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沖 楊曉彤
(內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
“最可口的酒是甘露,最精煉的話是諺語。”諺語作為民間文學的一種,不僅能夠反映民眾生活和生產的各個方面,而對于在歷史發展過程中人們精神意識的發展和變化也能夠在諺語中找到。可以說,諺語是人類知識的微型“百科全書”。諺語作為文化的傳承者,漢族、蒙古族、藏族都會使用這種具有精微性的語言形式來對民族發展過程中產生的物質文化、行為文化以及精神文化進行表達和反映。誠信作為一種美好的品德,一直以來都是漢族、蒙古族、藏族精神文化和道德規范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在漢族、蒙古族、藏族諺語(下文簡稱漢、蒙、藏諺語)中都有著豐富的關于誠信的表達。
在中國傳統道德倫理中,誠信一直居于重要地位。誠信觀的源遠流長不僅表現出優秀傳統文化的相對穩定性,也表現出中華民族對優良品質的集體的認知程度和接受程度。因而誠信已經不僅僅是某些圣賢、智者等個體的道德與精神追求,而是發展成為一種整個中華民族的整體的思想傾向和行為準則。直至現代社會的法律體系當中,誠實守信依然是民法中的“帝王條款”,由此看出,不論是古代社會還是現代社會,誠信無疑已經成為一種具有內控自制的歷史慣性運動。
誠信最初是作為一種意識和道德原則出現在人類社會中,其產生時間甚至可以追溯到原始社會時期。這種道德原則的確立和人類文明規則的建立有很大關系,是人類理性與人類的本性、本能之間漫長的斗爭以及最終實現人類本能不斷妥協和理性勝利的最終結果。隨著理性地位的不斷提高,道德觀念也成為衡量個體是否為合格的文明人的重要標尺,一個人從出生就要受到道德的約束,甚至這種約束要成為人們生活中不自覺的內化行為。在中國古代,統治者對社會思想文化方面的管理主要以儒、釋、道三家學說為主,因而三家的觀點和言論在某種程度上對中華文化的整體走向以及中華文化制度的塑造發揮著重要作用。三家學說中對誠信的觀念都有相關的論述,這些學說的對立統一和不同的側重點又最終促使中國古代社會誠信觀念形成應有的張力,這種張力也是誠信文化經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論語》第一章《學而》用“敬事而信”“謹而信”“與朋友交,言而有信”“主忠信”“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表達了誠信的標準的同時也體現出誠信在儒家學說中的重要地位。《孟子》中有提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孟子·離婁上》)董仲舒更是將“信”作為又一中華倫理的重要因素置于孔孟的“仁、義、禮、智”之中,最終形成了儒家“五常”,而“五常”也成為中國價值體系的核心因素。不僅如此,佛教經典《金剛經》也有對誠信重要性的認知。其中提到“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異語者,不誑語者”(《金剛經·離相寂滅》)。也就是說,德形兼備的圣人,都是非常講求誠信的,他們說真話、實話,絕對不會說一些虛假、不符合事實的欺誑之語。法家經典著作《韓非子》中有“是故誠有功,則雖疏賤必賞;誠有過,則雖近愛必誅”(《韓非子·主道》)的關于誠信的論述,法家將誠信和政治、獎懲聯系的甚為緊密,因而在法家思想中,不誠信的做法不僅僅會受到道義上的譴責,甚至還會受到法律的制裁。同樣擁有法家思想傾向的《呂氏春秋》中也有“君臣不信,則百姓毀謗,社稷不守;處官不信,則少不畏長,貴賤相輕;賞罰不信,則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則離散郁怨,不能相親;百工不信,則器械苦偽,丹漆染色不貞”(《呂氏春秋·貴信》)的表述。由此可見,誠信在中國古代諸家學說中都是非常重要的,由此可以看出,中華民族對于誠信的感知以及對誠信行為也是十分看重的。
