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 靜

李鰲北京獨唱音樂會現場
第一次知道李鰲的名字,是2010年中央電視臺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彼時的他還是山東師范大學的在校生,舞臺上有初生牛犢之勢,因生動幽默的表情而被網友戲稱“表情帝”。后來,偶在新聞報道中看到李鰲獲獎的消息,得知這些年他一直在進步,拿了不少國內外比賽大獎,他的成功似乎超出了太多人的預料。
第一次聽李鰲現場是在2019年歲末的濟南,那是一場為全國歌劇理論與創作暨首屆優秀歌劇評論征集比賽準備的歌劇專場音樂會。此時的他已經是山東藝術學院最年輕的聲樂教授,那場音樂會由李鰲攜手眾多青年歌唱家聯袂演出,然而因人聲與樂隊之間的配合尚欠火候,音樂廳內又十分擁擠,分散了注意力,除了對李鰲的氣場和表演記憶深刻外,似乎沒有留下過深的印象。
OUTLINE / On January 5, critic He Jing enjoyed Li Ao’s recital at the National Library Arts Center in Beijing.Not only is Li an artist with vocal talent, but he has also shown tremendous potential in expressing the drama within the music.

很快,在2020年新年伊始,1月5日,有幸欣賞到李鰲在北京國圖藝術中心的獨唱音樂會。這是他出道以來首次在北京舉辦獨唱音樂會,對他而言應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當晚,臺下遇見許多業內聲樂前輩、專家,他的受關注程度可見一斑,一人一琴,終于可以讓我靜下心來仔細聆聽。
這場獨唱音樂會加返場共16首聲樂作品,上下半場分別是外國和中國曲目,風格從巴洛克、古典、浪漫時期的藝術歌曲、詠嘆調到中國藝術歌曲、詠嘆調、民歌,演唱語言從意大利語、德語,到俄語、法語再到母語中文。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上半場的外國曲目和節目單的曲目有了較大更改,將原來短小精悍的藝術歌曲改為他參加國際比賽時的拿手曲目,更改后的曲目無疑增加了演唱難度和分量,變得誠意滿滿。我想這其中的原因正如他在音樂會最后返場前說的,當晚是他的北京獨唱音樂會首秀,雖然他參加過很多次國內外聲樂比賽,但是這場音樂會卻是他最激動和緊張的,因為臺下來了太多國內前輩同行,他形容,這場音樂會好比奧運會賽場上的女子平衡木比賽:“在北京真的很難唱,想征服北京聲樂專家的耳朵不拿出真功夫真有可能‘敗走麥城’,那么拿出誠意一定是必要和正確的選擇。”
音樂會開始,李鰲的第一首歌是巴洛克時期作曲家安東尼奧·卡爾達拉(Antonio Caldara,1670~1736)的牧歌劇《愛能戰勝虛偽》中的古詠嘆調“友善的森林”.這是一首原為女高音演唱的作品,劇中,女高音所飾演的角色名為西爾維婭,由低男中音演唱可謂別具一格(這讓我想到蕾內·弗萊明也喜歡在音樂會中演唱男高音曲目)。李鰲的用聲內斂節制、強弱對比恰到好處,給了我新的聽賞體驗。應該說李鰲有著一副天賦異稟的好嗓子,他的音色渾厚豐滿、華麗大氣,音域較寬、音質純凈,相較于同一聲部的前輩歌唱家,他不及布萊恩·特菲爾性感,卻比特菲爾的音色多了一層“奶油的味道”,甜潤卻不油膩;他不及德米特里·亞歷山大洛維奇·赫瓦羅斯托夫斯基霸氣堅定,但卻多了溫暖和俏皮。這一版的鋼琴伴奏不是國內出版教材中常用的一版,鋼琴伴奏部分和聲及旋律的寫作更加“巴洛克”,第一曲唱罷,我被帶入了他的歌唱王國。
第二曲“多么幸福能贊美你”也是巴洛克時期的作品,選自作曲家博農奇尼的歌劇《格里塞爾達》中的詠嘆調,此曲在巴洛克時代原為閹人歌手演唱,時至今日這首曲目常由男聲演唱,可以說是國內外音樂院校不同聲部的男聲都會演唱的作品。在音樂會中演唱觀眾熟悉的作品是把雙刃劍,觀眾會因熟悉而倍感親切,也會因太熟悉而變得更加挑剔,觀眾可以很輕松地聽出演唱中的任何小瑕疵。在這個曲目中,李鰲的演唱可謂不溫不火、張弛有度,更將曲中的個別旋律,按照巴洛克時期的演唱習慣進行適度改編,以增加此曲的色彩。稍有遺憾的是,此曲演繹的速度稍慢,鋼琴的演奏部分有拖泥帶水之嫌,李鰲的個別花腔走句,音準也受了一定影響。
如果說前兩首歌曲是暖場之作,那么從第三首開始,李鰲才開始真正“放大招”,演唱了一首對低男中音來說非常具有挑戰的亨德爾歌劇《奧蘭多》中魔法師佐羅阿斯特羅的詠嘆調“在暴風驟雨中出現一顆明星”。該曲作為巴洛克時期的音樂作品,已經透出清晰的調性與和聲功能序進的傾向,特別是在終止式中,而作品變化音多是由中古調式交替產生。音域從小字組g到小字二組的f近兩個八度,除了密集的十六分音符華彩唱段,此曲的音高一直徘徊在這個聲部較為難唱的換聲區做密集音的旋律級進和音程跳躍,最后再現部分的結束句李鰲做了高八度的翻唱處理,將最高音提高到小字二組的f音。這個音高對低男中音來說可謂極限音,更增加了此曲的演唱難度。李鰲聲音技巧的靈活和嫻熟,超出了我的預想,他對聲音的控制能力和對作品的駕馭能力,對剛過而立之年的他來說難能可貴,此曲獲得國際大賽認可實至名歸。但李鰲也是一位激情四溢的歌唱家,如果在演唱巴洛克聲樂作品時不讓聲音過于熱情,可能更會凸顯風格。
接下來他演唱了兩首藝術歌曲,分別是輕松歡快的《鱒魚》(舒伯特曲)和憂郁深情的《容忍》(柴可夫斯基曲),德語、俄語兩種不同語言的藝術歌曲,彰顯了他對不同國家、不同語言風格作品的詮釋能力。李鰲在語言上是有天賦的,所以無論是繞口令式的大段唱詞還是不同語言的作品他都可以信手拈來,這應該得益于他早年熱衷中國傳統曲藝的相聲表演。歌者對歌唱語言的準確和熟練程度決定了一位歌者未來發展的高度和視野,從這點上來說,李鰲早年的經歷,為他日后走上世界舞臺積累了原始資本。可能是第一次站在首都的舞臺稍有緊張,在歌曲《容忍》(6/8)中,那個在小字二組的f上長達九拍的持續音,雖聽起來很過癮,但如果能夠再堅實一點效果會更好。


