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漫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在歷史學諸多分支領域中,女性史與政治運動的聯系可謂最緊密。路易斯·梯里(Louise A.Tilly)曾表示,女性史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女權運動的承諾而作;盡管所有的歷史都有其政治框架,但其他史學分支很少像女性史這樣緊緊跟隨女權運動而行[1]440-441。女性史和社會性別史的確不曾主動撇清其與政治的關系,正相反,女性史家十分清楚地表明學術為女性解放的政治目標服務的立場。是否能夠有效地服務于女權批判,是女性史研究質量的衡量標準之一。艾倫·杜波依斯(Ellen DuBois)表示,女性史把女性主義作為一個理想型存在,認為與女性主義本身相比,任何學術都是有缺陷的[1]441。
就此而言,女性史公開的政治立場可以視作對蘭克“不偏不倚”的史家職業精神的反叛,女性史家把這當作西方學術界所倡導的學術民主和學術爭論框架,一定程度上能夠容忍這種反叛,但女性史家的反叛,也并非沒有引起爭議。例如,羅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在1996年出版的著作《站在懸崖邊緣》中為歷史學的實證立場(2)羅杰·夏蒂埃的實證立場,是在承認歷史敘事具有修辭性的前提下,反對海登·懷特把歷史知識降格為純粹修辭問題的態度。他堅持歷史的可知性和歷史知識的可驗證性,堅持歷史敘事有別于虛構敘事,反對后現代的相對主義立場。夏蒂埃在《站在懸崖的邊緣》中表明了與《歷史的真相》一道堅守職業史學的現實主義(realism)立場的態度。參見Roger Chartier,On the Edge of the Cliff: History,Language and Practices,Trans. by Lydia G. Cochran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辯護,斥責“身份史學”(identitarian history)模糊了被普遍接受的、可以驗證的知識和那些維持著某種特殊的記憶和抱負的神話重構之間的區別[2]。雖然夏蒂埃沒有直接點明“身份史學”的內涵,但顧名思義,“身份史學”必然是為了建構和鞏固某種身份認同而寫就的歷史,可能是民族國家史,也可能是女性史、LGBT的歷史、有色人種的歷史、后殖民史學等[3]215。這些不同的史學分支代表著大大小小的身份認同,包含著各式各樣的政治訴求。
在夏蒂??磥?,女性史等“身份史學”是為了維持女性的“特殊記憶和抱負”,因此無法被“普遍接受和驗證”。夏蒂埃對女性史的看法至少代表了主流學界不少男性史家面對女性史挑戰時的反應,那就是繼續強調男性史學的普遍主義和非政治性特征。而在女性史家看來,傳統史學很大程度上也代表著某一特定群體的利益,而這一群體在美國身份政治和多元文化主義的語境下,常常指的是白人男性。因此,女性史家認為,任何對普遍主義的宣稱都是一種掩蓋自身真實立場的虛偽,不偏不倚也絕非代表真正的中立。
波妮·史密斯(Bonnie Smith)對夏蒂埃的觀點提出了尖銳批評,她模仿夏蒂埃質問海登·懷特的口吻,質問前者道:“女性、同性戀和非歐洲的歷史,以及其他被排斥的群體所寫就的歷史究竟要如何才能夠具備為主流史學所接納的重要性和研究質量?”[3]220她不滿于主流史學界因女性史的政治立場而否定女性史的研究質量。她認為羅杰·夏蒂埃等主流學界的男性史家并沒能客觀公正地看待女性史的價值。
