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南部縣衙檔案俗語詞考證四則

楊小平，潘文倩

（西華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四川 南充637009）

清代南部縣衙檔案（以下簡稱《南部檔案》），產(chǎn)生于清順治十三年（1656）至宣統(tǒng)三年（1911）的256年間，內(nèi)容涉及政治、經(jīng)濟(jì)、軍事、司法、宗教、文化、教育、外交各方面，按吏房、戶房、禮房、兵房、刑房、工房、鹽房、承發(fā)房八房分列。檔案共有近兩萬卷，八萬多件。這些檔案多為手寫，真實記錄了清代各時期南部縣衙處理的各種事務(wù)，直接反映了清代各時期的社會生活狀況，在語言學(xué)、文字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檔案學(xué)、歷史學(xué)、管理學(xué)、法學(xué)等學(xué)科領(lǐng)域都有重要價值。南部檔案是我國現(xiàn)存時間跨度最長、保存最完整、最系統(tǒng)的清代縣級政權(quán)檔案，其中俗語詞頗多，尚未受到重視。截至目前，針對南部檔案中的俗語詞進(jìn)行研究的文章只有兩篇。

清代寫本近年來也大量影印出版，除南部檔案（84010件），其他還有巴縣檔案（11.6萬卷）、龍泉驛文書（293件）、清水江文書（30萬件）、歸化城文書（2600件）、天門文書（1778件）、太行山文書（128件）、石倉契約（8000件）、龍泉司法檔案（17333件）、云南博物館藏文書（3000件）、婺源縣文書（3722件）、長蘆鹽務(wù)檔案（33713卷）、冕寧檔案（406卷）、北京大覺寺文書（128件）、吉昌文書（438件）、廈門文書（1117件）、福建民間文書（3000件）、廣東文書（300件）、道真文書（374件）等，其中時間明確、書寫清晰的清代寫本數(shù)量約在30萬件，這些也是我們考釋俗語詞的重要參考。

本文擬對清代南部縣衙檔案中的“二比”“止合”“原中”“斗市”四個俗語詞進(jìn)行考釋，希望能對南部檔案的解讀與研究以及《漢語大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等大型辭書的編纂修訂有所幫助。

所引南部檔案標(biāo)明題名并括注目錄、卷次、件次，其他清代檔案文獻(xiàn)標(biāo)明題名并括注書寫時間，以便核對，還望方家指正。

一、二比

《張黃氏為具告趙朝華估娶抄圍事供狀》：“趙朝華托他二人為媒要說娶張汪氏為妾，是夜就要接人，這張黃氏不允，二比角口。”（《南部檔案》4-236-J1，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十日）

按：“二比”即雙方。《漢語大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均未收。此詞在《南部檔案》中多見，舉例如下：

《張黃氏為具告趙朝華估娶抄圍事供狀》：“這張汪氏不允為妾，張黃氏亦不允小的接人，二比角口，他就來案告了。”（《南部檔案》4-236-J1，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十日）

《吳泣為書立承佃紫云宮王爺會承當(dāng)?shù)赇伿挛募s》：“天漏地欄，首事培補(bǔ)，不興佃主相舌，二比不得勒索。”（《南部檔案》4-362-8，道光二十三年）

《殷懷先等為具告僧普寬等欺吞積修廟宇錢文事訴狀》：“每年每間蟻等與僧照容完納佃租錢四百文，住持收貯焚獻(xiàn)度用，二比書立合約二紙。”（《南部檔案》4-212-3，道光十七年七月十五日）

按：“張黃氏為具告趙朝華估娶抄圍事供狀”此件目錄《清代南部縣衙檔案目錄》漏收，茲卷名據(jù)原件內(nèi)容補(bǔ)；《吳泣為書立承佃紫云宮王爺會承當(dāng)?shù)赇伿挛募s》，《目錄》原作“吳泣”，檔案原文為“吳三立”，《目錄》當(dāng)修正。

“比”字，《說文·比部》：“比，密也，二人為從。反從為比。”段玉裁注：“猶反人為匕也。”［1］386又《說文·比部》：“夶，古文比。”段玉裁按：“蓋從二大也。二大者，二人也。”［1］386《類篇》：“比，密也，二人為從，反從為比，凡比之類皆從比。古作‘夶’。”從上可知“比、夶”二字相通，古文有“二人”之義。《故訓(xùn)匯纂·比部》也收錄“比”，解釋說：“二人曰比。”［2］1207“二人”推及到文約中即“合約雙方”。回歸材料語境，前例“二比”一詞后的動作“角口、書立合約”確實需要雙方成對參與。“二”“比”為同義連用。

