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債務規(guī)范的訴訟實施
——兼論民法典與民事訴訟的銜接

任 重

一、問題的緣起

2020 年5 月28 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表決通過的《民法典》是我國第一部以“法典”命名的法律。“典”字集中表征出其是對新中國成立七十多年來長期實踐形成的民事法律規(guī)范的系統(tǒng)整合，汲取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法律文化，借鑒了人類法治文明建設的有益成果。〔1〕參見習近平：《充分認識頒布實施民法典重大意義，依法更好保障人民合法權益》，載《中國人大》2020 年第12 期。在《民法典》已經(jīng)頒布并將于2021 年1 月1 日實施的背景之下，民事法律規(guī)范的訴訟實施是迫切需要研究和厘清的重要問題，也是民事訴訟法學當下最重要的任務之一。一方面，《民法典》中的民事法律規(guī)范需要在民事訴訟的配套制度作用之下，才能將相關規(guī)定、概念與具體案情相連接從而切實發(fā)揮其制度效果；另一方面，民事訴訟的實踐反饋也將有助于民法解釋學的推進和展開，甚至通過訴訟實踐彌補其遺漏缺失之處。〔2〕參見張衛(wèi)平：《民法典的實施與民事訴訟法的協(xié)調和對接》，載《中外法學》2020 年第4 期。而在《民法典》共計1260 條的具體規(guī)范中，以第1064 條為中心的夫妻債務規(guī)范尤具代表性。該條是為了回應社會關切新增的條文，并被認為是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最大亮點。〔3〕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版，第163 頁。

從實體法規(guī)范層面觀察，夫妻債務的定性以及清償問題在我國有著較為豐富的立法和司法實踐經(jīng)驗。〔4〕參見薛寧蘭：《中國民法典夫妻債務制度研究——基于財產(chǎn)權平等保護的討論》，載《婦女研究論叢》2018 年第3 期。1950 年《婚姻法》第24 條首次規(guī)定：“離婚時，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擔的債務，以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chǎn)償還；如無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chǎn)或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chǎn)不足清償時，由男方清償。男女一方單獨所負的債務，由本人償還。”雖然該條是有關離婚時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和清償?shù)囊?guī)定，但“夫妻共同生活”（共同受益）還是成為界分夫妻共同債務和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基本標準。〔5〕參見葉名怡：《“共債共簽”原則應寫入〈民法典〉》，載《東方法學》2019 年第1 期。不過，對“夫妻共同生活”不宜拘泥于文字表達，而應擴大解釋為“夫妻從中受益”。參見龍俊：《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潛在共有》，載《法學研究》2017 年第4 期。以此為起點，無論是1980 年《婚姻法》第32 條，抑或是2001 年修訂后的《婚姻法》第41 條，“夫妻共同生活”（共同受益）標準均被沿用。〔6〕1980 年《婚姻法》第32 條將“由男方清償”改為“由雙方協(xié)議清償；協(xié)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2001 年《婚姻法》第41 條將“以共同財產(chǎn)償還”改為“應當共同償還”。“夫妻共同生活”（共同受益）通常被認為是夫妻承擔連帶債務的重要根據(jù)。參見賀劍：《夫妻財產(chǎn)法的精神——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和財產(chǎn)規(guī)則釋論》，載《法學》2020 年第7 期。據(jù)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民法通則意見》）第43 條對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一方經(jīng)營所負債務問題予以明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chǎn)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以下簡稱《離婚案件財產(chǎn)分割意見》）第17 條又從正反兩個方面列舉了夫妻共同債務的情形，實質上采取的判斷標準依舊是“夫妻共同生活”（共同受益）。《民法通則意見》第43 條將一方經(jīng)營所負債務作為夫妻共同債務的當然前提是，經(jīng)營所得使夫妻從中受益并有較大可能用于夫妻共同生活；而《離婚案件財產(chǎn)分割意見》第17 條更重申了“夫妻共同生活”（共同受益）在判定夫妻共同債務時的核心地位。

鑒于《婚姻法》第41 條對夫妻債務的外部關系亦即如何向債權人清償沒有作出規(guī)定，且“夫妻共同生活”還存在證明困難，出于遏制“假離婚、真逃債”的目的，2003 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提出了“婚內(nèi)推定”標準。〔7〕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版，第112 頁。“婚內(nèi)推定”也被學者稱為“時間推定”“婚內(nèi)標準”“身份論”。參見孫若軍：《論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guī)則》，載《法學家》2017 年第1 期；葉名怡：《〈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廢除論——基于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實證分析》，載《法學》2017 年第6 期；王雷：《〈民法典（草案）〉婚姻家庭編夫妻共同債務制度的舉證責任配置》，載《當代法學》2020 年第3 期。然而，從實體法與程序法交叉的角度觀察，“婚內(nèi)推定”標準除了借助家事代理權這一實體法工具，〔8〕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一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 年版，第217、221 頁。更可能獲得法律上事實推定的支持，亦即“婚內(nèi)推定”并未在“夫妻共同生活”標準之外提出新的實體判斷標準，而只是根據(jù)2001 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民事證據(jù)規(guī)定》）第9 條第1 款第3 項和第2 款之規(guī)定，在債權人證明推定基礎事實（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之后，轉由夫妻另一方對被推定事實的反面承擔證明責任以緩解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的證明困難問題，如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舉債人的配偶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關于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性質如何認定的答復》舉證證明所借債務并非用于夫妻共同生活。〔9〕參見黃海濤：《夫妻共同債務的司法認定——對〈婚姻法解釋（二）〉的理解》，載《人民司法》2015 年第19 期；同前注〔7〕，王雷文。關于法律上事實推定的法律構造及其訴訟效果，參見洪冬英：《民事訴訟中推定的運用與規(guī)制》，載《法學》2010 年第10 期；任重：《民事訴訟視野下的共同危險行為》，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5 年第6 期。值得警惕的是，法律上事實推定使證明風險從債權人轉向非舉債方，這使夫妻關系緊張時舉債方與債權人串通合謀損害夫妻另一方的道德風險被放大，并成為一個社會熱點問題和學術重要論題。〔10〕尤其是在2014 年之后，受民間借貸案件高發(fā)的影響，夫妻債務問題越來越突出，出現(xiàn)了夫妻一方與債權人惡意串通損害夫妻另一方權益，而人民法院適用《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判令未舉債一方配偶共同承擔虛假債務、非法債務的極端案例，引發(fā)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同前注〔7〕，葉名怡文。有鑒于此，《民法典》第1064 條主要以2018 年公布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夫妻債務解釋》）為基礎，將夫妻共同債務細化為三個主要類型。這無疑對夫妻債務的訴訟配套機制提出了新的要求，構成了新的挑戰(zhàn)。

通過對夫妻債務規(guī)則的歷史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其始終處于家庭法、財產(chǎn)法和訴訟法的三重作用之下。其中，前兩者之間的互動更被重視，而訴訟法視角的討論則被長期擱置。在家庭法和財產(chǎn)法的相互關系上，“夫妻共同生活”標準可謂更側重家庭法的處理方案，即由債權人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由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內(nèi)部性和隱秘性，這導致司法實踐中債權人一般難以充分證明債務的上述用途并獲得勝訴。盡管這被批評為破壞交易安全，且在司法實踐中催生了夫妻合謀損害債權人合法權益的道德風險，但的確達到了優(yōu)先保護婚姻的規(guī)范預期。而《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的重大轉向無疑走向了另一極，即從優(yōu)先保護婚姻調整為優(yōu)先保護交易安全或債權人的財產(chǎn)權益。盡管如此，《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及其在2017 年的修正以及2018 年《夫妻債務解釋》的公布實施卻帶來了夫妻債務理論研究的升華，即一方面引發(fā)夫妻債務研究的類型化和精細化，〔11〕參見汪洋：《夫妻債務的基本類型、責任基礎與責任財產(chǎn)——最高人民法院〈夫妻債務解釋〉實體法評析》，載《當代法學》2019 年第3 期；劉征峰：《夫妻債務規(guī)范的層次互動體系——以連帶債務方案為中心》，載《法學》2019 年第6 期；朱虎：《夫妻債務的具體類型和責任承擔》，載《法學評論》2019 年第5 期。另一方面在方法論上也強化了家庭法回歸民法的基本認知，〔12〕參見巫若枝：《三十年來中國婚姻法“回歸民法”的反思——兼論保持與發(fā)展婚姻法獨立部門法傳統(tǒng)》，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9 年第4 期；賀劍：《論婚姻法回歸民法的基本思路——以法定夫妻財產(chǎn)制為重點》，載《中外法學》2014 年第6 期。并借助民法典的編纂真正落實了家庭法科學融入民法體系的夙愿。〔13〕參見夏吟蘭：《婚姻家庭編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載《中國法學》2020 年第4 期。《民法典》第1064 條正是上述努力的集中體現(xiàn)。不無遺憾的是，與家庭法和財產(chǎn)法的互動相比，民事訴訟法與實體法之間的協(xié)同研究卻始終隱而未發(fā)。如果以法律上事實推定作為出發(fā)點，“夫妻共同生活”標準與“婚內(nèi)推定”標準并不矛盾，其也并不必然導出夫妻債務內(nèi)部關系與外部關系之二元格局，〔14〕區(qū)分夫妻債務內(nèi)部關系和外部關系的重要規(guī)范根據(jù)是2001 年《婚姻法》第41 條和《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之并存。《民法典》第1064 條在充分評估《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的成效及其局限的基礎上，廢除了“婚內(nèi)推定”標準轉而吸收了《夫妻債務解釋》的規(guī)定和做法。同前注〔7〕，黃薇主編書，第114-115 頁。也即“婚內(nèi)推定”并未否認“夫妻共同生活”是夫妻共同債務的前提條件。〔15〕上述不同標準的規(guī)范性質差異較早被實務界指出，但學者對上述區(qū)分通常加以混同闡述。同前注〔4〕，薛寧蘭文。如果不存在具體案件中的證明難題，無論是由債權人抑或是由夫妻一方對“夫妻共同生活”承擔證明責任，都不妨礙法官對夫妻共同債務之認定，進而在結果上實現(xiàn)婚姻保護和交易安全的雙贏局面。“夫妻共同生活”標準和“婚內(nèi)推定”標準之所以在訴訟實踐中引發(fā)當事人“全贏”或“全輸”的極端后果，進而激發(fā)了夫妻債務應以婚姻保護為先還是優(yōu)先保護市場交易安全之爭，根源并不在于實體法上構成要件的設計，而在于夫妻債務規(guī)范的訴訟實施尤其是證據(jù)證明問題。〔16〕同樣的問題也存在于侵權糾紛中的夫妻共同債務認定。參見蔡立東、楊柳：《侵權糾紛中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困境與立法回應——以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為研究對象》，載《法學論壇》2020 年第3 期。