女性史不應為其所秉持的政治立場而遭此偏見,波妮·史密斯遂將批判的矛頭直指男性史學的制度性根基——職業史學。史密斯認為,19世紀以來所形成的職業史學,其本身也存在政治立場的預設。以蘭克史學為代表的職業史學熱衷于書寫政治軍事史,突出了白人男性精英對歷史的重大影響。隨著職業主義的發展,政治史漸漸被扭曲成了中立的象征,而其他分支領域,比如19世紀末的經濟文化史,當代的勞工、族群和社會性別史,則變成了“政治的”,這無疑具有諷刺意味[4]131。職業史學乃是建立在男性統治的基礎上,處處充滿了男性文化的隱喻。受訓成為職業史家,便意味著獲取男性身份認同。就此而言,職業史學同樣是一種“身份史學”,使其有別于其他“身份史學”的,正在于其所宣稱的普遍性。在女性主義批判目光的審視下,這種普遍性的宣稱是可疑的,而解構這種普遍性宣稱的秘訣,就在于揭示職業史學與男性身份之間的微妙聯系。
瓊·斯科特在《性別:一個有用的歷史分析范疇》一文中賦予了“社會性別”(gender)兩方面的內涵——社會性別是基于兩性差異的社會關系的構成要素;社會性別是指涉權力關系的基本方式[5]。一言以蔽之,“社會性別”是歷史學家用之于考察社會關系和性別關系的理論和概念工具。受社會性別思潮的影響,波妮·史密斯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用“社會性別”來分析歷史學界的性別關系,揭開了職業史學男性化的奧秘。
波妮·史密斯主要從男性史家的成長經歷、求學經歷和家庭生活三個方面入手,分析職業史家男性身份與職業身份的塑造,以及他們如何用性別隱喻的手法在史學領域建立起男性統治,使之成為男性主導的學術領地。
在一篇題為《什么是歷史學家?》[4]70-102的論文中,波妮·史密斯講述了歷史學家如何從幼齒學童慢慢成長為知識精英的經歷。她發現,對19世紀的男性史家來說,通往職業生涯的道路,同時也是男性身份的塑造。男性身份和職業身份之間相互認同、相互鍛造,最終變得密不可分。職業史學界儼然成為男性共同體,逐漸將此前非職業化的女性史家排除在外。
波妮·史密斯搜集了大量著名史家的書信,從中窺見了他們年少時代的成長經歷。她發現,那些為我們所熟知的19世紀職業史家,早年大多被送進寄宿學校,接受古典語言訓練。高強度的語言訓練賦予他們對語言文字的敏感性,其日后走向依靠史料批判治史的道路,大致與此早年經歷相關。遠離家庭環境,在相對封閉的校園環境中,與一群年齡與心智相仿的人一起學習和成長,競爭和斗毆,這些經歷都塑造出男孩們的“男性氣概”,使其逐漸形成男性認同。學齡男孩們對“男性氣概”的理解也的確影響了他們日后的學術實踐。而男性身份和男性氣概艱難的獲取過程,同時也是逐漸放棄家庭認同、壓抑男童對家庭生活和母親眷戀的過程(3)史密斯的這一分析多少受到精神分析學“母嬰聯系”原型理論的影響。精神分析學對社會性別理論的幫助主要體現在其幫助后者形成了社會性別的社會和文化建構論。而其局限又在于其將對社會性別的考察局限于早年的家庭經驗,因此單純運用精神分析學并不足以對社會性別形成的完整過程進行描繪和分析。。
男性身份有兩個關鍵要素:第一,是男人與女人的關系;第二,是男人與男人的關系。首先,“男性氣概”的塑造是建立在男性(“男性氣概”)和女性(“女性氣質”)二元對立的基礎之上的。近現代歐洲的寄宿制學校常常扮演了一種性別隔離機制,經歷過寄宿生活的男性得以從中形成一種同性之間的社會聯系(homosociality)。這一制度基礎能夠很好地解釋職業史學界男性統治格局的形成。在寄宿學校,男孩們直至成年以前不會見到很多同齡女性,這就促使他們必須在既有的生活范圍內尋找一些女性化的象征,來幫助自己形成男性身份認同。對寄宿制學校的男孩們來說,能夠被貼上女性化標簽的事情不外三種——成績表現不佳、打架斗毆失敗、眷戀家庭生活。
