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列女傳》的貞義型女性,德行高潔,自覺遵守社會禮教對婦女的道德要求,堅守貞節、德義和公義。儒家思想作為傳統文化的主流,對“婦道”做了嚴格規定,把“貞順”“節義”看作女子必備的道德品格。其倫理觀念是中國古代社會道德價值體系的核心,備受推崇。劉向受主流社會文化影響,編撰《列女傳》,以期教化女I生。其貞義型女^生,是劉向按照專制社會的標準,刻意塑造的形象,體現出父權文化對女性的倫理期望,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列女傳》 貞義型女性 儒家文化
劉向編撰的《列女傳》,分為《母儀傳》《賢明傳》《仁智傳》《貞順傳》《節義傳》《辯通傳》和《孽嬖傳》,共七卷,敘述百余名女子的故事,展示出古代社會各階層女子的生活狀況和精神風貌。它以女性的品德為敘述重心,將其德行修養與國家興衰、社會安定、家庭和睦相聯系,頗具研究價值。其中,劉向塑造了大量的貞義型女性,如齊杞梁妻、齊孝孟姬、衛宗二順等。學術界雖有大量關于該書的編撰版本、史學價值、教育思想等方面的研究,但極少關注其貞義型女性形象。基于此,本文擬結合《列女傳》的文本內容和社會文化,探析此類女性形象特點及其成因。
一、貞義型女性的形象特點
據筆者統計,《列女傳》中的貞義型女性,共三十七人,約占全書所傳女性總數的34%,主要分布在卷四《貞順傳》、卷五《節義傳》中,少數分布在卷一《母儀傳》和卷二《賢明傳》。在劉向筆下,這些貞義型女性都有執著的禮教信仰,自覺遵守“貞順節義”的倫理規定。其形象的突出特點是遵守禮教,堅守貞節、德義和公義。
(一)守禮端正,堅守貞節
《列女傳》的貞義型女子,自覺遵守禮教的“婦道”要求,貞潔端正。例如,《貞順傳》中的齊杞梁妻,謹守禮儀。杞梁戰死,她悲不白禁,但依然遵守“禮”的要求,不接受莊公郊吊,“于是莊公乃還車詣其室,成禮然后去”(1)。按照常理,丈夫戰死,杞梁妻必然是處于悲慟不已的狀態。但是,她竟然清醒地記得“不受郊吊”之禮,嚴詞拒絕齊莊公在郊外吊唁。顯然,作者有意突出杞梁妻懂得禮儀且守禮端正的形象。又如,《賢明傳》中的鮑蘇之妻,其夫在衛罔謀職,與別的女人私通。她謹守婦道,不僅不抗爭,還更加恭敬地贍養婆婆、善待丈夫及與其私通的婦女,堅信:“婦人一醮不改……以專一為貞,以善從為順……婦人有七見去,夫無一去義。七去之道,妒正為首,淫僻、竊盜、長舌、驕侮、無子、惡病皆在其后。”(2)劉向通過大量的語言描寫,刻畫出她知曉“貞順”“七去”的禮教要求、守禮謙恭的形象。再如,《節義傳》中的齊孝孟姬,成婚時,齊孝公親自到華氏家里去迎娶她,行曲顧之禮,三個月后又舉行廟見之禮,她才與孝公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夫妻生活。罔人以其遵守男女之別的禮教規范,視其為貞潔端正的榜樣。孟姬夫婦二人去郊外游玩,所坐的車子摔碎。按照當時的禮制,女子在野外要用布幔與外面隔開,既不能乘“立車”,也不能久居。她寧死也不愿違背禮節規定,上吊白縊。劉向通過成婚與郊游兩件事情的敘述,聚焦孟姬的言行,有意塑造其謙恭守禮、忠貞有節的形象。此外,還有召南申女、宋公伯姬、蔡人之妻,等等。按照劉向設置的故事模式和閱讀視角,這些都是典型的貞順節女,在既定的禮教中,生活得真實而感人。
不僅如此,貞義型女子還堅守從一而終的貞節要求,即便丈夫英年早逝,也不事二夫。例如,杞梁妻在丈夫戰死之后,悲從中來,在城下放聲大哭。其哭聲之悲切,不僅使路過者為之灑一把同情淚,甚至連沒有血肉和感情的城墻也倒塌了,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埋葬丈夫后,她自訴遵從禮教的“三從”規范,為了表明對丈夫的忠誠和不再另嫁昀節操,投入淄水,結束了年輕的生命。毫無疑問,劉向對齊杞梁妻形象的刻畫,完全符合當時的貞節烈女標準。又如,《貞順傳》中的梁之寡婦,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堅信“婦人之義,一往而不改,以全貞信之節”@。