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萬洪 楊雨佳
(西華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楊雨佳,西華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專業2019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論與文化。
有關《文心雕龍》文學思想的研究,有“折中”一說,以周勛初、王運熙先生為代表。周勛初《劉勰的主要研究方法——“折衷”說述評》一文將劉勰的文學思想視為折中派,與當時(齊梁)裴子野等守舊派和蕭子顯、蕭綱等趨新派相區別[1]。王運熙《劉勰文學理論的折中傾向》一文認為對永明文學及其以后文學的“新變”現象,可分為反對派、贊成派與折中派,以裴子野等為反對派,沈約、蕭子顯、蕭綱、蕭繹等為贊成派,而劉勰與鐘嶸、蕭統等為折中派[2]。周、王兩位先生將齊梁文論派別三分的論述,雖然具體劃分稍異,但意見基本相同,其立論的基點,是齊梁時代廣闊的社會風尚與文學理論背景。劉勰的文學思想是“折中”齊梁文論的產物。
筆者認為,上述兩家的意見有其合理的一面,即“知人論世”的一面;但是這個“折中”文學思想并不是復古與新變直接結合的產物,“折中”說在看到時代背景等外圍因素的同時,即重視“知人論世”的同時,忽略了“以意逆志”,即對《文心雕龍》內證的分析和研究。《文心雕龍》全書高舉的文學尚麗大旗,并非劉勰取法時風的產物,而是在哲學依據上取法文學原道、自然生麗的產物;并非魏晉玄學思潮重情論性、“馥采曲文,經理玄宗”的產物,而是遠取儒家雅麗、陰陽詭麗、楚辭奇麗的結果。相反地,魏晉宋齊的文學之美與文學之麗,恰恰是《文心雕龍》除“樞紐”論以外,在幾乎所有篇章中加以貶斥的對象。劉勰以為,“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近代文學浮淺詭俗、訛濫叢生,取法不正、爭奇斗艷,“競今疏古”“莫肯研術”,思想內容已經不雅,即使尚麗,也是輕艷浮淺之麗,因此,要求“執正馭奇”“正末歸本”,以“圣文雅麗,銜華佩實”為最高準則來指導文學創作。于是,《文心雕龍》跳出時風,上尋自然之道,淵源儒家經典,遠遠超過當時“復古、新變、折中”三分的理論水平。如果以“文學自覺”稱呼六朝文學抒情尚美的特點,那么,《文心雕龍》雅麗思想是對“文學自覺的再次自覺”,是對“文學自覺”感性過度的理性回拉。
古代文學理論界討論甚多的關于“文學自覺”的命題,有漢代開始說(張少康、袁濟喜先生等)、魏晉自覺說(魯迅先生開端)等不同的意見和爭執①。誠然,漢代文論與創作實踐體現了鮮明的尚麗特色和“文學自覺”的萌芽,但是,因為文學本質特征的抒情性、審美性是明顯依附于漢代經學與政治王權的,因此,盡管《毛詩序》“情動于中”、《禮記·樂記》“和樂之美”、揚雄《法言》“麗淫麗則”等文論在文學創作與文學理論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文學自覺”的命題仍然無法得到獨立的回應。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兩漢時期對屈原與楚辭的若干評價,這些評價往往出現互相矛盾的對立意見;即使同一個人的評價,也往往因為其所處立場與角度的差異而呈現大相徑庭的分歧,比如班固等。這樣,真正擺脫經學附庸、探索文學純粹特質的理論主張,是在漢末建安的曹丕與西晉年間的陸機才開始的工作。曹丕、陸機在前人基礎上提出了“詩賦欲麗”“緣情綺靡”“體物瀏亮”的尚麗文體風格論,提出了作家氣質與文章風格類型的“文如其人”論,提出了文章功能的“偉業不朽”說,提出了文學鑒賞的態度意見,提出了文學寫作思維探索與“物—意—文”的寫作過程理論,對“物感說”“靈感論”“言意關系”等問題進行了實踐探索和具體主張——這些直接關系文學審美、抒情、思維、風格、內容、功能、鑒賞的具體意見,直面寫作本質與過程,直面實踐與意義,直面技法與鑒賞,這才是文學真正自覺的到來。
