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夜與火的七次交談

馬肖肖

第一夜

今夜下著細細的雪，盡管在這無盡的黑暗里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是我清晰地感受著它們一絲一絲滲入皮膚的冰涼，聽得見雪花在空中旋轉(zhuǎn)、跳躍、碰撞、破碎的聲音，我想象得到，它們奇異美妙的樣子，水晶般透明，像云朵般輕盈飛舞的姿態(tài)，以及融化和凝結(jié)的情景。

溫度降低所產(chǎn)生的寒意讓人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體，像貓一樣。

今夜我蜷縮在大西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屋外雪花飄飄的情景之下，我想起了黃河，并且迫切地想要靠近她，感受她，聆聽她。仿佛一種深情的召喚，讓我去她的身邊。也許她有許許多多的故事要向我講述，有數(shù)不清的心里話要和我說，再或者她的心里也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復(fù)雜愁緒，需要我來理解，勸導。

黃河是什么樣子的？

黃河，她不是以母親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的。況且，我的母親不是水，是山，是一座座連綿不斷的黃色千里的饅頭山，是由細土黃沙堆積起來的雄偉的黃土高原。我所感受到的黃河，是值得我用一生來深交的摯友，甚至會像互相愛慕著的戀人一樣，互相產(chǎn)生著巨大的吸引力。

我深深地相信，黃河與我，與我的文字，應(yīng)該在前世就結(jié)下了緣份，今生的相遇，只是一次為了重逢的赴約。

第二夜

冬天的寒風吹過，頭發(fā)在冷風里亂作一團，我是以擁抱的姿態(tài)來迎接的她——黃。

我喜歡這干燥的空氣，這不加以掩飾的純真和真實，也喜歡這個季節(jié)帶來的樸實無華的樣子。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人感受到純粹的生命和生命蟄伏所隱藏的巨大力量。

今夜，黃河渾濁的水花兒拍打著我的眼眶，淚水也帶上了魚的腥味。今夜，我還是作別了那個陪在我身邊的人，打算一個人走，繼續(xù)未來的道路。黃河的浪波從我的心里涌過，巨大的悲傷席卷而來，又席卷而去。

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漫漫長夜里是什么在陪伴著我，是我的腳下堅實的土地，是我頭頂銳利的星光，是黃河水流過時沉悶的聲響和充滿著魚腥味與土腥味的空氣，是心里那一盞明亮的燈光。有時我感覺自己在精神上似乎失去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但忽而又感覺自己擁有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如此反復(fù)。

我不停想著，我的方向在哪里？什么是我追求的東西？我就像走進一條縱橫交錯的隧道，迷失在這里，于是不停地摸索尋找。盡管我還沒有找到這條隧道的出口，但是我內(nèi)心清晰地預(yù)感到，這樣的日子即將過去了，我即將看見一個新的黎明，那里，一輪血紅的太陽正從清晨的濃霧里逐漸顯現(xiàn)。

一聲嘹亮的歌兒從黃河的喉嚨里竄了出來。

第三夜

今夜，我是用耳朵來認識這個世界的。今夜，我聽見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在組成這個世界的所有元素中，我首先聽到了風。它貼著窗臺以極快的速度飛過去，在黑暗中翻轉(zhuǎn)飛騰，圍繞著幾棟破舊的八層樓房，窺探每一個窗口，然后又從最初的地方，重新來過。這聲音夾雜了好多東西，顯得凌亂，然而進入到我的耳朵，卻富有韻味，讓人不由得去體會，感受。

輾轉(zhuǎn)翻身，我又聽到了星空的聲音。

夜空黑暗，但是有種清澈的感覺，似乎那是一片深海。那些閃亮的星星，是深海里那些會發(fā)光的軟體動物，以輕盈的動作緩慢移動，而我恰恰聽見了這細小的動靜。

我偶爾會幻想這些星星是陌生的文字，然而作者是誰就不得而知了。我也希望自己有這樣一張紙，然后用筆在上面劃寫，嘶嘶的摩擦聲會顯得那么動聽。

當然，在這樣的夜里，我怎么會忘記我的老朋友黃河呢？每天夜里我都會聆聽她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就像她本身一樣連綿不斷妙趣橫生。

