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艷
(東北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長春 130024)
兒童作為一種“象征性的社會存在”在社會學和教育學的知識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從新童年社會學的產生開始的。從兒童作為一個特定的客體和研究對象進入研究者的研究視野開始,對于將兒童的研究作為一種特定的知識生產不僅意味著對兒童研究視角的豐富,更代表著一種成人對于自身和社會未來的“文化反思與建構”。
知識系統中兒童形象是兒童概念所形成的產物。在社會系統中,兒童是“天使”還是“惡魔”,是“嗷嗷待哺”還是“獨立自主”,其形象的被塑造、表達和傳播,不但表征著特定時代兒童的觀念,同時也是成人世界的兒童期待和兒童形象的社會功能表達的一種需要。
“凡是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變壞了”(1)盧梭《愛彌兒(精選本)》,彭正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版,第1頁。。在以盧梭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眼中,兒童是天真的,他們內心純凈,像天使一般,未被成人的世界所腐蝕。“人的結構并不是沒有出發點的;如果說任何結構都是一種發生過程的結果的話,那么在事實面前應該決然地承認,發生過程總是從一個比較簡單的結構向一個更復雜的結構的過渡。”(2)皮亞杰《結構主義》,倪連生、王琳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53頁。在以皮亞杰為代表的心理學家的眼中,兒童是自然現象,是純粹的,其發生認識論成功地將兒童納入到了一個發展的軌道,同時發展心理學的“兒童圖像”和社會學中的社會化理論模式相似,都是將童年期作為一種過渡,將兒童發展納入一個確定的軌道。無論是自然主義中的兒童還是作為過渡期的兒童,都形成了一種兒童/成人的二元論。直到菲利浦?阿利埃斯(Philippe Ariès)《兒童的世紀》問世,其用歷史的方法,通過考察四個世紀的繪畫和日記,以及游戲、禮儀、學校及其課程的演變來追溯兒童的歷史,將兒童放在成人的背景觀念中考察。(3)菲利浦?阿利埃斯《兒童的世紀——舊制度下的兒童和家庭生活》,沈堅、朱曉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28-333頁。兒童何時并且何以成為兒童,至此開始融入了社會學、歷史學、教育學等學科的視角中。研究者逐步開始用多視角、跨文化的方式考察“兒童的圖像”。兒童和他們生活世界的知識開始嵌入時代的社會、政治、歷史和道德背景所塑造的意識傾向,并在此之后逐步形成了以簡克斯(Chris Jenks)、羅杰斯(Stainton Rogers)、詹姆斯(Allison James)以及科薩羅(William A. Corsaro)和普勞特(Alan Prout)等為代表的新童年社會學(New sociology of childhood)。
新童年社會學與從17世紀到20世紀出現的對“童年”表述的扭轉性變化相伴而生。自阿利埃斯開始,此后的歷史學家通過貧窮、童工、犯罪等多元的文化主題展現了現代兒童觀的基本觀點(4)Hugh Cunningham, The Children of the Poor: Representations of Childhood since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Cambridge: Blackwell,1991);Linda A. Pollock, Forgotten Children: Parent-Child Relations from 1500-19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Henry Hendrick, Children, Childhood and English Society, 1880-199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Colin Heywood, A History of Childhood, 2nd ed. (Cambridge: Polity, 2018).。其中阿沙爾(David Archard)認為阿利埃斯從兒童與成人的不同對待這一視角出發證明了童年觀念的存在與否并沒有主要影響到現代性對于童年的建構,他認為現代性只是產生了一種特殊的童年觀,現代性只是“發現”而非“發明”了童年。(5)David Archard,Children: Rights and childhood, 2nd ed. (London: Routledge, 2004), 22-23.