波妮在史家早年的書信中發現,多數學童在一開始進入校園環境的時候,對寄宿生活無所適從,從入學的第一天起就數著回家的日子。他們會寫很多信給父母,抱怨學校環境、表達對家人的思念、回憶童年在家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這種思鄉病很快就被學業上的焦慮所取代。男孩們每天都有上不完的課、寫不完的作文和應付不及的考試。學校鼓勵公開競爭,把每一次考試排名公示出來,使這些學童早早就被暴露在抽象知識的競技場上,唯有用腦力進行拼搏與競爭,并且取得勝利,才能贏得男性殿堂的入場券。在競賽機制的規訓之下,男孩們逐漸變得野心勃勃。而在學校這一特定的環境下,則表現為認知領域里的狂飆突進。凸顯自身男性氣概的途徑莫不過證明自己比別的男性更加強大,因此男孩們開始變得非常關注自己的成績和排名,而在此過程中,他們的家庭身份認同卻逐漸淡化。溫情脈脈的家庭生活自此被貼上了女性化的標簽,與他們新晉的男子漢身份不符。囿于男性身份的設定,他們逐漸不再提及自己對家庭生活的眷戀。
在求取男性身份的過程中,暴力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布迪厄在《男性統治》中表明了男性氣概與暴力之間的關系[6]67-72。無論是身體暴力還是社會意義上的體制暴力,都是男性文化的隱喻。史密斯發現,男學生們既通過學習知識而取得男性身份認同,也通過霸凌他人來強調自己的男性氣概。波妮發現[4]78,德國學生進入校園最重要的儀式,就是通過黨同伐異的打斗獲得“兄弟情誼”(Brüderschaft),兄弟情意味著彼此之間能夠以“du”(4)德語第二人稱單數,區別于敬稱“Sie”(您)。相稱,一起喝酒,并不再進行打斗。一個獲得了“兄弟情誼”的新人,便獲得了合法的男性身份。唯有在這種“兄弟共和”之下,青年史家能夠順利地開啟自己的大學生涯。值得一提的是,“兄弟共和”同時也意味著男性把女性排除在知識殿堂之外。尼布爾曾表示,女孩們會贈予他玫瑰和桃金娘,唯有桂冠,只能由男人來為他戴上[4]79。男孩通過接受教育取得了鄙視“無知女孩”的心理優勢,也憎恨那些膽敢闖入思想領地的女人。
正是在身體暴力的過程中,施暴者能夠將自己的精神意志強加在另一個身體之上,因此,身體也逐漸被賦予了女性化的內涵,而精神意志等范疇則被劃歸為男性領地。歷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群體,便是這樣在智力生活的范圍內建立起男性統治的。精神的超越性對肉體凡胎的勝利,也是男性統治的意識形態的支柱之一。
波妮·史密斯考察職業史學的男性化,將史家的個人經歷一直追溯到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體現了精神分析學的影響。而她多次描繪史家在成長與成才的過程中經歷過的那些象征儀式,則體現了文化人類學方法的影響。精神分析學與文化人類學的交替使用,構成了波妮·史密斯洞察力十足的史學分析視野。
史家的男性身份,是一個持續不斷地處于塑造之中的狀態,因此,有關男性身份的文化隱喻和象征儀式,從年少時期到青年時代,再到他們成為職業史家以后,一直在不斷地被重復。例如,史料批判對史家的成長來說,便是一種具有身份象征意義的儀式。由于職業史家在青少年時代接受過高強度的語言訓練,因此,語言在他們成年以后的科研生涯中仍然扮演重要的角色。核實、分類、核定年代,以及其他的一些史料批判程序,與其說是為了尋找真實的過去,不如說是為了完成一種約定俗成的語言學儀式[4]81,正是借助這種持續不斷的儀式性重復,史家的男性身份得以不斷地被強調和鞏固。這便是男性史家早年的語言學習經歷與后來的史料批判技藝之間的聯系。與此相類似的,還有男孩成長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暴力,這種暴力也會持續不斷地以內容和題材的形式出現在職業史家的研究成果中。這部分地解釋了職業史學所常見的政治和軍事史題材。