鑒于《民法典》第1064 條的立法目的和對夫妻債務規(guī)則的細化需要，亟需從訴訟實施視角展開實體與程序的交叉研究，即以債權人的訴訟選擇與夫妻非舉債一方的訴訟應對為起點，解析夫妻共同債務“證明難”問題的成因與出路，在理順審判程序之后有針對性地檢討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執(zhí)行問題，并在此基礎上對《民法典》第1064 條之夫妻債務規(guī)范進行訴訟檢驗與程序反饋。〔17〕司法實踐是檢驗法律文本有效性的最終平臺，只有具有正當性和有效性的法律文本方能在司法實踐中得到落實，反之，如果法律文本無法在司法實踐中得到落實，其正當性和有效性即值得質疑。參見李曉倩：《未成年人致人損害的規(guī)范邏輯與立法選擇》，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8 年第4 期。除此之外，審判程序、執(zhí)行程序、家庭法與財產(chǎn)法的交叉互動也不妨被看作民事訴訟法與實體法相互協(xié)調和對接的例證，并可能對《民法典》其他實體規(guī)范的訴訟實施發(fā)揮示范指引作用。

二、夫妻債務類型的訴訟認定

根據(jù)《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前段和債的一般規(guī)則，因夫妻雙方行為所負債務可能產(chǎn)生連帶債務、共同債務和按份債務，當意思表示存有疑問時應推定為連帶債務。根據(jù)《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雖然只有夫妻一方之法律行為，但為婚姻家庭生活需要所負債務原則上是配偶雙方的連帶債務。〔18〕同前注〔11〕，朱虎文。而同條第2 款對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作出細化規(guī)定，即原則上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而是構成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但在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或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時例外認可其為夫妻共同債務。

（一）《民法典》第1064 條的請求權基礎分析

與“夫妻共同生活”和“婚內(nèi)推定”相比，《民法典》第1064 條確立的夫妻債務類型無疑更加多元，這就為法官的司法適用提供了更為科學和全面的實體法根據(jù)，但也對法官認定夫妻債務類型提出了更高要求，即必須明確不同債務類型對訴訟標的之影響。

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民法典》第1064 條除了起到社會生活百科全書式的行為規(guī)范作用，同樣也是民事訴訟中的實體裁判根據(jù)。具體到個案，夫妻債務規(guī)范為訴訟標的提供了實體請求權基礎。基于實體法與程序法在事實維度上的不同，在具體訴訟中法官無法在案件事實充分展開與認定之前就先驗地認為，《民法典》第1064 條中的實體構成要件得到了滿足，而是必須在原被告雙方的事實主張和證據(jù)提出的基礎之上，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105 條和2019 年全面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新《民事證據(jù)規(guī)定》）第85 條第2 款進行綜合判定。〔19〕關于請求權基礎對訴訟標的和審理結構的形塑，參見曹志勛：《請求權基礎對民事程序法適用的影響》，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 年8 月5 日，第4 版。《民事訴訟法》第13 條第2 款之處分原則首先要求法官明確《民法典》第1064 條中的請求權基礎是否唯一。上述問題可以被具體化為以下兩個問題。（1）當事人根據(jù)《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前段訴請夫妻雙方承擔連帶責任被法院判決駁回訴訟請求之后，可否根據(jù)第1 款后段另訴夫妻雙方，要求其承擔連帶責任。（2）當債權人以夫妻個人債務為由提起給付之訴時，法官可否根據(jù)《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抑或第2 款判定該債務為夫妻共同債務。前述問題的關鍵正在于“夫妻雙方意思表示”和“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是否構成獨立且有別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實體要件。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則根據(jù)我國法在訴訟標的識別標準上采用的傳統(tǒng)訴訟標的理論，債權人可分別以“夫妻共同生活”“夫妻共同行為”和“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進行訴訟。雖然這在結果上可能引發(fā)一個給付目的多個訴訟程序的不理想狀態(tài)，但卻是傳統(tǒng)訴訟標的理論的自然邏輯延伸。〔20〕參見最高人民法院修改后民事訴訟法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編著：《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 年版，第635 頁。

不過，多訴訟標的之結論并非《民法典》第1064 條的必然結果。雖然該條隱含夫妻共同債務的三個主要類型，但三者之訴訟標的是否彼此獨立卻值得深究。夫妻之間形成了婚姻家庭關系，并為了維系和保障婚姻家庭關系而建立夫妻共同財產(chǎn)制。夫妻一方為了共同生活所負擔的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這可以被看作體現(xiàn)婚姻家庭法特點的實體法律構成，與此相呼應的是夫妻共同意思表示或共同行為。夫妻雖然組成婚姻家庭關系，但仍舊保留一般民事主體的角色定位，因共同意思表示或共同行為而產(chǎn)生的共同債務并不以婚姻家庭關系為前提，而是所有民事主體根據(jù)債的一般原理都應承擔的民事責任，“共債共簽”并非新的實體構成要件或請求權基礎。其旨在提示債權人加強事前風險防范，盡可能要求夫妻共同簽名，起到保障交易安全和夫妻一方合法權益的功能，〔21〕參見夏吟蘭、龍翼飛等：《中國民法典釋評·婚姻家庭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 年版，第131 頁。并提示法官在處理夫妻外部債務糾紛時除考慮家庭法方案之外，亦應顧及財產(chǎn)法方案的訴訟選擇。

在上述財產(chǎn)法方案和家庭法方案并存的格局下，“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是否為第三種實體構成，這取決于其背后的規(guī)范定位究竟是側重實體法抑或是側重程序法。如將“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理論基礎定位為家事代理權，據(jù)此使法律效果直接對夫妻另一方產(chǎn)生作用，則可能形成新的實體請求權基礎；如將其理解為法律上事實推定，即其并未修改實體法上的構成要件，而只是程序性地緩解“夫妻共同生活”在司法實踐中的證明困難，則不能認為其是第三種實體法選擇。上述實體法和訴訟法路徑雖然在結果上均可能使舉債方的行為對夫妻另一方產(chǎn)生實際作用，但在審判程序中卻存在截然不同的訴訟構造。由于家事代理權是在夫妻雙方意思表示之外采用了代理權的實體構成，這就使其不同于以用途為標準的“夫妻共同生活”構成要件，進而使《民法典》第1064 條生成三個請求權基礎，即“夫妻共同行為”“日常家事代理權”和“夫妻共同生活”。上述方案雖能與《民法典》第1060 條相協(xié)調，但使債權人的訴訟選擇與法官對債務類型的判定變得更為困難與復雜。

