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火車怪客》《群鳥》試析希區柯克的懸念策略

□ 房一凡

提起懸念設置，首先要明確影視作品中需要懸念設置的原因。希區柯克曾說過：“懸念在于給觀眾提供一些劇中人所不知道的信息。劇中人對許多事情不知道，觀眾卻知道，因此每當觀眾猜測結局如何時，戲劇效果的張力便產生了。”①換句話說，在希區柯克看來，觀眾以全知視角對劇中人即將做出的行為表以期待或擔憂，使觀眾的心被懸念牢牢牽掛著，這就增加了戲劇效果的表現張力，從而達到吸引觀眾的目的。

一、“上帝視角”下的“期望式懸念”

懸念設置的表現手法通常分為兩種，即“突發式懸念”與“期望式懸念”。所謂“突發式懸念”是指觀眾與劇中人物了解的信息大致相符，觀眾需要通過劇中人物的視角了解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從而在外部環境的突然刺激下達成懸念的構造。例如在懸疑片《沉默的羔羊》中，導演設置了層層懸念：史達林在上司的辦公室看到了“野牛比爾”的新聞報道，“野牛比爾”涉及的連環變態殺人案成為整部影片的懸念與敘事核心。對于總懸念的設置導演點到為止，并沒有借助人物詳細的講述，而僅僅通過史達林的眼睛看到了貼在墻上的報紙一筆帶過，自然流暢，沒有一絲雕琢的痕跡。但就是這樣點到為止的敘事策略卻調動了觀眾的胃口，不管接下來發生什么，觀眾總會想起那個觸目驚心的連殺五人、剝皮棄尸的案件。“野牛比爾”究竟是什么人？這個懸念設置之所以成功，關鍵在于爆出的料足夠猛，有足夠的能力吸引住觀眾。當觀眾還沒有回過神來時，導演又拋出了一個疑問，那就是史達林和上司談論的那個叫做萊達·漢尼拔的食人魔是誰？怎么會叫食人魔呢？一系列的疑問便涌入觀眾的頭腦，也就很自然急迫地想要跟著史達林去看看這個食人魔。這是觀眾與主角史達林共同的心理訴求，導演一石二鳥地將片中主角無形之中幻化成了觀眾的代表，從而探尋導演設下的疑問，也就再次鉆進了導演的“圈套”。突發式懸念即通過對觀眾進行隱藏，使觀眾心理產生驚奇感，以此來強化戲劇效果，使劇情發展過程出乎觀眾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

但是希區柯克電影最大的與眾不同卻是把故事的線索提前告知觀眾。“觀眾在這里面已經是成為有權利解讀藝術作品的創作主體，他們有效地參與了劇情的二度創作與文本構建，產生了本能的收視激情，從而形成一種較為穩定的收視期待視野。”②

拿最經典的“希區柯克爆炸理論”解釋，兩個人在有定時炸彈的屋子里聊天，如果是“突發式懸念”，則是從兩人走進屋子到炸彈爆炸期間，觀眾同劇中人物一樣都不知炸彈的存在，而是在炸彈爆炸的一瞬間產生的張力給觀眾帶來情緒上的波動。但“期望式懸念”則恰好相反，觀眾提前看到有兇手將炸彈藏在桌子下，緊接著有兩個人走進這間屋子，他們并沒有發現炸彈，而是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話交流，那么這個過程就稱為“期望式懸念”。這個時候觀眾受期待視野影響往往移情度變高，情到深處甚至會發出“天啊，快爆炸了這可該怎么辦”的驚呼。所以在期望式懸念中，受眾甚至完全與角色融為一體并和角色共進退，想其所想，并為角色緊捏一把汗。