新童年社會學正是在這樣的童年表述轉向中逐漸形成了童年的集中表述,拉圖爾用“社會異構網絡”來表達此觀點,即人類社會是由一系列復雜的文化與自然的中介物建構起來的,這些網絡是同時存在的,就像自然一樣,是敘述性的,就像話語一樣,是集合性的,就像社會一樣。(6)Bruno Larour,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trans. Catherine Porte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6.由此,童年由一個簡單的兒童的特定時間發展出來的生物性話語轉向童年被理解為一種嵌入到歷史、社會、文化之中的社會性話語之中。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童年社會學獲得了迅速的發展并被提上了社會學的議程,贏得了教育界和兒童權利促進者的擁護。1924年的《日內瓦宣言》中所呈現的兒童形象是不完善的、羸弱的和對于成人具有依賴性的,因此在《日內瓦宣言》中更多地強調的是成人對于兒童的保護和教養責任,但是在1989年達成的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中,現代主義的成人/兒童的二元論觀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轉變,兒童不再是發展中的個體,而是具有社會參與行動能力的一份子,并在此公約中將兒童的社會參與與兒童保護和兒童供給一起作為推動兒童權利的目標。之后的新童年社會學家以社會建構論為基礎,批判了以往知識體系中的社會化概念,認為社會化得以存在的前提是將兒童作為成人的附屬品忽視了兒童自身的成長過程、自我意愿、自主行為和獨特的文化世界。
正是在對以往兒童形象設定的批判中,新兒童社會學成為了一種新的關于兒童的知識體系,出現在社會學界和教育學界。普勞特和詹姆斯在1990年關于“兒童社會學的新范式”的綱領性陳述中,在對于不同批判立場和視角加以總結的基礎上,總結了新兒童社會學的主要觀點:
1.童年被理解成一種社會結構。它為呈現人類生命早期的來龍去脈提供了一種解釋框架。童年期,不同于生物的不成熟性,它既非一種自然現象,也不是人類群體的普遍性特征。相反,它表現為社會的一種具體要素,這種要素是結構的和文化的。
2.童年是一種社會分析的變量,但它不可能與階層、性別、種族等社會變量相分離。
3.兒童及其社會關系和文化本身就值得研究,且這種研究應該獨立于成年人的視角做出相應的考量。兒童在自身和周遭的生命以及自身所處社會的建構和形成中,必須被視作是主動的。兒童不應該只是社會結構和社會進程中消極被動的個體。
4.童年是一種與社會科學中深刻存在的雙重解釋性有關的現象。也就是說,一種童年社會學新范式的提出,也是對童年重構過程的參與及回應。(7)Alisson James, Alan Prout,eds., Constructing and Reconstructing Childhood: Contemporary Issues in the Sociological Study of Childhood, 2nd ed. (London:Falmer Press, 2005),3-4.
雖然說新童年社會學得到了很多研究者和與兒童權益保護、教育界、社會界相關的人士的推崇,但是其作為一種知識體系面臨的一個困境是如何建立一個明顯的界限,即界定什么是“新”?兒童社會學與對于兒童的理論化理解和兒童權利話語之間都是以兒童的能力和兒童的自主性作為理論特點的,那么三者之間的區別何在?這些都需要我們在作為一種知識話語體系的生產過程中去尋找答案。雖然童年社會學對于兒童的獨特性的確立遭到了一些質疑,但是對于致力于保護兒童和擴大兒童權利的從業者而言,尋找到一個完整的知識體系作為理論支撐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正如梅奧爾(Mayall)所言:“我們需要一個童年的社會學……提請相關人士注意某些童年時期被忽視的特征,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說明社會秩序如何運作,并將這些知識作為矯正兒童錯誤的依據。”(8)Berry Mayall, “The sociology of childhood in relation to children’s rights,”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hildren’s Rights 8, no.3 (March 2000):246.