雖然《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與第1060 條相呼應，并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和最高人民法院分別編著的釋義書中均被界定為日常家事代理權，〔22〕同前注〔7〕，黃薇主編書，第117-118 頁；同前注〔3〕，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書，第137-139、163 頁。但僅從《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結合第2 款的規(guī)范表述出發(fā)，家事代理權卻并非唯一的解釋方案。根據(jù)其第2 款，債權人的訴訟請求如根據(jù)具體地區(qū)生活標準和風俗習慣進行綜合判斷后被認定為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有關夫妻共同債務的權利主張就無法獲得法院的支持。在此基礎上，若債權人能使法官確信，上述債務被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chǎn)經(jīng)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則可例外地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該第2 款的但書為“夫妻共同生活”和“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兩項標準的相互關系提供了訴訟法解決方案。從條文結構上看，《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和第2 款可以被看作是對新《民事證據(jù)規(guī)定》第10 條第1 款第3 項“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推定的事實”的具體應用。法律上事實推定由三個部分組成：（1）作為證明主題的推定基礎事實；（2）不需要被主張和證明的被推定事實；（3）待適用的法律構成要件要素。其中，法律直接規(guī)定了從推定基礎事實得出被推定的事實進而認定待適用的法律構成要件要素成立，故而被推定的事實既不需要當事人主張，也同樣不構成證明的對象，而是屬于無需證明的事實。債權人作為本證方，只需證成債務符合“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就能使法官支持其夫妻共同債務的權利主張，而無須直接證明“夫妻共同生活”。即便其無法借助法律上事實推定緩解證明困難，也并非徹底失去勝訴希望，還可以選擇“夫妻共同生活”作為論證基礎。以此為視角，“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并非獨立請求權基礎，而是構成“夫妻共同生活”的推定基礎事實。〔23〕類似觀點參見前注〔21〕，夏吟蘭、龍翼飛等書，第131 頁；同前注〔7〕，王雷文。其主要作用是緩解具體案件中的證明困難，是司法實踐中具體證明“夫妻共同生活”這一實體法標準的訴訟橋梁。

相較于實體法解釋方案，上述訴訟法解釋路徑更為困難，亦即能否對《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作出與第1060 條不同的解讀。對此，亦有學者基于歷史局限性及其在男女平權時代的邏輯悖論以及實效性之欠缺，主張限縮解釋日常家事代理權的適用范圍，在結果上使《民法典》第1064 條第1款后段成為具文，將《民法典》第1060 條的實際作用限定于“處分權”。〔24〕同前注〔6〕，賀劍文。類似觀點參見王戰(zhàn)濤：《日常家事代理之批判》，載《法學家》2019 年第3 期；李洪祥：《論日常家事代理權視角下的夫妻共同債務構成》，載《當代法學》2020 年第5 期。上述實體法限縮解釋方案雖然可以最大限度地規(guī)避日常家事代理在實體法上的適用風險，但無法克服其在訴訟法上形成多項訴訟標的之弊端，還可能使《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對“夫妻共同生活”證明難題的緩解作用消失殆盡。因此，訴訟法方案同樣起到了日常家事代理之類似作用，從民事訴訟法與實體法交叉的角度觀察，訴訟法方案或許是更為妥當?shù)慕鉀Q方案。一方面，將“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視為法律上事實推定之基礎事實更符合《夫妻債務解釋》第2 條的規(guī)范性質。作為司法解釋，其不應也不宜建立新的請求權基礎，而旨在為司法裁判提供程序規(guī)則與訴訟指引，即通過調整既有請求權基礎的證明責任緩解“夫妻共同生活”之證明難題，在婚姻保護基礎上兼顧市場交易安全。故而，雖然《夫妻債務解釋》第2 條并未言明，但債權人能夠證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與人民法院認定其為夫妻共同債務之間并非充分條件，而僅是必要條件。債權人對“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證成只是完成了對推定基礎事實之證明，當被告無法證明被推定事實的反面時，法院將判定債權人勝訴。相反，若被告能夠證明上述債務雖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卻并不符合“夫妻共同生活”要件時，依舊應當判決駁回債權人的訴訟請求。〔25〕相同處理方法可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關于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性質如何認定的答復》。另一方面，將“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作為法律上事實推定，還能將《民法典》第1064 條規(guī)定的夫妻共同債務的三個主要類型簡化為兩項實體法標準，在當事人并未主張時即可由法官依職權對法律上事實推定技術加以運用，這是更有利于債權保護并符合糾紛一次性解決需要的訴訟方案。

將夫妻共同債務的三個主要類型簡化為兩項實體法標準之后，需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夫妻共同生活”和“夫妻共同行為”是否構成相互獨立的實體構成，進而生成不同的訴訟標的，抑或認為上述兩項標準存在法條競合，而在訴訟中只存在單一訴訟標的。“夫妻共同行為”標準的提出也是家庭法回歸民法的具體步驟，即夫妻雙方除了在內(nèi)部形成婚姻家庭關系，還在外部扮演一般民事主體之角色。此時，對夫妻共同債務之評價除了回歸其婚姻家庭角色之外，自然還可一般適用合同法、侵權責任法等債法規(guī)則。〔26〕同前注〔11〕，朱虎文。相反，“夫妻共同生活”標準則是自1950 年《婚姻法》頒布實施以來就一直沿用和貫徹的家庭法標準。據(jù)此，“夫妻共同行為”和“夫妻共同生活”體現(xiàn)出財產(chǎn)法和家庭法在《民法典》第1064 條中的交錯。〔27〕除了實體構成之不同，兩者還存在責任財產(chǎn)上的顯著區(qū)別。參見前注〔11〕，汪洋文。在“夫妻共同生活”標準之外，“夫妻共同行為”并非新的標準，而是對合同法、侵權責任法等債法規(guī)則中相應請求權基礎的提示和重述，其并未創(chuàng)造新的請求權基礎。盡管如此，債權人依舊可能根據(jù)《民法典》第1064 條之“夫妻共同生活”標準和其所提示的“夫妻共同行為”標準提出兩項訴訟標的，并可類推適用《民法典》第186 條，基于當事人的訴訟選擇而產(chǎn)生訴的合并、變更以及前后訴之相互關系。

（二）“夫妻共同生活”和“夫妻共同行為”的訴訟標的

在將“夫妻共同生活”和“夫妻共同行為”分別歸入家庭法和財產(chǎn)法，并作為不同請求權基礎進行歸類之后，《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所提示的財產(chǎn)法請求權基礎和第2 款蘊含的“夫妻共同生活”標準原則上將在原被告和訴訟請求內(nèi)容或訴的聲明不變的前提下，因原告選擇家庭法方案或財產(chǎn)法方案而構成不同之訴訟標的。〔28〕請求權基礎與訴訟標的原則上存在一一對應關系，例外情形及其討論參見許可：《多維視角下公平分擔損失請求權的理論基礎與裁判構造》，載《現(xiàn)代法學》2019 年第6 期。法官必須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13 條第2 款和第200 條第1 款第11 項在原告選定的請求權基礎范圍內(nèi)裁判，而不能跨越當事人的選擇以另一實體構成要件為依據(jù)作出支持原告的判定。〔29〕這在2019 年《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中得到了具體貫徹和落實，如第36 條和第49 條。參見任重：《我國新訴訟資料釋明的反思與重構——以〈九民會議紀要〉與〈新證據(jù)規(guī)定〉為中心的解讀》，載《當代法學》2020 年第5 期。不過，我國民事司法實踐所明確選取的訴訟標的識別標準可能給債權人的訴訟選擇造成困難，即“夫妻共同生活”的事實在具體案件中難以證明，作為其推定基礎事實的“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又在具體金額以及用途等方面多有限制，且學界還存在對其作進一步限縮之呼吁。在夫妻并未明示或默示、共同或先后作出意思表示的情況下，對夫妻另一方默示或明知的證明同樣存在證明困難。〔30〕參見葉濤：《民法典時代夫妻債務“共債共簽規(guī)則”中的合意認定》，載《法治研究》2020 年第5 期。不僅如此，司法實踐普遍要求原告最遲在開庭審理前明確選定請求權基礎的做法，無疑使上述選擇困境“雪上加霜”。〔31〕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30 條規(guī)定：“債權人依照合同法第一百二十二條的規(guī)定向人民法院起訴時作出選擇后，在一審開庭以前又變更訴訟請求的，人民法院應當準許。對方當事人提出管轄權異議，經(jīng)審查異議成立的，人民法院應當駁回起訴。”如果當事人經(jīng)釋明不明確請求權基礎，法院不能依職權確定，而應裁定駁回起訴。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版，第940 頁。不同觀點參見曹志勛：《民事立案程序中訴訟標的審查反思》，載《中國法學》2020 年第1 期。這也同時表明，實體法的規(guī)則設定無法脫離具體訴訟情境，民法典的貫徹落實必須重視訴訟法之維。

