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茂德 秦鈺林 張珂欣
電影《塬上》獲得第39 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最高獎項——圣喬治最佳影片獎后,又被第31 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提名,并入圍第41 屆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這是迄今為止中國西部電影在莫斯科電影節獲得的最佳成績。影片改編自著名陜西作家鐘平編著的同名長篇小說,該小說以銅川市治污減霾經典案例為原型,講述了中國特色“治污減霾”的故事,再現了當今西部農村社會真實的生活環境以及當地居民真實的生存情況。而影片對過往西部電影現實主義美學追求進行傳承的同時還進行了銳意前衛的探索,其黑白影調與彩色影調相配合、音樂與人聲相呼應的視聽手法以及對“要環境還是要發展”矛盾的尖銳揭示,給人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影片以紀錄片式的視角貼近農村現實,講述了北京記者康文為報道國寶朱鹮,回到久別的故鄉,卻不料村里人因利益糾葛而阻礙報道朱鹮的工作。在康文與村里兒時玩伴為這只朱鹮爭執的過程中,逐漸發現了兒時玩伴的發展困境和心理傷痕。在影片的結尾,已是“外鄉人”的康文與村里人無奈地達成和解,放棄了朱鹮報道。而在整個事件的背后,代表的是西部鄉村人民面對著的突出矛盾:要環境和要發展的取舍問題,要錢還是要命的抉擇問題。該片從歸鄉人的角度,嚴苛又同情地表現了西部鄉村人們生存的現實困境。影片在色彩上通過黑白影調和彩色影調相配合突出了影片沉重的主題,同時在人聲中方言的選用與秦腔的出現讓這個發生在農村的故事愈發感人。
“電影的美學特征在于他能夠揭示真實。”巴贊認為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電影與現實之間有一種先天的親緣性,對于中國西部電影而言,其本身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更是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現實主義的獨立的電影流派。學者張阿利指出,中國西部電影是指在1984年之后,以西部地域為表征的,反映西部地區人民的現實生活狀況、生存形態,具有強烈的西部精神和深厚的文化內涵的電影流派。對于現實主義美學風格的不懈追求貫穿于中國西部電影的發展過程之中。
總體來看,《塬上》同其他中國西部電影一樣,具有兩大基本特征。其一是以西部地區和西部人民為主要表現對象。在《塬上》中,攝制組將拍攝地選在了陜西清澗而不是原作所寫的銅川,并且在影片中多次運用全景式俯拍和空鏡頭來表現西部地區連綿的群山和寬凝的黃河,展現出的景色不可謂不壯觀,讓人想起了中國西部電影經典作品《黃土地》對西部地區風貌的塑造。
其二是以現實主義的繼承與發展為美學追求。自1984年吳天明的《人生》和陳凱歌的《黃土地》以來,中國西部電影對現實主義美學風格進行不斷追求,涌現出《人生》《老井》《黃土地》《孩子王》《邊走邊唱》等多部現實主義經典作品。這一特征與上一特征密切相關,與西部地區獨特的地理環境、經濟狀況、民風民俗有極大的關聯。歷史上,西部地區雖然孕育了周秦漢唐等朝代,但是西部地區由于多山脈、多高原、少平原的自然條件,導致其耕地面積少、交通情況差的劣勢,經濟發展遜于東部地區。西部人民在這種自然條件下,逐漸養成了辛勤勞作、自給自足的生活習慣,為了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而與天斗、與人斗,逐漸形成了西部地區特有的重現實鮮浪漫的思維方式。
而《塬上》通過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一方面將西部地區惡劣的自然環境客觀真實地通過銀幕呈現出來,另一方面又將西部人民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西部精神表現出來,形成一種陽剛、粗狂、深刻的美學風格。影片中的大部分機位都與被攝主體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且極少采用固定鏡頭,幾乎不使用配樂,其人物純正的陜西方言對白都極好地展現了影片對現實主義美學的追求。正如《可可西里》《圖雅的婚事》《美麗的大腳》等西部片體現的那樣,《塬上》在致力于表現西北地區人民生活狀態的同時,緊貼時代發展,講述了當前西部地區所面臨的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的抉擇問題。
