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瑞華
(清華大學中文系,北京100084)
一
《莊子·胠篋》“丘夷而淵實”句,敦煌本(P.2495)[1]法國國家圖書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14[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P310)“實”字作“塞”。按,《淮南子·說林篇》:“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塞。”高誘注:“虛,無水也。夷,平。塞,滿也。”由《淮南子》所引可證《莊子》此文或本作“塞”。從文義出發我們不難發現,“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圣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其中的連詞“而”在句中表因果關系,即指后一事物由于前一事物的消滅而跟著消滅,所以是川竭而谷虛,圣人死而大盜止。因此,丘被夷平絕不會導致相反的淵的充實和充滿,淵也應該是不存在了。高誘把“丘夷而淵塞”的“塞”解釋為滿,實際上是一種誤解。后人改“塞”為“實”,一則是誤解了“塞”的意義;一則受前文“谷虛”的干擾,以為“谷虛”和“淵實”正好相對。這里的“塞”實際是填塞的意思,指淵被填塞而不存在。《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若塞井夷灶,成陳以當之。”與《莊子》一致,也是“塞”和“夷”對舉,同是填塞之意。又《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當陳隧者,井堙,木刊”亦證乃填塞水井。此外如《說文》:“填,塞也。”《山海經·北山經》:“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郭璞注:“堙,塞也。”皆可證。
二
《莊子·大宗師》載,“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在這一段話中主要有兩個問題需要討論:一是“噫,未可知也”句,一是“萬物而不為義”句。我們先來討論第一句。
“噫,未可知也”句,敦煌本(P.2563)[2]法國國家圖書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16[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P11)作“噫,而未可知也”。《釋文》云:“曰噫,徐音醫。李云:嘆聲也。崔云:亂也。本亦作意,音同。又如字,謂呼意而名也。”王叔岷先生《莊子校詮》(以下簡稱《校詮》)云:“敦煌唐寫本噫下有而字,則噫當從一本作意,意而,《釋文》所謂‘呼意而名也’。”[3]王叔岷.莊子校詮[M].中華書局,2007.(P264)敦煌本“噫”下有“而”字,但是《釋文》所舉的一說是就“意”字而言,“意而”可解釋為呼名;然敦煌本明作“噫”,故不可謂敦煌本即與《釋文》所引一說相合。通觀今本及《釋文》,不管“噫”后有無“而”字,或者“噫”另作“意”,“噫”字的最大多數解釋都是嘆詞,即便在“噫”寫作“意”時也是如此。只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意”字恰好和下字“而”相連,與對話主體“意而子”相重合,故有歧解以為乃是呼名。然從二人對話來看,許由與意而子當是平輩論交之友,而非有尊卑貴賤長幼師弟之差異,遽爾呼名則殊覺奇怪。結合前文有“許由曰:而奚來為軹?”成疏:“而,汝也。”后又續言“我為汝言其大略”,則此處當從敦煌本補“而”字,且訓為“汝”。故《大宗師》此句當從敦煌本作“噫,而未可知也”。類似的情況可參看《在宥》篇中黃帝與廣成子的對話:“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云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這里的“而”皆訓“汝”,且最后一句“又奚足以語至道”又可與“而未可知也”合觀,都是指對方不足以與聞大道之意。故下文言“我為汝言其大略”。失一“而”字,則“未可知也”不知所指矣。
