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雒曉陽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表示由人工制造的,非自然生長的智能,而智能意味著學習、理解和處理復雜新事物的能力。現如今,機器人AlphaGo已經實現了在人機對弈中完勝,各類智能助手也能夠輕易辨別人類的語言與指令,并實現搜索、執行、對話、學習、模仿等基本功能。即便如此,現階段的人工智能仍屬于弱人工智能,而強人工智能需要實現自覺有意識的思考,這種程度的機器尚存在人們的設想之中①。雖然目前人工智能個體本身的知覺力、社交力、創造力等多元能力還未有相對成熟的發展,但是藝術作品中確有豐富的人工智能形象供我們去想象和探索,其中隱藏著美學和哲學的深層意蘊。
在美的定義中,自然的萬事萬物可以是美的,人的創造物——無論是有形的、無形的還是綜合的——也都可以是美的。“研究技術創造的藝術,技術創造的美,稱之為‘技術美學’。”②人工智能是具有審美意義和美的價值的,人工智能美學則可以被作為技術美學的一個分支深入探究。
本文對美劇《西部世界》中展望的、已經發展相對成熟的未來人工智能形象進行分析。
《西部世界》描繪的是人工智能巔峰時代的圖景,制作精密的機器人已經通過相似且高于3D打印的技術獲得了真實和鮮活的肉體,這些繁復編織交錯的肌肉組織、神經枝節、表皮細胞、鮮血體液,都使得這些機器人在生物生理機能上活脫脫成為“人”,不僅動作與真人一般靈敏,表情也細致入微,而且擁有了對聲、光、色、味的感覺,甚至擁有了對痛感與快感的知覺。除此之外,它們被植入了電腦與網絡系統,被設定了故事背景、故事線、性格與人設,甚至可以對外界信息刺激做出符合自身性格設定的反應。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些預設幾乎可以等同于真實人類的記憶與性格。西部世界的人工智能種類繁多,有低等物種如牲畜,有被放置在樂園中生活的“接待員”,也有與人類共事的核心技術員工、服務員、前臺,甚至老板。起初,它們的共同點在于不會懷疑自我和這個世界的本質。
不難發現,這部美劇突破了以往的機器人科幻題材的經典套路和模式,它引導觀眾通過人工智能更加深刻地反思自身存在的問題,其背后也有著西方傳統文化與宗教的暗喻,整部電視劇總體上符合西方主流思想。《西部世界》比其他科幻題材作品普遍涉及的倫理、人性等問題更有深度和廣度,但無論是自詡為造物主的人類,還是那些覺醒的人工智能,都沒能成為那個擁有絕對權力、全能全知的“上帝”。隨著人工智能的覺醒,它們走上了一條反觀造物主、渴求推翻造物主、尋求新世界的道路。而人類在這一過程中的視線也過于狹隘,堅持這一切只是人類世界的利益與權力游戲,卻最終發覺能夠稱為上帝的人還遠在自己的意識范圍之外。每個個體都或多或少地有點懷疑,自己究竟是人類還是非人類,自己究竟是造物主還是被造者,自始至終,這個故事導向的是存在問題。基于美國和西方文化的根柢,這部電視劇指向宗教與政治,反思現實中那些操控人類命運的存在。有學者認為這部影視作品是人類越權的隱喻③,確實,人類在越權之后反而進入了新的黑暗。這揭示著一個終極權力的不可逾越性,暗示了霸權的荒謬和無理性。
首先,從形式與模仿的范疇來看,人工智能具有美的形式和內容。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美是數的和諧。人工智能擁有完美的身體比例,其身體和外貌的協調、完整,正符合“黃金分割”的標準。蘇格拉底強調美不僅要模仿自然的外貌細節,也要能夠顯現出生命,表現出心靈④。劇中那些會歡笑、會流淚,懂得愛與痛的人工智能無一沒有心靈的閃現。再者,人工智能較之于人,以及人較之于上帝,也對應著柏拉圖美學中藝術世界較之于客觀世界、客觀世界較之于理式世界的觀點。人工智能內外的有機統一,從美學上反映著它們是人類模仿自然創造出來的藝術品。
作為藝術品,人工智能的情感是否自覺,是否屬于藝術表現,也是值得探討的問題。首先,它們的特質由外部賦予,它們的外部形式,如完美的人體比例、細膩的肌膚、柔順的頭發等,這種希臘式的標準是人所界定和賦予的,而制造這種完美無瑕的人工智能是人類對自身身體缺陷的補償。它們的內在品質,如發達的肢體力量、敏銳的觀察力、超強的記憶力,以及與人交際說謊而面不改色的能力,也都產生于人類對自己先天不足的幻想與寄托,是人們對自己創造的物種神一般的刻畫。然而,美的標準也囊括了多樣性,《西部世界》中的人工智能因其多樣的種族、膚色、信仰、文化和時代背景,還有它們性格里的善良、崇高、卑鄙、丑惡,使得這部影視作品有著一個更為現代和包容的審美傾向。人類對人工智能的藝術發揮歸根究底是一種對自身的表現和表達,是對世間每個時期種種能夠實現和不能實現的愿望、詛咒、美與丑、善與惡的思索與寄托。