檔案研究和研討班,歷來被視為蘭克史學的兩大支柱,而波妮·史密斯則認為,此二者不光是史家通往職業生涯的兩大法寶,而且也是開啟男性身份大門的秘密鑰匙[7]1150-1176。19世紀的男性史家常用“處女”等涉及身體的詞匯來形容一卷未曾被打開過的檔案。對他們來說,在檔案中搜尋對他們有用的史料,則是一種冒險經歷或勇氣之旅。塵封的檔案就像未經開發的處女地,等著男性史家前去征服與開拓。而研討班(seminar)則對年輕學者形成男性身份認同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用來舉辦研討班的房間通常帶有一定的私密性,我們可以想象一群男性坐在封閉的小房間(“內閣”)里共商大計,就一些重要的學術問題進行探討和磋商,形成了一個男性共同體。從這個意義上講,史學的職業化也意味著歷史的男性化。
并且,研討班是史家行會的化身,仔細審查檔案,則成為行會成員獲取從業資格證的方式。正是兄弟會或共同體的想象,塑造了研討班成員的意識形態。因此,波妮·史密斯表示,科學史學并不單純是在客觀主義高尚夢想的驅動下發展起來的,它還包含著一定的幻想(fantasy)成分;科學史學和客觀性觀念的形成離不開想象,而它們的表達則離不開隱喻[7]1176。
無論是語言學習、史料批判還是研討班,最終導向的是以“事實”(fact)為基礎的歷史科學?!笆聦崱笔墙嬁茖W大廈的磚瓦,這種想象來源于經驗主義哲學理念,并隨著17世紀牛頓體系和19世紀達爾文進化論的成功而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受科學主義影響,歷史學也不得不比附于自然科學,以此提升權威性。經驗主義的職業史家努力排除了歷史中的哲學推演成分,并嚴厲地責備前人采用的浪漫主義手法[4]131,以此壓抑歷史學的文學色彩。歷史變成了不偏不倚的判斷和平鋪直敘的報告,對史實錙銖必較,這便是“科學的歷史學”。但這種科學性的宣稱多少是可疑的。
海登·懷特的敘事主義歷史哲學提醒我們注意歷史敘事的修辭性成分。他在《元史學》中表明,歷史敘事與虛構敘事在本質上別無二致,它們都遵循語言學和修辭規則。歷史學有別于自然科學,它多少帶有詩學內涵,體現出文學性和藝術性的一面。這一認識論的后現代轉向同樣可見于科學史研究領域。
瑪麗·海瑟(Mary Hesse)的研究表明,自然科學離不開想象成分;與人們對自然科學客觀實證的固有印象不同,科學知識進步的關鍵很大程度上正在于隱喻[7]1151。實際上,科學家非常依賴隱喻來進行解釋,像“波”“粒子”“大爆炸”等類型的比喻,對科學家搭建起解釋模型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而有關性與性別的隱喻,便是科學家賴以認識世界的眾多隱喻之二。由于歷史學將自身比附于自然科學,遵循相同的經驗主義邏輯,因此,性與性別的隱喻同時存在于自然科學和歷史學之中。自然科學家與歷史學家運用性與性別隱喻來建構科學—歷史知識的客觀性權威的手法,也如出一轍。
在自然科學高歌猛進的這幾個世紀中,自然科學家一步步把女性的生理結構納入考察范疇。例如,生理學家和動物學家考察雌性的排卵和月經周期,這些學科的某些基本假設,是建立在雌性子宮會對其智力產生影響的基礎之上的?;驅W研究則專注于生物遺傳,而遺傳的關鍵正在于生育(reproduction)。醫學進步一部分要歸功于慈善醫院里的窮苦單身母親,因為外科大夫用她們的身體做了無數實驗。犯罪心理學常常把女殺人犯的犯罪動機歸因為生理期、懷孕和子宮的影響。精神醫師則著手處理女病人的“歇斯底里癥”……[4]134概而言之,科學的權威乃是建立在對女性身體的客體化之上的。在科學認識的框架內,女性被取消了主體性,只以研究對象的形式服務于科學知識的生產。
女性被客體化,同時也意味著科學研究客體的女性化。例如,當“哺乳動物”這個名詞誕生的時候,科學界正在發生一場有關女性乳房的大討論,盡管被命名為“哺乳動物”的生命體并不一定能分泌乳汁,但是,科學家仍然在眾多備選項里面選擇了這一個飽含著女性身體隱喻的名詞來指代其研究的客體。無論是女性被客體化,還是研究客體被女性化,這兩者都造成一個共同的結果——科學界從其組織架構到知識生產,越來越體現出男性化的特征,最終也建立起了男性統治。在這里,波妮·史密斯觀察到了“觀察者—被觀察者=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譜系。科學界由此建立起了男性主導、女性從屬的性別秩序。而歷史學在18/19世紀受到科學主義的感召,也開始參照這一套自然科學的話語體系,建構起自身的科學權威。