由于我國民事訴訟法并未全面規(guī)定訴的合并制度，相反，相關司法解釋還要求當事人必須作出明確選擇，以致出現(xiàn)“同案不同判”現(xiàn)象。〔32〕若干司法文書認可和運用選擇性訴的合并與預備性訴的合并制度。如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申3576 號民事裁定書認為：“法官向雪雁公司釋明，如果二審法院認定租賃合同無效，則雪雁公司無權要求弘晨公司支付租金，但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城鎮(zhèn)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五條規(guī)定，出租人有權請求對方參照合同約定的租金標準支付房屋占有使用費。雪雁公司當庭表示假如合同無效，則將原租金請求變更為房屋占有使用費。”相同處理方法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申字第1252 號民事裁定書。并存于《民法典》第1064 條的兩項請求權基礎也對我國選擇性訴的合并與預備性訴的合并制度提出更加迫切的需求，民事訴訟法和相關司法解釋理應為保障民法典的實施而明確引入上述兩項訴訟制度，緩解債權人對訴訟標的之選擇困難。〔33〕盡管既有法律和司法解釋對此并未明確引入，但通過對《民事訴訟法》第140 條和《民訴法解釋》第232 條的寬松規(guī)定進行擴大解釋已經(jīng)可能獲得相關規(guī)范根據(jù)。參見嚴仁群：《民訴法之教義學當如何展開》，載《比較法研究》2018 年第6 期。最新理論探討參見張衛(wèi)平：《主觀預備合并之訴及制度建構研究》，載《政法論叢》2020 年第5 期。除了在一審中引入上述制度，訴訟標的選擇困境的化解還需在二審中引入附帶上訴制度和不作為變更訴請的例外情形，避免出現(xiàn)二審法院與一審法院認定不一致時，原告因不得在上訴請求之外借助其他實體構成支持其訴訟請求而在敗訴后復又提起新訴的現(xiàn)象。〔34〕參見馬丁：《論訴狀內(nèi)容變更申請之合理司法應對》，載《中外法學》2017 年第5 期；嚴仁群：《禁止不利變更原則之教義學分析——兼評“勸煙猝死案”》，載《法商研究》2019 年第6 期。當然，在一審和二審中同樣存在法官釋明的必要，即法官在上述兩項標準的判定與原告的主張不同時，在處分原則和法官中立原則下根據(jù)新《民事證據(jù)規(guī)定》第53 條釋明案件爭議焦點，并適時釋明原告在“夫妻共同生活”和“夫妻共同行為”的訴訟標的之間轉換。〔35〕參見任重：《釋明變更訴訟請求的標準——兼論“證據(jù)規(guī)定”第35條第1款的規(guī)范目的》，載《法學研究》2019年第4期；任重：《法律釋明與法律觀點釋明之辨》，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 年第6 期。

（三）夫妻債務的訴訟形態(tài)

債權人在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起訴夫妻一方或雙方要求其承擔相應民事責任，不僅會因為對“夫妻共同生活”和“夫妻共同行為”的選取而形成不同的訴訟標的，而且還會因為對被告的選擇而生成不同的訴訟形態(tài)，即單一訴訟（包括夫妻一方以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身份參加訴訟）和共同訴訟之別。在“夫妻共同生活”或“夫妻共同行為”標準被滿足進而形成夫妻共同債務時，債權人可根據(jù)《民法典》第178 條第1 款在連帶債務中僅起訴夫妻一方要求其承擔全部責任。不過，僅起訴夫妻一方意味著可執(zhí)行財產(chǎn)的減少以及執(zhí)行不能的風險。因此，司法實踐中不乏債權人起訴夫妻雙方的情形。除了連帶責任，夫妻共同債務還可能形成共同債務與按份責任，這使債權人必須同時或先后起訴夫妻雙方才能滿足其合同目的或經(jīng)濟利益。〔36〕關于多數(shù)人侵權的共同訴訟類型討論可參見盧佩：《多數(shù)人侵權糾紛之共同訴訟類型研究——兼論訴訟標的之“案件事實”范圍的確定》，載《中外法學》2017 年第5 期；羅恬漩：《數(shù)人侵權的共同訴訟問題研究》，載《中外法學》2017 年第5 期；任重：《重思多數(shù)人侵權糾紛的共同訴訟類型——與盧佩博士商榷》，載《法律科學》2020 年第3 期。值得討論的問題是，債權人在獲得對夫妻一方的勝訴給付判決后，是否還可訴請夫妻另一方承擔尚未被清償?shù)膫鶆铡ι鲜鰡栴}同樣需從實體法和程序法交叉的視角予以解決。從實體法層面分析，《民法典》第178 條第1 款規(guī)定債權人有權請求部分或全部連帶責任人承擔責任。而在部分責任人清償全部債務之前，債權人對其他責任人的連帶債權依舊存在。僅因為債權人在前訴中的訴訟選擇就否定其對其他責任人的實體請求權，上述做法并不存在實體法上的正當性。而從訴訟法層面觀察，這涉及前訴的既判力對后訴的遮斷問題。對此，《民事訴訟法》第124 條第1 款第5 項和《民訴法解釋》第247 條業(yè)已確立判斷標準，即后訴與前訴的當事人相同、訴訟標的相同、訴訟請求相同或實質上矛盾。由于債權人訴請夫妻另一方承擔連帶責任的后訴與前訴不存在相同當事人，且訴訟標的與訴訟請求也并不實質相同，因此并不受前訴生效判決的遮斷。〔37〕有必要指出的是，《民訴法解釋》第247 條的三項判定標準存在多種學說的拼疊，進而在適用過程中引發(fā)認識的不統(tǒng)一，存在“同案不同判”的重大風險。參見傅郁林：《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民事訴訟法學的發(fā)展——從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相互塑造的角度觀察》，載《中外法學》2018 年第6 期。是故，債權人理應被準許通過后訴請求夫妻另一方繼續(xù)清償債務。

而當債權人以“夫妻共同生活”標準為根據(jù)訴請夫妻雙方承擔連帶責任時，可能會在民事訴訟理論上遇到若干障礙。一方面，因為僅是夫妻一方作出意思表示，相關證據(jù)也僅指向夫妻一方，此時以夫妻雙方作為共同被告提起訴訟，法院可能會認定夫妻另一方并非適格被告。不過，這并非是民事訴訟法固有之問題，而是法官超出《民事訴訟法》第119 條第1 款第2 項“有明確的被告”之法定要求，而與第1 項“原告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做同質化處理的結果。〔38〕對于原被告是否采取相同的適格標準，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實踐存在并不統(tǒng)一的理解與認識。如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申字第1059 號民事裁定書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九條規(guī)定的起訴受理條件僅要求被告明確，不要求被告適格，故原告提起訴訟只需明確被告是誰即可，至于被告是否適格屬于實體審理范疇，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被告不適格的，可以向原告釋明更換被告或者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類似觀點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提字第201 號民事裁定書。不同觀點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申291 號民事裁定書、（2016）最高法民申142 號民事裁定書以及（2016）最高法民申135 號民事裁定書。為了使債權人可以借助“夫妻共同生活”標準要求夫妻雙方承擔連帶責任，宜堅持“有明確的被告”這一法定起訴條件。另一方面，我國民事司法實踐對連帶責任共同訴訟類型的認識正經(jīng)歷從固有必要共同訴訟向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轉變。〔39〕典型例證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 條第1 款之規(guī)定：“賠償權利人起訴部分共同侵權人的，人民法院應當追加其他共同侵權人作為共同被告。賠償權利人在訴訟中放棄對部分共同侵權人的訴訟請求的，其他共同侵權人對被放棄訴訟請求的被告應當承擔的賠償份額不承擔連帶責任。責任范圍難以確定的，推定各共同侵權人承擔同等責任。”考慮到上述做法與權利人選擇權之間的緊張關系，民事訴訟法學界倡導將連帶責任型共同訴訟界定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并得到了最高人民法院理解與適用叢書的認可。同前注〔20〕，最高人民法院修改后民事訴訟法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編著書，第231頁。關于類似必要共同訴訟的最新討論，參見湯維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適用機制研究》，載《中國法學》2020 年第4 期。不過，以連帶責任的實體權利構造為標準，債權人要求夫妻承擔連帶責任的訴訟類型為普通共同訴訟，〔40〕詳見任重：《反思民事連帶責任的共同訴訟類型——基于民事訴訟基礎理論的分析框架》，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8 年第6 期。這也更能切合司法實踐中的不同具體走向，即當法官認為債務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且債權人無法證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存在“夫妻共同行為”時，理應判決駁回債權人對非舉債方的訴訟請求，而以夫妻個人債務為據(jù)判決債權人對舉債方的給付之訴勝訴。