根據普勞特和詹姆斯的研究,社會建構是其理論最為關鍵的特征。丹麥社會學家詹恩斯?庫沃特普(Jens Qvortrup)所開展的“作為社會現象的童年”國際研究項目及其后所發表的一系列有關童年的理論的論文引發了研究者的關注,此后對于童年的勾畫成為了社會學的研究主題。童年成為了在兒童展開其日常生活的特定時期之外的一種特定的社會結構。隨著童年社會學成為了兒童研究的主流話語體系之一,童年從一個構想的概念開始變得無可爭辯。正如伊恩?哈金(Ian Hacking)指出的那樣:“童年的看法已經被構建,也意味著一個人的某個狀態,甚至一個人的生命中的某一時期已被構建。”(9)Ian Hacking,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102.不論是從歷時還是共時的觀點來看,兒童都是正在被建構,并被看作是特殊社會的建構物。新童年社會學家并不是認為不存在作為物質實體的兒童,或者他們也并不認為人們是否相信兒童存在的觀念來決定兒童,與之相反的是,兒童社會學家的論點是社會期待兒童是什么,社會成員預期的方式是將兒童視作善的還是惡的形象,以及兒童是無能的還是具有自主能力的,這些觀點的建構都依賴于特定社會對于兒童概念的構建。沒有明確的或者普遍性的陳述來說明兒童是什么或者兒童應該是什么,對于兒童的期待都是相對的,取決于不同社會或者同一社會不同時期的童年的特定結構。
以往對于兒童的研究常常受到研究方法的局限,很多研究者質疑作為成人的研究者,其所研究的是成人眼中的兒童形象而不是兒童本身。但是新童年社會學家認為通過揭露或者解構童年作為社會建構物的人為本質和其所表征的權利利益可以更好地說明兒童。根據新童年社會學的研究,世界對于兒童的理解是有辦法企及的,首先可以通過理論上的解構主義來進行,其次可以通過應用理論者所進行的民族志研究來揭示兒童的社會事實。因為他們認為關于兒童的真相是可以獲取的,而且社會學可以很好地完成這樣的任務。
新童年社會學為廣大的研究者和兒童權利的促進者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知識框架,這樣的知識框架作為一種知識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認同。借用盧曼(Niklas Luhmann)的社會系統論可以更好地展示新童年社會學的知識的建構以及認同的方式與過程。
2.3.5 非心臟外科手術:為減少外科手術圍術期心臟并發癥風險,在術前應首先評估外科手術的緊迫性、出血風險和心血管事件的發生風險。在充分權衡出血和血栓風險的基礎上,圍手術期抗血小板治療應由多學科(外科醫師、麻醉師、心內科醫生)和患者共同決定:出血危險較低的患者,可繼續服用阿司匹林。如患者進行小型牙科手術、皮膚科操作、白內障手術等出血風險低的手術;手術相關出血風險高,應術前停用抗血小板藥物,通常術前停用P2Y12受體拮抗劑至少5d,術前需停用所有抗血小板治療的患者,如遇到血栓風險高患者,可給予靜脈抗血小板藥物GPⅡb/Ⅲa 受體拮抗劑或低分子肝素“橋接”。
盧曼的社會系統論認為社會是基于要素和關系的動態體系組成,并不是由個體構成了社會。社會是有意的社會組織之間的溝通的綜合。“社會系統是由溝通組成的,沒有其他的組成要素,除了溝通沒有進一步的實質要素”(10)Niklas Luhmann, Essays on Self-Referenc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100.。盧曼不同于以往的結構功能論的社會學家,認為社會是整合的,相反他認為世界上的實踐是隨機的、偶然的和混亂的,只有通過系統,才能使社會成為有秩序的、可控的和可以理解的。每一個社會系統都以其他系統不可獲取的形式來對自己的環境進行編碼,并以編碼的方式來編制和產生有意義的溝通。社會系統中的每一個子系統都是功能性的,并且都具有獨特的、不可復制的溝通功能,并且這些系統決定了溝通的形式和性質。每一個社會系統都存在于其他系統的環境中,按照其自己獨特的方式處理世界。所以盧曼并不認為系統中存在直接的輸入-輸出的溝通形式,只有結構上的耦合和不同系統之間的共同演化。