不過,歷史學的經驗主義基礎畢竟是有限的,如何把業已存在于自然科學中的性別等級秩序移植到歷史學中來,仍需考驗歷史學家的想象力。歷史學家果然也不負眾望,抓住了歷史學性別化的關鍵——“事實”。職業史家煞費苦心地利用各種手段發掘、解剖、操縱和利用檔案,令其服務于“事實”的生產。大量事實的積累的確也筑就了史職的權威。對歷史“事實”的掌控力,是男性權力和職業地位的象征,而通往事實的物理性證據——檔案,則被視為女性化的象征。歷史學家也從處理史料、生產事實中獲取了男性的尊嚴和職業的榮耀。
除此之外,歷史學家還把研究對象視為具體的、日常的、瑣碎的和膚淺的,而把作為觀察者和研究者的自身想象成抽象的、超脫的、理性的和具有精神特質的存在,建立起男性主義精神對女性化客體的勝利。循此邏輯,他們想象自己隱沒了身體的物質性存在,只剩下理性的慧眼,冷靜客觀地洞悉一切。正如古朗治所言:“不是我在說話,是歷史借我之口在說話!”這種消滅史家主觀性的宣言實際上透露出一種全知全能的幻想。這種全知全能的幻想讓他們品嘗到了男性權力的快感,也讓他們得以宣稱科學史學有關客觀性的高尚的夢想。
為何自然科學家和歷史學家如此熱衷于利用性別隱喻來建構客觀主義的理性神話?布迪厄在《男性統治》中為我們揭開了答案,他表示:“男性秩序的力量體現在它無需為自己辯解這一事實上:男性中心觀念被當成中性的東西接受下來,無需訴諸話語使自己合法化”[6]8。“性別分工建立在生理差異,特別是性器官的解剖學差異上,因此性別差異看起來像是正常的”[6]9。一言以蔽之,由于長期以來存在于大眾認知領域的生理決定論,性別差異被視為自然而然,很少有人會懷疑它是社會建構的結果。而波妮·史密斯等女性史家的社會性別史研究,就是要破除這種生理決定論的神話,揭示職業歷史中性別等級秩序的存在,剖析學術界性別隱喻的秘密。
職業史學在波妮·史密斯看來問題重重,這些問題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學術界長期為單一性別所把持,為職業主義的框架所局限,波妮·史密斯希望歷史學變得豐富多彩,歷史的書寫理應為全人類所共享,因此她希望在歷史學的前職業時代尋找歷史學更多的可能性。
波妮·史密斯從1980年代開始致力于考察女性史家對歷史書寫的貢獻,她對歐洲近代以來的業余女性史書寫和美國女性史學的起源均有研究。據其考察發現,西方從18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50年代一直有女性史書寫的傳統,女性史并非1970年代的發明[8]724。近現代的女性史起源于各種類型的歷史研究、博古學、人物傳記和以杰出女性的生平為線索的普世史傳統[9]711。與同時代的學術風氣相似,18世紀的女性學者擁有百科全書式的學問,她們不僅僅研究歷史與博古學,而且會寫科學論文、道德說教類文章、傳記和其他文學作品[9]711。這種多樣化的起源促使19世紀的女性史家率先進行社會史研究,寫歷史小說,為后來“新史學”的出現和文化史的唯物解釋作出貢獻[9]711??傊?,女性史和女性所書寫的歷史具有跨學科的特色,是豐富多彩而超前的,這種跨學科的特色一直保持到職業史學興起之后。由于社會史與文化史研究涉及家庭與社會風俗各方面,無法按照傳統事件史的時間線索進行編輯,因此無法與男性史家所書寫的那些重大的政治和軍事事件史建立聯系,這便加劇了女性史的邊緣化[9]720。職業化以后,女性史家的貢獻更是被埋沒。