三、夫妻債務的“證明難”與類型轉化

《民法典》第1064 條規(guī)定了三種主要的夫妻共同債務類型。然而，以訴訟法角度觀之，上述三種類型或僅生成兩類訴訟標的。將“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視為法律上事實推定而不作為獨立的訴訟標的，將有助于在實體法上化解家事代理權的弊端和風險，并在訴訟法上更有利于債權保護及糾紛的一次性解決。在債權人訴請夫妻雙方承擔連帶責任的訴訟中，以債權人是否能夠成功證明“夫妻共同生活”為標準，訴訟結果可能分別走向夫妻共同債務和夫妻個人債務。由于我國法采傳統(tǒng)訴訟標的識別標準，債權人還可能根據(jù)“夫妻共同行為”請求夫妻承擔連帶責任。雖然上述分類在實體法上是明確的，但在訴訟實踐中卻可能因為事實認定和證據(jù)調查而存在轉換可能，即兩類夫妻共同債務之間以及共同債務與個人債務之間的轉換。上述應然與實然之間的區(qū)別也使夫妻個人債務在司法實踐中被寄希望于部分發(fā)揮夫妻共同債務的功能，尤其是當債權人無法證明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但客觀上夫妻確實因為一方舉債而共同受益時，債權人針對舉債方的勝訴給付判決可否執(zhí)行夫妻共同財產(chǎn)便成為兩難問題。〔41〕這一問題同樣牽涉夫妻責任財產(chǎn)的不同判定標準，并呈現(xiàn)出內(nèi)部關系和外部關系之分別。為了避免受到上述爭議問題的干擾，同時考慮到強制執(zhí)行法的形式化原則，此處并未使用“責任財產(chǎn)”這一表述。強制執(zhí)行范圍與夫妻責任財產(chǎn)之問題將留待下文專門討論。如堅持只能用債務人名下的個人財產(chǎn)清償，則可能使夫妻共同財產(chǎn)不正當?shù)爻蔀橐?guī)避債務的“避風港”；如從共同受益角度出發(fā)，認為應擴及夫妻共同財產(chǎn)中債務人的份額甚至全部共同財產(chǎn)，則又會對婚姻家庭關系的保障和維系造成致命打擊。其實，應首先厘清上述兩難問題產(chǎn)生的訴訟法原因，之后才可能作出正確判定。最關鍵的是澄清“夫妻共同生活”證明難題的產(chǎn)生原因并提出有針對性和可操作性的解決方案。

雖然我國《婚姻法》早在1950 年就確立了“夫妻共同生活”標準，但這一標準在司法實踐中的認定卻存在較大困難。由此才使“夫妻共同生活”標準走向“婚內(nèi)推定”標準，進而帶來了從債權人“全輸”到非舉債方“全輸”的戲劇化結果，并導致兩種價值取向的直接對立。“夫妻共同生活”的證明不同于《民法典》第985 條不當?shù)美V訟中“沒有法律根據(jù)”和第1079 條第2 款離婚訴訟中“感情確已破裂”的證明。后兩者的“證明難”是因為該構成要件要素的評價性致使具體生活事實存在涵攝困難。〔42〕關于評價性要件的“證明難”問題及其解決，參見許可：《民事審判方法：要件事實引論》，法律出版社2009 年版，第26-29 頁。而“夫妻共同生活”的證明困難源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內(nèi)部性和隱秘性，舉債使用狀況并不在債權人的控制范圍之內(nèi)。此時要求債權人負責說明資金使用情況顯然不合理。然而，這是否就意味債權人不應承擔證明責任，此即我國民事訴訟理論與實踐存在較大分歧的環(huán)節(jié)。〔43〕參見李浩：《證明責任的概念——實務與理論的背離》，載《當代法學》2017 年第5 期；胡學軍：《中國式舉證責任制度的內(nèi)在邏輯——以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為中心的分析》，載《法學家》2018 年第5 期。根據(jù)《民訴法解釋》第91 條，證明責任的分配以實體法律規(guī)范為標準，這被稱為證明責任分配的規(guī)范說。〔44〕同前注〔20〕，最高人民法院修改后民事訴訟法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編著書，第316 頁；李浩：《規(guī)范說視野下法律要件分類研究》，載《法律適用》2017 年第15 期；袁中華：《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原則及其適用——〈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91 條之述評》，載《法律適用》2015 年第8 期。據(jù)此，實體請求權規(guī)范首先被劃分為基礎規(guī)范和反對規(guī)范兩大類，而反對規(guī)范進一步被劃分為權利妨礙、權利消滅和權利受限三個子類。在法律規(guī)范分類體系中，基礎規(guī)范也被稱為權利產(chǎn)生規(guī)范，即規(guī)定權利產(chǎn)生條件的實體規(guī)范。以此為標準，《民法典》第1064 條中的夫妻債務規(guī)定均為基礎規(guī)范。〔45〕雖然將“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界定為法律上事實推定，進而在結果上使夫妻另一方對被推定事實的反面承擔證明責任，但并未改變其作為基礎規(guī)范的定位。其中，“夫妻共同生活”是家庭法型夫妻共同債務的核心標準。

雖然“夫妻共同生活”標準可以被看作夫妻共同債務的實體構成要件，但其內(nèi)部性和隱秘性使債權人無法洞悉資金的具體使用情況。既然如此，證明責任倒置是否能夠破解上述難題？既然債權人并不控制資金的走向，那么讓夫妻或其中一方對此進行反面本證，即證明資金并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似乎是上述邏輯的自然延伸。然而，證明責任倒置并非緩解證明困難的良方，這已在由“夫妻共同生活”標準向“婚內(nèi)推定”標準轉換進而實質上倒置證明責任的司法實踐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由于證明責任倒置是一般性和抽象性的，而證明困難卻因案因人而異，由此催生出債權人與舉債方惡意串通損害非舉債方合法權益的嚴重社會問題。“拆東墻補西墻”的做法并沒能真正堵住漏洞，即證明責任由哪一方負擔，哪一方就在結果上敗訴。〔46〕學理反思參見胡學軍：《在“生活事實”與“法律要件”之間：證明責任分配對象的誤識與回歸》，載《中國法學》2019 年第2 期；胡學軍：《證明責任制度本質重述》，載《法學研究》2020年第5期；任重：《論中國“現(xiàn)代”證明責任問題——兼評德國理論新進展》，載《當代法學》2017 年第5 期。

夫妻共同債務的證明困難需要結合具體訴訟情境尋找其法律成因和訴訟出路。雖然夫妻共同生活具有內(nèi)部性和隱秘性，但這是否就意味著債權人無法證明資金的使用情況？這其實是值得進一步反思的問題。例如，債權人和舉債方（夫）是摯友，債務人向債權人借款時說明資金將用于購買夫妻共同居住的房屋。而在債權人出借后不久，債務人就以夫妻名義購買商品房一套。此時，是否還要苛求債權人必須出示資金流轉的詳細證據(jù)才能使法官確信借款是用于“夫妻共同生活”？這就要求在案件事實的認定上充分賦予法官自由心證權，使審理者裁判，讓裁判者負責。〔47〕參見張衛(wèi)平：《自由心證原則的再認識：制約與保障——以民事訴訟的事實認定為中心》，載《政法論叢》2017 年第4 期；吳澤勇：《民事訴訟中自由心證的裁判方法及司法適用》，載《法律適用》2020 年第19 期。當然，具體案件中確實存在債權人無法或難以取得不動產(chǎn)登記簿或商品房買賣合同等重要證據(jù)的情況。對此，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和理論研究已經(jīng)為債權人提供了多種解決方案，〔48〕參見胡學軍：《從“抽象證明責任”到“具體舉證責任”——德、日民事證據(jù)法研究的實踐轉向及其對我國的啟示》，載《法學家》2012 年第2 期；周翠：《從事實推定走向表見證明》，載《現(xiàn)代法學》2014 年第6 期；吳澤勇：《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載《中外法學》2018 年第5 期；曹建軍：《論民事調查令的實踐基礎與規(guī)范理性》，載《法學家》2019 年第3 期；曹志勛：《經(jīng)驗法則適用的兩類模式——自對彭宇案判決說理的反思再出發(fā)》，載《法學家》2019 年第5 期。如《民訴法解釋》第112 條有關文書提出命令、《民事訴訟法》第64 條第2 款和《民訴法解釋》第94 條有關申請法院調查收集證據(jù)之規(guī)定，以及各種證明妨礙規(guī)則的運用。〔49〕如新《民事證據(jù)規(guī)定》第48 條第1 款規(guī)定：“控制書證的當事人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交書證的，人民法院可以認定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書證內(nèi)容為真實。”

從非舉債方的角度觀察，雖然其與舉債方構成婚姻家庭關系，但也并不必然對其資金使用情況了然于心，這既可能因為夫妻感情出現(xiàn)裂痕，也可能受到資金用途的影響。例如夫妻一方向債權人借貸，并將資金用于給他人購買房產(chǎn)。此時，夫妻另一方并不易于證明該筆資金并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這一消極事實。相反，債權人甚至可能因為其與債務人之間的熟人或朋友關系而了解資金的具體用途。此時，若通過法律上事實推定方式，只需要債權人根據(jù)《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證明該債務是在婚姻存續(xù)期間產(chǎn)生，就推定其為夫妻共同債務，之后再由夫妻另一方證明該資金并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則無疑對夫妻另一方而言是證明上的苛求和訴訟上的重大風險。

