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
對于表證的認識,在中醫學中歷來有較多爭議,也存在概念不嚴謹、界定不清晰等問題。中醫學術、臨床界卻時常因其概念不嚴謹、標準不清晰而造成誤解,以至于成為學習過程中的疑點與難點。
表證的概念首見于《傷寒論》(其中還使用類似的“外證”一詞),指的是太陽病的初期征象。后世醫者則把其列為辨證“八綱”之一,作為專用術語用以標識病變部位,限指外邪侵襲肌表時產生的證候。而在現行教科書中,關于表證的表述卻有不少值得商榷之處,存在著概念不嚴謹、界定不清晰、認識不一致的問題,令人莫衷一是、無所適從。茲就此做一梳理分析,以正于同道。
表證病位
表證的部位在肌表,一般指皮毛、肌腠、經絡或官竅等。這是由外邪侵犯的方式決定的。外感邪氣由外入里,其途徑無外乎從皮毛而入、從口鼻而入與直中。直中者因邪氣直接入里,顯然不屬于表證的范疇。如此與表證有關者有皮毛、口鼻兩個途徑,而邪犯皮毛者自不待言,邪犯口鼻者是否還涉及肺?足太陽經脈從頭走足,布行于背部,是身體抵御外邪的重要屏障,為人身之藩籬,故有“太陽主表”之稱。當外邪來犯,太陽經自然首當其沖,衛營二氣運行受礙,所做出的反應即為表證。
此如《傷寒心法要訣》記載:“表證,謂寒邪在表……太陽經主表,故曰表證。”而五臟之中,肺居上焦,猶如華蓋,“上焦開發,宣五谷味,熏膚,充身,澤毛,若霧露之溉”(《靈樞·決氣》),且“肺之合皮也,其榮毛也”(《素問·五臟生成篇》)、“肺主一身之皮毛”(《素問·痿論》),由此說明肺可輸精于皮毛,宣衛氣以固表,司腠理之開闔。故而邪由口鼻犯肺,皮毛也可應之,但其病位在肺而不在表。比如清代醫學家葉天士曾說“溫邪上受,首先犯肺”(《溫熱論》),清代山陽醫派的創始人吳鞠通亦云“凡病溫者,始于上焦,在手太陰”(《溫病條辨》)。葉天士、吳鞠通之說法,所方病位有在臟在經之異,其別實大矣。溫邪犯肺則病在里,主要影響肺之宣降;溫邪犯手太陰肺經則病在表,循經之走行而傳變。有學者認為,這應是吳氏意欲將溫病辨證劃入仲景辨證體系所致的結果。
其實,中醫學所言之病位包含兩種情況,一是病變所在的部位,比如風寒侵襲,首犯太陽經,病位即在肌表;二是病變反應或表現的部位,比如溫邪自口鼻而入,首先犯肺,皮毛應之。
表證病因
關于表證之成因,東漢末年著名醫學家張仲景明確指出由外感風寒而致。明代著名醫學家張景岳則認為是六淫邪氣,謂“表證者,邪氣之自外而入者也。凡風寒暑濕火燥,氣有不正,皆是也”。這一觀點被《中醫診斷學》采用,但中醫教科書于近些年在六淫之外又加上了疫癘之氣。
六淫之邪引發表證,乍看似無異議,但稍加分析即不難發現,表證其實并非六淫皆有。風邪具有輕揚開泄、向上向外、善動不居的特性,因而往往作為先導,承擔著開路先鋒的角色,其他邪氣則相隨跟進,乘虛而入。致病形式也多為兩種病因相合,比如風寒、風熱、風濕、風燥等,甚或可見3種病因相合,比如風寒濕、風濕熱等。由此可知:一是風邪是表證的首要或基本成因;二是根據邪氣的致病特點,只有風挾陰邪如寒、濕方可引發表證,而風挾陽邪,如火、暑、燥一般不會出現表證反應。
至于疫癘之氣,是指一類具有強烈傳染性的溫毒之邪,致病呈一派熱盛之象,易于傷津、擾神、動血、生風。盡管其起病之初也會有肌表的異常反應,但并非邪在肌表,因而不屬于表證。
表證癥狀
表證的確認自然離不開臨床表現,但至今業內并未形成一個達成共識的診斷依據或標準,以至于醫者臨證判定所依不一,自行其是。一種觀點是,《傷寒論》中的太陽病提綱:“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即為表證的診斷標準。尤其是“惡寒”癥狀,更是判斷表證存在與否的必備癥狀,甚至有“有一分惡寒,即有一分表證”的說法。另一種觀點是現行《中醫診斷學》所列舉的“證候表現”:新起惡風寒,或惡寒發熱,頭身疼痛,噴嚏、鼻塞,流涕,咽喉癢痛,微有咳嗽、氣喘,舌淡紅,苔薄,脈浮。
