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



摘 要:在中國繪畫史上,齊白石開創了鼠類題材大量入畫的先河,他的鼠畫也影響了后世畫家對鼠類題材的態度與創作技法。文章梳理了中國美術史上的鼠畫以及齊氏鼠類題材繪畫的歷程,將齊氏鼠類題材作品追根溯源至1902年,對齊氏的鼠畫進行解讀和鑒賞,揭示了齊白石鼠畫對傳統鼠畫題材和技法的傳承和創新,并對作品背后的創作緣由和藝術思想進行初步考證。
關鍵詞:齊白石;鼠;繪畫;傳承;創新
在中國繪畫史上,齊白石開創了鼠類題材大量入畫的先河,賦予了筆下的鼠以人的性靈與情感,開創了中國鼠畫全新的歷史。他的鼠畫也影響了后世畫家對鼠類題材的態度與創作技法,自齊氏始,鼠類題材常見于現當代繪畫作品。本文梳理了中國美術史上的鼠畫以及齊氏鼠類題材繪畫的歷程,對齊氏的鼠畫進行解讀和鑒賞,揭示了齊白石鼠畫對傳統鼠畫的傳承和創新,并對作品背后的創作緣由和藝術思想加以初步考證。
1 戲寫:中國美術史中的鼠畫
縱觀中國美術史,在齊白石以前,以鼠類題材入畫的畫家和畫作皆屈指可數。現存最早的此類題材繪畫當屬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一幅南宋畫院畫師毛益款工筆畫《鼠》冊頁(圖1)①。毛益曾于1165—1173年擔任畫院待詔,此冊頁應當為這一時期所作。
其后,故宮博物院藏明宣宗朱瞻基(1399—1435)所畫《苦瓜鼠圖》(1427年)、《菖蒲鼠荔圖》(1431年)、《食荔圖年》,合并裝裱為《三鼠圖》②;日本泉屋博古館藏朱耷(1626—1705)《瓜鼠圖》;故宮博物院藏清代華喦(1682—1756)所繪《梧桐松鼠圖軸》;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華喦所繪《八哥松鼠圖軸》;南通博物苑藏清代華浚《松鼠圖軸》;南京博物院藏清代任頤(1840—1895)《凌霄松鼠圖》;上海博物館藏清代虛谷(1823—1896)《松鼠圖軸》;武漢博物館藏虛谷《松鼠圖團扇面》;故宮博物院藏趙之謙《瓶梅燈鼠圖》(1865年,圖2)等。鼠類題材作品如點點星光,散落在蒼茫浩渺的美術歷史中。
正如朱瞻基在《苦瓜鼠圖》題款中“戲寫”兩字所道出的,鼠類題材只是古代極少數畫師、文人在其藝術生涯中寥寥寫上的幾筆,到了近代亦未能改變這種狀貌,直到齊白石的出現。
2 化丑為美:齊白石鼠畫創作歷程
齊白石鐘愛畫鼠,改寫了中國鼠畫的歷史。他從何時開始涉及鼠類題材繪畫?翻閱所有齊白石的繪畫作品、日記、詩文等文獻,最早的一條線索是《白石詩草二集》中收錄的《題畫鼠》。這首題畫詩寫于1902年,詩前注明此為“壬寅居百梅祠句”,詩文曰:“汝足不長。偏能快行。目光不遠。前途路須看分明。”③齊白石于1900年38歲時,攜家從星斗塘老屋搬至蓮花山下的梅公祠,取名“百梅書屋”,他還在祠內添蓋了一間書房,取名“借山吟館”。直到1906年齊白石44歲那年,購置了茹家沖的一所舊房才舉家搬離典租的梅公祠。由此可知,齊氏開始畫鼠的時間最早可以追溯至1902年居住在梅公祠的恬靜歲月。只可惜隨著齊氏的搬遷、避亂、北上,此詩對應的畫作已經不存。