自1895年電影誕生以來,影調色彩一直是電影手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電影誕生之初的40年內,影片中的世界一直是黑白的。高爾基曾這樣評價那時的早期電影:“那是一個沒有聲音,沒有色彩的世界。那里的一切:土地、樹木、人群、水和空氣,都沉浸在單調的灰色里……這不是生命而是它的影子,這不是運動而是它的無聲的幽靈。”高爾基所說的就是我們如今所講的“默片”,雖然高爾基認為默片的黑白影調不能展現生命的全部,但是黑白影調在特殊場景的應用卻能夠準確展現人物情感與社會環境間的交流。
在《塬上》中,導演采用了高明度、低對比度的黑白影調和豐富的彩色影調搭配使用,增強了不同場景的表現能力。在康文陷入工作與婚姻雙重壓力的情況下,回到故鄉與他的兒時玩伴就朱鹮報道未達成和解之前,影片采用了黑白影調。黑白影調的使用一方面表現了袁家溝在任萬鵬的水泥廠帶來的污染下由原來朱鹮遍布的美麗鄉村變成了如今的“霾地”,另一方面也表現了康文回到離別許久的家鄉而產生的陌生感以及在袁家溝未來發展的議題上與任萬鵬等老同學意見的強烈對立而產生的陰沉氛圍。農村地區傳統鄉土社會經歷現代化發展之后,其本身的文化價值也發生了變化。底層群體不斷體驗著底層社會下的不公與荒謬,同時也經歷著傳統的顛覆與破滅,黑白影調充分渲染了這一陰沉氛圍。而在影片的末尾,康文回憶起童年時與同伴一塊奔跑玩耍的場景時,影調由黑白轉為彩色,預示著康文與他的兒時玩伴們最終會達成一致,握手言和。
雖然黑白影調與彩色影調組合使用的手法早在張藝謀導演的《我的父親母親》上就已出現過,但是《塬上》對于中國西部電影而言,是首部真正在影調上突破傳統影調使用的現實主義影片,其對未來西部電影的創作有著重要意義。
法國劇作家馬塞爾·馬爾丹指出,“沉默升格為一種積極意義的表現,作為死亡、缺席、危險、不安或孤獨的象征,沉默能發揮巨大的戲劇作用,這是眾所周知的,沉默要比喧鬧、嘈雜的音樂優越得多。”正如他所說,電影中相對安靜的環境有時會比刻意的配樂起到的藝術效果更好。
在《塬上》中,為了配合黑白影調所制造出的壓抑、沉悶的氛圍,除了原老師在下葬時的秦腔,影片中難覓音樂的蹤影。而選取的那段秦腔也是極有講究的,源自《斬李廣》的經典唱段72 個“再不能”。秦腔作為具有陜西地域特色的戲曲,有著悲情、滄桑的特點,它在影片中的運用成為了表露人物內心世界的有力手段。相比于常規的依靠景物、人物特寫鏡頭來表現人物心理的做法,《塬上》采取的這種方法無疑是對西部電影創作手法的創新。
另外,影片采用了純正的陜西方言對白。方言對白作為一種有著鮮明地域特色的話語,與普通話或者近似普通話的對白相比,一方面可以讓觀眾在視覺聽覺上如臨其境地感受到西部地區的民風民俗,另一方面也將康文久別故鄉的狀態很好地表現出來。康文作為袁家溝出來的唯一一個大學生,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打拼多年,不知不覺中被北京逐漸同化,回鄉面對著家鄉飯館老板,用標準普通話說“我是本地人”時,老板完全不相信。這種語言上的鮮明區別將康文與故鄉人分隔開來,并暗示著康文與故鄉人在故鄉未來發展議題上的對立。
《塬上》以一個近乎封閉的西部鄉村為敘事舞臺,從一個真實客觀的角度,為觀眾呈現出西部地區面臨的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孰輕孰重的抉擇問題。影片不僅僅通過康文與任萬鵬等人在家鄉發展上的對立來引起人們對于生態環境持續惡化根本原因的思考,更是讓觀眾對于西部地區乃至我國未來在經濟與生態和諧發展上進行了深刻的思考。
西部地區的藍天白云與綠水青山對北京等一線城市而言是“奢侈”的,但是它所給西部地區帶來的卻是貧窮與落后。如果通過引進工業來提升鄉村經濟,利益熏心的商人與監管不力又急于做出政績的官員又會使西部地區喪失僅有的環境優勢。
影片中的袁家溝是廣大西部落后地區鄉村的一個縮影,為觀眾描繪了當地民眾真實的生存狀態。影片通過鏡頭中塑造的一個個形象飽滿、感情豐富的人物形象,表達了對要污染還是要發展這一生存還是毀滅問題的反思。對于要發展與要生態之間如何平衡的問題的反思,是喬梁導演對西部電影一貫關注現實問題傳統的繼承與發展。
總體來說,《塬上》是一部優秀的小成本影片。這部影片將視角移向沉默的大多數——西部鄉村底層民眾,描繪了他們充滿矛盾的生存狀態,同時展示了對環境問題的關注與“環境”“發展”孰輕孰重問題的全面考量,該片的現實意義不亞于之前任何一部投入巨大的西部影片。
正如導演喬梁所說:“我們沒有什么野心期望能夠改變什么,我們只是呈現出生活真實的現狀,但這至少能夠讓人們思考,我們該怎樣面對污染,面對生活的苦難,怎樣面對未來。”作為一部在主題上有反思、有揭露,在視聽手法上有繼承、有創新的優秀影片,《塬上》有責任有擔當。在奉行觀眾至上、票房至上、娛樂至死的中國電影發展勢頭下,《塬上》作為現實主義西部電影的優秀代表,為中國電影創作提供了新思路,也為現實主義電影的發展提供了新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