為拒絕梁王求婚,她居然照著鏡子,忍著劇痛,持刀割掉自己的鼻子,以自殘的行為,毀掉令男人愛慕的美貌,以表明忠貞專一,何其無奈!當然,這在現實生活中難以想象,因缺乏史料依據,既不可證“實有其人”,也不可證“真有其事”。劉向通過虛構與夸張,有意突出她堅守貞節的“高行”。此外,還有《魯寡陶嬰》《陳寡孝婦》《楚白貞姬》等傳主,都遵守婦道要求,夫死不嫁,堅守貞義。何柳認為:“‘夫死不嫁‘不更二夫是‘貞壹;‘不犯約‘不逾禮同樣是‘守貞。換言之,婦女貞節的對象或是‘夫或是‘禮,兩者都值得稱道。”④這種說法,很有道理。這些女子既忠于社會禮教規范,又堅守對丈夫的貞節,是劉向特意塑造的貞義形象。
(二)忠信敦厚,以義為先
貞義型女子形象的另一突出特點是深明大義,當個人感情與社會道德原則相矛盾,都能拋卻一己之私情,堅守公義。例如,《節義傳·魯孝義保》中的臧氏寡婦,帶著兒子進宮照料魯國太子,成為其保母。伯御糾集魯人發動叛亂,自立為君,四處搜尋太子,妄圖將其殺害。保母從國家的大局出發,讓親生兒子穿上太子的衣服,躺在太子睡覺的地方,被伯御殺死。忍著兒子被殺的悲痛,她趁機把太子抱到宮外。太子得救,獲得周天子的援助,終于成為國君。劉向通過曲折的故事情節,運用簡短的語言和動作描寫,刻畫出保母以國家為重的大義凜然形象。又如,《魯義姑姊》中的魯野婦人,在齊軍攻打魯國的戰亂中,面臨為私愛救自己的兒子還是為公義救哥哥的兒子的生死關頭,毅然選擇拋棄、犧牲親生兒子,抱著侄子逃跑。齊國將領被她遵行大義之舉所感動,撤回攻打魯國的軍隊,平息了戰爭之禍。劉向通過描寫她的嘉言義行,突出其無私正直、果于行義的形象。再如,魏節乳母、衛宗二順、齊義繼母等,都處處以公義、大義為先。
面臨“義”與自我寶貴生命不可兼得的考驗之時,此類女子都會毅然決然地選擇犧牲自我,舍生取義。例如,《珠崖二義》中的“二義”,即珠崖令的前妻所生之女初和珠崖令的后妻。珠崖地區盛產珠子。法令規定,攜帶珠子進入關內的人要被判處死刑。后妻的九歲兒子,不懂法令的嚴肅,在好奇和好玩心理的驅使下,悄悄地將珠子放在母親的梳妝盒里。經過海關時,珠子被官吏檢查出來。面對死刑,初環顧左右,懷疑是繼母有意把珠子放入梳妝盒,擔心繼母被殺,便主動承認是自己所為;后妻則誤以為是初放的珠子,爭著為她擔罪。劉向巧妙地通過“心恐”“意”“憐”等同描繪二人的心理活動,寥寥數語,傳達出初與繼母之間的深情,體現她們“舍生取義”的高貴品質,刻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海關長官被其精神震撼,不忍判其死罪,冒著瀆職的危險,將她們放走。又如,卷五的《京師節女》中,里人的仇人綁架了里人妻子之父,企圖以此要挾其妻,“女計念不聽之則殺父,不孝;聽之則殺夫,不義。不孝不義,雖生不可以行于世。欲以身當之”(5)。劉向用簡短的心理描寫,通過“計念”的心理活動,揭示出里人之妻深知“孝義”,形象地刻畫出她的兩難處境。為了“孝義”兩全,她選擇替代丈夫被仇人砍頭,成為又一舍生取義的典范。此外,邰陽友娣、魯秋潔婦、蓋將之妻等,都為了成全“大義”而殺身成仁。
綜觀《列女傳》,劉向塑造出貞義型女子守禮貞順、德行高潔、深明大義的鮮明形象。她們有的是母親或婆婆,有的是妻子,有的是父母之愛女,有的是保母或姑母,無論身份、地位如何,都以其自覺的行動,實踐“貞義”的品格追求。
二、社會文化與貞義型女性形象的成因
就《列女傳》的編撰目的而言,《漢書·楚元王傳》載:“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白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⑥這就告訴我們,劉向針對漢成帝的后妃趙飛燕等奢靡淫亂、擾亂朝綱,收集《詩》《書》等前代典籍中有奇節異行的“興國顯家”的賢妃貞婦故事,編撰為《列女傳》,教育后妃恪守婦道。這些貞義型女子形象是劉向根據史料、民間傳說的女子故事,刻意加工、改造而成,以之作為女性學習的楷模。