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伊娜
(北華大學 文學院,吉林 吉林 132000)
如果說有的作家的創作如同一條奔波激蕩的大河,那遲子建的創作則相對含蓄舒緩的多,她曾說過:“我更喜歡涓涓細流。”她的作品很少描寫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和真實的歷史宏大敘事,東北故鄉的黑土和生活在邊地的人民是她的靈感來源。蘇童曾評價她說:“大約沒有一個作家會像遲子建一樣歷經二十多年的創作而容顏不改, 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作節奏, 一種穩定的美學追求, 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1]她的創作始終堅守自己的陣地,不追隨任何風潮,也不站在任何旗幟下,我們無法把她具體劃分為哪一流派,但她的創作風格卻是有跡可循,我們在她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可以發現其創作中穿插著大量的“死亡”與“新生”,生與死似乎是遲子建的永恒主題。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將視線投注于地處中俄邊界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將寫作對象投注在東北少數民族鄂溫克族人身上,以鄂溫克族其中一個部落的最后一任酋長的妻子為講述人,通過“我”的第一人稱敘述角度娓娓道來關于鄂溫克人的百年滄桑。遲子建是在宗教視閾下建構起這部小說的,遲子建的故鄉大興安嶺正是薩滿教徒的集中區,所以在這部小說中薩滿文化貫穿始終。在東北歷史上 ,薩滿教是一種最古老最有影響力的原始的、土著的民間宗教形態 ,是東北諸民族民間文化和民俗形態的母源。[2]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到處都充斥著薩滿民俗文化。“薩滿”是小說中的靈魂人物,“薩滿”一詞來源于古代鄂溫克語,意為“狂歡、激動、不安”的人,又稱“先知者”、“神通者”、“通曉者”。[3]“薩滿”的誕生是具有神奇色彩的,新薩滿會在舊薩滿去世后三年產生,新的薩滿會做出一些異于常人的舉動,正如小說中尼都薩滿去世的第三年,妮浩行為怪異,由此逐漸顯現其通靈之處,成為新一任的薩滿。他像是一個部落的引導者與拯救者,不光承擔著指引部族的前進方向,而且集預言、祈禱、祭祀、祝福等功能于一身。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薩滿”實際上成為了族人與神靈溝通的一個載體,而“跳神”則成為實現這一切的基本手段。在這“跳神”過程中的唱歌、跳舞一系列宗教儀式下,發生了一個又一個“生”與“死”的故事。在文中“我”的姐姐列娜發高燒,不吃不喝,尼都薩滿則開始了他的“跳神”:“他一邊舞蹈一邊歌唱著,尋找著列娜的‘烏麥’也就是我們小孩子的靈魂。他從黃昏開始跳,一直跳到星星出來,后來他突然倒在地上。他倒地的一瞬,列娜坐了起來。” [4]通過薩滿盡職盡責治病救人這一職能當中,可以看出在薩滿文化當中對于生命、生靈的敬重。
此外超度亡魂又是薩滿的另一個職能,這也體現了薩滿文化中對于死亡的態度,每當面對有人死亡時,他們都會采取“風葬”的形式,“選擇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 將木桿橫在樹枝上, 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 然后將人的尸體頭朝北腳朝南放在上面, 再覆蓋上樹枝。”[4]遲子建在談及鄂溫克人曾說:“死亡對于這支部落的人來說,不過是生命的一種轉換。他們為什么風葬?在我想來,就是他們要讓自己的軀體與天相接,靈魂這時就會在晚風和晨露中脫殼而出,化做云朵。死亡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所以他們才把死亡看得神圣、莊嚴。” [5]這也可以看出在薩滿文化當中:萬物皆有靈,人死后靈魂還在。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停滯,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新生,從這種觀念上來看,他們的意識更是“超我”的,這也浸潤著中國傳統道家的生死哲學觀念,“生死氣化,順應自然”、“苦生樂死”、重視個體的生命價值等冷靜超然的思想也在一定程度與遲子建的生命意識相契合。在鄂溫克人心中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怖的事,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他們總是以從容不迫的姿態來迎接。遲子建形容其死亡觀念是“充滿活力的死亡”,他們認為自己本身就是這個生靈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神靈隨時都可以把他們的生命取走,無論是在痛苦或者快樂的時候,生命都可戛然而止。也就是說它們的死亡不僅是奇異的, 而且還很即興的。”[6]