在1951年上映的《火車怪客》中，希區柯克一開始就交代了知名網球運動員蓋伊·海因斯和精神有些變態的布魯諾·安東尼在火車上的相遇，之后的情節非常迅速地展開了布魯諾的“交換殺人”計劃，并在計劃提出后不久布魯諾便殺死了蓋伊的妻子，交代了這起兇殺案的真兇。所以在這部影片中，懸念并不是“究竟是誰殺死了蓋伊的妻子，兇手是否真的是提出交換殺人計劃的布魯諾”，而是直接揭露真相，令觀眾憂心于交換殺人計劃的后半部分如何開展，蓋伊有沒有按照原計劃殺死布魯諾的父親，以及布魯諾有沒有被繩之以法。這樣“期望式懸念”將觀眾牢牢地吸引在事件后面的進程設定中，讓觀眾被導演“牽著鼻子走”。

二、對時間的“延宕”化處理

“在以矛盾沖突為文本核心的戲劇影視作品中，延宕指的是創作者合理運用矛盾方的諸多要素與前提，以副線或其他敘事線條中發生的異樣的與眾不同的線索進行插入式推送，表面上讓沖突和戲劇的矛盾性受到控制，出現短時間內表層意義的緩和，實際上卻埋伏著更大層面的尖銳沖突和緊張情節顯現的一種加強了觀眾的期待心理的懸念設置手法。”③換句話說，延宕是指在情節開展的過程中，通過鏡頭的轉換、蒙太奇的運用、聲音的處理等多方面的綜合手法，破壞自然的時間邏輯，打破觀眾潛意識里對時間固定的、一成不變的期待，從而制造懸念氣氛。

仍以《火車怪客》為例，當布魯諾在游樂園里跟蹤米里亞姆來到“愛之隧道”時，鏡頭對準了昏暗陰森的隧道內壁。畫外音傳來米里亞姆與同行的兩名青年的歡鬧笑談聲，而觀者僅能從映射在洞壁上的陰影辨識出三人的身形。布魯諾的身影從右側入畫，逐漸變大，直至與三人融合在一起。隨即切換為隧道出口處的畫面，片刻后，凄厲刺耳的尖叫聲傳來……在此，希區柯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虛假懸念，在焦急不安地等候著米里亞姆的船只駛出隧道之時，我們的心弦緊繃：米里亞姆此時是否已經遇難？那么與其相伴的兩名青年此時境況如何？及至小船出現，我們才發覺這僅是一場虛驚，但隨之即來的是米里亞姆上岸后被掐死在草坪上。在這個虛假的懸念插曲中，希區柯克不僅耍弄了觀眾的期望，還延宕了真正的殺人事件的出演。這就是通過時間邏輯順序的改變，緩和了一定的氣氛，從而使之后的刺激更加強烈。

在蓋伊潛入布魯諾家中時也有延宕手法的體現。蓋伊躡手躡腳地步上樓梯，猝然驚覺一只大狗蹲伏在中途，驚出一身冷汗，好在這只大狗并未給他帶來什么阻礙。這是希區柯克營造的另一例虛假懸念，它有效地促使觀眾的腎上腺素陡升，同時又轉移了觀者對樓頂臥室中的目標的注意力。之后布魯諾在黑暗中持槍目送蓋伊走下樓梯，四周一片寂靜，兀自切轉為持握槍支的特寫鏡頭。按照傳統電影的視聽慣例，蓋伊即將在劫難逃，然而布魯諾隨即自陳其“不會開槍，因為怕吵醒母親”。通過顛覆傳統電影語言，導演又一次捉弄了心跳加速的觀影者。

三、“人造”音響與“沉靜敘事”