我們應該結合社會文化,去探究《列女傳》中的貞義女性形象的成因。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支配著物質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的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是受統治階級支配的。”(7)統治階級在物質資料上的支配地位,決定了其必然處于意識形態的主導地位。故此,中國古代專制社會的道德倫理規范,是統治階級認可并利用國家政權推行的價值標準,使其在生活中約定俗成,成為全社會共同遵守的準則。眾所周知,中國古代社會的統治階級認同并推行儒家文化。儒家倫理思想是專制社會的道德價值體系的核心。貞義,即“貞順”和“節義”,是儒家思想文化從道德倫理的層面對女性的要求。
儒家曰“克己復禮”,主張用“禮教”維護社會秩序、規范社會道德、約束社會成員。先秦以來,儒家禮教是社會各階層共同遵守的道德規范。先秦儒家宣揚忠孝節義,提倡“禮治”,有嚴格的男女禮教及婦德標準。“貞”是儒家要求的婦道之一。《禮記·昏義》云:“婦順者,順于舅故,和于室人,而后當于夫。”⑧這是對“貞順”的明確要求。《易·恒》曰:“婦人貞潔,從一而終也。”⑨即女子的貞潔是“只從一夫”。《儀禮》要求:“夫者妻之天也,婦人不二斬者,猶曰不二天也。”㈣“斬”,指當時的“斬衰”之禮。這就把丈夫視為主宰妻子命運的“天”,支配其人生。《禮記·郊特性》明確規定:“壹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11)就算丈夫去世,婦人也不得再嫁。漢儒將其加以發展,把婦人的貞節作為陰陽和諧的前提,定“三從四德”為婦道準則。成婚之后,女性要按照禮教的要求,不僅遵守日常生活中的各種規則,還必須盡心盡力侍奉丈夫、公婆,將終身系于婚嫻,忠貞不貳。就“義”而言,春秋戰國時期,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孔子把“義”發展為“五常”之一,即“仁、義、禮、智、信”。孔子要求人類行為的道德原則須合理、正義,率先提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12)他把“義”看作君子之品質和人際交往準則,視其為君子與小人的差異。孟子認為,“義”是人的“羞惡之心”,即在社會生活中判斷禮義廉恥的標準和價值準則,云:“仁,人心也;義,人路也。”(13)人路,即人類提升自我修養的道路。他主張犧牲自己以成全社會公義,倡導“舍生取義”。其后,漢儒董仲舒強調以“義”的準則來端正自我,強調仁義道德的積極意義。經儒家精英的倡導和統治階級的推行,“義”逐漸成為社會普遍的道德價值觀。
在中國古代男權社會體系中,父權文化一直占據主流地位,女性只能處于從屬地位。她們真實的處境和情感體驗被社會忽視。儒家倫理把女性納入其道德體系規范,將“義”與貞節相結合,要求女子“貞順”“節義”。唐媛媛指出:“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家思想逐漸成為官方正統學說,儒家所宣揚的綱常禮教也成為漢代社會的基本準則,禮的影響與效用顯得更加廣泛而牢同,對于女子的品行要求也更為苛刻。”(14)此說非常恰當。西漢時期,封建禮教要求女子“貞節”。朝廷提倡并重視,通過制定相關法律來獎勵符合“貞節”標準的女子。據《漢書》記載,漢宣帝曾頒布詔書表彰、獎勵貞節烈婦。無疑,漢代社會把貞順、節義作為對婦女節操品格的要求。