“義借為俄,《廣雅·釋詁二》:‘乖、俄,衺也’,王氏《疏證》:‘《說文》:乖,戾也。戾亦衺也。’故此文作義,《天道篇》作‘戾’,其義一也。《賈子·道術篇》:‘心兼愛人謂之仁,反仁為戾’。《天道篇》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彼以戾、仁對言,猶此以義、仁對言也。”[2]王叔岷.莊子校詮[M].中華書局,2007.(P265)
《大宗師》文四句分別是“義”“仁”“老”“巧”,《天道》則為“戾”“仁”“壽”“巧”。兩相比對不難發現,這里所指的都是積極正面的概念。而道之為道,盡管無所不包、無所不能,所謂“澤及萬世”“覆載天地、刻雕眾形”,然而卻只是自然,絕不會以“義”“仁”“壽”(“老”)“巧”自居。這樣的思想《莊子》中習見,諸如“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大宗師》);“至仁無親”“利澤施于萬世,天下莫知也”(《天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知北游》)等,皆為其比。更能從側面證明《大宗師》所述亦為積極正面的概念,只不過道不居于此罷了。所以問題落腳到了“”的訓釋上。《釋文》云:“,司馬云:碎也。”《天道》句成疏亦云:“,碎也。”按照這一解釋,所謂的“萬物而不為義”就不能成立。破壞萬物本不是義,又怎么能稱‘不為義’呢?更與下文“澤及萬世”的“仁”不合(盡管道是不自居于仁的)。而這樣一來,《天道》篇的“戾”字就可以講得通,即道所為皆是自然,(縱使)破壞萬物也并非乖戾,澤及萬世也并非仁愛。王叔岷先生應該是考慮到這一點,故而把《人間世》的“義”讀為“俄”,訓為“衺”,以與《天道》的“戾”字相應。不過我們在前面已經做了分析,這里實際上并非對比描寫,并列的四句都是指道有積極的貢獻卻不居于那些積極有利的稱謂。再者仁義對舉,義字不當改讀。況且從義理上分析,似乎也沒有說道會破壞、破碎萬物的,正如《老子》所言“天之道利而不害”。也正因為如此,諸家多改“戾”為“義”。所以我們認為,《人間世》的“義”字不當改讀。要考慮的問題在“”字與“戾”字上。
三
《莊子·讓王》“道之真以治身,其余緒以為國家”句,敦煌本(《敦煌秘笈》羽19R)[2](日)吉川忠夫編.敦煌秘笈影片冊一[M].杏雨書屋,2009.(P167)“治”字作“持”。成玄英疏云:“夫用真道以持身者,必以國家為殘余之事,將天下同于草土者也。”《校詮》已經指出:
案《古鈔卷子本》治作持,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同。據此文成疏言“持身”,及下文《釋文》引王云:“圣人真以持身。”是王、成本治并作持。《呂氏春秋》亦作持,(偽《慎子》外篇同)高注:“以持身之余緒以治國家。”治與持通,《說劍篇》“請治劍服”,《御覽》四六二引治作持,亦其比。又治之作持,疑唐人避高宗諱所改[3]王叔岷.莊子校詮[M].中華書局,2007.(P1129)。
對于這里的異文,王叔岷先生在羅列了其他本子作“持”的證據之后,作出的結論是“治”與“持”二者可通,并且懷疑是因為避諱的關系而改“治”為“持”。然而敦煌本此句的下一行即有“以治天下”句,并不避諱。則由《校詮》所舉諸證來看,作“持”證據相當充分;可知此句或本當作“持”,疑后人據避諱誤回改作“治”。古人行文多避復,《讓王》此句層層遞進,由“持身”到“為國”再到“治天下”,通暢無礙。《呂氏春秋·仲春紀·貴生》即作:“道之真,以持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莊子》下文有“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來解釋上文,“完”字乃保全、保守之意,《左傳·昭公十五年》“邑以賈怠,不如完舊”,杜注“完猶保守”;《玉篇》“完,保守也,全也”。“持”“保”“守”互訓文獻習見,可參《經義述聞·通說上》“持”字條。又《知北游》有“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在宥》有“慎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漁父》有“謹修而身,慎守其真”,亦皆為守身之意。以上皆可證《讓王》此句當作“道之真以持身”。