遲子建正是在這神秘古樸、崇高偉大的薩滿文化的視閾下,來展現生命的韌性以及被現代文明擠壓下仍從容處之的生命意識。
時間像是一臺永動機,無論是生命的誕生還是離去,歷史的車輪都在不停向前滾動,正是在這種“死亡”與“新生”的交織下,鄂溫克族得以綿延其百年的滄桑。在遲子建的筆下,死亡貫穿始終,其形式是豐富的,在她的作品中死亡往往不是刻意安排的,經常是偶然出現的,列娜的突然被凍死;達西與狼群戰斗而死;林克跨越松林時不幸被雷電命中,最終不治而亡;拉吉達為尋找未歸的馴鹿,卻在途中因疲倦睡著而被活活凍死;死亡的接二連三出現使得作品蒙上了一層悲哀的面紗,我們無法預測死亡的來臨,無法感知人物下一步的命運,但是在這偶然之死下又體現出鄂溫克族所特有的,具有宗教色彩的生死規律。 灰馴鹿的幼崽代替列娜去了另一個世界,待列娜不幸離世后,奶汁干枯的灰馴鹿又重新恢復了旺盛;妮浩以犧牲自己的孩子果格力的代價,換來了何寶林十歲重病兒子的再生;又失去了另一個孩子庫托坎,從而挽救了喉嚨卡住骨頭而氣息奄奄的馬糞包;為了拯救偷馴鹿的少年,妮浩又失去了尚未出世的孩子,但多年后少年再次出現,將妮浩失聯多年的女兒貝爾娜又帶回到了妮浩的葬禮,圓了其心愿;翻落溝谷的妮浩被耶爾尼斯涅“化身”的黑樺樹所救等等,這一系列的“死亡”與“被拯救”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大量的出現。在鄂溫克族中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生靈,都在不停歇的面對死亡的威脅,但同時新的生命也在不斷的降臨,在恐怖的死亡陰影下又總是蘊藏著生命的希望。在這種“以死換生”的宗教意味濃厚的生死觀下,“死亡”不是獨自出現的,“死亡”與“新生”總是相繼出現,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生命循環。
薩滿文化的熏陶、東北廣袤寒冷的地域特征、女性的敏銳視角再加上作品中流露出的死亡意識,使得遲子建的作品中常沉淀著憂傷悲憫的基調。在額爾古納河流域生活的人們,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生活是樸素艱苦的,生產生活方式主要以傳統的狩獵和漁獵為主,物資的缺乏,醫療條件的低下,與獲取生存資源的風險相互疊加,使得鄂溫克人的生命容易遭受外界的阻撓,“死亡”總是接踵而來。“我”的一生成為這憂傷人生命運的真實寫照,“我”的父親林克的突然離世;母親的精神失常后的離去;兩任丈夫拉吉達和瓦羅加相繼發生意外。“死亡”如同奔騰的額爾古納河水,流淌于每個人的生命旅程。除了生與死的相隔所帶來的憂傷氣息,在小說中還存在許多不完滿的結局,尼都薩滿與母親雖然相愛,但因為氏族壓力,至死都無法在一起,只得孤單癲狂的度過余生;伊萬本來有著幸福的家庭,卻因為國家政治阻力,被迫與娜什杰卡和孩子分離,額爾古納河也成為他們終生難以跨越的鴻溝;拉吉米對于馬伊堪近乎偏執的“保護”,也成為馬伊堪最大的枷鎖;這種對殘缺的人物結局,也為作品籠罩上了憂傷的氣息。
但遲子建的憂傷不是她作品的全部意蘊,謝有順曾評價遲子建的小說是憂傷而不絕望的寫作,“我們在遲子建的小說中看到了下面幾樣東西:理想、美、緬懷、憂傷、幸福等。但我們看不到絕望”“遲子建的人性思想總是在苦難的隙縫中提出一種希望來反抗這種黑暗”[7]在描寫這些“死亡”事件時,我們雖然可以感受到濃厚的憂傷之情,但卻基本上看不上死亡的血腥場面,她不像余華那般不留余地的以殘酷血光點燃讀者的瞳孔,遲子建說她的創作總是留有活路的,哪怕面對無情的悲慘現實,故事中的人物在悲痛過后,擦干眼淚總是能夠堅韌的面對生活。“我”在兩次面對丈夫的離世的情況下,仍然為了孩子、為了自己,飽含回憶與思念堅強的生活下去,妮浩作為新一任的薩滿,哪怕在救助族人的過程中,失去了自己的骨肉,但她仍然沒有走上絕望的邊緣,仍然擔負著肩上的重任,護佑著這額爾古納河的人們。
此外,遲子建所建構的小說世界在憂傷之余總是環繞著溫情與愛意,她的作品時時刻刻都在閃現著人性的光輝。在薩滿教觀念影響下,族人之間親如一家、互通有無,同時東北地區的廣袤無垠也塑造了鄂溫克人豪放灑脫的性格。所以,我們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看到的是秩序井然、互助友愛的氏族生活。他們按照典型的游牧民族的生活模式,男人外出打獵謀生,女人在營帳內做力所能及的事,但每個家庭不僅僅是一個獨立的群體,更是這個大氏系的一個分支,整個部族的人們同吃同住同狩獵,共同面對苦難,妮浩薩滿為了救助他人,先后四次失去自己的孩子;當娜什杰卡逃跑時,整個部落的男人都紛紛出去尋找;每個烏力楞在山中都建有靠老寶,以備族人迷路走失時所用,宗教的觀念加上人性的良善,使得這些由個人所組成的小家庭,匯聚成了一個大家庭,在這里人們彼此扶持,散發出濃郁的溫情。
