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超 曹 佳
(1.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2.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隨著電視、互聯網等媒介的興起,受眾逐漸沉溺于表面、視覺上的快感享受與娛樂,理性思辨的力量逐漸減弱,其部分權力讓渡于情感等非理性因素。人文社科研究中也出現了“情感轉向”現象,即強調對情感的關注與探究。情感,即一種符號話語標簽,是人們對特定生理喚醒狀態的命名[1]。情感共同體則是以群體互通的情感為主體、以集體記憶、集體情感為紐帶建構的一種關系共同體。情感的生成和表達需要在社會互動中完成[2]。
2月7日因肖戰飯圈舉報導致AO3、Lofter等同人創作共享平臺被封,結果受到來自同人、耽美等多個圈層的憤怒與反抗,一場空前規模的輿論戰爭就此爆發。在這場斗爭中,“飯圈”及其所代表的“飯圈文化”引起社會的強烈關注與譴責。互聯網及社交媒體的發展使得時空界限被打破,并賦予受眾極大的話語權與自主性。其中以飯圈最為典型,即粉絲社群。飯圈指的是對某一共同對象擁有高度的喜愛與認同情感的個體自發組成的強組織力、執行力、消費力的情感共同體,具有自身獨特話語體系,核心為共同價值觀。飯圈文化是伴隨飯圈活動產生的一系列行為規范、價值體系等精神活動及產品,具有青年亞文化、后現代主義的特征。近年來,娛樂工業的推動與互聯網的連接特性促使飯圈從小眾群體到為大眾熟知,且以負面印象留以社會。但實際上粉絲并不如大眾所想象的無理智,其背后有一套相應的理性邏輯和情感訴求。
互聯網的出現和消費主義的興起使得“對某個對象(人物、物體、品牌等)產生極大的興趣、熱情”的個體做出“非常規行為”并跨越時空的區隔抱團取暖成為可能[3]。這種“非常規行為”通常指投入大量的金錢、時間與精力,在現代工業經濟背景下,又以消費行為所占比重最高。這一趣緣性社群的發展經歷了追星族、粉絲、飯圈三個不同的階段,稱呼也隨之變化,但其本質是不變的,都是以網絡技術為媒介連接起來的情感共同體,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變化。
第一,認知層面,從疏離到親近。由于時空、經濟等因素的限制,對于過去的粉絲來說,熒幕中的偶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雙方互動性不強;傳統媒體下的偶像大多是因擁有實力性的作品而被大眾認識、喜愛,對于粉絲的依賴性不強。飯圈偶像則大多數是先由經紀公司作為一個“半成品”被推向大眾,在低門檻的微博、抖音等社交媒體積累一定的粉絲后,再借助粉絲的流量價值發展為熒屏上的偶像,迭代速度快。為了得到粉絲的持續性支持,他們不得不增強與飯圈的互動,并通過“選擇性激勵”機制獲得核心粉絲的支持[4]。同時,社交媒體的發展進一步打破了偶像與粉絲之間的隔閡,雙方通過網絡可以進行實時性的交流互動,打造虛擬的“在場感”與“現實感”。加之偶像的平民化、生活化,在日漸頻繁的互動下,粉絲們與偶像的關系逐漸親近起來。
第二,行為層面,從被動到主動。亨利·詹金斯在其著作《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文化》一書中提出“參與式文化”理論,借助米歇爾·德賽都的“盜獵”理論,聚焦在粉絲的主體能動性上,認為粉絲不再是由資本操縱下的被動消費者,而是以積極的姿態主動參與、生產相關文本[5]。新媒體時代下,粉絲的主動性與參與性更是不斷增強。他們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生產以“元文本”為基礎的“粉絲文本”并將其在社群內部分享。粉絲社群內部的交流實踐活動分為四種:信息性交流、情感性交流、生產性交流、儀式性交流。而在生產性交流中粉絲的文本生產力是當今網絡粉絲社區維持和發展的重要保障[6]。