“二比”一詞，我們只在清代嘉慶以后發(fā)現(xiàn)用例，未見清代嘉慶及以前的文獻(xiàn)用例。該詞在清代其它契約文書中也有不少用例，如：

《譚世龍出頂約》：“此系二比甘愿，其中并無勒寫套哄之情。”（道光七年丁亥正月二十六日）［3］

《咸豐元年梅縣州郎仝侄鳳起退尾屋契》：“此系二比甘愿，兩無逼勒。”（咸豐元年辛亥歲十二月二十四日）［4］

《龍家訓(xùn)宿地嶺撥換契》：“自愿撥換與堂弟【龍】福壽名下管業(yè)，二比不得異言。”（光緒十三年閏四月初二日）［5］

《黃悶寨眾人賣陰地契》：“界內(nèi)蓄禁樹木，二比不得異言。”（光緒叁拾叁年丁未歲拾壹月拾柒日）［6］448

“二比”一詞在民國契約文書中也有不少用例，如：

《蘇光廷佃山契》：“若不成林，栽手無分，二比不異言。”（民國捌年十一月初十日）［6］455

《姜登利等分山合同》：“二比爭攘此山壹老股之地土，經(jīng)中傅民榜、姜明學(xué)、向義明勸解。”（民國拾叁年十月廿三日）［6］457

二、止合

《羅均秀為具訴羅文福霸占房屋事訴狀》：“但均輔早買蟻田一坵、地一塊，價銀五十兩，被伊每銀一兩止合錢五百相給。”（《南部檔案》4-321-16，道光九年十一月十八日）

按：“止合”一詞在清代檔案中用例比較多，如下：

《奉旨參革成都府水利同知朱汝璣玩誤要工克扣剝民情由案》：“惟于本年六月,該參丞雇夫搶修,每日每名止給米一倉升、錢二十文,實止合銀四分,每工少發(fā)銀一分。”（乾隆二十九年九月十四日）［7］

《大學(xué)士官文等奏為遵旨妥議御史袁方城密陳隱憂良法摺》：“咸豐初年因庫藏空虛,以錢票等項抵放,實止合銀二十一萬余兩。”（同治八年九月初十日）［8］

《戶部題本》：“前督李侍堯原奏：‘照金川口外之例，正價捌分口糧米壹升之外，加給回空糧銀捌分，共止合銀壹錢陸分。’”［9］

“止合”一詞該如何理解？粗讀下來理解為“折合”，進(jìn)一步考之，則行不通。“合”確有“折合”義；而“止”，難與“折合”相聯(lián)系。《漢語大字典·口部》釋“合”：“算；折算。《紅樓夢》第十七回：‘裹面都是合著地步打的牀幾椅案。’”［10］629《漢語大詞典·口部》也收有“合”字，解釋說：“計算；折合。”［11］“合”的“折合”義與其本義相通。《說文·亼部》：“合：‘亼口也。’”段玉裁注：“三口相同是為合……引申為凡會和之稱。”［1］222從“合”的本義、引申義中可見“合”有“+歸同”這一義素。“折合”其實就是把甲單位歸同為乙單位，或者把幾個不同單位歸同為同一單位。而“止”，《說文·止部》收錄，釋為：“下基也。”《字匯·止部》：“停也，已也，至也，靜也，息也，留也，居也……又語辭……本古‘趾’字。”《正字通·止部》：“停也；至也；息也；留也；居也。”由此觀之，“止”的本義、引申義都和“折算”相去甚遠(yuǎn)，把“止合”理解為“折合”不可行。

那么，“止”有假借的可能。通過分析，我們認(rèn)為“止”為“只”的假借。宋《廣韻》收錄“止”，“止”為“諸市切”，位于“上止，章”。［12］230又“只”：“諸氏切，上紙，章。”《廣韻》指出：“紙、旨、止同用。”［12］213可見“止”與“只”聲調(diào)、聲母均相同，韻攝同用。而到了現(xiàn)代漢語，“止”“只”更有相同的讀音zhǐ。語音上的相近為“止”假借為“只”提供了條件，其假借的用例在清代不鮮，如：