根據筆者查閱資料所及,現存可見最早的齊白石鼠類題材作品是作于1930年的《松鼠》圖軸(圖3)。圖中繪一松鼠,趴在遒勁挺拔的松枝上。樹干半在畫內,半在畫外,用干濕相間的中墨,蒼勁含蓄,而松鼠純用焦墨,凸顯于畫面。畫面右側有題款云:“不破倉壁,亦不害苗,一嶺松風,獨自居高。白石山翁并題,伊藤仁弟清屬,庚午齊璜。”
20世紀30年代,齊白石還畫了多幅老鼠作品,包括徐悲鴻紀念館藏的《鼠子傾燈圖》(1935年)和中國美術館收藏的《燈鼠》(1935年)、《燈臺三鼠圖》等。《燈臺三鼠圖》題款為:“一日畫鼠子嚙書圖,為同鄉人背余袖去,余自頗喜之,遂取紙追摹二幅,此第二也。時居故都西城太平橋外,白石山翁齊璜并記。”“太平橋外”即齊氏1927年冬購置的跨車胡同住宅,他在此一直居住到逝世,從題款書法來看,屬于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作品。
20世紀40年代,齊白石畫鼠作品數量更為豐富,技法也更為精湛,且出現了“集大成之作”。僅翻閱《齊白石全集》,自1941年以來,其畫鼠作品就多達16幅,其中“松鼠葡萄”主題繪畫二幅,“松鼠荔枝”主題繪畫一幅,“老鼠葡萄”主題繪畫三幅,“燈鼠”作品三幅,“燭鼠”作品一幅,老鼠與紅桃一同入畫的《許君雙壽圖》一幅,另外收錄的就是湖南省博物館收藏的《老鼠蔬果冊頁》五幅。此外,北京畫院對外公布的齊白石畫鼠作品也不少,包括“老鼠葡萄”(1941年)、“墨鼠”(十二鼠之一,1942年)等主題,其中“墨鼠”是與蔬菜一同入畫。分析齊白石20世紀40年代的畫鼠類作品,1945年之前,齊氏喜畫的鼠類題材主要是“鼠與葡萄”(圖4)和“鼠與荔枝”這類相對繁密的長軸作品,鼠類不僅有老鼠,更多的是攀躍于枝丫上采食水果的松鼠,它們只占據畫面的一隅,與繁實的果樹形成一靜一動的對比。1946年以后,齊氏鼠類題材作品集中于“燈鼠”和“老鼠蔬果”等主題小品畫,畫面更為疏朗,此時已不見松鼠的蹤影,老鼠在畫面和主題中充當絕對的主角。
3 不似之似:齊白石鼠畫風格與內涵
3.1 傳承創新
對比古人的鼠畫和齊白石的鼠畫,“鼠與荔枝”“鼠與葡萄”這些鼠與果類結合的畫題是相通的,它們源自一種共同的社會心理:人們將鼠視為靈獸,賦予它多子的含義。鼠類擁有驚人的繁殖能力,普遍被民間奉為多子多孫的象征。而葡萄、荔枝、石榴、苦瓜等瓜果也屬于多子的植物,因此鼠與葡萄、鼠與石榴等合而為一的創作主題成為民間剪紙及年畫中非常經典的圖式,并進一步影響了正統的繪畫史。
盡管齊白石所畫“鼠與荔枝”“鼠與葡萄”的題材與早期的畫院派花鳥畫相通,但技法延續了更為文人畫的表達。尤其是“燈鼠”題材,直追趙之謙。事實上,在齊白石以前,趙之謙是僅有的畫過“燈鼠”題材的畫家,也是第一個用簡潔的沒骨筆法畫鼠的畫家。齊氏也延續了這一畫法,并修煉得更加精湛、奇絕。
民間還有一些表達同樣主題的吉祥圖畫。如“老鼠偷南瓜”,代表多子多孫,福運綿長;“老鼠偷白菜”,因鼠喻“子”,白菜的“白”諧音“百”,比喻“百子”。另外,在中國一些地區,老鼠被奉為“財神”。因為在以前的年代,廣大勞動人民多半家無隔宿之糧,老鼠大駕光臨往往意味著這戶人家糧食有余,而家中鼠多是一種吉祥富裕的象征。齊白石將這一類民間圖像大量引入國畫中,這是他的首創。