第三,組織層面,從松散到嚴密。過去的粉絲支持偶像的行為通常是觀看相關節目、收藏偶像產品等。“由于時空限制、信息通達性較差以及需要繳納‘會費’的原因”,早期的粉絲組織內部較為松散,凝聚力不強[7]。而飯圈是一個紀律嚴明、分工明確、層級分明的制度化自組織。首先,加入飯圈的粉絲被要求參與簽到、關注微博超話、發布相關微博等一系列儀式性活動,并且需要嚴格遵守飯圈內部規則,否則會被開出粉籍。其次,飯圈內通常有兩個及以上的核心群,一個是管理組,一個是遵從管理安排的宣傳組、文案組等負責特定內容的小組,分工嚴密,各司其職;最后,雖然飯圈是一個強調自由、平等的趣緣性組織,但其內部依然存在等級制度。在飯圈內的粉絲層級包括粉頭、站子、大粉、路人粉等幾個級別。
網絡技術與社交媒體的興起賦予受眾話語權,使得社會上傳播模式與受眾角色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一方面,傳統的中心化傳播模式逐漸轉變為去中心化的傳播模式。網絡技術的即時性與開放性打破了時空局限,用戶的反饋能夠實時到達傳播方。雙向、互動的去中心化傳播模式逐漸形成。互聯網的本質是連接,被網絡連接起來的用戶跳出Web1.0中心化網絡格局的束縛,重新塑造社會結構與關系屬性[8](P42-43)。在這樣的背景下,新的交往邏輯開始形成,傳統的基于地緣、血緣關系進行互動的社交模式被打破,轉向基于趣緣關系的網絡社交模式。
另一方面,新媒體環境下的粉絲逐漸成為“產消者”。技術賦權下的粉絲主體性與能動性日益彰顯。粉絲意識到自身所掌握的有限話語權,不再滿足于被動地接受媒介文本,而是以積極的姿態主動地參與到偶像符號的塑造過程,要求其向自身意愿靠攏。粉絲通過輿論對偶像及其背后資本施壓。而娛樂工業為使利益最大化也按照粉絲的偏好對偶像人設實時調整,以俘獲更多的粉絲。同時,粉絲根據自身的意愿對“元文本”進行拆分、重組成再生性文本,將其分享于群體內部。媒介文本上附著的情感投入使得粉絲進一步對“元文本”的發展動向加以關注,形成一種休戚與共的共同感[9]。粉絲身份實現了托夫勒所說的“產消合一”,既是生產者,也是消費者。
在傳統的部落社會中,人們滿足情感需求的方式基于面對面交流。人們通過與他人的相互接觸,構建“主我”與“客我”形象,形成自我意識,使自己更好地在社會群體中獲得認同與實現價值。人的價值實現與身份認同也需在群體中完成。在網絡時代,由于互聯網的連接性與開放性,人們無需出門就能與社會保持聯系與交流,但這種網上的虛擬交流帶有機械性與冷漠性,久而久之,導致“人情關系的沙漠化”[10]。人們從地域、血緣上的群體解脫出來,又跳入情感匱乏的困擾中。
因此,他們通過一種新的方式來滿足情感需求—趣緣性網絡社群。當網絡規范出現以后,舊的社會實踐與新的社會實踐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雖有所不同但并非全新的話語空間[11]。對同一個偶像的喜愛使得作為個體的粉絲依托網絡媒介聚集起來成為飯圈。他們通過分享、交流、創造內部文本對“我們”與“他們”進行劃分,從而產生群體歸屬感與身份認同。如飯圈內部話語“本命”、“爬墻”、“泥塑”等。同時,不斷的共同活動參與又進一步加強個體對組織的黏性與情感聯系,并將部分生活中的情感帶入進來,使其不單單是一個興趣團體,而漸漸成為構建個體身份與意義的情感共同體。