在她的作品中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大惡”,也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反面形象,哪怕是一直對杰芙琳娜尖酸刻薄的瑪利亞,也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接受了杰芙琳娜,希望她和達西生個孩子,好好生活;作為瑪利亞的“死對頭”的伊芙琳,一生都處在不幸的婚姻當中,婚姻的不幸,使她變得偏執刻薄,可盡管如此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她仍然幫助瑪克辛姆治好了爛瘡。在遲子建的作品中,總是在不遺余力的在展現人性美與人情美,盡管每個人物都有不同的性格,有光明亦或是陰暗的一面,但作者的最終指向都是善的。
遲子建出生在黑龍江畔的北極村,她曾說“我的故鄉有廣袤的原野和森林 , 每年有多半的時間是在寒冷中生活。大雪、爐火、雪爬犁、木刻楞房屋、菜園、 晚霞 ……這都是我童年時最熟悉的事物,我憶起它們時總有一種親切感,而它們最后也經常地出現在我的作品當中。”[8]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我們感受到了她對一切自然生命的敬畏與珍愛、謳歌與禮贊,“鄂溫克”人被譽為“森林之子”,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森林之中,與自然萬物為鄰,在他們心中大自然已經不僅僅是他們汲取生命養分的場所,更是他們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于是在他們眼中,萬物都是有靈性的,經不起絲毫褻玩。他們尊重、憐惜所有的生命,所以他們將性情溫順、富有耐力、身體靈活的馴鹿看做是神賜予的,是鄂溫克人不可缺少的“伙伴”,人們通過它們換取生活用品,它們也是人們的交通運輸工作具,這樣的親密關系使得每當鋸鹿茸的時候,人們都會不忍哭泣;一向以狩獵為生的人們,在狩獵時也會出于不忍,因放過了育有四只小水狗的大水狗,“我”也得到了自然的饋贈,三年未孕的“我”突然懷孕了;因宗教習俗規定如果在樹上上吊自殺,這棵樹木就會遭到燒毀,善良的金得遂放棄了上吊自殺的念頭。在文中,我們到處可以看見這樣人與自然和諧的相處的事例,他們相互依存,平等相待,他們取材于自然,受自然的蔭庇得以繁衍維生,同時他們也在盡全力的去保護這自然萬物,這也高度體現出鄂溫克人“天人合一”的觀念,在這個世界里沒有所謂的主宰者與被主宰者,有的只是人與自然的高度融合。
但這種世代相傳的氏族生活還是在多種因素的干擾下,由平靜一步步走向動蕩的未知,這其中有外部世界的入侵,日本對東北地區的長期血腥控制,強迫獵民去進行軍事訓練,使得鄂溫克人們長久的遭受到了親人分別之苦,這段異族侵略的屈辱歷史,也為這個民族帶來嚴重的災難與創傷。但是無論敵人如何百般威逼利誘,鄂溫克人依舊堅守信念,他們以憤怒與反抗來捍衛自己的生存權利,始終堅守著其心靈的家園;同時處在現代化快速發展的時期,盡管處在邊地地區,現代文明的沖擊,還是源源不斷的滲透進入鄂溫克人的生活,遲子建曾說;“我痛心的是,現代文明的進程,正在靜悄悄地扼殺著原始之美,粗獷之美。”[5]由于生態被破壞,外部世界的環境污染、無止盡的伐木,大興安嶺的山火都使他們的生存環境遭到了破壞,他們只能不斷的搬遷,以尋求適合居住的地方;其次現代文明下先進的醫療水平、教育水平、生活水平的合力“誘惑”,都在沖擊著人們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在這樣的動蕩下我們看到了兩種不同的選擇,有“我”、安草兒固執的堅守在故土的“年老一輩”,還有更多的是像達吉亞娜、西班、馬克西姆這樣的“年輕一代”開始將目光投注于外部的世界,選擇走出森林,下山搬遷至新的定居點。至此堅守還是逃離也隨著小說的落幕成為了一個永恒的命題。
綜上所述,在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死亡與新生正如一張紙的兩面,往往是相對而存在,在這生死循環的永動機制下,實際上蘊含著鄂溫克族人昂揚灑脫的生命意識和悲憫殘酷的死亡意識,更由此體現出遲子建在創作中對于閃現善與美的人性光輝的終極追求,以及她對于生命、自然、民族的敬畏與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