文學理論的自覺探索是文學創作自覺的保證,《文心雕龍》的理論水平超越了之前“文學自覺”的文論水平,我們可以通過《序志》來分析《文心雕龍》何以是對“文學自覺的自覺”。《序志》篇有一段話,專論“文學自覺”的文論主張:
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玚文論,陸機文賦,仲治②流別,弘范③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3]610-611。
這一段話涉及魏晉時代的一些著名文學理論家及其著作,累計有曹丕《典論·論文》、曹植《與楊德祖書》、應玚《文論》④、陸機《文賦》、摯虞《文章流別論》、李充《翰林論》六家,其后又簡述了東漢桓譚與劉楨、應貞、陸云四家“泛議文意”的主張。上述十家中,應玚《文論》與應貞文論今已不傳,其余八家的文論主張我們都還能夠看到。盡管摯虞《文章流別論》與李充《翰林論》僅剩殘文數條,但仍和桓譚、曹丕、曹植、劉楨、陸機、陸云的文論主張一起影響到了《文心雕龍》的理論觀點,尤其是曹丕《典論·論文》與陸機《文賦》,更是對《文心雕龍》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種影響已經得到學界公認和深入研究⑤。
曹丕《典論·論文》是我國文論史上第一篇文學理論專文,以論述文學評論為主,其文體風格、文氣清濁、文體差異、鑒賞態度、文學功能諸說,對《文心雕龍》的剛柔風格論、文體風格論、作家才性論、知音鑒賞論、“樹德建言”說有著深刻的影響。陸機《文賦》以論述文學創作為主,其說折中儒道,不僅論述“緣情綺靡”“體物瀏亮”之麗,更將重點指向文學創作“如何能麗”的探討,其思維論、物感說、風格論、情性論、寫作過程論等理論,都被劉勰繼承了下來;尤其是“詩緣情”一說,直接《毛詩序》與《樂記》,是魏晉六朝詩賦理論中重情尚美一塊的理論開啟點。《文心雕龍》全書論美談麗,論述情性,提出諸如“人稟七情,莫非自然”“辯麗本于情性”“情經辭緯”“圣賢書辭,非采而何”“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圣文雅麗,銜華佩實”等等重情尚美的文學理論主張,這既有魏晉玄學的影響,更有曹丕、陸機文學理論主張的直接影響。比如,僅僅以《文心雕龍》的風格類型理論為例,就可以看到這兩家的影響所在。《文心雕龍》論述的“八體”基本風格類型是“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至少從術語運用角度來看,與曹丕和陸機的文體風格論有明顯的繼承關系:如“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與“說煒曄而譎誑”近似,“煒燁”即“煒曄”字形之異;“精約、顯附”二體,即合“論精微而朗暢”之意;曹丕說“奏議宜雅”,陸機說“奏平徹以閑雅”,劉勰歸納出來的“典雅”一體,正是對曹陸二人所使用術語的繼承與發展,如此等等;甚至于“圣文雅麗”的風格,作為八體“得其環中”之核心,與曹丕、陸機之“雅”“麗”文體風格論也是關系密切;同時,《定勢》篇論述文體風格的六種基本類型是“典雅、清麗、明斷、核要、宏深、輕艷”,與曹陸兩家所論,一樣的極為近似。
但是,劉勰對上述十家文論是報以貶抑之心來論述的。對曹丕等六家,劉勰認為他們“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各有自己的見解,但是六家“各照隅隙,鮮觀衢路”,不夠完整全面,論文不從大處著手,因此評價為“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他們各自有著“密、辯、華、巧、精、淺”的優點,同時存在著“不周、無當、疏略、碎亂、少功、寡要”的不足,整體上看,對六家是不滿的;同時認為桓譚、劉楨等四家沒有文論專著,不過是偶有論文之語,即使中肯的話也顯得偶然。
這就提出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上述十家,每一家都是聲名顯赫的“大家”,多數還具有文學家與文學理論家的雙重身份,在文學史、文論史上影響甚大,比如王充對桓譚極為贊賞——對于如此優秀的前代賢才,劉勰為什么要這么評價呢?