著有一部世界女性史的廢奴主義者莉迪亞·瑪麗亞·柴爾德(Lydia Maria Child)[8]724,著有一部《英國史》,一心與大衛·休謨相較量的凱瑟琳·麥考萊(Catharine Macaulay)[9]709,美國新女性史的鼻祖瑪麗·麗塔·比爾德(Mary Ritter Beard)[10],瓦薩學院的女歷史教授露西·梅娜德·薩爾蒙(Lucy Maynard Salmon)[8]726……這些重要的女性史家,都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波妮·史密斯繪制出近現代以來女性史家的譜系,試圖從職業主義的遮蔽中“拯救”出女性史家。
如果說1980年代的波妮·史密斯主要以“使其可見”(becoming visible)的態度來處理女性史家和女性史學的問題的話,那么到了1990年代,波妮·史密斯便開始致力于探索歷史學表現形式的多樣化,她始終相信職業主義并非歷史學唯一的合法性基礎。盡管男性史家借由對女性元素的排斥來塑造職業主義的意識形態,但是,史密斯對歷史學的構想逐漸超越了單純把女性元素添加回職業史界的初衷。她希望女性成為史學界的革命力量,成為解構男性霸權以后歷史學界的重要的建構元素。
為了替歷史學的未來尋找更多新的建構元素,波妮·史密斯“穿越”回前職業時代一探究竟。她發現,優秀的歷史作品并不一定誕生于兢兢業業的職業精神之下,而有可能只是天才的智慧火花在某個瞬間的迸發。對波妮·史密斯來說,斯塔爾夫人(Madame de Stael)就是這樣的一位歷史的“天才”。從“專家”到“天才”的轉變,意味著史家主體身份的不同,不同的主體身份將以不同的方式介入歷史。
職業史家通過檔案來接觸歷史,而對斯塔爾夫人來說,毒品和身體是她通往歷史之境的兩種渠道:毒品帶給她一種“迷醉”的歷史體驗,而身體則帶給她“情欲”的歷史體驗。斯塔爾夫人為緩解疼痛而吸食鴉片,而鴉片也常令其暫時地脫離理性的世界,暢游于無意識的迷醉之中。在迷醉之中,她似乎獲得了非凡的洞察力,而當她清醒的時候,則會把夢中所獲吸收到自己的歷史和藝術創作之中[11]1063-1070。因此,“迷醉的歷史”(narcotic history)截然有別于專斷地強調理性和確定性的職業史學風格。波妮對斯塔爾夫人創作過程的想象,受到了浪漫主義文學和精神分析學的影響。
斯塔爾夫人還寫過一本小說——《柯麗娜》。小說的情節大致是:博學多才的女主人公柯麗娜帶著自己的愛人游覽、參觀意大利的各種名勝古跡,并與對方分享自己對古羅馬(歷史)的看法。斯塔爾夫人曾被拿破侖流放到意大利,因此這本小說很大程度上也來源于她自己的經歷。
斯塔爾夫人徜徉在歷史遺跡中間,用手觸摸那些歷史遺跡,用思緒和幻想與古人神交。這種獨特的歷史體驗打動了波妮·史密斯,她一直致力于探索享有歷史的另類渠道,而斯特爾夫人的情欲體驗無疑給了她無窮的靈感。職業史家通常是在檔案里面搜集歷史所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試圖把碎片拼湊起來,獲得一個相對完整的畫面。但熟悉歷史生產的人都知道,檔案在完整性和確定性方面常常是令人失望的。歷史并不存在固有的完整性和確定性。斯塔爾夫人不同于那些在檔案里費盡心思尋找完整性和確定性的職業史家,她用自己的身體去充當嫁接古人與今世的橋梁,身體便是她體驗歷史的工具。她把自己放到歷史當中去,讓主體成為歷史本體的一部分。這便是“情欲的歷史”(erotic history)[11]1071-1075。情欲的歷史強調主客體之間的圓融,而不同于職業史家所強調的超脫(主體超脫于客體)。史家在情欲的歷史里面所扮演的角色絕非透明,她自己就是歷史的一部分。