綜上所述，夫妻共同生活的內(nèi)部性和隱秘性并不必然導致債權人難以證明和夫妻另一方易于證明。對“夫妻共同生活”標準的證明責任倒置不僅無助于解決“證明難”問題，反而催生出新的道德風險和社會問題。從根本上而言，解決“證明難”問題并非證明責任倒置所能承受之重，而需在制度上確保法官敢于且愿意進行自由心證，〔50〕雖然新《民事證據(jù)規(guī)定》不再保留《民事證據(jù)規(guī)定》第77 條這一法定證據(jù)規(guī)則，轉而強調法官自由心證和尊重審判規(guī)律，但要使法官真正敢于且愿意進行自由心證還需要進一步完善法官的履職保障和訴訟配套。參見劉哲瑋：《進一步完善法官的履職保障》，載《人民法治》2019 年第14 期；任重：《完善法官責任制改革的民事訴訟配套制度》，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 年6 月5 日，第6 版。同時通過司法解釋和指導性案例確立更多表見證明、證明妨礙和事案解明規(guī)則，為“夫妻共同生活”標準的證明難題起到多線疏導作用。〔51〕參見林劍鋒：《當事人平等原則解釋論功能的再認識》，載《法律科學》2020 年第3 期。從訴訟法視角而言，《民法典》第1064 條是對《婚姻法解釋（二）》第24 條證明責任倒置的撥亂反正，這種安排與證明責任分配的規(guī)范說相契合。由此帶來的個案公正性挑戰(zhàn)理應通過“證明難”的訴訟解決機制得以有效克服。

四、夫妻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及其強制執(zhí)行

《民法典》第1064 條雖然規(guī)定了夫妻債務的基本類型，但并未言明債務性質認定與清償責任的對應關系，特別是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問題有待司法實踐的進一步探索和總結。〔52〕同前注〔3〕，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書，第168 頁。從規(guī)范變遷視角而言，雖然《民法典》第1064 條對此并未具體言明，但結合1950 年《婚姻法》第24 條仍可較明確地劃定債務類型與責任財產(chǎn)之間的對應關系，即夫妻共同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包含夫妻共同財產(chǎn)（“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擔的債務，以共同生活時所得財產(chǎn)償還”），而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不包含夫妻共同財產(chǎn)（“男女一方單獨所負的債務，由本人償還”）。這一對應關系也為1980 年《婚姻法》第32 條以及2001 年修正后的《婚姻法》第41 條所沿用。盡管上述標準較為明確且使其內(nèi)外關系保持邏輯上的一貫性，但依舊存在進一步解釋的空間，這集中表現(xiàn)為婚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清償問題，即當債權人僅獲得對舉債方的勝訴給付判決，但舉債方名下的財產(chǎn)不足以清償其個人債務時，債權人可否請求法院分割夫妻共有財產(chǎn)，并就其中債務人的份額進行強制執(zhí)行，甚至直接就夫妻共有財產(chǎn)進行強制執(zhí)行。司法實踐對此存在不同見解和做法，〔53〕詳細梳理參見田韶華：《論共同財產(chǎn)制下夫妻債務的清償》，載《法律科學》2019 年第5 期。而學理上則大體存在五種不同的解決方案，即“肯定說”“份額說”“融合說”“推定說”和“否定說”。

“肯定說”認為，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包括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整體，故而可直接對夫妻共有財產(chǎn)進行強制執(zhí)行。其主要考量是，基于我國夫妻一體的傳統(tǒng)觀念以及目前夫妻合謀損害債權人利益的糾紛頻發(fā)，為保護債權人利益，應以夫妻全部共同財產(chǎn)作為一方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54〕參見裴樺：《夫妻財產(chǎn)制與財產(chǎn)法規(guī)則的沖突與協(xié)調》，載《法學研究》2017 年第4 期；同前注〔5〕，龍俊文。“份額說”認為，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并非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全部，而只是債務人一方享有的潛在份額。為了實現(xiàn)債務人的潛在份額，存在不同的法律解決方案，例如直接執(zhí)行夫妻共同財產(chǎn)但不超過總價值的一半，〔55〕同前注〔53〕，田韶華文。又如允許配偶在婚姻關系存續(xù)的前提下請求分割共同財產(chǎn)，再由債權人申請執(zhí)行舉債方的份額，從而最大限度地維護婚姻關系，也能滿足比例原則。〔56〕同前注〔11〕，汪洋文；同前注〔11〕，朱虎文。“融合說”認為不能一攬子以“份額說”或“肯定說”單獨回應夫妻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而是應區(qū)分“與家庭共同利益相關的個人債務”以及“其他類型的個人債務”，并將前者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擴展至整個共同財產(chǎn)，將后者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限制于債務人對共同財產(chǎn)的貢獻份額。〔57〕同前注〔11〕，劉征峰文。而“推定說”則從家庭內(nèi)部關系和外部關系的視角出發(fā)，首先將夫妻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限定為舉債方的個人財產(chǎn)，但又考慮到家庭關系的特殊性，而推定夫妻全部財產(chǎn)為舉債方的個人財產(chǎn)。〔58〕同前注〔6〕，賀劍文。相比上述四種解決方案，“否定說”對婚姻家庭關系的保障最為有力，其主張夫妻個人債務的強制執(zhí)行不能擴及夫妻共有財產(chǎn)中舉債方的個人份額，進而最大限度地維持夫妻家庭關系的物質基礎。〔59〕參見任重：《民事訴訟法教義學視角下的“執(zhí)行難”：成因與出路——以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執(zhí)行為中心》，載《當代法學》2019年第3 期。

與夫妻債務類型的訴訟認定問題類似，上述前四種解決方案同樣存在忽視訴訟法之維的傾向。在將“夫妻共同生活”作為婚姻家庭法視域下的請求權基礎和訴訟標的之后，若債權人能證明上述用途，則可以夫妻作為共同被告獲得勝訴給付判決，故而債權人當然可直接申請強制執(zhí)行夫妻共有財產(chǎn)。而夫妻個人債務的勝訴給付判決通常意味著債權人無法證成“夫妻共同生活”。為此，經(jīng)過訴訟認定的夫妻個人債務理應被界定為舉債方并非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個人債務。以此為基準，夫妻個人債務帶來夫妻整體受益或者實質上用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假定應該被否定，否則將導致越過審判程序而在執(zhí)行程序中再一次對夫妻債務性質進行實體判定。這不僅違背“一事不再理”原則，而且和審執(zhí)分離的基本倡導以及實體/程序事項的基本劃分相違背。〔60〕參見張衛(wèi)平：《執(zhí)行救濟制度的體系化》，載《中外法學》2019 年第4 期。

除了與民事訴訟基本理念和基礎理論之間存在的緊張關系，上述前四種解決方案還與執(zhí)行規(guī)范存在矛盾沖突。在債權人基于夫妻個人債務僅獲得針對舉債方的勝訴給付判決時，被執(zhí)行人僅指生效判決載明的負有給付義務的舉債方，并不當然包括夫妻另一方。〔61〕參見肖建國主編：《民事執(zhí)行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72-74 頁。若要對夫妻共有財產(chǎn)進行強制執(zhí)行就需追加夫妻另一方為被執(zhí)行人。對此，我國堅持嚴格的法定主義，只有在法律、司法解釋有明確規(guī)定的情況下方可追加。〔6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執(zhí)行局編著：《最高人民法院執(zhí)行最新司法解釋統(tǒng)一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16年版，第21-22頁。2016 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zhí)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民事執(zhí)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規(guī)定》）明確將夫妻另一方排除在變更、追加被執(zhí)行人的法定情形之外，且最高人民法院在相關判例中也持否定立場。〔63〕例如最高人民法院（2015）執(zhí)申字第111 號執(zhí)行裁定書。雖然被刪去的《民事執(zhí)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規(guī)定》（征求意見稿）第10 條曾經(jīng)對追加夫妻另一方為被執(zhí)行人專門作出規(guī)定，但其仍舊通過但書明確排除對夫妻個人債務進行強制執(zhí)行時追加夫妻另一方為被執(zhí)行人。〔64〕《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zhí)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征求意見稿）》第10 條規(guī)定：“生效法律文書僅將夫妻一方列為債務人，但有證據(jù)證明該債務發(fā)生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的，可以追加夫妻另一方為被執(zhí)行人；被執(zhí)行人離婚的，可以追加其原配偶為被執(zhí)行人。但生效法律文書明確確定該債務為夫妻一方的個人債務或者依照法律規(guī)定屬于個人債務的除外。”相關理論討論參見黃忠順：《變更追加連帶責任主體為被執(zhí)行人的類型化分析》，載《法治研究》2020 年第3 期。因此，除“份額說”和“否定說”外，其他三種方案均難以獲得《民事執(zhí)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規(guī)定》的支持。