盧曼的社會系統論代表著系統理論的范式的二次轉變。系統理論的第一次范式轉變是指從探討系統的內部整體與部分的差異轉向探討系統與環境的差異,第二次范式轉變是指系統理論中的環境的開放性概念被涵蓋了系統的開放式與封閉性的自我指涉的概念所取代。盧曼認為社會系統不僅具有自我組織、自我調整的特性還具有自我指涉(self-reference)的特點。通過自我指涉和進一步的自我再生,系統能夠抗拒外界干擾的影響而產生自身的秩序。自我指涉系統通過將其與環境不斷區分開來的過程不斷指涉自身,而這一過程也構成了功能分化的過程,因為所謂功能分化實際就是在系統之內重新引入系統。盧曼的社會系統的自我指涉性為近年來出現的審視學科或者學科之間的話語體系提供了非常好的方法。兒童社會學的兒童作為行動者和童年作為一種社會結構的觀點都代表著社會是自我知識系統的再生,是與社會學的政治群體認同理論的發展和社會結構-行動者的關系上的認識轉變具體的關聯,也可以說是一種知識的調整和再生。這種系統指涉通過區別于自身和環境,獲得了系統的功能。因此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新童年社會學為什么出現在社會學話語體系之后便得到了業內的認可。
盧曼曾經在他的《關于大眾媒體的現實》(TheRealityoftheMassMedia)一書中提出了操作性建構主義的概念(11)Niklas Luhmann, The Reality of the Mass Media, trans. Kathleen Cros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5.。盧曼認為社會現實的存在完全取決于由社會系統所組成的社會被描繪和解釋的方式。操作性建構主義不是去嘗試表征現實而是去描述其他系統如何承擔了表征社會現實的任務。“世界并不是一個客體,而是在現象學意義上的一個視野。”(12)Niklas Luhmann, The Reality of the Mass Media, 6.操作性建構主義將任何社會系統都看作是作為該系統操作的產物。而且,它將這些操作本身視為對系統的建構。社會系統使用具體的代碼和程序,通過自我指涉、自我更生,凸顯出自身的獨特性。從操作性建構主義的視角來看,沒有社會溝通系統作為中介,想直接去探究兒童的社會表征系統是不可能的。任何兒童的觀察都屬于二級觀察,也就是說,通過觀察系統的觀察,然后可以通過所觀察到的信息進行溝通。也就是說,不存在不同兒童研究領域所爭論的關于兒童的事實到底是什么,只有被構建的事實是否被社會上的其他系統所接受。
從盧曼的觀念來看,溝通是系統的主要構成要素。組成社會系統的溝通并不是基于主體的行動或者主體間性的觀念,也不是主體之間的互動以及個體的意識在此互動中相互傳遞的過程,更不是為最終可達到基于共識的相互理解,而是在兩個意識系統的碰撞過程中茁生出社會系統。以盧曼的溝通系統作為視角審視關于兒童是什么、兒童的生活世界、兒童與成人的區別的話語都成了一個溝通系統。這樣的溝通系統來源于教育學,并使得兒童與成人之間的特定的生命歷程之間的溝通變為可能。溝通只是從諸多可能性中偶連地(contingently)實現了一種可能性,只要這種可能性持續存在,溝通就可以持續進行。在關于兒童是什么、兒童需要什么、他們如何與成人不同、什么導致了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發展以及成人如何影響和控制兒童等問題上,溝通可以通過減少和轉換復雜性、矛盾性和不確定性來達成系統的一致性與連貫性。所以以盧曼的溝通系統作為視角,可以解釋兒童社會學對從事兒童教育者的影響。也就是說,教育學系統將環境編碼成成人/兒童的二進制系統,所以關于兒童的所有看法都被認為是在環境中存在的,并進入到了二進制系統中,也同時使用于學校環境中的兒童。
新童年社會學將兒童作為平行于成人的“形象”,所有的關于兒童的世界、兒童的需要與兒童的能力的論述,都作為系統的程序,使其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進入了社會環境,并借此生產出對于兒童及其行為的理解性溝通。
總之,從盧曼的社會系統論來看,新童年社會學表征了一種知識系統的自我再生,一個科學性術語的再建構,同時也表征了一個教育學話語系統,這些系統生產出了一個有能力的兒童的形式,并以此種方式獲得了作為溝通系統的社會接受度。