李鰲北京獨唱音樂會現場
上半場最后兩曲,李鰲選擇了十分擅長也非常適合他的莫扎特歌劇《唐喬瓦尼》中的詠嘆調“夫人,請看花名冊”和比才歌劇《珀斯城的小婦人》中的詠嘆調“當愛情的火焰在燃燒”。兩曲都具有很強的戲劇性,李鰲的表演都在他自己營造的歌劇世界里,這是其優勢,也是很多美聲歌者不擅長和不具備的能力。演唱本意就是“演+唱”,中國目前不缺好的美聲歌者,但很可惜的是缺乏有表演能力的歌者。一個不會表演的歌者就像折翅的小鳥,難以展翅飛翔,特別是在歌劇表演中給人一種不滿足之感。這讓我想起曾看過很多國內歌唱大咖的歌劇演出,應該說聲音一流,表演尷尬,全劇高潮部分一個本該讓女主人公瞬間融化的愛情之吻,卻被男女主角僵硬的肢體和借位親吻的動作演成了困獸之斗的既視感,那種尷尬是隔著屏幕都可以感受到的。從這點上來說,目前國內的聲樂教育亟須加強對歌者在表演方面的訓練和提升,歌劇演員的表演能力應該學習和借鑒音樂劇演員的培養模式,觀眾的審美和聽賞體驗在逐步提高,循規蹈矩的表演怎能不帶來審美疲勞。
下半場的中國作品,對李鰲來說沒有什么壓力。他的選曲很智慧,從作品的風格來說很討巧,音樂會曲目的選擇既透著歌者的思想、審美,也展示著歌者詮釋音樂的能力。他將節目單中的楊蔭瀏先生編曲的《滿江紅》改唱為臺灣著名作曲家阿鏜老師作曲的同名歌曲應該說“別有用心”。作曲家阿鏜,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位“以教琴為業,以作曲立命”的真正的作曲家。李鰲的演唱絲絲入扣、用情至深,不知不覺令人鼻子發酸、淚眼婆娑,美好的音樂總是能夠引起人的情感共鳴,這就是音樂的魅力。
后面的三首中國作品同樣精彩,黃友棣先生作曲的《黑霧》雖然是一首藝術歌曲,但卻充滿了戲劇性,此曲在演唱中的情緒更像是一首詠嘆調。李鰲在歌曲的演唱中,很好地詮釋出歌曲所需要傳遞出的迷茫、恐懼到絕望再到希望的復雜情緒,令人陶醉;在《思戀黃河》里,我聽到了李鰲的真摯眷戀;在《龍的傳人》中我聽到了堅定的中國氣概。接下來的兩首中國民歌李鰲演唱得韻味十足、風趣幽默,這些流淌在李鰲血液中的民族音樂使他的演唱把控自然。