前六家文論廣為人知,數量也多,《文心雕龍》對其直接或間接的引用不少,此不贅述。對于后四家,《文心雕龍》中對桓譚論文之語有三處引用。
第一處是在《哀吊》篇中:“及相如之吊二世,全為賦體。桓譚以為其言惻愴,讀者嘆息;及卒章要切,斷而能悲也。”[3]168桓譚評價司馬相如《吊二世文》“其言惻愴,讀者嘆息”,有很強的感染力,是典型的“曲終奏雅”的好作品。劉勰引用桓譚的話,是在證明吊體經典作品的基本特點。第二處是在《通變》篇中:“桓君山云:‘予見新進麗文,美而無采;及見劉揚言辭,常輒有得。’此其驗也。”[3]397《通變》簡略地論述十代文學發展史,以為“從質及訛,彌近彌澹”,近代文學發展不良,是因為“競今疏古,風末氣衰”所致。劉勰指出近代寫作者“近附而遠疏”,習染不正,師法不古,“多略漢篇,師范宋集”,因此養成不良技法之后,難以改變。桓譚的話是為了證明“劉揚言辭”等“漢篇”的美而有采而發,是劉勰拉來為自己的見解作正面論據的典型。第三處是在《定勢》篇中:“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核,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3]407劉勰引用桓譚的話,是為了證明文家“勢殊”的存在事實,是為本篇文體風格各有不同的“本采”論尋找到的正面論據,桓譚所說“浮華、實核、眾多、要約”的不同風格,是“文家各有所慕”的情性風格論,各體之間并無高下差異,其意思是說應該對各種風格“兼解具通”,不要偏解執一。
對劉楨論文之語則有兩處引用。第一處是《風骨》篇:“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3]388劉勰在《風骨》篇中引用曹丕與劉楨論述“文氣”的話,認為二者均是“重氣之旨”,即所論重視“文氣”。《風骨》篇論述“文氣”,主張作家“綴慮裁篇”時的“務盈守氣”,這樣作品才會有“剛健既實,輝光乃新”的充實輝光之美,“文氣”論實際上是從主體修養角度對“文如其人”論的另一種說法。第二處是在《定勢》篇中:“劉楨云:‘文之體勢,實有強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幹所談,頗亦兼氣。然文之任勢,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3]407劉楨的話是認為文學風格有“強弱”之分,主張陽剛風格為美。劉勰認為他論述的仍然是陽剛“文氣”思想,不過文學風格雖有“剛柔”之別,但不能片面強調“壯言慷慨”的陽剛風格,其言外之意是認為柔性風格同樣重要,應該剛柔兼備,才是對文風的全面把握。這與他在本篇中持有的“兼解倶通”的方法有關,正是因為有了“兼解以俱通”“隨時而適用”的方法論基礎,劉勰才對“奇正”“剛柔”“典華”“雅鄭”分析得深刻透徹,以“惟務折衷”的態度來客觀地分析這些風格各自存在的理由,而不是以個人好惡為準來片面理解。上述兩處引文,劉勰一褒一貶,符合自己見解的予以贊美,不合自己見解的予以辨正。
對于陸云文論的引用一共有四處。第一處是在《定勢》篇中:“陸云自稱:‘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勢而不取悅澤。’”[3]407劉勰以“情固先辭,勢實須澤,可謂先迷后能從善也”評價之,認為應該“情經辭緯,先情后辭”,既要重視“文勢”,也要重視文采,不可偏廢,在論述文勢的同時,為《情采》篇打下基礎。第二處是在《镕裁》篇中:“至如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病’,蓋崇‘友于’耳。”[3]426本篇論述文章裁剪,主張不要繁雜,陸機“情苦芟繁”,陸云也“亟恨其多”,不過因為“雅好清省”之故,對陸機以“清新相接,不以為病”相稱,劉勰認為陸云僅僅從個人喜好出發而不能公正地論述文學,這是錯誤的。第三處是在《章句》篇中:“陸云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為佳’。觀彼制韻,志同枚賈。”[3]411劉勰認為陸云“改韻從調”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改韻稍快,因此主張與“百句不改”的用韻之法相互結合,以“折之中和”為宜,這顯然是劉勰“惟務折衷”的思維方法在起作用。第四處是在《養氣》篇中:“陸云嘆用思之困神,非虛談也。”[3]511劉勰將王充、曹操等人關于寫作傷神的話與陸云“用思困神”的話引用在一起,作為正面論據來支持他“寫作宜養氣”的謀篇宗旨,這是唯一從正面來看陸云文論的地方。
上述分析表明,桓譚等四家文論有得有失,劉勰認為他們“泛議文意,往往間出”,是有道理的,比如陸云之論,劉勰主要是以之為反面論據來看待。但是,評價他們“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則顯得非常嚴重,如此上綱上線,意在為何?