《姜朝胡兄弟賣山場杉木契》：“得買文華之山有三處，止（只）買烏忽一處。”（嘉慶拾六年十月廿七日）［6］148

納蘭性德《臨江仙·盧龍大樹》：“止應(yīng)搖落盡，不必問當(dāng)年。”［13］

《青海貝子噶爾丹代青諾爾病故》：“雍正五年九月庚申理藩院奏稱……伊兄弟兩家止有貝子達(dá)錫策零一人。”［14］

《同治元年七月十六日土千戶王應(yīng)元稟》：“前據(jù)具報被告止有雷老四之名，并無王孫巴其人。”（同治元年七月十六日）［15］

同時，我們也查得，在清代確實有“只合”的用法：

《呈請咨達(dá)度支部將川淮鹽要政加價仍歸專辦學(xué)款文》：“學(xué)款收入，加價一款每年約在四十二三萬兩，各州縣學(xué)堂捐雖有四十二萬串之額，各州縣實解不過二十二三萬串，只合銀十一二萬兩。”（宣統(tǒng)二年七月十九日呈）［16］

《賴倫致盛宣懷函》：“若大冶礦石就近供大冶所設(shè)廠之用，每噸價只合銀一兩。”（光緒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一日）［17］

經(jīng)探究，“只合”中“只”應(yīng)釋為“僅僅”，表示少。“只”：《說文·只部》：“語已詞也。”《廣雅·釋詁》：“只，詞也。”可見“只”的本義是個語氣詞。而段玉裁注：“宋人詩，用‘只’為‘衹’字，但也，今人仍從。”［1］87《玉篇·衣部》：“衹，適也。”《經(jīng)傳釋詞》卷九：“啻，字亦作適。”《漢語大字典·口部》釋“啻”：“副詞。但；只；僅。《說文·口部》：‘啻，語時，不啻也。’《書·多士》：‘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土，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10］711通過“只”“衹”“適”“啻”輾轉(zhuǎn)相訓(xùn)可知，“只”假借了“啻”的“僅僅”義。那么“只合”“止合”則譯為“僅僅折合”，“只合”實為兩詞，而非一詞。反觀檔案，細(xì)究以上用例，確實能從語境中品出“僅僅”之義。

三、原中

《趙朝華為具懇愿將當(dāng)價錢充入圣廟杜患事懇狀》：“彼憑原中說明張應(yīng)鵬今年六月現(xiàn)借蟻本錢十串未還。”（《南部檔案》4-236-2，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十六日）143

按：“原中”一詞是指雙方訂立文約或從事其它民事活動時邀請的第三方見證人；或發(fā)生糾紛后，從中斡旋的民間調(diào)解人。《漢語大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均未收。

“原中”一詞在《南部檔案》中用例較多，如下：

《杜維邦等為具告杜忠等非分偷葬父喪棺事告狀》：“蟻等仍同原中杜鳴山勸伊起移另葬。”（《南部檔案》4-278-1，道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

《杜維邦為具稟杜忠等違斷抗遷喪棺事稟狀》：“投鳴原中杜鳴山理問。”（《南部檔案》4-278-5，道光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羅思林為具告李懷川等串中籠買短價中吞事訴狀》：“故蟻請鄭永定、雍發(fā)龍并原中退銀追約。”（《南部檔案》4-362-3，道光三十年九月七日）

“原中”一詞在其它清代檔案中也有不少用例，如：

《伍德興賣房地契》：“今因正用,央同原中三面議得糖規(guī)絕價銀壹百捌拾兩正。”（嘉慶十五年八月）［18］

《德佩絕賣田契》：“其四址:上至聲林田,下至水坑,里至聲全山并聲林田橫過又并水坑,外至流水為界,具立四址分明,今邀原中議找得順昌田價錢七拾五千文正,其錢當(dāng)日隨契收足。”（光緒元年十二月）［19］

“原中”，有時也作“憑原中”，或簡稱“憑中”。“憑”為“憑據(jù)”之義，指雙方訂立的文約。清代文獻(xiàn)用例較多，如下：

《陳天相告狀》：“今九月十二憑中禹洪位、黃學(xué)俸得買趙天才、趙天貴弟兄所置萬理坐房一院……詐稱蟻買明之房，伊未出賣，尤要搬來居住。迫憑原中禹洪位等邀理。”（道光二十年十月二十八日）［2］76