男性作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是作者站在男性的立場上,按照父權文化的標準,刻意塑造的產物。溫柔、善良、貞順、節義,皆是男權文化下的正面女性形象具備的特征,受到社會的肯定和褒揚。劉向受主流文化影響,提出“夫為陽而婦為陰”(15),支持儒家的道德禮教。“貞義”是劉向男權意識中的理想女性。劉向編撰《列女傳》的動機之一,是宣揚儒家倫理,借助“賢妃貞婦”故事,塑造出貞義女子形象,作為女性學習的典范。劉向在《列女傳》小序中明確提出貞義型女子故事的編撰目的,云“唯若貞順,修道正進。避嫌遠別,為必可信。終不更二,天下之俊。勤正潔行,精專謹慎。諸姬觀之,以為法訓”“唯若節義,必死無避。好善慕節,終不背義。誠信勇敢,何有險波?義之所在,赴之不疑。姜姒法斯,以為世基”(16)。把貞順節義的女子作為“諸姬”“姜姒”效法的楷模。不言而喻,在儒家文化的影響下,《列女傳》的貞義型女性形象是劉向按照男性的審美標準塑造的,被當作教化女子的楷模。正如劉慧英所言,這些女性形象是“來自現實生活中男權中心社會對女人的期望和控制,是傳統男權的女性價值尺度在文學中的折射”(17)。《列女傳》中的貞義型女子,體現了專制社會對女性的價值要求,備受男權文化推崇。
毋庸置疑,劉向精心塑造《列女傳》貞義型女性,賦予她們獨特的審美價值,體現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倫理期望。她們在儒家倫理規范的框架中,遵循“貞順節義”的規定,力求成為貞女、節婦,實踐儒家禮教的道德準則,對后世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亦有深遠的影響。我們應科學地審視其文化意蘊。
①②③⑤(16)張濤:《列女傳譯注》,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年 版,第146頁,第67頁,第160頁,第200頁,第1-2頁。
④何柳:《從(列女傳)和(女誡)看兩漢時期的貞節觀》, 《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⑥[東漢]班同:《漢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957 1958頁。
⑦[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 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2頁。
⑧⑧[東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載李 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第1622頁,第814頁。
⑨[三國]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載李學勤主編: 《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5頁。
⑩楊天宇:《儀禮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 490頁。
(12)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9頁。
(13)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67頁。
(14)唐媛媛:《(列女傳)“義”思想探析》,《咸陽師范學院 學報》2018年第3期。
(15)[西漢]劉向撰,趙善詒疏證:《說苑疏證》,華東師范大 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530頁。
(17)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的樊籬——文學中男權意識的 批判》,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16頁。
作者:馮利華,文學博士,內江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