齊白石的鼠畫在題材方面的創新更淋漓盡致地體現在《自稱》(圖5)這一畫題中。“桿秤”這一意象雖然來自民間,但是“老鼠自稱”卻表達了主觀化、擬人化的主題,這在中國畫史中前所未見,擴展了傳統鼠畫的題材。
3.2 創作緣由
齊白石終其一生皆在求變,尤其是天命之年開始的“衰年變法”給他的藝術生涯帶來了質的飛躍。他曾說:“人喜變更,不獨天下官吏行事也,余畫亦然。余二十歲后喜畫人物,將三十喜畫美人,三十后喜畫山水,四十后喜畫花鳥草蟲。或一年之中喜畫梅,凡四幅不離梅花。或一年之中喜畫牡丹,凡四幅不離牡丹。今年喜畫老來紅、玉簪花,凡四幅不能離此。”此言道出他雖終其一生在繪畫主題方面不斷求變,但變中有不變,對喜愛的主題十分執著,無怪乎他對鼠類題材能夠長年堅持不懈,反復琢磨,不斷推陳出新。那么,他緣何對鼠類主題如此執著,以下試分析一二。
3.2.1 十二生肖畫題
一般認為,齊白石出生于公歷1864年元旦,是鼠年生人,所以對畫鼠情有獨鐘,還被人戲稱為“鼠畫家”。但事實并非如此。在《白石老人自述》中,他開篇便有說明:“我出生在清朝同治二年(癸亥·1863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我生肖是屬豬的。”①
盡管齊白石屬相不是老鼠,但是他鐘愛畫鼠確實與十二生肖畫題有關。清代,十二生肖動物主題的雕版畫和民俗畫開始在民間大量出現,生肖題材繪畫也漸趨流行,除齊白石外,許多近代國畫名家都曾畫過生肖圖,如徐悲鴻、黃永玉等。
北京畫院現珍藏著一套齊白石的《十二生肖冊頁》。該套冊頁共十二幅,每冊各繪十二生肖中的一種動物。其中,《墨鼠》(圖6)一圖作于1942年,圖中下部繪一老鼠匍匐而行,其上散落著幾顆白菜和蘿卜。作為十二生肖主題繪畫,該圖理應凸顯老鼠的存在,而實際上,墨鼠被白菜的碩大和蘿卜的艷紅反襯得格外渺小,儼然成了配角,如果不仔細端詳,乍看之下還發現不了它的存在。盡管如此,在十二生肖中,老鼠仍是白石老人最喜畫、最常畫的主題。無怪乎在齊白石更為晚期的鼠畫中,老鼠愈發占據畫面的絕對主角地位。
另一幅《許君雙壽圖》(圖7)也表達了“生肖”的意蘊。此畫繪于1947年,是張伯苓校長的友人為其賀壽而向齊白石訂購的禮物。張氏出生于1876年,恰好肖鼠,因此圖中特意畫了一只神態安詳的老鼠,趴在果籃之上,其下為用洋紅畫出的兩只碩大的壽桃。
3.2.2 將常見之物入畫
齊白石喜愛將常見之物入畫。在8歲上外祖父所設蒙館的時候,他便開始癡迷繪畫,他曾回憶道:“我早先畫過雷公像,那是小孩子的淘氣,鬧著玩的。知道了雷公是虛造出來的,就此不畫了”,后來“畫的是星斗塘常見到的一位釣魚老頭……接著又畫了花卉、草木、飛禽、走獸、蟲魚等等,凡是眼睛里看見過的東西,都把它們畫了出來”。
衰年變法之后,齊白石放棄了芥子園畫譜程式化的文人主題和八大山人冷逸一派,自成“紅花墨葉”大寫意風格,大膽地將他作為“杏子塢老民”“星塘老屋后人”“湘上老農”所親見的花鳥魚蟲、飛禽走獸、白菜蘿卜,游于筆端,納入方寸之間,它們以一股鄉土的“蔬筍氣”見長,表達了畫家在藝術盛期由內而外的自信。
他常總結說:“說話要說人家聽得懂的話,畫畫要畫人家看見過的東西。”①“所畫的東西,以日常能見到的為多,不常見的,我覺得虛無縹緲,畫得雖好,總是不切實際。……不畫常見的而去畫不常見的,那就是舍真作怪了。”②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貧苦農家、簡樸畫室不斷出沒的老鼠會成為齊白石筆下常見的事物。