總體而言,波妮·史密斯所說的“迷醉的歷史”和“情欲的歷史”來自浪漫主義和精神分析學,有著濃厚的文學色彩。精神分析的女性主義流派[12,13]認為,現代理性主義文化強調個體的完整性和獨立性,這實際上是壓抑了人的另一種本能——渴望認同和歸屬,渴望與他性融為一體的“死亡本能”。不同于強調個體頂天立地的“生的本能”。死亡本能旨在通過消滅自我的個體性存在而與更加強大的他者結合在一起。這種死亡本能的無意識沖動時常支配和影響著個體,因此作為個體的人并非時時都是理性的。而當前社會文化環境里的理性霸權,很大程度上又是一種男性霸權,這就是為什么理性文化把男性視為更加完美意義上的個體和理性人,而只是把女性貶為不合格、次等的個體,女性常常被社會文化和性別體制置于依附和從屬的地位。但是這樣做,一來是貶低了女性的理性能力,二來則忽略了男性的非理性本能。
在波妮·史密斯看來,職業史學強調專斷的確定性,正是男權社會理性霸權的體現。她所設想的女性化的史學,則更多的是一種體驗,一種審美,而不是追逐真相的游戲,更不是截然分割真相與謬誤的審判。
波妮·史密斯的社會性別史研究的確具備非凡的革命性意義,但絕非是一種大喊口號的女性主義革命史,她踐行的是瓊·斯科特的微觀權力分析。她對職業史學的批判毫不留情,她在史學創新方面雄心勃勃、膽識過人。她一般不會特意提及自己對某一理論或流派推崇萬分,但后現代主義、精神分析學、創傷理論、浪漫主義文學、文化人類學等學科和思想,都融化在她的史學實踐當中,觀之無形,品之有味。
從1990年代末、2000年代初開始,順應歷史學全球轉向的潮流,波妮·史密斯也開始將眼光投向了非西方國家。她在美國歷史協會的委托下主編出版了三卷本《女性史:全球視角》[14],此書于2004—2005年出版。
考察和發掘非西方的女性經驗并將其記錄下來,這可以是女性史全球化的一種思路,但僅僅停留在經驗層面也是不夠的。用社會性別概念來分析全球范圍內不同地區、不同文明之間的權力關系,是另一條思路,這條思路最終會導致女性/社會性別史與后殖民主義的匯合。為響應查克拉巴蒂“將歐洲地區化”(Provincializing Europe)的號召,女性史家們也積極地參與為歐洲史學“去中心化”的嘗試,波妮·史密斯、瓊·斯科特和娜塔莉·戴維斯等女性史家曾于2011年召開論壇專門討論此問題(5)參見Forum的Holberg Prize Symposium Doing Decentered History,History and Theory,Vol. 50,No. 2 (May 2011),188-228頁。。
戴維斯早在1995年便出版了《身居邊緣的女性》[15]一書,介紹了17世紀三名歐洲女性(一名德國猶太裔商人、一名法國天主教傳教士、一名荷蘭—德國昆蟲學家)的故事,其中后兩者分別漂洋過海到北美印第安人聚居區和南美蘇里南地區,法國女傳教士試圖讓易洛魁人皈依天主教,荷蘭—德國昆蟲學家與當地黑人女性多有接觸。戴維斯借由地理中心的轉移,來完成了自己學術生涯的全球轉向。波妮·史密斯除了關注全球女性史研究動向之外,還親自參與帝國史研究。她于2000年出版了題為《帝國主義》的專著,通過檔案研究考察帝國主義與非西方國家的歷史和文化[16]。
波妮的“帝國轉向”可能與她早前關注浪漫主義文學有關,早在她考察斯塔爾夫人的故事的時候,她便借機接觸了大量浪漫主義文學。浪漫主義運動是歷史主義興起之前的最后一個思想潮流,蘭克等職業史家的作品多少透露出一點浪漫主義的余韻,但后來的史家出于職業主義態度而刻意抹去了浪漫主義的痕跡。波妮·史密斯一直致力于從職業史學中“拯救”歷史學的多樣性,因此,她對浪漫主義思潮的研究也就順理成章了。而就在她投身于浪漫主義研究之時,她發現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實——西方文化中存在著大量非西方文化的痕跡,并通過將后者進行女性化的方式,使其融入西方文化并隱沒無痕[17]210-219。
