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及其詩歌研究述略

◇ 張亞楠 ◇

周昂（1162-1211），字德卿，河北真定人，金代“國朝文派”的代表詩人。周昂21 歲擢第，歷任南和縣主簿、良鄉(xiāng)令、尚書省令史等職，仕至戶部員外郎。周昂著有《常山集》，已散佚，今存詩103 首。周昂的詩歌創(chuàng)作承接了金初學習蘇軾“尚自適”的傾向，還表現(xiàn)出一種崇尚氣格、雄豪粗獷的北方文學特質(zhì)。更為重要的是，他的詩歌繼承了杜甫詩歌深重的憂患意識和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沖破了章宗時期“尖新浮艷”的詩風，為金末文學“變宋宗唐”拉開了序幕。但目前學界對于周昂及其詩歌的關(guān)注度明顯不足，本文對周昂及其詩歌的研究梳理，期待引起學界對于以周昂為代表的金代一般作家的關(guān)注。

一、清代以前周昂研究概述

金代有關(guān)周昂的記載主要存于元好問的《中州集》《遺山集》、劉祁的《歸潛志》、王若虛的《滹南遺老集》《滹南詩話》中。

《中州集·周昂小傳》主要記載了周昂的生平經(jīng)歷。周昂一生仕途坎壈，既有積極入世又憂國憂民的儒者情懷，又注重氣節(jié)，最后甚至選擇以死殉國。據(jù)《中州集》載“承裕失利，跳走上谷，眾欲徑歸，德卿獨不可，城陷，與其從子嗣明同死于難。”①元好問：《中州集》，北京：學苑出版社，2000年，第216頁。據(jù)此可知周昂有著貞剛挺拔的氣節(jié)和強烈的儒家忠孝意識。周昂因為品德清高，學問醇厚，頗受時人景仰，李純甫在《屏山故人外傳》夸贊周昂：“德卿以孝友聞，又喜名節(jié)，藹然仁義人也。學術(shù)醇正，文筆高雅，以杜子美、韓退之為法，諸儒皆師尊之。”①元好問：《中州集》，北京：學苑出版社，2000年，第215頁。“孝友”“喜名節(jié)”“藹然仁義”表明周昂遵循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重視個人修養(yǎng)。“學術(shù)醇正”“文筆高雅”則表明周昂學問深厚。

元好問在《遺山集》卷十七《閑閑公墓銘》②張劍光，姚奠中校點：《元好問全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77頁。稱贊周昂是遼宋三百年以來少見的“豪杰”之士，元好問還在《中州集》收其詩100 首，相比其他金代詩人，數(shù)量是最多的。

劉祁在《歸潛志》卷二稱贊周昂：“德卿，名士，文章氣勢一時流輩推之。屏山最愛之，嘗曰：‘若德卿操履端重，學問淳深，真韓、歐輩人也。’”③劉祁撰，崔文印點校：《歸潛志》，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3頁。劉祁高度贊賞周昂的道德操行和學問，并將其與韓愈、歐陽修比肩，可見時人對周昂尊崇備至。

王若虛的《滹南遺老集》主要記載了周昂的詩學思想。在第三十七、第三十八卷記載了周昂對于“文”與“意”“巧”與“拙”兩對審美范疇的看法。如“文章以意為主，以字語為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令不從……”④王若虛著，胡傳志、李定乾校注：《滹南遺老集校注》，沈陽：遼海出版社，2005年，第437頁。周昂針對金朝中期的形式主義創(chuàng)作浪潮，探討了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guān)系，認為作詩為文應(yīng)該重視內(nèi)容。此外，還記載了周昂對于江西詩派作詩的看法，認為江西詩派并未學到杜甫詩歌的精髓。王若虛在《滹南詩話》集中探討了《滹南遺老集》中周昂的詩學理論，并稱自己詩學理論建構(gòu)的基礎(chǔ)就是受舅舅周昂的影響。

“金之立國，元既相仇，明人又視同秦越，其文一任其散佚。”⑤張金吾：《〈金文最〉序》，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頁。此語可解釋何以周昂在元明時期聲名不彰。元初有關(guān)周昂的記載較零散，元代李治在《敬端古今駐》卷八中對周昂的《題黃魯直墨跡》提出異議，認為周昂“以世俗之口，量前人之心”，并未看到黃庭堅作詩的長處。元代后期修撰《金史》，對周昂的記載才較為完整，但多依據(jù)《歸潛志》和《中州集》，創(chuàng)建甚少。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云：“元裕之好問有《中州集》，皆金人詩也。如宇文太學虛中……周常山昂、王內(nèi)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蘇黃之外。要之，直於宋而傷淺，質(zhì)於元而少情。”⑥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89頁。可見王世貞認為金詩不過是宋代詩歌的余續(xù)，周昂等人作詩也是對蘇軾、黃庭堅詩歌的借鑒模仿。王世貞此言顯然沒有看到國朝詩人“骨力遒勁”的獨特品格，沒有認識到金詩獨立于宋詩之外的特質(zhì)。