雖然“份額說”同樣在結果上擴展了夫妻個人債務的執(zhí)行范圍，故而與“肯定說”“融合說”和“推定說”一樣，可能動搖夫妻共同財產(chǎn)制，但其卻能在一定程度上獲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執(zhí)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chǎn)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查扣凍規(guī)定》）第14 條的支持。其第1 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可以查封、扣押、凍結被執(zhí)行人與其他人共有的財產(chǎn)，第2 款對共有人協(xié)議分割共有財產(chǎn)作出規(guī)定，第3 款特別認可了申請執(zhí)行人代位提起析產(chǎn)之訴的訴訟途徑。雖然《查扣凍規(guī)定》第14 條看似與《民事執(zhí)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規(guī)定》明確排除追加夫妻另一方為被執(zhí)行人的做法相矛盾，但其實質上采取了折中方案，即雖然不能徑行處分夫妻共有財產(chǎn)，但可通過查封、凍結、扣押促使夫妻自行分割共有財產(chǎn)，或由舉債方甚至債權人代位提起析產(chǎn)訴訟后執(zhí)行債務人所得份額。雖然《查扣凍規(guī)定》第14 條看似將夫妻共有財產(chǎn)的潛在份額作為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但其并不直接處分共有財產(chǎn)，而是待相應份額歸入個人財產(chǎn)后再予強制執(zhí)行，這種做法依舊是將個人債務與個人責任財產(chǎn)相對應。以此為基礎，《民事強制執(zhí)行法草案（征求意見稿）》第114 條規(guī)定：“被執(zhí)行人與第三人共有財產(chǎn)的，申請執(zhí)行人可以以被執(zhí)行人和第三人為被告，向執(zhí)行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分割共有財產(chǎn)，并許可對分割后屬于被執(zhí)行人的部分強制執(zhí)行。但是，被執(zhí)行人有其他單獨所有財產(chǎn)且足以清償債務的除外。”

不過，上述做法并非《民法典》第1064 條的自然延伸。甚至可以說，《民法典》第1064 條、第1066 條和第11 條的體系解釋結果并不能當然支持對夫妻共有財產(chǎn)進行強制執(zhí)行或在析產(chǎn)后強制執(zhí)行相應份額。雖然《民法典》第1064 條并未明確規(guī)定夫妻個人債務的責任財產(chǎn)范圍，但《民法典》第1066 條嚴格限定了婚姻存續(xù)期間分割共同財產(chǎn)的兩種情形，即一方有隱藏、轉移、變賣、毀損、揮霍夫妻共同財產(chǎn)或者偽造夫妻共同債務等嚴重損害夫妻共同財產(chǎn)利益的行為之情形，以及一方負有法定扶養(yǎng)義務的人患重大疾病需要醫(yī)治，另一方不同意支付相關醫(yī)療費用之情形。雖然上述列舉并非新規(guī)定，而是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第4 條的吸收，〔65〕同前注〔3〕，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書，第178 頁。但夫妻一方個人財產(chǎn)不足以清償個人債務并不能被當然作為《民法典》第1066 條的法定例外。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對民法典進行審議和征求意見的過程中，曾有意見提出《民法典》第1066 條的兩種法定情形范圍過窄，建議增加夫妻一方財產(chǎn)不足以清償其個人債務等情形，但基于維護家庭和睦、穩(wěn)定的考慮，第1066 條最終維持上述兩種法定情形不變。〔66〕同前注〔7〕，黃薇主編書，第135 頁；同前注〔3〕，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書，第180 頁；同前注〔21〕，夏吟蘭、龍翼飛等書，第138-139 頁。基于同樣的考慮，既然夫妻一方在其財產(chǎn)不足以清償個人債務時不能請求分割夫妻共同財產(chǎn)，債權人同樣無權根據(jù)《查扣凍規(guī)定》第14 條第3 款提起代位析產(chǎn)訴訟。這也要求未來的《民事強制執(zhí)行法》與《民法典》第1066 條保持一致并作出相應調整，特別是明確排除夫妻一方個人債務的債權人提起代位析產(chǎn)之訴。

盡管如此，執(zhí)行規(guī)范并不能滿足于將夫妻個人債務與舉債方個人名下的財產(chǎn)簡單畫等號的機械做法，而不顧夫妻共同生活的內(nèi)部性和隱秘性給債權人判斷財產(chǎn)歸屬帶來的不利益。例如，可考慮引入對夫妻一方債權人更有利的占有推定規(guī)則，可供參考的立法例是《德國民事訴訟法》第739 條，為了夫的債權人或妻的債權人的利益，推定被配偶一方或雙方占有的動產(chǎn)屬于債務人。〔67〕參見《德國民事訴訟法》，丁啟明譯，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15 頁。而登記在舉債方個人名下的不動產(chǎn)也當然被推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chǎn)，這本就是執(zhí)行形式化原則的題中之義。〔68〕形式化原則也被稱為形式判斷原則，《查扣凍規(guī)定》第2 條是形式化原則的重要體現(xiàn)。參見趙晉山、王赫：《不動產(chǎn)登記樣態(tài)對強制執(zhí)行的影響與塑造》，載《法律適用》2018 年第15 期。通過強制執(zhí)行中的動產(chǎn)占有推定并貫徹形式化原則，夫妻共同生活的內(nèi)部性和隱秘性給債權人帶來的“執(zhí)行難”將得到最大程度的緩解。而通過賦予夫妻另一方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227 條借由案外人異議和案外人異議之訴撇除其個人財產(chǎn)和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訴訟權利，〔69〕參見張衛(wèi)平：《案外人異議之訴》，載《法學研究》2009 年第1 期；唐力：《案外人執(zhí)行異議之訴的完善》，載《法學》2014 年第7 期；黃忠順：《案外人排除強制執(zhí)行請求的司法審查模式選擇》，載《法學》2020 年第10 期。又能在結果上達成婚姻家庭生活維系和債權保護之間的科學平衡。相比代位析產(chǎn)之訴，有利于債權人的動產(chǎn)占有推定規(guī)則和形式化原則無疑更具有針對性和合理性。對于舉債方利用夫妻家庭關系惡意操縱責任財產(chǎn)范圍的道德風險，如將其所有的房產(chǎn)贈與夫妻另一方，《民法典》第538-542 條關于債權人撤銷權之規(guī)定不僅是治本之策，而且能在結果上實現(xiàn)債權保護的同時不動搖夫妻共同財產(chǎn)制，即債權人通過行使撤銷權可使名義上的夫妻共同財產(chǎn)全部回歸于舉債方個人財產(chǎn)項下。相反，債權人根據(jù)《查扣凍規(guī)定》第14 條第3 款提起的代位析產(chǎn)之訴卻僅能使舉債方的相應份額（通常是50%）回歸于舉債方的個人財產(chǎn)。當然，上述分析并不旨在證成“否定說”的絕對正確，而毋寧是期待在夫妻債務清償規(guī)則的理論研究和司法實務中重視訴訟之維，通過實體和程序雙管齊下的方式找到保護婚姻、意思自治和交易安全的平衡點。〔70〕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內(nèi)在法理和立法宗旨應高度重視億萬人民群眾對婚姻家庭和諧幸福的根本利益需求。參見龍翼飛：《編纂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法理思考與立法建議》，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0 年第2 期。

五、余論：民法典與民事訴訟的銜接

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而實施民法典的關鍵步驟是民事訴訟。這既要求法官在民事訴訟中正確理解和適用民法典，又要求民事訴訟的制度設計與民法典有機銜接。民法典與民事訴訟法是兩個平行的法律部門，相互之間不存在上位法與下位法以及一般法與特別法之關系。是故，民法典與民事訴訟法的交叉融合更顯復雜、艱難。與民法典相比，民事訴訟法存在多主體（法院和原被告組成的等腰三角形結構、共同訴訟人、第三人等）、多階段（審判程序、執(zhí)行程序、訴訟保全程序、非訟程序等）、多層次（基礎規(guī)范、反對規(guī)范、訴訟規(guī)范等）和多維度（原被告的單方事實主張、經(jīng)審理查明事實、客觀真實等）的特點。不僅如此，上述特征并非靜止且孤立的存在，而是動態(tài)地融合成為時間和空間的場。這就決定了民法典與民事訴訟的銜接并非一一對應關系，而是形成“多點對焦”的外觀。