《說劍》篇“請治劍服”句,《校詮》指出“《御覽》四六二引治作持,六八六引作為,疑并承唐人避高宗諱所改。”揆諸文義,《說劍》此句的“劍服”同篇中的“儒服”相對,是指那種劍士為著活動方便所穿的“短后之衣”[4]《校詮》:“案《文選·張景陽七命》注引衣作服,《事類賦》注引下文‘短后之衣’,衣亦作服。”。而結合后句“治劍服三日”來看,這里的兩個“治”字顯然是置辦、制備的意思,如《漢書·竇田灌韓傳》“魏其夫妻治具”,顏師古注曰:“具,辦具酒食。”另有異文作“為”也同樣說明了這一點。如果作“持”的話,意義上即有些隔閡。而且似乎是表明已經有了劍服,更與后句“治劍服三日”不諧。況且兩句緊連,意義相承,前后用字也不該有異。再結合此處不止一處異文,作“為”更明顯是同義詞的替換。所以我們認為,這里之所以有異文作“持”,應當是避諱改字。(但為什么前句避諱,后句不避,矛盾存疑)然而如上述對《說劍》此句的分析,很容易看出其與上文討論的《讓王》句實在不具備類比的可能。
四
《莊子·讓王》“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輿”句,敦煌本(P.4988)[1]法國國家圖書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33[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P337)“乘”作“承”,“王”作“玉”。成玄英疏云:“玉輿,君之車輦也。亦有作王字者,隨字讀之,所謂玉輅也。越國之人,頻殺君主,王子怖懼,逃之洞穴,呼召不出,以艾熏之。既請為君,故乘以玉輅。”《校詮》:“案《古鈔卷子本》乘作承,《書鈔》一五八、《御覽》五四引并同。”然王叔岷先生以為“承、乘古通”則恐非是。
從此章文義來分析,王子搜不愿為君而逃到丹穴不肯出來,于是越人乃“熏之以艾,乘以王輿”。其后“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舍我乎!’”丹穴前人已有考證,《校詮》云:“《淮南子·原道篇》作‘逃山穴’,高注‘逃于山穴之中’。《書鈔》一五八引許慎本作‘逃巫山穴’,并引許注曰:‘逃巫山之穴中。’”丹穴究在何地姑且不論,但丹穴必定為山中之一洞穴則無可懷疑。以常理推測,王子搜既然為避世,則必選人跡罕至之處。則此山中之洞穴甚為偏僻可想而知。而在一偏僻難至之山中洞穴外,以先秦時期之交通條件估計,越人竟然可以駕車前往,則尤其不合乎常理。后言“王子搜援綏登車”,為乘車無疑,則應該是另敘一事,不當與前句“乘以王輿”合觀。
結合上述,我們認為這里的“輿”字并不是指通常的車輿,而事實上是一種人所扛抬的肩輿。《史記·夏本紀》載,禹“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而1978年河南固始侯古堆春秋戰國時期的古墓中出土的三架漆木肩輿即為實物之證[2]固始侯古堆一號墓發掘組.河南固始侯古堆一號墓發掘簡報[J].文物,1981,(1).(P1-8)。《史記·張耳陳余列傳》“上使泄公持節問之箯輿前”,裴骃集解引韋昭曰:“輿,如今輿床,人輿以行。”《漢書·嚴助傳》“入越地,輿轎而隃領(嶺)”,顏師古注云:“服虔曰:‘轎音橋,謂隘道輿車也。’臣瓚曰:‘今竹輿車也,江表作竹輿以行是也。’”《莊子》故事既在越國山中,則尤與上引《漢書》一例相合。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校詮》指出:“《白帖》二引輿作輦”不論《白帖》所引異文確是原文或是同義詞的替換,皆可證此“輿”非通常的車輿。而且上引《史記》“山行乘檋”的“檋”字,有異體作從木從輦。則《莊子》此句之“輿”字,或本作“檋”亦未可知。
“輿”既為人所扛抬之肩輿,則《莊子》此句當作“承”就又得一證。承即扛抬之意。越人既熏之以艾,使王子搜不得不自洞中而出。山地難行車輿,則以肩輿扛抬之以下山[3]“承以王輿”即“承之以王輿”的省略,《呂氏春秋》即作“乘之以王輿”,與前句“熏之以艾”句式相同。動作的發出者都是越人。。殆至地稍平可通車輿時,即請王子搜援綏登車。至于究竟是“王輿”還是“玉輿”則殊難論定,然二者皆為夸飾“輿”之形容詞則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