王藝璇指出,通過活動的參與粉絲賦予社群以權威性及其情感與身份,進而使社群成為建構粉絲身份的場所,并用情感上的相互聯系維系這種身份的穩定性[12]。并且,“粉絲具有生產力”,菲斯克認為粉絲的生產力包括“符號生產力、聲明生產力和文本生產力”三個領域。在飯圈中,粉絲往往會發揮其文本生產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對元文本進行解構、重組形成粉絲文本,更注重快感的獲取而不是經濟利益。AO3事件的起因就是粉絲文本的創作與大范圍傳播。經過不斷的情緒展示、感染及互動,情感共同體形成,粉絲獲得一種群體情感與群體記憶;反過來,這種情感需求上的滿足又會增強他們對飯圈的認同感與依賴性。飯圈在儀式化、程序化,強調共同情感的社群狂歡中形成與鞏固,飯圈文化也隨之產生。
情感的表達、宣泄、滿足不是個人的事情,具有社會性。因此情感的宣泄、滿足在不同時代、社會具有不同的方式。一方面,工業時代下產業的標準化與大規模生產使得商品同質化現象嚴重,同類產品之間已無多大區別,功能性產品市場趨向飽和。另一方面,網絡的普及使得人們滿足情感需求的社會支持來源逐漸從真實社會轉向虛擬空間,并且越來越依賴于市場所提供的情感“產品”與“服務”。[13]娛樂工業即是情感產業化中重要的一環,通過輸送具象化、可視化的影視、明星產品吸引受眾以滿足其情感需求。其中,飯圈偶像尤其依賴于粉絲的情感支持及經濟支持。基于對某一偶像的喜愛與支持等情感因素集結起的情感共同體,成員之間交流密切、互相信任,屬于強關系群體,能夠有效地、持續地引發成員的消費行為,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為了獲得粉絲群體這一潛在的、變現效率快的經濟價值,偶像及其背后資本有意識地助推了飯圈的形成并發展成制度性的產業。
根據戈夫曼的“擬劇理論”,鏡頭前的偶像展示的是其前臺行為,帶有表演性,即所謂的“人設”。隨著網絡媒介與社交媒體的產生,為了建立自己的親近形象,偶像不得不將自己的部分后臺行為展現出來,前臺與后臺的界限逐漸變得模糊,一種介于前臺與后臺的中間領域形成。“但是這些中間領域是經過重新包裝的偽后臺行為”[14](P448-450)。
飯圈作為以粉絲對偶像的情感為紐帶自發集結起來的情感共同體,僅以粉絲的喜愛作為支撐,存在較大的不穩定性。但也正是因為飯圈是以情感為前提,形成的飯圈文化易促使粉絲以情感為行動依據,做出不理智的行為,造成負面影響。
本質而言,飯圈文化是一種以偶像為中心的類宗教式信仰的存在。通過對偶像官方文本的獲取,加上“暈輪效應”的作用,偶像被幻化成粉絲心中美好、神圣的存在,粉絲則成為他們忠實的信徒。飯圈中的偶像崇拜是原始宗教崇拜的一個新型表現,由對死人偶像的神化的宗教崇拜時代轉向對活人偶像的娛樂化的世俗崇拜時代[15]。與原始宗教信仰一樣,世俗化的偶像同樣神圣不可侵犯。在粉絲眼里,偶像的負面評價不容存在,一旦偶像的利益遭到損害,他們便群起而攻之。涂爾干認為,情感能量也是一種“道德情操”,充滿情感能量的人會感覺自己所做的是正義的。情感也是一份符號資源與動力資源[16]。以情感為紐帶的飯圈粉絲有著對偶像的喜愛與保護之情,一些“大粉”通過動員這種情感,打著高尚的旗號踐行他們心中的正義,如肖戰粉絲舉報AO3 平臺就以維護被同人文侵犯利益的群體為口號。
一般來說,粉絲出于對偶像的喜愛會主動地利用既有媒介尋找偶像的相關訊息。數字網絡技術及社交媒體打破了偶像與粉絲之間的時空藩籬,互動性更是促進了粉絲與偶像之間情感聯系的增強,形成“遠程親密感”,雙方之間建立擬態親密關系的可能性加大,這也促使粉絲進一步成為偶像的堅強后盾[17]。但懷著對偶像的迷戀對其進行支持時,價值理念也會有一定程度的改變,呈現出較為極端的“畸形化”趨勢,即一切以偶像利益為主。飯圈在維護自家偶像時,常常會用舉報的方式來打擊對方,即使原本雙方并無利益沖突存在。