1783年,英國語言學家威廉·瓊斯(6)威廉·瓊斯發現了歐洲語言和印度語言之間的親緣關系,提出“印歐語”假說。被派往印度,因對印度文化著迷,遂將《薄伽梵歌》《沙恭達羅》《摩奴法典》等印度古典文獻譯為西文。這些古典文獻后來給歐洲文學帶來了新的靈感。此前歐洲人沉迷于古希臘文化的平衡感和秩序感,但久而久之,古典“希臘癖”未免導致審美疲勞。正當此時,東方文學像清風一般流入歐洲,頓時令人神清氣爽。英國的科勒律治、雪萊夫婦,德國的赫爾德、歌德、席勒、諾瓦利斯、洪堡等文學家和思想家,都受到東方文化的沖擊,遂將審美情調由秩序與平衡轉為浪漫與激情。印度密教(Tantrism)對歐洲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尤其清晰可辨。據波妮·史密斯介紹,歐洲人此前對愛情的審美是矜持、理性與克制,現在卻認為肉欲與激情是通過超脫之路的無二之途,因為密宗的學說教導人們,唯有將肉體與精神結合起來,才能夠超越生死,到達彼岸的極樂之境。而在這種尋求超越性的體驗中,女性與性愛常常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在英國湖畔詩人科勒律治創作的詩篇《忽必烈汗》中,一名阿比西尼亞女仆帶領可汗達到超脫之境。而施萊格爾直率地說,性交的狂喜能把兩個肉體結合起來,此乃通往至圣的坦途[17]214。
概而言之,在歐洲浪漫主義的文學想象中,女性常常是開啟隱秘之境的鑰匙。而歐洲人有關東方的文學想象,也成為他們借以超脫理性桎梏的工具。為此,他們又把東方和女性結合起來。使得東方在殖民主義的思想譜系中逐漸變得女性化。這種女性化代表著從屬、依附和被征服,是權力的對象而非權力的主體,因此,薩義德對東方的女性化充滿了憤怒。但令人詫異的是,東方與女性之間的微妙聯系似乎并不引起波妮·史密斯的反感。正相反,女性元素在浪漫主義文學作品中的大量運用,提示女性是將歐洲從理性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的決定性力量。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波妮·史密斯對女性文化身份的強烈認同。
依循身份政治和文化多元主義的邏輯,作為性別霸權文化主導者的男性身份,是需要被批判和解構的對象,而非霸權性質的身份認同、邊緣群體的文化認同,則是不需要被解構的,正相反,它們的存在將一改男性—理性主流文化(以及與之相伴隨的職業史學)的單調和僵化的面目。在女性主義思想的邏輯譜系里,形成二元對立的并非是男性和女性,而是霸權和非霸權、普遍與差異、單一和多元。不同于極端形態的后現代主義,波妮·史密斯的女性主義史學思想堅持適度的性別和性別文化認同。而這種適度認同無疑構成了現實生活中女性主義的建構性基礎。
波妮·史密斯的女性史研究以發掘女性史家對歷史學的貢獻見長,以業余女性史家的史學實踐比照職業史學,突出職業史學的僵化與狹隘,從而批判歷史學職業化制度下男性主導的格局。從學術方面看,波妮·史密斯的女性史研究有利于反思職業史學的不足,不斷拓展歷史學的邊界。而從女權主義的政治抱負上講,波妮·史密斯的批判則從社會性別的角度揭示了學術不平等的制度與文化根源。
波妮·史密斯的女性史研究從一開始就帶著對女性身份的強烈認同,無論是1980年代發掘女性史家的貢獻,還是1990年代開始她對職業史學男性化的批判,都清晰地體現出這一點。她一面批判職業史學的男性化,一面進行史學的多樣性探索,而在此過程中,她有意無意地將女性特質與歷史學結合在一起,為歷史學的發展描繪出新的面貌。雖然她沒有公開宣揚史學的女性化,但她善于發現西方文化中的女性元素、發掘女性史家的學術貢獻,并批判男性文化對女性元素的抹殺和壓抑,這一切都清楚地表明了一種強烈的女性身份認同,體現出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美國身份政治對歷史學界的影響,這再次印證了政治與學術的微妙聯系。由此可見,羅杰·夏蒂埃有關“身份歷史”的概括十分貼切,至于“身份歷史”是否構成了歷史學的合法性基礎,則取決于我們如何看待歷史學的客觀性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