水波激蕩的動靜像流暢的語言不絕于耳，這些聲音長短不一，卻是大自然最巧妙的組合，讓世界歸于和諧。

在這個動聽的夜晚里，我安然入睡。

第四夜

今夜我們就坐在黃河邊上的大石頭上，激流奔馳而過帶起的風裹挾著細小冰涼的水滴，落在皮膚上，絲絲涼意，愜意極了。

天空的顏色由淺而深地變化，暮色越來越濃，就像一瓶墨水傾倒在清澈的水中，那墨色便以極快的速度蔓延擴散，形態(tài)變化萬千，讓人不禁想起電影里妖魔出沒的時刻，內(nèi)心竟會生出些許恐懼。

當然，坐在這里的不僅我一人。

我們在夜色中安靜地坐著，幾乎沒有什么對話，我們的心里應(yīng)該都裝著許多的心事，然而都不愿意說出來。我看著黃河對岸閃爍的燈光，傷感就如初春的寒意一樣，依舊會陣陣襲來。在這樣一個萬家燈火、華燈初上的城市，我只是這漫漫河灘上的一粒石子而已。

冷氣愈發(fā)濃厚沉重，衣服上都有了潮氣。但是我還不想回去，我喜歡這種感覺。冷月當頭，白色的月光鋪下來，像一床巨大的柔軟的棉絮。就近折了旁邊枯樹的枝條，又拔了四下的細干草，我們在河灘上點起了一堆火。火光跳躍著，像一個新生的嬰兒一樣活潑可愛。這溫暖的感覺讓我想起燦爛的春天，仿佛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堆火焰，而是一團毛茸茸的太陽。

左手邊是柔軟的火光，右手邊是湍急的流水。一邊暖如女人的懷抱，一邊冰如金屬。我想起了王朔的書名，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這樣的情景，我會牢記一生，這樣的心情，會銘刻在我的骨頭上。

赤色的火光映襯著我們的臉龐，像最美的花朵，在夜色里堅強地開放。也許你們不懂一個多愁善感，與文字投緣的男人心里的孤獨，但是你們一定不要嘲笑他，不要嘲笑他的夢想。

風吹過，更冷了。

我不知道什么時間了，但是我不怕;等這里的火光熄滅，我就回去。

第五夜

第五夜，亮光從窗戶投射進來，在地上投出不規(guī)則的亮斑。我閉上眼睛，白天發(fā)生的事情便歷歷在目。天空一天一天變藍，陽光也很充足，正午的太陽甚至會灼人的眼睛。而今天無疑就是這樣的天氣。我想著要是不出去享受，簡直就是辜負了它，如同辜負了自己心愛的女子。

春天雖然到了，但城市里如今已很少能看到鳥兒在天空飛。但是人類總是那么地聰明機智，他們發(fā)明了風箏。長而窄的人行道上，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自然還有眾多的情侶們，手里拉著長長的線，奔跑著，呼喊著，快樂無比。

我看著眼前景，走過人群，突然特別懷念我的家鄉(xiāng)。那是一個坐落在半山腰的小村莊，每逢春天到了，草樹抽芽，是一莊綠色的煙;鳥聲不斷，是一弦動人的曲。而如今，我遠離了我的家鄉(xiāng)，遠離了那些迷人的風景，惆悵涌動。

我赤腳走過滿布石子的河灘，感受這個美好的季節(jié)從地下涌上來的勃勃生機，感受大地的體溫，感受著一條河脈動的節(jié)奏。河灘上的石子表面光滑，踩上去微微的暖意讓人留戀。旁邊水面上閃耀著破碎密集的白光，如同一堆碎玻璃碴子堆積在那里。

這可人的景色實在是太誘人了，我迫不及待地站在淺水里，水面沒過腳踝，水溫有些涼，但是不能阻擋住內(nèi)心的高興啊！那些煩人的心事果然就隨著湍急的水流去了遠方，一身輕松讓人愉悅。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季節(jié)里，又是這么美好的一天，是我的時光樹上一顆飽滿多肉的果子。

第六夜

最美的故事一定要留在夜里講。

我清楚地認識到，我此刻的狀態(tài)并不是失眠，我只是沒有睡意。當星光遠道而來，到達我的眼眸。火焰在內(nèi)心燃起，溫暖著我的軀體。此刻的我，是多么的幸福啊！但就是這樣幸福的時刻，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個更加幸福的詞匯：愛情。