舉報這一設置原本只針對那些惡意中傷、詆毀、污蔑的行為,但到了粉絲手里就變成了攻擊利器。在肖戰粉絲舉報AO3 平臺一事中,唯粉們認為:“你的文學自由不能建立在對別人形象的侮辱上,一旦做了,就是錯了。”她們利用作為公民的公權利向國家相關部門舉報,并夸大事實引起部門重視最終導致平臺被封。這實際上是一種利用公權利為自己謀私利的行為。她們既是粉絲也是公民,但兩者身份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從而導致了利用公權打壓而使得他人利益受損引起的社會沖突。
進入Web2.0 時代后,互聯網用戶既是信息接收者也是傳播中心,UGC 成為主要內容生產模式。在這樣的背景下,粉絲不斷地將自身情感、意愿投入到偶像的塑造過程中,造星模式已從傳統的依托媒體巨頭打造轉變到由粉絲、經紀公司與資本三者一起共同塑造偶像。通過社交媒體與網絡技術,粉絲自發組織起來為偶像宣傳、打投等,力所能及地為偶像增添曝光度與關注度。飯圈制度化、組織化的優勢使得他們的應援工作逐漸專業化、職業化,顯示出自組織的強大力量。在如今的“流量時代”,飯圈與偶像已然成為一種共生關系。
然而,多數“參與式造星”模式生產出的偶像過于依賴粉絲,技藝乏善可陳,主要依靠粉絲的情感與經濟投注。去年《創造營101》中大火的楊超越,即使實力差也依然憑借粉絲的熱捧得以出道。流量明星走紅的背后是飯圈一系列有組織、有計劃的刷票、打榜等數據作假的不正當競爭行為與粉絲們甘愿犧牲的精力與金錢。市場經濟下資本的逐利性又瞄準了偶像身后的流量愿意為其提供更好的資源,偶像的經濟價值也水漲船高,作品質量卻令人堪憂,不合理的“值不配位”現象十分常見。以Angelababy為例,她的演藝作品質量堪憂,片酬卻十分高,原因主要在于她1億多的粉絲。在消費主義的環境下,飯圈文化會進一步推動娛樂圈的惡性競爭并加大“值不配位”現象的出現幾率。
消費主義下飯圈文化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發展癥結,如網絡暴力、不正當競爭等。在追逐利益的同時,娛樂工業應當肩負其社會責任,引導正確價值觀的形成。受眾也應保持理性以免成為資本與情感的奴隸。
首先,受眾應提高媒介素養,理性追星。在技術賦權的環境下,受眾媒介素養的提高顯得極為重要,應當有意識地進行培養與提高,增強對負面信息的免疫能力,正確解讀媒介信息,防止自身信息繭房的出現。尤其是在如今飯圈中未成年人占據一定數量的情況下,學校應開展針對中小學生的媒介素養教育,以新型、趣味的方式同他們交流,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沖突。同時,偶像實際上是一個帶有利益性的象征符號,受眾應以平常心看待偶像,平衡生活與追星的關系,更多地將偶像當做自身的目標與動力,發揮追星的正面作用。“若批評無自由,則贊美無意義”。不因個人看法問題而對其進行不理智的攻擊。
其次,造星工廠應平衡利益性與公益性,減少技術上的漏洞。作為一種文化產品,偶像及其周邊產品對文化及社會價值有一定的影響。因此,資本在追逐利益的同時,也應認識并重視其所肩負的社會責任。與傳統優秀文化、道德價值結合起來,在利益性與公益性之間尋找平衡點,傳播正確的價值觀,引導受眾理解并認同傳統優秀文化。此外,偶像應發揮其意見領袖作用,提高業務能力,偶像作為粉絲心中美好事物的象征,在飯圈形成伊始就應當主動積極地引導、傳達正確的價值觀,與粉絲達成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