清代統(tǒng)治者從民族認同感出發(fā)，對女真人建立的金朝懷有特殊的感情，故清人較注重在周昂的研究及其詩文整理輯佚上，如《畿輔通志》《大清一統(tǒng)志》《明一統(tǒng)志》《資治通鑒后編》都輯錄了周昂的生平。清代郭元釪進呈的《全金詩》對于周昂的詩歌補錄兩首，《御定佩文韻府》《御定佩文齋廣群芳譜》《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御定分類字錦》《欽定熱河志》都對周昂的詩歌進行了收錄。在對金代文獻整理的基礎(chǔ)之上，對于周昂詩文的批評也日趨活躍。其中清代詩論家趙執(zhí)信在《談龍錄》⑦趙執(zhí)信著，陳邇冬校點：《談龍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2頁。中認為周昂的詩學理論超過了金代到明代的所有詩論家。清人朱庭珍在《筱園詩話》云：“《金史·文苑傳》錄周德卿之言……趙秋谷深佩此論，以為名言。……無忝作家，乃足傳世。”①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43頁。強調(diào)周昂的詩論頗有見地。除此之外，清人周凱在《內(nèi)自訟齋文選》評價周昂的詩學思想云：“有味哉！其言也。”可見周昂的詩論一直影響到了清代。

綜上可知，金人和清人對于周昂的評價與定位頗高，但由于思維局限，對其作品的系統(tǒng)而全面性的研究并未形成。

二、20世紀周昂研究概述

民國至新中國建立以來，金代文學的專著有蘇雪林的《遼金元文學》和吳梅的《遼金元文學史》，其中蘇雪林的《遼金元文學》評價周昂《清放齋》一詩“殊有超脫之致”②蘇雪林：《遼金元文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第14頁。。

20 世紀50 年代到70 年代，除元好問等著名金代作家受到關(guān)注，其余作家的研究相對冷寂。直到20 世紀80 年代，《社會科學戰(zhàn)線》《晉陽學刊》等學術(shù)刊物相繼開拓了“遼金文學”“元好問及金代文化”專刊，金代文學的深入研究拉開序幕，周昂等一般詩人也開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此期間涉及周昂的專著共計16 部，散見于對金代文學整體研究的著作中。如周惠泉的《金代文學學發(fā)凡》認為周昂的文質(zhì)觀是沈約“以情緯文，以文被質(zhì)”的合理發(fā)展，同時帶有我國北方地域、北方草原游牧民族文化的印記。③周惠泉：《金代文學學發(fā)凡》，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1頁。詹杭倫的《金代文學思想史》認為周昂善于采用“觸物起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④詹杭倫：《金代文學思想史》，成都：成都科技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00頁。并追求高雅的審美意象和創(chuàng)作心境。又如張晶的《遼金詩史》專論周昂的詩學思想及創(chuàng)作，對于周昂的研究更為深入。再如顧易生、蔣凡、劉明今合著的《宋金元批評史》認為周昂的詩學理論是其甥王若虛詩學思想建構(gòu)的基礎(chǔ)。

以上成果主要關(guān)注的是周昂的詩學理論，對于周昂詩歌的關(guān)注較少，但有少數(shù)學者已隱約認識到周昂詩歌的藝術(shù)價值與審美性質(zhì)，如薛瑞兆和郭明志編纂的《全金詩》中收錄了周昂詩歌103 首，較清代郭元紆的《全金詩》增補兩首，又如吳庚舜在他的《金代邊塞詩人周昂》中認為周昂曾親歷過邊塞生活，特殊經(jīng)歷使他的邊塞詩獨具特色，他的邊塞詩可以看作元好問“喪亂詩”的前奏⑤吳庚舜：《金代邊塞詩人周昂》，《光明日報》1984年第5期。。羊春秋的《歷代論詩絕句選》選錄了周昂的《讀陳后山詩》并簡要注析。《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集成·詩歌卷》收錄了一百多首金代詩人的詩歌，其中便收錄了周昂的《感秋》《晚望》等五首詩，并作了簡要注釋與簡析，這也是對其詩歌藝術(shù)與文藝價值認同的一種體現(xiàn)。

