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凝
十九世紀末,西方文化憑借堅船利炮動搖了中華文化之根,國人在民族危亡之際,欽羨于西方的富強國力,在救亡圖存的意識下,“求新聲于異邦”便成為迫切的要求。是時,打倒孔家店、拋棄傳統文化成為最大呼聲,域外思想被置于救亡的神壇之上。新時期以來,西方各種新舊理論紛沓而至,思想被禁錮的學界猶如大旱逢甘露,學人們饑渴地吸收讓人眼花繚亂的西方理論,并憑借這一理論武器,在人文學科大顯身手。西方理論本身所具有的深刻性、創造性確實為中國學者開創了全新的視閾,對國內的理論建設功用重大。然而,長久以來對西方話語的饑渴和倚重,不可避免地導致理論領域元語言的喪失。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曹順慶先生就此現象提出“文論失語癥”,指出言語表達背后的規則所暗含的學術主體性的喪失,是遺患深遠的嚴重文化病態。近幾年,學界對“失語癥”的認識進一步深化,整個中國文論界看上去似乎眾聲喧嘩,但“充其量只能扮演某種西方理論話語在中國的闡釋者和實踐者的角色”,最關鍵的原因在于缺乏具有民族特色的知識和理論話語,以致在與國際學術界進行對話時時常處于“失語”的狀態。“失語”一詞的背后是國內學者的焦慮意識,在全球學術互動日益密切的態勢下,有學術擔當和責任意識的學者不斷努力建構中國學術的主體性,通過追問自身的文化身份,思考著在意識形態層面如何對以西方主導的全球化進行反彈,從而發出自己的聲音。葉雋先生的《變創與漸常:僑易學的觀念》(以下簡稱《變創與漸常》),正是一部力圖“守正求創”的著作,試圖在汲取中國傳統精華的基礎上確立自己的文化身份,“聚四方之智”,創辟僑易學觀念,“為中國文化開新景,為世界文明尋出路”。
僑易學是在李石曾“僑學”觀念的啟發下,以中國文化元典《易經》為源泉而進行的理論建構。《易經》是中華民族文化的發源所在,其中不僅具有象數層面的具體推演占卜功用,而且具有宏觀層面“易道廣大,無所不包”的形而上的宇宙觀色彩。在李石曾研究事物的遷移及其現象的“僑學”基礎上,葉雋先生增加一“易”字,并非故作驚人之語的所謂“創新”,而是其在思想立場上與《易經》有密切契合之處。著者對僑易學的界定是“從一種解決問題、闡釋現象的方法前提著手,來構建一種相對實用、便于操作但又具有相當寬闊拓展哲理思維空間的具體理論”,同時僑易學又具有能博且能容的世界性:以世界為胸懷,不分畛域,探討異文化間關系乃至人類文化形成的宏觀世界之謎。在本國傳統文化中汲取精華是民族成長發展的題中要義,以中國儒家和道家兩大哲學主流的共同發端《易經》為維度,明確自己的文化身份,喚醒民族精神主體,建立屬于中國的文化理論話語體系,這一方向是極具建設性的。當然,《易經》的元思維是多端的,學人可有多向度的闡釋空間,而《變創與漸常》這本著作則側重選取“交易”一端,在當下語境中將傳統文化元典激活,探尋建立當代中國詩學的可能。
鄭玄對“易”的解釋為:“易一名而含三義:簡易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葉雋先生進一步變通,將之釋為“易有三進,一為變易,二為交易,三為簡易”。“交易”是變易過程中的關鍵性環節,在“乾坤相峙”的二元關系結構中,二元只有交互相關,才可能推動事物產生變易,進而得到發展。因為二元相交,所以產生僑易現象。僑易學的核心部分在“交易”層面,研究因“僑”而致“易”的結構性過程,探尋僑動過程中的主體如何通過“相交”,而在精神層面發生質性變易。從歷史上看,大到人類文明的創生,小到個體思想觀念的形成,都離不開“異質相交”,僑易主體與對象經由接觸而發生碰撞、共鳴、吸收乃至創生的可能。對此,巴赫金指出:“我們給別人文化提出它自己提不出的新問題,我們在別人文化中尋求對我們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全球化語境的當下,不同文化或個體在質性文化差結構中的不同地域、文明或單元之間發生位移的情況更加頻繁,交互相關而發生精神層面質性變易的現象愈加突出。具體說來,《變創與漸常》一書的完成,本身就是在全球化交易語境中僑易現象的體現:著者以《易經》為文化根基,在國外的研究經歷又為其提供多元的理論資源,如李石曾的“僑學”概念、德國哲學思想等,這些理論資源各有長處,但畢竟“各照隅隙,鮮觀衢路”,在切身僑動經歷的關照下,中西理論資源交互觸發,從而創生了“僑易學”觀念。中國現代學術之規模確立與范式成型,定不能閉門造車,只能在堅守民族中堅思想的立場上博采眾長。正如宗白華所言,將來世界的新文化一定是“一方面保存中國舊文化中不可磨滅的偉大莊嚴的精神,發揮而重之光,一方面吸取西方新文化的菁華,滲合融化”,從而“免去現在東西兩方文化的缺點、偏處。這是我們新中國學者對世界文化的貢獻”。