在以往的知識活動格局中,研究者被視為知識的創造者,被研究者被視為言說的對象,并存在著一種前者對后者在知識活動中的發現進行再發現的權力關系,而被賦予知識生產的從屬地位、其社會經驗及知識貢獻已被邊緣化甚至被遮蔽的兒童,其形象的形成更是處于成人話語與再發現的雙重權力關系中。在這種關系中,存在著一種話語權力關系以及對常人世界特別是兒童社會知識的排斥。而社會學的知識生產在盧曼等人的溝通系統理論的影響下,逐漸從主客體的研究視角轉向了關系主義的研究視角,兒童自身作為特定的社會學研究對象,不但生產了特定的知識,更借助其兒童社會學的話語系統為成人世界的社會權利、社會關系以及未來發展等問題作出了獨特的關系式的說明。
20世紀后半葉出現的最重要的社會學現象之一是身份政治(13)Craig Calhoun, “Social The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in Social Theor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ed. Craig Calhoun (Oxford: Blackwell, 1994), 22.。女權主義者、男同性戀者、黑人、穆斯林、再生基督教徒以及基于少數民族國家、地區或特定語言身份的群體,為了承認尊嚴和特定的權利,去凸顯各自身份叢中的單一角色,以形成社會學語言系統中的特定群體。女權社會學、黑人社會學、伊斯蘭教或穆斯林社會學、基督教社會學與女同性戀和同性戀者社會學在社會學話語體系的發展過程中不斷涌現。這些社會學話語體系提供的理論和基于這些理論的研究同時進一步加強所秉承的話語系統中的獨立身份,使之成為一種社會學研究中的特定群體。他們也傾向于批評其他社會學研究,進而聲稱其他的研究并沒有足夠地去認可或注意這些身份。
在身份叢中的某一特定屬性不斷被社會學知識系統定義為身份并帶來身份政治研究的同時,兒童作為某一特定的身份群體也隨之出現。但是不同于其他的身份政治中對于群體角色的定義,兒童是什么、兒童需要什么、兒童是否具有自主性、是否能夠參與社會生活,甚至是否能夠成為一個獨立的社會群體都是由成人來主導和建構的。新童年社會學不僅影響了社會學對于兒童觀念的探討以及與其他社會子系統關于兒童性質、權利、生活空間等問題的溝通,還被看作是一種社會轉型和社會重塑的機制。兒童世界與道德、法律等系統持續為社會發展的未來進行“溝通”。但是政策領域從社會系統論的角度來看是封閉并自我指涉的,新童年社會學提升了兒童的能力型、適應性和對于社會的參與能力,這些通過溝通可以進入政策領域,但是政策子系統中孩子往往是對社會秩序的威脅(少年犯),作為需要保護的脆弱生物(受虐待或特定家庭結構的兒童)或接受良好或不正當的受教育者,因為為兒童爭取政治權利(如投票權)的努力往往是失敗的,這也正好說明了系統內的溝通雖然對于環境起著一定的影響,但是其他子系統的自我封閉的特點和自我指涉的功能并不一定能夠保證其社會科學的研究最終會真正影響兒童的社會生活。是否能產生這樣的影響還取決于社會控制系統能否認同兒童的“新形象”。
以往的兒童的社會形象是在現代社會學之社會/個人的二元論基礎之上建立的。在以往的社會學研究中,結構理論直接關注制度在社會中的運作和社會結構對其成員行為的影響,而與之對立的行動者理論則關注人們作為主體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對于社會變化的影響。但是以社會建構主義為基礎的新童年社會學強調童年時期相互共存、交疊和沖突的多元性,將成年和童年都視為話語系統所產生的結構。自從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提出了“結構化”的概念以來,傳統的社會學中二元對立的結構/行動者的二元概念被不斷發展、相互滲透的框架所取代。社會行動者并不是簡單的行動者,影響社會內其他人的行為,同時對于社會而言,行動者的行為,無論是故意的或者是無意的,必然會導致社會變化或者抵制社會變化。
將兒童作為行動者的視角對于以往將兒童視作是社會結構的存在物的觀點產生了顛覆性的轉變,同時新童年社會學對于成人/兒童的判斷恰巧對應了社會學理論研究中的行動者/結構的區隔。在新童年社會學家的眼中,兒童成為結構與行動者的社會理論結構的“一個偉大的試驗場”。童年社會學正是在努力地超越這樣的對立。從兒童是存在物(being)還是生成物(becoming)的爭論而言,可能爭論本身就是溝通系統的自我指涉。新童年社會學通過強調兒童是一種自我存在,表明了兒童是一種多樣性的生成物,是自然和文化的混載體,通過社會系統中的溝通,得以彰顯自身作為行動者的可能。同時,兒童作為行動者的概念也能夠在溝通系統的自我指涉過程中,建立起與結構之間的連接,從而導致兒童可以作為一種特定的社會身份和具有自主行動能力的個體出現。