筆者以為,這正是《文心雕龍》文學理論的創新意義之所在。簡言之,《文心雕龍》在繼承吸收魏晉文學理論“自覺”成果的同時,又對這些“理論自覺”所出現的不足一面進行糾正與提升,呈現出更高、更新、更精的內容與超越時代的特點。《文心雕龍》的“再次自覺”,在《序志》篇中體現有三。
第一,寫作動機。《序志》篇明確告訴讀者,《文心雕龍》的寫作動機有三,一是求得令名。劉勰以為生命脆弱,為了“樹德建言”,一定要寫本書留下來。這是《左傳》“三不朽”說,與孔子、司馬遷、揚雄等人“名德”思想影響的結果。二是方向選擇。寫作最好的是進行注解儒家經書的工作,但是前人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很難超越。劉勰認為文章之“運用”是儒家經典的“枝條”,功能巨大,于是選定寫作“文章”。三是寫作的針對性。劉勰寫作“文章”,不是寫詩賦之類的文學作品借以名家,而是寫理論專著,專門研究“為文之用心”,針對當下文壇訛濫的離本趨勢而發。近代文學不遵守經典的根本規范,形成了很嚴重的弊病。因此,《文心雕龍》的直接寫作動機是為了糾正文壇當下的不良創作,間接動機則是為了著書留名,以求不朽。這就首先確立了一個尊崇儒家、崇古抑今的基調:古代經典是好的,近代文學是該批評的——魏晉“文學自覺”時代大量的文學創作,不入劉勰法眼,可見劉勰的文學思想標準,一定會高于“文學自覺”時代的理論水平。
第二,體系完備。通過劉勰自述其書之體系結構,我們可以看到,《文心雕龍》全書五十篇,采用“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的《周易》數理來確定篇目數量⑥,吸收道家“自然之道”來作為論文根本,以儒家圣人和經典為論文之體、宗法之經,吸收緯書、《離騷》的優點,在思想取法上廣取各家,為我所用,因而立論深刻,論述充分,見解獨到。全書“論文敘筆”部分采用“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的綜合立體方法,篇目眾多,“囿別區分”,遠比上述十家細致、完備、深刻。“剖情析采,籠圈條貫”的二十四個篇章,論述思維論、風格論、技法論、文學史、物色論、作家論、鑒賞論、修養論等等有關寫作的全方位問題,并且非常具有可操作性——這是前述十家所不可比擬的。劉勰以為“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也就是說,前述十家的文論主張,最多不過是“銓序一文”而已,遠沒有達到“彌綸群言”的地步。“彌綸群言”就會“照隅隙,觀衢路”,文論功能與影響上就會“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述先哲之誥,益后生之慮”。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證明,《文心雕龍》論述的寫作之道,理論體系完備充分,在功能影響上確實比上述十家更高更深,而且迄今沒有任何文論專著可以超越。
第三,理論方法。《文心雕龍》自覺使用“惟務折中”的思維方法,這是其理論水準超越前人的最根本原因。折中方法論源出儒家、道家、兵家,劉勰也有可能借鑒了佛家的“中道”思維⑦。劉勰認為上述十家文論最大的問題就是“各照隅隙,鮮觀衢路”,不全面、不完整,因此《文心雕龍》要以全面完整為目標,超越它們。比如,《通變》篇綜述歷代文風時指出:
是以九代詠歌,志合文則。黃歌斷竹,質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于黃世;虞歌卿云,則文于唐時;夏歌雕墻,縟于虞代;商周篇什,麗于夏年。……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3]397。
這一歷代文風總括之論,以“黃唐淳而質”與“宋初訛而新”為正反兩極,以“商周麗而雅”為折中范式,鮮明地體現了“九代詠歌”在數千年歷史進程中“從質及訛,彌近彌澹”的文學發展趨勢。運用折中思維論觀照之,可以清楚地看到:《文心雕龍》以“商周麗而雅”為折中歷代文風的標準,并以此為基礎,建立起了以《通變》《時序》為主要載體的“質文代變”的文學發展史論,從而“蔚映十代”,第一次撰成中國文學簡史。其開辟獨創之功,除了劉勰縱觀歷史的宏大視野,折中思維方法論的運用助力不少。此外,《章句》篇引用陸云四句換韻的話,認為應該“折之中和”,方可“庶保無咎”;《知音》篇提出了鑒賞的正確態度和“六觀”的操作方法,盡管有曹丕《典論·論文》關于文學批評態度與方法的影響,但其理論見解絕非曹丕可比,如此等等。