在懸念的設置上，希區柯克最擅長的是在保持聲音最初真實性的同時將聲音具象化、風格化，從而更好地服務于懸念的架構。最經典的體現便是1963年上映的《群鳥》。

電影《群鳥》主要講述了鳥群攻擊人類的故事，其主要矛盾便是人與鳥之間的沖突。一般說來，鳥叫聲和鳥扇動翅膀的聲音是自然界中最熟悉的聲音，然而希區柯克卻通過電子音效代替了鳥發出的聲音，從而強化了鳥叫的作用，烘托了緊張懸疑的氣氛。其中體現得最明顯的是群鳥在米奇家外等待進攻時，影片既然要體現出梅蘭妮及米奇一家驚恐緊張的情緒，就必定要放大鳥叫的聲音，從而營造出恐怖的氛圍。在這一片段中，希區柯克并沒有用大量鏡頭展現屋外的鳥群，而是把鏡頭架在室內，向觀眾展現一家人驚恐的表情，同時配合著鳥群在屋外發出的瘋狂叫聲、振翅聲，通過一層層鳥叫的聲浪牽動觀眾的心：這個小木屋究竟是否能保護這一家人的生命？外面的鳥群究竟力量有多大，什么時候能攻進來？人類還有沒有生還的可能？這一系列的懸念使影片達到高潮。然而這樣懸念成立的前提條件是鳥叫聲足夠恐怖，希區柯克恰好運用了電子技術將真實鳥聲與電子聲、金屬聲完美融合，從而達到恐怖及懸念的效果。

同時，希區柯克在聲音方面還喜歡運用“沉靜”的手法。“沉靜是指銀幕上的場景環境中沒有明顯的聲響的一種聽覺元素。”④沉靜即為將不必要的音響、音樂消除掉，只突出導演想要突出的重點，從而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喚起觀眾對電影情節中即將降臨的危險的擔憂和恐懼。

例如《群鳥》中梅蘭妮在閣樓上被鳥襲擊的這段戲，電影所設定的時間是深夜，房間里寂靜無聲，只有柴火在壁爐里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這時候梅蘭妮聽到了幾聲隱隱約約的鳥叫，她想去一探究竟，這時已經開始產生懸念。此時觀眾的心情隨著梅蘭妮的探究起起伏伏：鳥叫聲是不是代表鳥又飛進了屋子？它們會不會繼續傷人？然而，接下來導演卻隱藏了所有的聲音，只留下鳥振動翅膀的聲音。這樣一來，十分安靜的場面為影片增添了緊張懸疑的氣氛，令觀眾既期待又害怕。這時，梅蘭妮到處找尋都沒有發現鳥群的蹤跡，使這段戲的結果令人難以預料。直到梅蘭妮打開門，所有鳥群起而攻之，懸念被解開時達到高潮。從梅蘭妮聽到鳥振翅的聲音到她被鳥攻擊這一段戲的沉靜手法的運用，就似海面上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緊緊抓住了觀眾的心，由淺入深一步一步達到希區柯克所追求的懸念效果。同時，導演在此處運用了一處強烈的對比，之前梅蘭妮上樓的時間被導演刻意延長，從而放大了長時間的沉寂感，等到鳥群對梅蘭妮群起而攻之時，具有爆發力的鳥鳴聲和振翅聲與之前的安靜沉寂對比明顯，呼應了之前的懸念，也造成了強烈的沖突，給觀眾帶來了十分有沖擊力的觀影體驗。

四、結語

作為電影史上懸疑驚悚的大師級人物，希區柯克在懸念的表現手法、情節的展開、視聽語言的運用和蒙太奇剪輯方面都貢獻了非常多值得后世學習的范本，對全世界懸念電影的發展產生了巨大且持久的影響。希區柯克的成就不僅體現在獨特的懸念機制，更體現在懸念背后的電影核心母題，所以他的作品不僅令觀眾從精彩曲折的懸念設置中獲得欣賞的愉悅，更能從其深刻的內涵和寓意中得到啟迪。

注釋：

①[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不敢問希區柯克的，就問拉康吧[M].穆青 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②③史文杰.淺析希區柯克電影情節中的懸念機制[J].西部廣播電視，2017(14):109-110.

④安景夫.希區柯克的敘事：焦慮——驚悚藝術元素構成[J].當代電影，199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