愛情到底是什么模樣？如此俗套的問題在這里提出來無疑相當于一面剛剛粉刷過的墻被涂上大塊的泥巴。在已經(jīng)過去的二十年里，我路過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在茫茫的人海里，我也遇見過天使一般的女孩，她也給予我無限的溫暖。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但是當她來到我的面前，那怦然心動的感覺，就像春風吹過的枝條，嫩綠的芽一夜之間便生長出來。

愛情，這樣的字眼甚至比夜空的星星更為耀眼。假使我生命中所遇見的是真正的愛情，那么她們就像兩朵淡雅的花裝點了我平凡的青春歲月。無疑是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了你們。

然而越是沉浸在美好的過去中，內(nèi)心的愧疚和自責便成正比地增長。像一個從雪山之頂滾下來的雪球，由起先拳頭般的大小最終成長到堪稱巨大的程度，具有了摧毀的力量。

迷茫也就隨之而來。

我一直渴望擁有一段轟轟烈烈或者平平淡淡的愛情，但當我以為的愛情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又似乎感覺到了束縛。這種感覺我說不出來，但無比強烈。

在那么多的夜晚里，講了那么多關(guān)于黑夜的故事，聽了那么多黃河的心事，我內(nèi)心的疑團正在一個一個地解開，日漸明了，仿佛我陰翳的眼睛漸漸清晰。

關(guān)于愛情，那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就像給人安了假肢，身體再也不能隨著心動了。

第七夜

被窩就像是一個山洞，而我是那個穴居在內(nèi)的人。遠離了我熟悉的村莊和親愛的人，被窩成為我受傷時棲息的地方。

我仔細回憶著身邊所發(fā)生的一切，我試圖記住每一個進入我眼眸的元素。在已經(jīng)過去的那段迷茫的日子里，是你們在漫長而冰冷的夜里陪我哭過笑過。我清點著我的回憶，如數(shù)家珍。

生活與我之間的焦距更加精確，一切都在這個夜晚清晰，我看見了一切。我會對這個夜晚心存感激，因為所有曾在黑夜給予我安慰的元素都來了，畫面豐滿，仿佛一場盛大的集會。

待我細細給你們介紹我的這些朋友們。

黃河，我的老朋友，她在今夜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狂躁起來，激流生風，拍打在岸邊的石頭上，我又聽到了她時常吟唱的那首歌。從前的日子里，聽起來顯得蒼涼，而今夜，變得激昂。我這個老朋友，估計她以為我要遠走了，聲勢浩大地給我送行了。

真是個糊涂的朋友。

還有星星，我一直以為他是不知名的失意人寫在天空的文字，沒想到今天他搖身一變，成了漫天的煙花，美麗傾城。我相信此刻定有無數(shù)的人在仰著頭注視著他的美好，并許下好多真真假假的承諾。今夜的星星，用盡這個世界上最亮的顏色涂染了天空。

風像個無知的小姑娘，一直在糾纏著黃河，讓黃河給她講那些美麗的故事。今夜的風更美，為了今天的大集會，我清楚地看見她換上了估計出嫁時才穿的美麗衣裳，臉上上了素雅精致的妝，宛若一個新娘。我這可愛的妹妹，正是美好的年華，心和春天一樣也發(fā)了嫩綠的芽。

再看看火，今夜所有的朋友們都在歡呼，而他卻一反常態(tài)，顯得特別安靜，獨自燃燒，不時將一杯又一杯的酒喝下。我靠近他，相顧無言，但看見了他眼中含淚。

什么話也不需要說，我們靜靜地看著眼前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然后在一個微妙的時刻，笑出聲來。

朋友說，我們應(yīng)該共同敬黑夜一杯酒。然后他端起了小酒杯。

我說，換個大杯。

我們又笑了。

今夜發(fā)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他們在我的腦海里像黃河水一樣地翻騰著。我們并排坐著，看到了眼前的，未知的，還有那些朦朦朧朧亦真亦幻的景象，萬般復(fù)雜的情緒糾結(jié)在一起。但是這些并沒有遮住前方。

因為那些早已在我的腦海里有序排列。

更重要的是，今夜，我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