因此,從寫作動機、體系內容、思維方法來看,《文心雕龍》遠遠超越了魏晉“文學自覺”時代的所有文學理論。
通觀全書,對于漢魏晉十家“文學自覺”的文論主張,《文心雕龍》進行了堅持正確方向、主張重情尚美、提倡文學新變的積極闡釋,吸收、運用了相當多的十家文論。但是,曹丕、陸機開啟的文學理論“自覺”,最后并沒有走在一條健康發展、良性發展的正路上,而是在戰亂頻仍、世積亂離、殘酷血腥的時代政治格局下,在儒學式微、經學崩潰、思想混亂、玄佛思潮乘虛而入的學術思想局面下,文人學者一方面向重情尚美大力進軍,逐漸出現了美文麗辭、綺麗巧艷、奢華淫靡的靡靡之音;另一方面恐懼現實談玄論佛,走向了寄情山水、諷喻外物、遠奧隱情、玄虛空淡、為文不用之勢。這兩種趨勢并存而以靡麗輕艷為主,使得六朝文壇“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劉勰于是在重視文學美麗精神的同時,也對新變輕艷、師法不古、創作訛濫、思想不雅、作用有限的創作實踐提出了批評與救弊主張,這一文學理論主張就是貫穿《文心雕龍》全書的雅麗文學思想[4]。
《文心雕龍》是對“文學自覺的自覺”,從全書來看,其“自覺”體現有三。
第一,理論淵源。《文心雕龍》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結合道家思想與其他各家思想為輔助,體現了兼收諸家而獨尊儒家的鮮明思想取法。具體而言,“雅”出于儒家,儒家主張“雅麗”并重,而“麗”還有匯聚諸家思想的理論淵源。道家文藝美學思想重視對“美”和“妙”的探討,同時,從《莊子》開始談“麗”,《淮南子》大量論“麗”,但是道家論隱幽,談避世,少論政,不談雅,即“麗而不雅”。這樣,“雅”與“麗”的結合,需要在整體上綜合儒家和道家文藝美學思想,才能得到既雅且麗的結果。根據《辨騷》篇的說法,“麗”之淵源之一,來自楚辭之“奇”,漢賦隨流而下,“追風以入麗”;另據《時序》《才略》等篇的論述,屈宋楚辭的源頭,是“縱橫之詭俗”,是出于談天飛譽、雕龍馳響、飛辯馳術的陰陽家和縱橫家。聯系《序志》篇對《文心雕龍》書名解釋中提到的鄒奭“談天雕龍”的言說之術,瑰麗迂回,虛誕莫測;聯系到書中端木賜、燭之武、蘇秦、張儀、范雎、蔡澤、李斯等人的游說君王、干預政治的言辭技巧之術,以及孟子的雄辯無敵、墨子的難楚存宋、鬼谷子的《飛鉗》精術——這些“詭麗”的言辭技巧,才是辭賦“奇麗”特點的根本來源。這就是說,是語言之“麗”影響到了文學之“麗”,從而形成“言文皆麗”的歷史演變脈絡。以儒家經典為代表的作品,其主要特點是思想內容與語言文辭的雅正規范,于是,五經之“雅”與辭賦之“麗”的結合,就成為“銜華佩實”的雅麗文學思想。《風骨》篇說“镕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經典雅正,史書實錄,子書技法思想多樣而豐富,這不僅是劉勰主張的作文如何才能有“風骨”的取法原則,實際上更是劉勰本人文學美學思想博雜精深、镕鑄百家的來源所在。《文心雕龍》一書,其雅麗文學思想除了源出儒家,比較明顯地,還包含道家、陰陽縱橫、法家、兵家、玄學思想,并融會貫通,熔為一爐。而在所有的這些學術思想中,最主要的是獨尊儒家。《文心雕龍》在千年以降的各家思想中吸收精華,在“文學自覺”、重情尚美過度的時風中尋找正途,以求歸正。
第二,文論特點。《文心雕龍》立體而豐富,其文學理論具有鮮明的內涵特征,體現了“文源于道,郁然有采”的文學本源與文學尚麗的哲學依據,體現了“自然之道”循環相因的新變意識,體現了征圣宗經的經典意識與思想規范,體現了折中“雅”“麗”的思維方法,體現了上溯先秦、取法兩漢的史學意識,既包含了魏晉六朝重情尚美的文學美麗精神,又能崇尚雅正的思想內容,潤色華麗的文采,上溯數千年,超越同時代,達到全面、立體地整合所有寫作技法與文學規律,并借以指導正確寫作的目的。