漢、蒙、藏諺語都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加之誠信文化的源遠流長,因而在諺語中對于誠信也有著豐富的表達。受中華傳統文化以及民族融合的影響,三個民族的誠信文化觀在認知上有很多類似的地方。作為一種傳統美德,誠信象征著高尚的人格與完美的人性,也是我們品評一個人德行好壞的重要價值標準。但由于各民族的生存環境、生活習慣和民族性格等因素的不同,漢、蒙、藏諺語的誠信文化觀也有著不同程度的差異。
在漢族、蒙古族、藏族人民的誠信文化中,能夠發現許多相通之處。所謂“士之立身,忠信為本”,一個人是否是真正的誠信之人,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即“心誠”“言誠”和“行誠”。同時在“心誠”“言誠”和“行誠”的作用下,能否最終實現“誠己”“誠人”以及“誠群”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誠信之人。只有將自身由內而外對于誠信的確證性很好地在誠信的對象上得以實現,才是真正的誠信。因而在對于“心誠”“言誠”和“行誠”的不同側重上,漢、蒙、藏諺語都有不同的表達。
誠信的出發點是個體內心對誠實守信的認可,只有心理上認同誠信才有可能實現言與行的誠信。“心誠”即不失本心、發自內心的一種真誠。生活在絕對道德時代,人們對于道德的遵守,早已經成為從出生開始就要遵守的法則,無人會去探究這種約束力的來源以及遵守這種法則的原因。誠信作為基本道德的一部分,已經成為個體不自覺卻又必須接納的行為準則。“心誠”的對象更多體現為自身,即“誠己”。“誠己”則是個體對自身行為的一種審視,自身行為無愧于心才是真正的“誠己”。漢族諺語中提到“人要實心,火要空心”“劃船槳要硬,為人心要誠”“真金不怕火煉”,這些諺語體現的恰恰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誠己”的表現。此外,藏族諺語也有“東西里數黃金最貴重,人的德性應比黃金重十分”“雪白真理塔,雷電擊不垮”“看人要看他的心靈,看馬要看它的步伐”等等類似的表達。
蒙古族諺語則將“誠己”的內在范圍進一步擴大。即“誠己”不僅僅要做到“心誠”,同時在“心誠”的基礎上,還要與其他美好品質相聯系才能實現“誠己”的內在需求。例如,蒙古族諺語“正直以誠為貴,尊老以德為先”“人是老實的好,畜是肥壯的好”“善良到頭如奶汁,邪惡結局是污血”等。個體與他人交往過程中,是否能夠始終保持言而有信、表里如一皆由心而生、由心而始,因而在誠信的內在認知維度則是“心誠”,“心誠”決定個體的“言誠”和“行誠”,是“言誠”和“行誠”的基礎。
個體是否“心誠”,需要“言誠”和“行誠”進行最終的檢驗。言語既是獨立的被檢驗對象,同時也是檢驗“心誠”和實現“言誠”的橋梁。一個人是否值得信賴,從外在表現上看,首先要看是否做到言語誠實,即“言誠”。而“言誠”的主要對象則是“誠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言九鼎”等成語都告訴我們,不要輕易許諾,不要說假話、空話,要做到言語上的誠實。“言誠”與“心誠”的一致性要求個體勿口是心非,典型的抨擊對象就是謊言。人們常將謊言用善意和惡意來分,但善意的謊言是否能夠被定義為是謊言本身是值得商榷的,更多地體現的反而是個體的說話技巧。因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對于謊言,人們依然持批判態度更多一些。諺語作為民間文學的一種,是由勞動人民共同創造的,因而,人們對于謊言的批判和抨擊在諺語中也有集中的反映。人們也討厭謊話,更討厭說謊的人,這一點在諺語中也多有表現。例如,蒙古族諺語“是真理堂堂正正,是謊言遮遮掩掩”“雨后天涼,謊后臉燒”“真理的威力在后頭,謊言有威力在前頭”等,藏族諺語“寶物體內充滿水,大人之腹裝滿謊”“一次說了謊,一生難信任”等都是對謊言和說謊行為的譴責。