綜上所述，民國至20 世紀末，學界重視周昂詩學理論，對其詩歌關(guān)注甚少的情況并未得到明顯改善。盡管80 年代以后部分學者有所認識，但也是蜻蜓點水，未能進行深入研究。

三、21世紀以來周昂研究概述

進入21 世紀后，有關(guān)金代文學研究的著作與論文大量涌現(xiàn)。王慶生的《金代文學家年譜》以《中州集》《河汾諸老詩集》為依據(jù)為金代242 位作家編寫年譜，其中對周昂的生平依時間順序排列，并引用周昂的詩歌互證。除此之外，此時期對于周昂詩歌的關(guān)注呈上升趨勢，如孫望、常國武主編的《宋代文學史》認為周昂學習的是杜甫的精神與沉郁頓挫的風格，而并非單純學習杜甫的作詩技巧。其組詩《翠屏口七首》“字里行間充滿了憂患意識，詩風逼近杜甫《秦州雜詩》。”①孫望，常國武主編：《宋代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444頁。又如胡傳志的《金代文學研究》有關(guān)金代文學與蘇軾的關(guān)系中提到周昂一方面學習“金初蘇學崇尚自然的傳統(tǒng)”，②胡傳志：《金代文學研究》，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8頁。同時又詩學杜甫。再如劉明今的《遼金元文學史案》認為周昂的詩“以興為主，自然而有機趣。”③劉明今：《遼金元文學史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8頁。張晶的《遼金元文學論稿》將周昂的詩學思想總結(jié)為“以意為主”“巧拙相濟”，認為這一詩學思想一定程度上扭轉(zhuǎn)了章宗時期“尚尖新”的創(chuàng)作風氣。除此之外，許多專著將周昂的詩歌作為鑒賞材料收錄。如傅璇琮、蔣寅主編《中國古代文學通論·遼金元卷》一書中選錄了周昂的《家園》《晨起》《晚望》，并認為其詩“更多地具有邊塞詩般的雄渾簡勁，蒼茫悲涼”；④傅璇琮，蔣寅：《中國古代文學通論·遼金元卷》，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2頁。陳伯海主編的《唐詩學史稿》收錄了周昂的《讀陳后山詩》，并認為周昂從歷史比較的角度抓住了杜甫詩歌的特征；鄧紹基主編的《金元詩選》收錄了周昂的《晚望》《得家書》《讀柳詩》并簡要注析；劉達科注評的《遼金元詩選評》收錄了周昂的《翠屏口》（七首選二），并就詩歌中的部分內(nèi)容進行注釋。

近些年來，學界關(guān)于周昂研究的文章大致分為如下三類：

一是關(guān)于周昂生平、交往的研究。如：關(guān)樹東的《金代的“冷巖十俊”——〈金朝明昌黨事考實〉補遺》一文對“冷巖十俊”進行了考證，指出周昂與明昌文人集團關(guān)系密切；沈超的《金代文學地理形態(tài)與文人群體的文化認同》在中都文人圈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節(jié)提到了周昂交友廣泛，但并未展開論述；另外還有楊忠謙在《大定詩壇研究》一文中附錄《大定詩人生卒年月考》，對周昂的生年進行了考辨。

二是關(guān)于周昂詩學思想方面的研究。如：張秋爽在《金代詩人與詩學視野中的陶淵明》一文談及周昂“主意”“巧拙相濟”“反對雕琢”的詩學觀點是金代陶淵明理論接受的先導。黃文龍的《在批評中建構(gòu)——王若虛和他的詩學理論》認為周昂奉杜詩為圭臬的詩學思想既影響了王若虛詩學理論的形成，還影響了趙秉文、元好問文學上的“宗唐”傾向。章輝的《言意之辨：貫穿金代的美學理論》認為周昂詩論中所謂的“意”是指文章的主題思想、充實的內(nèi)容和飽滿的感情。劉巖的《王若虛美學思想研究》認為周昂的詩學理論對王若虛詩學理論的形成有奠基之功。歐風偃的《周昂對金代中期詩壇尖新潮流的反思與超越》認為周昂率先擺脫了宋詩形式主義的窠臼，提倡以意為主，掀開了金代后期詩歌轉(zhuǎn)型的序幕。