《劉崇興借約》：“憑原中：周正高、李成章、王德順。”（道光六年九月二十七日）［2］124

在這些檔案中，“原中”總是作為立約現(xiàn)場的見證人或爭端發(fā)生后的調(diào)解人出現(xiàn)。普通民眾在訂立契約文書過程中，當(dāng)事雙方為了在日后產(chǎn)生糾紛時有人從中調(diào)解，或?qū)Σ竟脮r有人證，證明文約是當(dāng)事人雙方自愿訂立，具有法律效力而邀請幾位中間人介入立約現(xiàn)場。

這些中間人除了“原中”這一稱呼外還有“中人”“見盟人”“在中見證人”等說法，不再贅舉。

四、斗市

《僧普寬等為具告殷懷先等鯨吞補(bǔ)修廟宇錢文事訴狀》：“其房租及斗市微利應(yīng)歸山僧所收。”（《南部檔案》4-212-1，道光十七年七月十五日）

按：“斗市”意為“米糧市”。《漢語大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均未收。

此詞在《南部檔案》中用例較多，如下：

《莫應(yīng)元等為具告僧普寬等獨霸市場事稟狀》：“沐恩斷令斗市三股均分。”（《南部檔案》4-212-6，道光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

《胡長榮為具告劉希彩藉教借錢抗還事訴狀》：“蟻見希彩藉以斗市搕詐。”（《南部檔案》4-218-2，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三日）

《韓邦平為具懇修建永定場市場事懇狀》：“永定場斗市一月，分作三股。”（《南部檔案》4-219-5，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十九日）

斗，為我國古代一種量器。《說文·斗部》：“斗，十升也。象形，有柄。”段玉裁注：“上象斗形，下象其柄也。”［1］717古代計量糧食時，常使用的工具就是“斗”。《管子》：“斗滿人概。”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就記錄了用斗裝糧食的史實。在《南部檔案》中，提及米糧時也多和“斗”聯(lián)系在一起。

《僧普寬等為具稟殷懷先等鯨吞補(bǔ)修廟宇錢文事稟狀》：“其米行每天約取四五斗行用。”（《南部檔案》4-212-2，道光十七年七月十五日）

《殷懷先等為具告僧普寬等欺吞積修廟宇錢文事訴狀》：“凡賣食糧者，些微斗利。”（《南部檔案》4-212-3，道光十七年七月十五日）

其它文獻(xiàn)中也有“斗”一詞的用例，如：

《救荒碑記》：“白米每斗市錢七百文。”［20］

《養(yǎng)濟(jì)院碑文》：“每斗取米一勺。”［21］

從上可知：因為“斗”這個稱量容器總是和“糧食”這個被稱量物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為“斗”指代“米”“面”等提供了條件。同時，“斗”可稱量米、面等，用“斗市”一詞即可統(tǒng)指“米市”“面市”等符合語言的經(jīng)濟(jì)原則，體現(xiàn)了先民們不自覺的語言意識。

此外，“斗市”不是用“斗”來命名“糧食”相關(guān)物的特例。除“斗市”外，還有：斗子（掌管官家糧米的人）［22］929、斗田（打谷場）［22］929、斗行（舊時糧行）［22］930、斗息（舊時買賣糧食過斗時所收的稅）［22］931。這些都是用“斗”來命名的“糧食”相關(guān)物。

郭在貽先生在其著作《訓(xùn)詁學(xué)》中說：“俗語詞研究應(yīng)該在漢語詞匯史的研究中占據(jù)重要的地位，因為漢語的全部詞匯絕不僅僅存在于歷代的雅言——即規(guī)范化的書面語中，還包括歷代的口頭語詞，即方言、俗語之類。研究漢語詞匯史不能無視這些方俗語詞，否則便不能認(rèn)識漢語詞匯的全貌。”［23］而南部檔案是從清代順治十三年（1656）到宣統(tǒng)三年（1911）的256年唯一完整的縣級基層政權(quán)檔案，其檔案多為民人所寫，口語性強(qiáng)，保留了大量的俗語詞，其作為研究俗語詞的新材料值得語言學(xué)界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