蒙古族人民常說“言大失信,病重失命”“流水非刀卻能穿破頑石,惡語非針則能刺傷人心”“說真話的人,吃的是自己的飯”,藏族諺語也有“一言失信,千言無用”“說話要真,喝水要清”“金錢可以量輕重,語言可以量人品”。唐代杜正倫《百行章·信行章》中提出“一言之重,山岳無移;一言之虧,輕于塵粉。昔時張范,今猶贊之;掛劍立于丘墳,人無不念。是以車因輪轉,人憑信立”。中國古代教育將誠信作為修身立業的第一要務。誠信的外在表現的最終層面是“行誠”。“言誠”與“行誠”最終達到言行一致、知行合一的境界才是在外在層面所捉到的真正的誠信。
行為是檢驗一個人是否真正誠信、是否表里如一的最有效的試金石。相較于“心誠”和“言誠”,行動能夠更為明顯的體現一個人是否心口一致、言行一致。“行誠”要求一個人說一分話,干一分事,量力而行。例如,藏族諺語“與其大喊大叫講空話,不如不聲不響干實活”,漢族諺語“少說空話,多做實事”就是這個道理。同時“行誠”也要求一個人要說到做到,不可以圖一時口快而隨意許諾,“一次騙人,永受懷疑”。對于被承諾的人來說,信任所含有的依賴程度和期望值是非常高的。同時,這種信任的建立也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形成的,但信任的崩塌則是一件事、一瞬間就可以完成的,因而人們往往不會去輕易“消費”別人對自己的信任。此外,“行誠”也表現在很多具體的生活方面。例如在職場,要“寧做老實公,不做變色龍”(漢族);在經營管理方面,要“刻薄不賺錢,忠厚不蝕本”(漢族);在人際交往方面,蒙古族人民的諺語也告訴我們“忠誠,是愛情的橋梁;欺騙,是友誼的仇敵”(蒙古族)。“行誠”是較“心誠”和“言誠”更為具體和直接的表現一個人誠信的直接性行為,因而行為上的誠信也是最終能夠檢驗一個人是否真正誠信的標準。
心、口、行的統一所體現的一貫性是實現“誠己”“誠人”和“誠群”的前提,而“誠己”“誠人”以及“誠群”也是個體誠信實現對象化和具體化的同時對誠信觀念的延伸以及對誠信觀念影響力度和傳播力度的擴大。
漢、蒙、藏諺語中關于誠信的諺語有很多,這些諺語在表現誠信的內涵以及價值觀念時有著相同的認知維度,但由于各民族的生活環境、風俗習慣的不同,在誠信諺語的表達方式和表達內容的側重點上,各民族各有各的風格。
我國幅員遼闊,漢族作為我國人數最多的民族,遍布祖國大江南北,從東到西,從北到南,但“百里不同風,隔道不下雨”,每個地方的歷史背景、風土人情、自然景觀等都不相同,人們在勞動和生活中總結的諺語數不勝數,自然也是各有特色,所以在諺語的表達方式上,也呈現出“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的現象。首先,在漢族誠信諺語當中,方言特色比較明顯。例如上海諺語“吹牛勿穿繃,只怕上正賬”(穿繃:上海話,露餡、揭穿),福建諺語“唔仰食,唔仰戴,只仰為人實在唔實在”(唔:福建話,不;仰:看),這些諺語一方面表現出明顯的地域特色,另一方面也體現出民眾對于誠信的認識。此外,在選詞造句時,漢族諺語所選用的意象,也與其他民族有一些區別。黃金、玉石等都是十分貴重的物品,因而也常有人用黃金、玉石等作為意象來表達美好品德的可貴之處。例如“金子貴重,在于質地”“假金方用真金鍍,若是真金不用鍍”等諺語,都是用黃金來表現誠信的可貴。