兒童是否具有主體性的討論首先要解決的是對主體性的認知。社會學的知識領域中,主體的地位一直在起起伏伏。20世紀60年代,結構主義盛行,期間沒有給予主體性什么位置。在20世紀70年代,面對結構主義的勝利,行動論者圖納海堅守自身對于主體性的認識,認為:“我所稱的主體,是通過將自己已獲得確認的自由,與經歷過、接受并再詮釋的經驗相結合,來實現個體作為行動者的建構。主體是為了改變一個情境所作出的努力,這個情境是在行為自由的條件下所經歷的。”(14)Alain Touraine, What is Democracy, trans. David Macey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97), 12.兒童作為行動者,在很大程度上并沒有作為行動者的對自身情景的建構,因此,雖然新童年社會學承認了兒童的行動者的位置,但是行動者對于其位置所存在的情景的自身理解經驗是否能夠轉化為情景的建構能力,仍然需要更重復的證明。兒童作為“行動著的自我的場所”,全球化以及成人世界的主觀經驗控制了兒童,兒童活動遵從了金錢、媒體、廣告以及經濟的邏輯,兒童也成為主體化與主體加工的場所,但是這樣的加工并不一定能夠帶來兒童的主體性的高揚和個體價值的增值,相反也可能帶來危機,比如兒童的權利的喪失、童工事件或者是兒童身體質量的下降等等。
正如眾多新童年社會學家在對歷史的梳理過程中說明的那樣,隨著現代童年觀的廣泛傳播,兒童與成人之間成為了分離性的形象劃分,這樣的劃分產生的結果就是成人承認兒童在特定的生長時期呆在特定的地方。兒童作為勞動力要素的一部分,在前工業社會是普遍存在的。學徒、農民等身份并沒有和童年產生什么違反價值觀的糾葛。在向資本主義工業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兒童也仍然要從事農場、工廠、城市街頭等形式多樣的勞動;在特定的戰爭年代,兒童還被作為軍國力量的主要組成部分成為特定的社會角色。隨著社會變遷,在現代社會,似乎兒童應當的去處是在學校中接受教育。學校生活成為了兒童唯一的正當性、合法性的生活形式。但是社會學家庫沃特普并不認為這種轉變是對于以往社會的一種特殊的轉變,因為對于孩子而言,學校教育不過是另一種不同形式的勞動(15)Jens Qvortrup, ed., Studies in Modern Childhood: Society, Agency, Cultur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3, 6.。但是學校教育是一種勞動的觀念,并沒有得到成人社會的廣泛贊同,因為兒童的學校對于學校的科層制本質具有顯著影響,它有助于強化關于學校是一種認證機構的觀念,即學校專門是用來將未成年的、缺乏完整性的兒童培養成為具有生產能力的成人。這樣的觀念與傳統社會學中的社會化理論和兒童發展理論是息息相關的,其重點是將兒童培養成為未來的成人,而不是去看重、承認或者肯定兒童當下的貢獻。因此,我們的學校教育,更為重要的是為兒童營造更好的社會支持系統,這樣的系統包括家庭、學校和其他社會福利與保護機構。因為僅僅倡導兒童權利的話語的權力可能對兒童產生有害影響。兒童的自然性和社會性同等存在也在相互影響。作為脆弱和依附的生物,兒童需要在父母、師長和孩子之間的親密關系健康發展的環境中培育愛與被愛。要建立適應和支持關懷關系,僅僅對于兒童權利的強調是不夠的。關心權利、強調對權利的責任,提供了一種更好的概念化和回應兒童利益的方式,而不是將兒童視為具有特權權利的原始成年人。目前在校園暴力事件頻頻發生、重組家庭比率越來越高的背景下,對于兒童權利的討論變得日益復雜。新童年社會學通過強調兒童是一種自我存在,通過探究兒童的行動邏輯解釋一個正在生成的世界,只有這樣才能為教育提供更為豐富的可能性,而不是一味地用成人的社會化的成功標準為兒童諸多的可能性發展設置障礙。
任何一門學科知識的構建,都離不開研究者主體的參與和認識。新童年社會學在得到了大量的關注的同時,作為教育研究者,不但要看到社會學者看待兒童問題所擁有的獨特視角,“研究者在橋上看風景”,更應該“像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那樣,認真考察研究者在研究兒童形象以及兒童相關問題時的行為和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