李鰲2019年在芝加哥抒情歌劇院出演歌劇《美國夢》,在劇中飾演小林先生
相較于西方歌劇,中國歌劇適合低男中音的經典詠嘆調作品確實少得可憐,所以《楊白勞》一定是很多低男中音的音樂會首選曲目。此前因有太多男中音版《楊白勞》視聽體驗,所以對李鰲的演唱便十分期待。李鰲的演繹十分投入,前面的部分十分內斂,對后面的戲劇性爆發做了很好的鋪墊。這個年紀的青年歌唱家,唱這么沉重的角色,真的難能可貴,作品后部心碎般吶喊的唱詞感染力十足,令人動容。
至此,本場音樂會節目單中的曲目結束。出人意料的是,李鰲在音樂會結尾的返場部分安排了彩蛋,演唱了舒伯特的藝術歌曲《魔王》。這首歌曲單是鋼琴伴奏部分就難得“令人發指”,讓很多合作的鋼琴家望而生畏。稍有遺憾的是與自帶光芒的李鰲相比,本場音樂會的鋼琴藝術指導并不出彩,演奏只能說中規中矩,也可能是被李鰲的光彩所掩蓋,所以此曲整體的音樂色彩和感受是實力有余、默契不夠。對于一人一琴的音樂會來說,人與琴一定是勢均力敵的較量,好的藝術指導可以給歌者更多的音樂刺激和情緒推動,所以作為優秀的藝術指導真的不僅僅需要高超的鋼琴技巧,更需要對聲樂作品有較高的熟悉程度和演唱經驗。優秀的鋼琴藝術指導是音樂修養深厚加音樂實踐嫻熟的化身,是國內外都稀缺的“大熊貓”,從這點來看,培養優秀的鋼琴藝術指導,任重而道遠。
隨著本場最后一首返場曲《大江東去》最后一個音符的結束,李鰲北京獨唱音樂會圓滿結束。提到遺憾,我也想說,如果本場音樂會沒有主持人的話應該會大大提升整場音樂會的品質和格調。作為整日癡迷于歌唱的歌者來說,社交和商業運作不一定是歌者所擅長的,那么如何選擇有較高審美認知的商業合作伙伴就是眼下李鰲應該需要思考的問題,因為無論是宣傳海報、節目單的設計或是主持人的選擇,這些都是一位藝術家音樂審美的外延,是歌者整體音樂形象的一部分,無論從大局還是細節都應該符合一個擁有國際聲譽歌者的藝術形象。
音樂會雖然結束了,可我依舊沒能從音樂的情緒中走出來。回家的路上,我思忖著,李鰲應該是師范類院校走出來的第一位世界級歌唱家,這背后付出的努力艱辛、汗水挫折,必是舞臺之上我們看不到的部分,作為同行我感同身受,贊賞欽佩。李鰲的演唱,難能可貴的是有屬于自己的風格。學習音樂數年,深刻體會到藝術的核心不是那些復雜的技巧、高超的技法,而是新的表達方式。李鰲的演唱讓人們看到,除了會唱,他身上還有無限的可能,那就是他音樂中的戲劇表演性。喜愛音樂和戲劇是人類的一種本能,音樂相伴語言而來,讓人類有了別樣的交流方式,而戲劇是一種模仿和表演,戲劇本身就是人類活動的縮影和延伸,所以李鰲的演唱一定是激發出人類的戲劇本能,讓人產生愉悅和共鳴,所以他的與眾不同、情形兼備,為他帶來了世界各地觀眾的喝彩。什么是好的演唱沒有統一答案,但是好的演唱一定是被絕大多數人認可的!
在坊間聽說李鰲的恩師魏凡儉教授曾稱贊李鰲十分勤奮,每首外國聲樂作品逐詞、逐句翻譯后還都要抄寫幾百遍加深記憶,這是李鰲對自己的要求,也是他對音樂的虔誠,我相信這是真的。比起有人對李鰲天賦的贊譽,我更相信這是天道酬勤的結果。

2018比利時伊麗莎白女皇國際音樂大賽結束后,前五名獲獎者在后臺合影。右二為李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