3.2.3 抒胸中之臆氣
齊白石擅用鼠畫表達自身的心境與感受。抗日戰爭期間,齊白石“天天提心吊膽,在憂悶中過著苦難日子”。隨著賣畫的停頓,家人的離世,老人滿懷積忿,無可發泄,只有在書畫中,略吐不幸之氣。1944年,老人見侵華日軍已日暮途窮,就拿老鼠來諷刺他們,他曾題《群鼠圖》詩曰:“群鼠群鼠,何多如許!何鬧如許!既嚙我果,又剝我黍。燭她燈殘天欲曙,嚴冬已換五更鼓。”③這時期畫的鼠作,是當時憤懣心境的表達。而齊白石《鼠二首》題詩中體現的平和憐憫、惺惺相惜,《小鼠翻燈》題詩中體現的氣惱和幽默,《題葡萄老鼠》詩中的意外之喜,則又大有異趣。
《鼠二首(之一)》:“不仁一飽誰無妒。獨汝愿人不苦貧。吾有葡萄珠滿架。酸甜與汝許平分。”④
《小鼠翻燈》:“昨夜床前點燈早,待我解衣來睡倒。寒門只打一錢油,哪能供得鼠子飽。值有貓兒悄悄來,已經油盡燈枯了。”⑤
《題葡萄老鼠》:“青青喜垂累。晴雨促之熟。覬覦兩虎爭。急墮雙珠玉。萍翁偶拾之。貽與雅人掬。”⑥
3.3 藝術思想
齊白石曾言:“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這一繪畫理論是他藝術成熟經驗的總結。而齊白石的鼠畫作品恰好是踐行這一理論的成果。
中國畫史上,前人關于“似”和“不似”其實已提出了一些相應的理論。南朝謝赫提出的“六法”中,第三法則即是“應物象形”,指畫家的描繪要與所反映的對象形似,表明在南北朝時期,繪畫美學對待形似、描繪對象的真實性很重視,當時的畫家珍視畫作與對象的“似”。
到了北宋的蘇東坡,則在題畫詩《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提出了“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主張,這道破了文人畫的秘密。蘇氏追求的是“不似”,他將形似看成是庸俗無知的追求。此后,寫意派的大師們大多追隨蘇氏的這一觀點。倪瓚曾說:“畫者不過意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寫胸中逸氣耳。”石濤多次強調“不似之似似之”,徐謂也說過:“至若其不求似而有余,則予之所深取也。”⑦
齊白石曾對古人“應物象形”的法則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前人作畫空言六法,而不能形神俱似,余深恥之。”⑧他無疑是同意東坡居士的觀點的,他曾在《白石詩草》中表達了認同。
他說:“我畫實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顯出神韻。我有句說:‘寫生我懶求形似,不厭聲名到老低。所以我的畫,不為俗人所喜,我亦不愿強合人意。”⑨但是,恰是這種“不愿強合人意”的藝術態度,讓齊白石及其作品真正達到“不求似中得似”,最后得到的世人認可,并留傳于畫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