少數民族呈現出“大雜居,小聚居,交錯雜居”的分布特點。因而在語言表達上不會有太多內部語言本身的差別,但是不同民族所選用的意象是和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習慣息息相關的,蒙古族和藏族都是游牧民族,且民族內部的差異性較小,因而在諺語的表達上呈現的民族色彩更為顯著一些。例如,蒙古包、奶茶、蒙古馬等都是具有蒙古族特色的生活必需品,“不放牛奶的茶是黑的,不透光線的氈包是黑的,昧良心的人心是黑的”“人好在忠實,馬好在本事”“寧失駿馬,勿失己言”等諺語所選用的意象均體現了蒙古族的特色。藏族人民的主體主要集中在青藏高原及周邊地區,雪蓮、哈達、酥油茶、西藏馬、牦牛等都與藏族人民的生活關系密切。因而有關誠信的諺語,例如“人前是雪蓮花,人后是白刺牙”“是牦牛不要說成跳蚤,是獐子不要說成麂子”“喝熱茶,說實話”“哈達——潔白的好,人品——誠實的好”等選用的意象都能夠從藏族人民中找到。此外,蒙古族和藏族都受到佛教的影響,佛教對于誠信也是十分看重的,因而在諺語的表達上佛教文化也明顯地參與其中,例如“諾言已許下,佛來不改口”等諺語。
由于受儒家思想影響較大,漢族在對德行的約束上受血緣、親緣關系的影響較大。在儒家文化的影響下所形成的“熟人社會”對人的制約也更加明顯。這也使得漢族的誠信觀更多的是建立在人倫關系的基礎上,并且誠信與個體人格之間的關系也就更為緊密。誠信和人格相互促進,誠信者,人格地位高;人格地位高者,信用水平也更高。人格與誠信之間關系的發展也促使德行的好壞不再成為簡單的個體行為,它甚至會影響到整個家族和國家的利益。所以從表達范圍來看,漢族的誠信觀的范圍較蒙古族和藏族也更大一些。孔子在政治上的主張是以德治國。因而統治者誠信與否,與能否治理好國家也存在很大的關系。儒家思想中,誠信是維系統治、鞏固政權的重要方法和原則。“空談誤國,實干興邦”體現的就是“行誠”與個體誠信對國家社會的影響的一種典型的文人思想。少數民族諺語更多地體現的是民眾生活和日常交際中的誠信觀念,政治色彩相對較弱。
此外,儒家思想對誠信的另一個影響則表現在中庸之道對中國人思想的塑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禍從口出,病從口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與不說選擇不說、說話留有余地等都是中國人特有的說話藝術,這樣的說話藝術,既不傷人,也不傷己。而少數民族與漢族的文化背景存在較大差異,所以在話語的表達藝術上也具有自身特色。相較于漢族的含蓄、內斂,少數民族的表達方式更為直接和質樸。例如蒙古族諺語“真話面前,死人也會點頭”“說出去的話,站出來的地”“人好在于誠實”等諺語,就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誡人們做人要講誠信。
漢族諺語與蒙古族、藏族諺語在表達維度上的不同不僅僅體現的是民族之間文化的差異性,同時也為誠信這一道德觀念的樹立和傳播提供了良好的交流空間。當然,表達維度的差異并沒有對認知維度造成很大的影響和分歧,相反,各民族雖然文化背景和文化內涵不同,但對待誠信的基本態度從整體性和系統性的角度來看仍然是一致的。
諺語通過簡短和凝練的文字給人以啟示的同時也反映著不同民族的文化認知。誠信作為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各民族人民的心中都擁有重要的地位。對于誠信,漢族、蒙古族、藏族都有著相同的認知,即一個人真正的誠信是心、口、行的統一,同時誠信的對象亦是平等的,于己、于人、于群都應該以誠待之。中華民族的誠信文化的相同認知維度的背后又具有各自的民族特色和民族風格,這也恰好體現了中華文化兼容并包和開放的特點。對于漢族、蒙古族、藏族誠信諺語的探索,不僅對弘揚中華誠信美德有重要價值,同時在促進各民族文化交流、各民族友好往來等方面也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