第三,道器兼備。《文心雕龍》在“樞紐論”中提出具有崇高理論高度的寫作之“道”,在二十篇文體論中詳細論述各類文體的創作規范與寫作得失,在十九篇創作論和五篇批評論部分深入探究寫作技法、追求“執正馭奇”、崇尚“執術馭篇”、探索文學發展的內部因素與外部因素,以此構成全書論述“為文之用心”的主要內容,使之成為具體寫作之“器”。《文心雕龍》既在哲學高度論述形而上之的寫作之道,又在技法與創作層面深究形而下之的操作技法,體現了“本乎道,進乎技”的原理性質與操作技術的結合,成為理論性與操作性完美結合的文論主張。
綜上所述,《文心雕龍》是對數千年文學作品、文學理論、創作得失的整體綜合,是對萌芽于兩漢、成熟于魏晉齊梁之“文學自覺”的再次理論自覺,是對“文學自覺的自覺”,處于“文學自覺”時代文論巔峰的位置。
【 注 釋 】
①學術界對“文學自覺”的起始問題有三種主要的觀點。其一,以張少康、袁濟喜、詹福瑞先生為代表的“西漢說”;其二,以劉躍進先生為代表的“宋齊說”;其三,以魯迅先生為代表的“魏晉說”,王遙、游國恩、李澤厚等人對此做了進一步引申和拓展,把“文學自覺”的起始時間延長至魏晉。學術界的主流意見是以魯迅先生的意見為主,集中代表這個意見的是袁行霈先生《中國文學史》中的看法:“文學的自覺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它貫穿于整個魏晉南北朝,是經過大約三百年才實現的。所謂文學的自覺有三個標志:第一,文學從廣義的學術中分化出來,成為獨立的一個門類;第二,對文學的各種體載有了比較細致的區分,更重要的是對各種體裁的體制和風格特點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第三,對文學的審美特性有了自覺地追求。《文心雕龍》以大量篇幅論述文學作品的藝術特征,涉及情采、聲律、麗辭、比興、夸飾、練字等許多方面,更是文學自覺的標志。”袁先生認為《文心雕龍》是“文學自覺的標志”的意見很深刻。在此基礎上,我們還可以看到,《文心雕龍》還對“文學自覺”的成敗得失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和總結,并提出具體解決辦法和發展思路,超越了“文學自覺”時代的理論水平。
②按:“仲治”,一作“仲洽”,西晉學者摯虞的字。牟世金先生《文心雕龍譯注》作“仲洽”,楊明照、詹锳等先生認為作“仲治”為宜。
③按:“弘范”,一作“弘度”,字形相近之誤,東晉學者李充的字。各家通行作“弘范”。清黃叔琳與楊明照、詹锳、吳林伯等先生以為作“弘度”為宜。
④《文心雕龍》的多數注本以為這里的《文論》是指應玚《文質論》,牟世金先生《譯注》認為確實應為《文論》,此文已經散佚,《文質論》與論文無關。
⑤有關曹丕、陸機文論對《文心雕龍》影響的研究文章非常之多。各家主要的意見是:曹丕主要是在文學批評理論方面、陸機主要是在文學創作理論方面對《文心雕龍》發生了積極影響。
⑥《易·系辭上》:“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于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后掛。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夏志厚先生等研究者指出:《文心雕龍》全書五十篇,《序志》一篇是總目,其余四十九篇是個案專題,對應“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數理關系。又:周紹恒先生等研究者指出,《文心雕龍》全書避“衍”字之諱,實則因為成書于梁代初年,必須避諱梁武帝蕭衍之名“衍”字之故,所以此處改“衍”為“易”。
⑦關于《文心雕龍》“折中”方法論的淵源,“龍學”界有源出佛家與源出儒家之爭。源出佛家的意見主要是認為“折中”方法論是龍樹“中道”論的產物,以張少康先生論述最為充分,張辰先生等同持此說;源出儒家的研究者認為“折中”觀念是儒家“執兩用中”“分而為二”“中庸之道”“折累中平”的產物。兩說都有道理。除此之外,筆者認為道家也有中道思維,體現為正反對比的辯證思維模式;兵家也有奇正結合、正反結合而取其適度與適中的思想,實際上,“中道”思維是我國古代學術思想的一種傳統思維。因此,片面地說“折中”思維方法出自儒家或者佛家的爭論,雖然都有各自成立的理由,但是如果注意到《文心雕龍》思想駁雜而以儒家為主導這一點,就應該采取合觀各家的方法來討論“折中”方法論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