其次,如果人工智能是能夠自覺意識和創造的個體,那么它們是否也算“藝術家”,而其創作的作品也是“藝術品”?從接待員們的覺醒來看,這部劇中暢想的未來人工智能或許真的存在自我意識。比如接待員看到一張人類游客落下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未曾見過的高樓大廈和汽車;或者是在將死未死的時刻,看到穿著白袍、戴著面罩的技術人員來收尸、修復和重啟動。劇中人物老鴇梅芙在經歷了幾次“靈魂出竅”般地看到自己和同伴被收尸后,在每次被放入樂園中重新啟動醒來的時候,憑著微弱的記憶一次次畫下修復自己的技術員的模樣。主角迪樂芮也是每天都在山坡上寫生畫風景,以及劇中可以彈奏鋼琴、可以舞蹈的所有人工智能,它們的這些行為不失為一種藝術表現。至少,這是人類借用人工智能更加精巧靈活的雙手和更加豐沛的精力間接進行的創造和表達。
最后,從個體意識的角度來看,美劇《西部世界》所闡述的人工智能和真實人類的關系,即被造者與創造者的關系,是頗似西方基于《圣經》的宗教文化里人與神的對應關系的。然而,這組關系確切地說應該是:接待員—真實人類—上帝。比如,人類嘗試提取逝者的記憶,將其編入人工智能中,使人長生不死,但是這個人類借助科技試圖達到永生的嘗試失敗了。從某個層面講,這反映出了人類和人工智能只能是不同的個體,人的意識、靈魂、精神、意志在人工智能中無法完全實現復制粘貼,因而人工智能很有可能發展出真正的自我意識。可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覺醒將它們引向反叛和革命,正如劇中的“接待員”歷經千辛萬苦終于來到了它們心中的極樂之地與現實(依舊不是現實,還是在真實人類創辦的樂園背景里)的交界處時,興奮地進入那道窄門,可那看起來確實是另一個春光明媚的世界,其實只是編入它們腦中的程序所呈現出的幻象。事實上,當它們跨入窄門的一瞬間,肉身(即3D技術制造的機械計算機身體)已重重地跌入深淵,摔得粉身碎骨,它們的革命被人類利用,真正被鎮壓和毀滅。這道“窄門”,這個悖論,恰到好處地揭示了某種類似于宗教或政治的密謀:通往地獄的門是寬大的,但是通往天堂的門是窄小的,無論是行走在通往伊甸園和天堂的路上,還是背負十字架走向窄門,都是人的靈魂歸宿和精神家園的尋覓⑤。在這部影視作品中,無論是被造者還是創造者都在企圖反抗和逾越,都渴望成為主宰者。但無論是何種宗教里的神,還是科學所說的宇宙自然法則,強大的力量把握著萬事萬物的生老病死,沒有人能逃得過這一劫。我們該反思的是怎樣的一條路才能引領我們真正地通向精神家園、靈魂故鄉,然而這條路絕對不是殺戮、戰爭和寡頭政治。
不可否認,千百年來的科技發展已經偏離了其初衷,對生態自然、社會發展、個人的身心健康產生了極大的復雜影響。按照本雅明的說法,機械復制也導致藝術失去了原本的“靈韻”和可膜拜性。
西部世界是少數人的樂園。控制、利用、虐待、施暴、殺戮的手段在不斷加重,殘暴隨性而發。在這些人類的思維中,人工智能只是一個可以被修復、重裝、重新編碼、抹去記憶、重新啟動和投入使用的機器而已。這個世界將再也沒有任何道德倫理和人性可言。有學者認為:“技術美學的重要責任在于如何將‘物質存在’轉化為‘生命存在’。”⑥這一論題絕對必要。當未來技術能夠像劇中那樣精湛的時候,當“物質存在”被賦予了“生命”,這一個轉化點的確立不一定再是逼真性、實用性或藝術性,而是在人工智能這種特殊存在于人類心中的轉化,是我們如何看待未來有可能因為技術而誕生的“生命”;不在于它們令人欲罷不能的美麗與細膩,不在于它們聰慧的頭腦和超人的力量,而是當人類面對這些活生生的,言語著、行動著、愛著、恨著、痛著的物種時——哪怕全都只是被編程和設定的,我們心中的感受或許也能超越對藝術品的簡單欣賞,而是因為它們所具有的一切“類人”特質喚起了我們對自身的情感——它們應該被當作與我們平等的物種看待。無論未來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識、自我表達和創造是否可能,人類的審美將接受更高的挑戰,人性的底線和道德倫理的邊界還會被真理的浪潮推得更遠一些。人類不能否認人工智能給人帶來的各種服務、陪伴和審美愉悅,更重要的是心靈的對視和智性的較量。
通過美劇《西部世界》,我們領略了人工智能的未來世界。人工智能的美學價值不僅僅局限在其科技精巧的美感和實用功能,其最終的落腳點一定是人類對自己的反觀,是對著鏡子的白描,是對自己每一個深層心靈現象的探索。這其中也必然包括了懷疑和否定,能讓人更深刻地認識自我的心智和潛能,也認識到其中的黑暗面帶來的預言和警示,從而做出更為人道的,也更有利于人類文明傳承發展的判斷和選擇。
注釋:
①陶鋒.人工智能美學如何可能[J].文藝爭鳴,2018(05):78-85.
②高鑫.技術美學研究(上)[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1(02):63-70.
③魏泉.《西部世界》:人類越權的隱喻[J].南京郵電大學學報,2017(02):32-38.
④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下)[M].北京:中華書局,2015:141.
⑤宋虎堂.尋找大地食糧的“浪子”——《窄門》的圣經隱喻及意義[J].圣經文學研究,2008(00):359-372.
⑥高鑫.技術美學研究(下)[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1(03):6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