方因日常生活需要而對外舉債,亦可以界定為系由夫妻雙方意思表示達成一致所作行為,是行使“日常家事決定權”而對外舉債,同國外日常家事代理權所致的債務一樣應當界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前述案例中,洪某擔任蘇州某公司股東,其因未履行對蘇州某公司負擔的出資義務而形成的債務,顯然并非處于日常生活需要而為之,難以界定為基于“日常家事決定權”而對外舉債,故不能直接認定系夫妻共同債務。從性質上來看,該債務應當屬于超出“日常家事決定權”范疇的債務。
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與夫妻共同財產制度密切相關。為此,首先對我國夫妻共同財產制度立法的歷史沿革做簡要梳理。建國后,我國幾部婚姻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對夫妻共同財產制度的規定有了很大的變化。1950年的《婚姻法》,其采用的是“一概而論”的方式,即規定夫妻婚前婚后的財產,都屬于夫妻共同財產。1980年的《婚姻法》將婚前婚后財產進行區分,規定婚后取得的財產屬于夫妻共同財產。2001年頒布的《婚姻法》,采用舉例的方式規定婚后夫妻雙方除共同財產之外,還存在專屬于自己的財產,即個人財產。此后,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司法解釋,針對婚姻關系存續期內的財產問題提供了更為詳盡和可操作的裁判依據。由此可見,由于社會的發展和人民群眾財富的積累,婚姻關系存續期內的財產性質界定的難度逐漸增加。相應的,婚姻關系存續期內債務性質的界定問題也日益復雜。隨著我國婚姻法律制度的發展,關于超出“日常家事決定權”形成的債務是否夫妻共同債務,實務中主要有兩種不同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若債務發生于婚姻關系存續期內,除去特定情形之外,一方所負債務應屬夫妻共同債務。特定情形主要包括:《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定的,夫妻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歸各自所有,夫或妻一方對外所負債務,第三人知道該約定的,以夫或妻一方所有的財產清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第一款規定的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以下簡稱《具體意見》)第十七條第二款規定的幾種情形,即下列債務不能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應由一方以個人財產清償:(1)夫妻雙方約定由個人負擔的債務,但以逃避債務為目的的除外。(2)一方未經對方同意,擅自自主與其沒有撫養義務的親朋所負的債務。(3)一方未經對方同意,獨自籌資從事經營活動,其收入確未用于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4)其他應由個人負擔的債務。
另一種觀點認為,除上述特定情形外,婚姻關系存續期內一方對外所負的且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債務屬夫妻共同債務。與前一種觀點比較,該觀點在界定夫妻共同債務時,除了排除法定特定情形外,還強調用于“夫妻共同生活”這一要素。梳理我國婚姻法律制度的若干規定,這種觀點有跡可尋?!痘橐龇ā返谒氖粭l對夫妻共同債務做出概括性規定,即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當共同償還?!痘橐龇ā返谑艞l第三款和《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四條第一款,有關于夫妻之間約定財產制、夫妻之間舉債方與債權人約定兩種“約定”為個人債務的情形?!毒唧w意見》中列舉了個人債務的幾種情形,從中不難看出,從債務中獲得的利益是否用于家庭共同生活是構成夫妻共同債務與否的重要參考因素。此外,《婚姻法解釋二》第二十三條是關于夫妻婚前財產的規定,即債權人就一方婚前所負個人債務向債務人的配偶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債權人能夠證明所負債務用于婚后家庭共同生活的除外。該條也將債權人得以向夫妻非舉債方主張權利的關鍵點指向了“用于家庭共同生活”。故我國婚姻法律制度中雖未明確指明界定夫妻債務性質的標準,但結合立法精神與條文間的關聯性來看,這種觀點可以得到支撐。
從市場經濟時代保護交易的角度講,第一種觀點無疑更加有利于保障交易的進行、保障債權人債權的順利實現。本文開篇案例中,由于洪某對蘇州某公司的債務產生于其與陸某的婚姻關系存續期內,并且也不屬于所謂的“特定情形”,故依此觀點,系爭債務應當被界定為夫妻共同債務。但換個角度來說,這種界定方式有著明顯的不足:其一,缺乏對夫妻非舉債方的保護。夫或妻一方對外舉債,其本身必然要承擔清償責任,另一方是否要承擔連帶責任,則需要區分債務是否為夫妻共同債務。物質世界的誘惑如此大,許多人為了盲目逐利而不計后果,若不論舉債方所舉債務的用途而悉數界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非舉債方的權益無法得到保護。其二,不符合社會現狀。當今社會,夫妻雙方在人身關系方面的自由度越來越大,夫妻在身份上的“對外連帶性”正逐漸弱化,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要求夫妻一方對另一方的行為當然承擔連帶責任,有悖于法律正義。[6]基于此種觀點存在一定的“先天缺陷”,著重保護債權人的權益,卻導致婚姻關系中非舉債一方的權益受到侵害。本案中,夫妻雙方并未從該出資行為中取得任何利益,僅僅以系爭債務產生于夫妻關系存續期內來界定由陸某承擔連帶責任,既違背我國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立法精神,也違背了當下的社會現狀。因此,筆者傾向于第二種觀點。理由分析如下:
雖然夫妻存在特殊的關系,但其畢竟是不同的兩者,這是婦女地位提高與社會的發展決定的。我國古代,婦女作為男性的附屬“嫁之而從之”,其本身都作為丈夫的“財產”,其財產當然亦屬于其夫。近代以來,婦女地位得到一定的提高,但是仍有離婚后難以再嫁的思想束縛婦女的手腳,即便感情破裂,但出于多種原因考慮,仍然選擇繼續婚姻關系。而當今社會是一個開放、包容的社會,此舊風俗、舊觀念早已被時代拋棄。夫妻關系不再是一種緊緊捆綁在一起的“共同體”,夫或妻一方僅代表個人獨自對外的“個體”屬性逐漸增強。
“共同體”屬性越強,則一方對外行為代表夫妻二人合意的可能性越大;“個體”屬性越強,則意味著一方行為僅代表其自身,于婚姻關系另一方并無過多關聯。故在夫或妻一方對外舉債的情況下,隨著夫妻“共同體”屬性的減弱和“個體”屬性的增強,對債務性質的劃分應當減少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的種類,增加屬于個人債務的種類?;仡櫼酝膶⒎蚱薰餐敭a及夫妻共同債務“一概而論”的舊規定,正是考慮到當時的夫妻“共同體”屬性極強的社會狀況。其后“個體”屬性逐漸增強,現行婚姻法律制度中對個人財產范圍的逐步擴大,及個人債務的列舉式規定因此產生。
婚姻法律制度中列舉規定的特定情形與“日常生活決定權”之債分別屬于當然的個人債務和當然的夫妻共同債務,系因為前兩者分別突出表現了夫妻雙方“個體”屬性和“共同體”屬性。其它情形則屬于未予定性的“灰色地帶”。結合當代社會的實際情況,對于“灰色地帶”的債務不宜一概定性為夫妻共同債務。當前,“共同體”屬性雖有變弱趨勢,但其畢竟系男女締結婚姻關系而產生,相對于外部善意的債權人而言,善意債權人的利益保護始終應當得到重視,但夫妻中根本未能從負債中獲益一方的利益亦應當得到恰當的保護。故對于“灰色地帶”特殊情形夫妻共同債務的界定,應當視具體情況而定,宜采取“推定+例外情況舉證”的判定方式,兼顧各方利益。即首先將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若夫妻一方能夠證明舉債一方未將從債務中取得的利益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則應當將該債務界定為個人債務。
正是由于婚姻關系中夫妻雙方“個體”屬性的增強,對于其中非舉債一方利益的保護顯得格外重要,以“推定+例外情況舉證”的判定方式界定夫妻債務性質的問題,如其中非舉債一方可以提供證據證實該債務系單方債務,則其可以因此而不承擔連帶責任,權益得到救濟。
根據這一觀點界定超出“日常家事決定權”形成的債務是否夫妻共同債務,舉證責任的分配成為關鍵。根據民事訴訟舉證責任分配的一般原則,該舉證責任應當由主張不構成夫妻共同債務的一方承擔。同時,司法實務中還存在一個易引起爭議的問題,正如開篇案例所涉及的,洪某擔任掛名股東,但蘇州某公司從未實際經營,這意味著洪某從未從公司分取紅利、獲取利益,洪某的這一負債實際用于了夫妻共同生活似乎無從談起。洪某的配偶陸某如舉證證明洪某雖負債務但從未獲取利益,是否可以認定其已經舉證證明了系爭債務并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從而判定該債務并不構成夫妻共同債務?洪某擔任掛名股東,其因未盡出資義務對公司債權人所負的補充賠償責任,在確定不具有婚姻法及司法解釋規定的“特定情形”外,仍應首先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從債務中獲益可分為現在獲益或將來獲益,陸某主張洪某的負債并未實際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故雖然不排除將來獲利的可能性,但即便將來蘇州某公司開始經營并向洪某分配利益,但洪某與陸某之間已不存在婚姻關系,已不能存在用于共同生活的可能性。綜上,因洪某并未從所舉債務中獲取利益,無法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故以陸某已證實該債務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而將此債務定性為個人債務更為妥當。
結論
夫妻一方對外的舉債行為的性質界定,不應僅注重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這一因素,而應當從該債務對夫妻共同生活所起作用角度出發予以判斷?;谀信p方締結婚姻關系的出發點考慮,即便一方舉債產生于婚姻關系存續期內,如果未將從該債務中獲取的利益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則不應當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而應當認為是個人債務。若舉債一方未從該債務中取得任何利益,即無法將任何利益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則該債務并非夫妻共同債務。本文開篇案例中,蘇州某公司對吳江某公司所負債務已經司法程序確定,洪某因其出資義務而對上訴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但蘇州某公司從未實際經營,更無經營利潤,故洪某并未從其所舉債務中取得利益,洪某之債應為個人債務,陸某無需承擔連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