與夫妻債務類型相比，當事人和法官更關注《民法典》第1064 條的訴訟標的構成，即債權人要求非舉債方償還債務的請求權基礎。首先，并非所有實體法律規(guī)范都是請求權基礎，如《民法典》第1041 條第1 款。其次，請求權基礎并不與《民法典》的條文存在嚴格的一一對應關系。《民法典》第1064 條的請求權基礎并不唯一，而是存在家庭法視域下的“夫妻共同生活”和財產(chǎn)法視域下的“夫妻共同行為”。不僅如此，后者理應被視為對合同法、侵權責任法等債法規(guī)則中相應請求權基礎的重述，若債權人以合同法為準據(jù)提起訴訟后復又以“夫妻共同行為”另訴，則理應被判定為重復起訴。最后，請求權基礎的界定需要重視訴訟之維。雖然《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之“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存在家事代理權的解釋路徑，但由此帶來的一個給付目的多個訴訟程序的弊端卻不能被忽視。不僅如此，多訴訟標的構造還將在訴訟實踐中引發(fā)當事人選擇和法官審理困難。從一次性解決糾紛角度出發(fā)，考慮到日常家事代理的適用風險，宜將《民法典》第1064 條第1 款后段定位為法律上事實推定，法官無需當事人主張即可依職權援引適用，同時賦予和保障對方當事人通過對被推定事實之反面加以證明（未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推翻法律上事實推定的訴訟權利。

在此基礎上，民法典與民事訴訟的銜接還應重視訴訟形態(tài)及證據(jù)證明問題。債權人以負債方作為被告提起民事訴訟自無疑問，但若選擇以非舉債方作為單一被告或共同被告，則會觸發(fā)訴訟形態(tài)問題。根據(jù)原告的選擇，《民法典》第1064 條將產(chǎn)生債權人訴舉債方的單一訴訟、債權人訴非舉債方的單一訴訟和債權人訴夫妻雙方的共同訴訟。其中，前兩種單一訴訟因當事人、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均不相同而并不構成《民訴法解釋》第247 條之重復起訴。當債權人訴請夫妻雙方承擔連帶責任時，宜根據(jù)《民法典》第178 條和《民事訴訟法》第52 條將其界定為普通共同訴訟。這一界定不僅充分貫徹了連帶責任中債權人的選擇權，而且與訴訟實踐相協(xié)調。關于訴訟形態(tài)的理論討論乃立基于事實清楚之假定前提，而法官在具體訴訟之初無法對案件事實了然于心并作出上述訴訟形態(tài)判定，相反，法官隨著審理過程的實質推進將不斷更新對案件事實的認知。只有將債權人起訴夫妻雙方界定為普通共同訴訟，才能使法官在不認可“夫妻共同生活”和“夫妻共同行為”時仍可判決舉債方敗訴。不僅如此，證據(jù)證明與事實認定除對訴訟形態(tài)產(chǎn)生影響，更對法律構成要件的充實具有決定作用。由于“證明難”具有情境性，治本之策是強調法官自由心證并完善訴訟配套機制。抽象和一般地變動法律構成要件及倒置證明責任不僅無法解決“證明難”問題，反而將引發(fā)新的道德風險和社會問題。

訴訟標的與訴訟形態(tài)不僅是民法典與民事訴訟銜接的最核心步驟，〔71〕2020 年10 月17 日，由中國法學會民法學研究會和中國法學會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在浙江寧波聯(lián)合舉辦的“民法與民事訴訟法的對話”將“請求權與訴”和“多數(shù)人之債的訴訟構造”作為最重要的兩項對話主題。而且決定了強制執(zhí)行程序中的被執(zhí)行人及其責任財產(chǎn)范圍，并在總體上影響民法典的正確實施。盡管筆者試圖以審判程序的開始和展開以及強制執(zhí)行程序等關鍵時間節(jié)點展現(xiàn)民法典與民事訴訟的銜接邏輯，但依然無法改變其“多點對焦”的現(xiàn)狀。〔72〕這同樣是民法與民事訴訟銜接既有研究的共同特點。參見王祺國、常怡、王劍南：《完善民事訴訟立法，保障〈民法通則〉的貫徹實施》，載《法學雜志》1987 年第2 期； ［日］三月章：《訴訟法與實體法——從實踐問題提起》，劉榮軍譯，載《外國法譯評》1999年第3 期；巢志雄、何雅婷：《〈民法總則〉的實施對民事訴訟的影響》，載《中國應用法學》2017 年第4 期；洪浩：《民法典時代民事訴訟制度發(fā)展的幾個基本問題》，載《政法論叢》2020 年第5 期。盡管如此，民法典與民事訴訟的銜接并非零散甚至雜亂無章的，可謂“形散而神不散”。民事訴訟目的論正是溝通上述關鍵節(jié)點的主線，更是銜接民法典與民事訴訟的中心思想。我國關于民事訴訟目的的討論受比較法以及改革開放以來“訴訟爆炸”又“案多人少”的影響，側重于糾紛解決說，對民事權利保護說并未予以足夠的重視與強調。〔73〕參見傅郁林：《追求價值、功能與技術邏輯自洽的比較民事訴訟法學》，載《法學研究》2012 年第5 期。民事訴訟法及其理論固然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為了破除我國法“重實體輕程序”的傳統(tǒng)思維，也更應強調民事訴訟法的獨立性，但民事訴訟法不能脫離實體法而獨自前行。我國一系列重要法律規(guī)定和訴訟理論均以實體法為導向，例如《民事訴訟法》第2 條將保護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與確認民事權利義務關系并重，再如第13 條第2 款在處分原則的表述上兼顧了實體權利和訴訟權利，又如第52 條和第56 條關于共同訴訟與第三人訴訟制度的規(guī)定以訴訟標的作為重要準據(jù)，而訴訟標的識別標準在我國被界定為傳統(tǒng)訴訟標的理論或舊實體法說，也即在給付之訴中以請求權主張，在確認之訴和形成之訴中以民事權利義務關系作為識別根據(jù)。在此基礎上，《民訴法解釋》第90 條和第91 條進一步將實體法規(guī)范劃分為基礎規(guī)范和反對規(guī)范，并對反對規(guī)范再行細分。據(jù)此，《民法典》將在具體案件中展開“請求→抗辯→再抗辯→再再抗辯”的實體構成分層，并與以起訴條件為核心的程序法條文共同生成民事審判程序的骨架，復又以案件事實和證據(jù)證明作為血肉附著，形成完整的有機體。而在生效判決作出后，執(zhí)行依據(jù)又將作為橋梁連接起審判程序中的權利判定與強制程序中的權利實現(xiàn)。從權利判定到權利實現(xiàn)的全過程不妨被看作民法典的訴訟實施。

民事訴訟法與實體法的有機銜接不僅具有理論價值，而且有重要的實踐意義。正是因為民事訴訟法與民法典的天然聯(lián)系，實體與程序任何一維的缺失都無法完美解決實際問題。以《民法典》第1064 條夫妻債務規(guī)范為中心，雖然立法者在總結七十余年來民事實體法律規(guī)范和司法經(jīng)驗的基礎上規(guī)定了夫妻共同債務的三個主要類別，但上述制度設計的真正落實還有賴于夫妻債務類型與訴訟標的之對接。從《民法典》第1064 條第2 款但書出發(fā)，考慮到原告對請求權基礎的選擇困難和糾紛一次性解決的需要，宜將“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作為法律上事實推定之推定基礎事實，而不宜作為獨立的債務類型。據(jù)此，《民法典》第1064 條僅規(guī)定兩類訴訟標的，即家庭法視域下的“夫妻共同生活”和財產(chǎn)法視域下的“夫妻共同行為”。面對司法實踐中難以證明“夫妻共同生活”的痼疾，不宜采取證明責任倒置的方案，而應有針對性地強化具體舉證責任和法官自由心證，并落實書證提出命令等解決證據(jù)偏在之訴訟機制，為債權人主張夫妻共同債務鋪平道路。由此，就夫妻一方個人債務執(zhí)行夫妻共同財產(chǎn)或債務人潛在份額的正當性和合理性也將不復存在。無論是債權人的合理預期抑或夫妻惡意串通的道德風險，都無法證成對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強制執(zhí)行。盡管如此，為了解決債權人的“證明難”和“執(zhí)行難”問題，可考慮引入有利于債權人的占有推定規(guī)則，貫徹形式化原則，并用足債權人撤銷權制度，以實現(xiàn)婚姻家庭關系維系和債權人財產(chǎn)權利保護之間的平衡。總體而言，夫妻債務規(guī)范的訴訟實施需要財產(chǎn)法、婚姻家庭法和訴訟法的協(xié)同。作為實施民法典的重要一環(huán)，民事訴訟不應該也無法缺位。民法典必然要求民事訴訟法律和理論體系作出全面調整和修正，即經(jīng)由民法典重塑民事訴訟，實現(xiàn)民法典在民事訴訟中的貫徹與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