太陽病是太陽所主肌表與經絡感受外邪(主要是風寒)而發生的疾病,病邪新感,皮毛應之,正邪交爭于體表,營衛功能失調,這應是表證的形成背景或本來面目。而《中醫診斷學》所述顯然包括了皮毛與口鼻兩個感邪途徑的反應,其證候表現與內科病證中的“感冒”無異,把與肺失肅降相關聯的咳、喘等也視為表證的內容無疑不妥。
不過,兩種觀點都強調的“惡寒”,應是表證的特征性表現。關于怕冷,中醫學有惡寒、畏寒之分。惡寒者,即如張仲景所述之“嗇嗇惡寒,淅淅惡風”(一般認為,惡風即惡寒之輕者,表現為有風則惡,無風則安),是指得溫而怕冷不減,多見于病時,由寒氣凝滯,遏阻衛陽而致;畏寒者,是指得溫而怕冷緩解,多見于平時,由陽氣虛衰,無力溫煦而致。
至于溫病初期出現的“微惡風寒”,有學者謂之“溫病表證”。因溫熱之邪不會凝束衛氣,不可能導致典型的惡寒,而應是溫邪熏擾,肺失清宣,衛行受礙所致,并非表證。其實吳鞠通已認識到這一點,謂“傷寒之惡寒,太陽屬寒水而主表,故惡風寒也;溫病之惡寒,肺合皮毛而亦主表,故亦惡風寒也”(《溫病條辨》)。但從吳氏的自注來看,既言溫病初期本身也會出現“惡寒”,又說“惡寒”是兼有外寒,顯然前后矛盾,直接影響了其對治法的理解與確定。
表證治療
表證起于外感,治當遵照“其有邪者,漬形以為汗;其在皮者,汗而發之”(《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的原則,予以發汗解表,即通過發汗使肌腠開張,邪隨汗出,表證自除。這是中醫學祛邪思路的具體體現,即予邪出路、因勢利導。關于如何解表,張仲景為后世樹立了典范。他對外感風寒所致的太陽病進行了細致入微辨證,寒偏盛者謂之傷寒(或稱太陽表實證),風偏盛者謂之中風(或稱太陽表虛證),并據風、寒之偏分別出具了辛溫解表的麻黃湯、桂枝湯、桂枝麻黃各半湯、桂枝二麻黃一湯等。
至于溫病出現的在表癥狀,比如“發熱,微惡風寒,無汗或有汗不暢”等,中醫時常作為風熱表證或衛分證而治以辛涼解表,各種版本的《方劑學》教材都把銀翹散作為代表方。但對照“凡用解表藥為主組成,具有發汗、解肌、透疹等作用,可以解除表證”的定義,銀翹散作為解表劑則顯得不合適,因為其作為君藥的金銀花、連翹并非解表藥,且性味甘寒或苦寒而非辛溫,何言辛涼解表?為圓其說,另有學者硬是將薄荷、牛蒡子“安排”為君藥,用以辛涼透表、疏散風熱、清利頭目、解毒利咽。還有學者據本方所主之證,及“風淫于內,治以辛涼,佐以甘苦”(《素問·臟氣法時論》)之論,提出本方當以豆豉、荊芥、薄荷為君以疏風解表。如此似有強詞奪理之嫌,使該方顯得名實不符。其實,銀翹散根本不是解表劑,其基本作用就是清肺熱。同樣,被作為辛涼輕劑的桑菊飲,用藥也以寒涼為基調,功用是清熱宣肺,言其疏散風熱也屬牽強。
由此可知,臨床習稱的辛溫解表與辛涼解表,其實語境并不一樣:一是所解之表所指不一。辛溫所解之表由風寒侵襲皮毛、肌腠、經絡而致,辛涼所解之表則由風熱(或溫邪)犯肺、外合受礙所致。二是解表的方式不同。辛溫者意在發汗達邪,邪祛而表解;辛涼者則通過清熱宣肺,解除肌表之癥。如此將二者對比,自然會引發爭議。至于葉天士所言之“在衛汗之可也”,曾任北京中醫藥大學(原北京中醫學院)終身教授、溫病教研室主任的趙紹琴先生認為“汗之絕非發汗之法,它不是方法,而是目的”。溫病學家也都強調溫病不可發汗,正如吳鞠通說“溫病忌汗,汗之不惟不解,反生他患。”
關于表證尚存在著諸多爭議,而造成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對表證的定義不嚴,失之寬泛。就目前關于表證的應用情況看,一是作為區分病位深淺的相對概念,任何一證可以說是表證,也可以說是里證,并無多少實際意義。二是作為外邪侵襲肌表的專用術語,筆者認為還是應回歸《傷寒論》所言之本義,添加疫癘之氣作為表證的病因而拓寬表證的范圍,只能徒增概念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