三是關(guān)于周昂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研究。如：周敏在《金代蘇軾詩詞的傳播方式研究》一文認為周昂繼承的是蘇軾詩風，其“尊蘇抑黃”的詩學主張扭轉(zhuǎn)了金代文壇的不正之風。劉可馨的碩士學位論文《金代論詩詩中的詩歌理論研究》認為周昂的詩歌上承陶淵明、蘇軾的自然恬淡之風，“取法自然”“抒發(fā)真情”。曾棗莊的《“蘇學行于北”：論蘇軾對金代文學的影響》一文認為周昂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受蘇軾影響。以上文章都認為周昂追求的是蘇軾自然恬淡的詩風，還有一部分文章認為周昂承襲了杜甫雄渾蒼茫的境界，如：王錫九的《論大定、明昌時期的七言古詩》認為周昂的七古都具有“質(zhì)樸高古、蒼莽渾成，或峭拔挺立，激訐跌宕的風神；遣詞造語不事藻繪，筆力簡勁……”⑤王錫九：《論大定、明昌時期的七言古詩》，《江蘇教育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的特點；赫蘭國的《遼金元時期的杜詩學》專論周昂、王若虛的杜詩學，明確指出周昂絕非僅僅在字句上學習杜甫筆法，而更多學習的是杜詩接跡渾茫、雄渾壯闊的精神境界；張晶的《生機與匯流：民族文化交融中的遼金元詩歌》通過列舉周昂的幾首詩歌說明周昂詩歌有杜詩凝重洗練、沉郁蒼涼、意象渾融的風神；路嘉瑋的《金代詩歌崇尚情形研究》認為周昂旗幟鮮明地向唐人學習，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尊崇杜甫和柳宗元，認為周昂有很深厚的學杜功力。

另外還有一些文章認為周昂詩歌體現(xiàn)了金詩特質(zhì)。如：張晶的《金代詩歌發(fā)展的獨特軌跡》認為周昂的詩歌“意境清新深遠、思致深沉厚重、語言洗練省凈”；①張晶：《金代詩歌發(fā)展的獨特軌跡》，《遼寧師范大學學報》1987年第5期。李正民的《試論金代“國朝文派”的發(fā)展演變》將周昂列為“國朝文派”繁榮期的優(yōu)秀詩人，認為其詩歌既吸收了漢民族文化的精髓，還保留了少數(shù)民族雄健粗獷的特質(zhì)；楊忠謙的《大定詩壇研究》將周昂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地理、歷史、民族因素聯(lián)系起來，認為其詩歌“重氣格”，有豪杰之氣，具有典型的北方地域特征；王輝斌在《金源時期的詩派論述》中認為周昂詩歌的風骨與氣派具有鮮明的北方游牧文化特征，氣骨崢嶸、豪獷剛健是其風格的主旋律；師瑩的《金代國朝文派研究》明確界定了“國朝”的概念，將周昂歸入國朝文派的代表作家，認為周昂對金代文學的發(fā)展貢獻突出。

目前學界對周昂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生平、詩學理論、邊塞詩成就三個方面，而針對周昂其余題材的詩歌的研究則略顯不足。學界對周昂的研究與關(guān)注一直呈上升趨勢，尤其是進入21 世紀后，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了周昂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在思想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風格方面都代表了金代中后期文學的特征。前人研究成果為后學提供了寶貴的基礎(chǔ)，也必將為后學者提供有益的啟發(fā)。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對于周昂及其詩歌進行深入研究是意義重大的。首先，周昂作為“國朝文派”的代表詩人，他的詩歌自然不同于“借才異代”期的文人，代表的是獨立于遼、宋詩歌之外的“華實相副、骨力遒上”的金詩品格。透過周昂，可以對金代詩歌的特質(zhì)有所了解把握。其次，金代文學是在北方中原文化和少數(shù)民族游牧文化的融合中發(fā)展起來的，周昂生于河朔之地，又有親赴邊塞的經(jīng)歷，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北方文學特有的堅貞剛毅質(zhì)樸之氣。透過周昂，我們可以掌握漢文化與少數(shù)民族文化融合下的北方文學特質(zhì)。最后，金朝雄踞淮河以北半壁江山，與南宋形成對峙之勢，金代文學便是在與宋代文學不斷的交融中向前演進，縱向上對金朝北方文學的代表性詩人進行研究，可以窺見宋代文學與金代文學的關(guān)系，通過比較總結(jié)出金代文學不同于宋代文學的特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