邏各斯中心主義使西方形而上學思維方法建立在不對等的二元對立基礎之上,在西方知識譜系中,“東方”長久被置于次要的、邊緣的地位。而“五四”以來,“擁護—打倒”的二元對抗思維似乎成為中國的正統邏輯,新/舊、啟蒙/愚昧、集體/個人、現代/落后等等成為水火不容的矛盾,出于政治的決策性考慮,不可調和的二元對立在短期內可以迅速為所擁護的事物打開局面,但將時間維度拉長,急功近利的簡單化對立漠視了事物間復雜的關聯性和互涉性,思維變得故步自封走向極端化,中國文化和思想受到深重傷害。思索中國文化貢獻給世界的獨特價值,發出自己的聲音,必須打破二元對立的壁壘。葉雋先生“以學科史為根基,整合學術史的宏通視域”為治學立場,整合中西哲學思想,形成跨文化的對話及融合,這一立場超越了傳統二元對立的研究范式,正與十九世紀歌德所倡“世界文學”遙遙呼應。
突破二元對立構建當代中國詩學的學術主體意識,決定了僑易學的基本思維—“二元三維,大道僑易”。僑易學以《易經》的“乾元—坤貞”構成基本二元結構,將乾坤兩卦合而觀之,強調二元內部相互交感,從而形成處于二者之間的“流力因素”,如此便構成三維結構。“在二元三維結構中,這個作為三的第三維是非常重要的。在這里就表現為作為流力因素的第三元,即太極圖中處于陰陽之間的交互部分,它可以是和諧力,也可以是矛盾,包括沖突、戰爭,關鍵在于如何去把握它”。“流力因素”的重要性在于它在兩元之間搭建橋梁,超越簡單的主觀—客觀二元對立的方式,為二元構建第三者支柱,使之具有相互轉化甚至變化的可能,最終形成具有穩定性的結構。在“二元三維”的哲學思維下,以“觀僑闡理,取象說易,察變尋易”為方法,為闡釋世界提供深度探尋的途徑。將僑易學這一新的理論方法在一些研究頗多的領域進行實踐,可能會別出手眼。譬如,胡適在留學美國期間就極力推崇白話文,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自絕于古典文學,但在表達深刻內容,或追求藝術效果之時,他卻常常返身求諸自己在理論上駁斥的古典文。胡適的留學經歷,本身就是典型的僑易現象。
僑易學強調整體性的動態思維,即是在“二元三維”的整體框架內納入“變創”與“漸常”兩個維度。“變”是萬事萬物的常態,但要“在變化之中求所創辟”。“常”是亙古不變的原則,即是老子所謂的“道”,但“常”也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漸進之中求所守常”。“創變”與“漸常”是僑易學的二元,說到底是世間萬物的原則,在“變”與“常”之間守正求創,在變化迅速的時代把握兩元之間的深刻張力。不論是僑易理論的發覆,還是當代中國詩學的建構,其實也處于“創變”與“漸常”的張力之中,堅守傳統承續的文化根基是“守常”之部分,而不斷與其他文化系統精粹進行碰撞,經過復雜思辨進而吸收融合是“創辟”之過程,最終在具有超越性的第三維的作用下于“創辟”與“守常”之間建立協調之秩序。“二元三維的思維模式之根本就在于求得一種平衡”,建構和諧之秩序,達到對“道”的尋求,即人類文明結構形成的總體規律。在交易成為時代發展的關鍵性要素之時,建構中國的學術主體性及詩學精神,面臨著在自我與他者(異質文化)的二元之間尋找“流力因素”的關鍵性問題,如何才能搭建起理想中的當代中西詩學的和諧秩序,這不僅是人文學科知識人的命題,也是僑易學在實踐領域的驗證。錢鐘書先生早有論述,“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二元的共通點使各文明子系統的對話及融合成為可能。
新時期以來,國內急切引進西方新、舊文藝理論,現象學、符號學、形式主義、新批評、接受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等,歐美上百年的理論體系在短短三十多年的時間里幾乎是多元共時性地涌入中國。國人因之而迅速開闊眼界,積累了諸多思想元素,受惠良多,但同時也因匆忙地追趕西方風潮而造成對理論的囫圇吞棗和生搬硬套。作為全球一體化形勢中的中國知識人,當然要以開放的胸懷積極學習汲取國外優秀理論,但首要的立場和任務卻是思考如何構建具有原創性的中國理論體系,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創新。諸多有學術擔當的知識人開始不斷反思以往的理論建構,明確自身的學術身份。此間葉雋先生以宏觀的前瞻的理論視野,貫通古今,融會中西,以中國傳統智慧為根底,旁征博引世界文明史,開創僑易學,建構中國話語詩學體系的嘗試,可謂提供了一個啟示頗多且具有可操作性的有效途徑。更可貴的是,葉雋先生的僑易學并非書齋冥想,而是直面當下,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精神,關注中國現狀乃至人類命運,執著探尋宇宙之真諦與大道,堅守學人“尋道者”的身份:“網絡時代的蔓延、戰爭的此起彼伏的怪圈、金融勢力的滲透、核泄漏事故的危害等等……人類如何才能擺脫這個自己造出的鐵籠?僅僅靠‘鐵屋中的吶喊可能并不管用,僑易學或許可以提供一種有益的思維方式,即我們要能夠在大千世界的變動不居中去把握其大道所在。”對“尋道者”身份的自覺意識,堅信知識人闡釋世界的重要作用,在這一人文層面上,僑易學也具有積極意義。以民族文化為思想之根,堅守理論的原創性;以世界文明為燭照之源,探尋理論的普適性;以人文關懷為價值之基,追求理論的現實性,僑易學在中國詩學建構的過程中走出了極有價值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