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佰蓮
(山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近代以來,科學文化作為一種社會現象、一種社會意識形式,總要受到一定社會目的和社會價值觀的支配。因此,科學文化同政治相關聯。但是,科學和政治的正式結盟,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二戰”時期,基礎科學理論起到了扭轉戰局的關鍵性作用,包括雷達、原子彈以及計算機在內的這些威力巨大的發明,充分展現了科學家的才智對于現代社會的價值,以及科學與國家利益之間的密切關系。“二戰”后,以美國國家科學基金委員會的成立為標志,科學研究成為國家的一個重要部門,成為現代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議題。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科學和政治的相互依賴性不斷得到加強,其界限不斷相互推移,科學文化與政治文化之間逐漸形成了一種創造性的張力和不斷調整的穩態。我們認為,科學文化和政治文化的協調關系主要表現如下三點:其一,科學系統與政治系統是同構的,但科學并非就是政治;其二,科學是一個被用來服務于社會政治目標及建設一種新生活的工具,但科學具有相對獨立性;其三,科學本身是具有價值負載和受利益驅動的。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我國經濟社會持續高速發展和科技資源投入的大幅度提高,國家整體科學技術水平得到顯著提升,科學文化的發展經歷了從20世紀80年代重視科學技術的經濟功能到90年代強調經濟功能和精神價值并重,再到21世紀初以來強調物質、精神、生態、制度和文化“五位一體”的綜合發展,體現了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科學文化內涵不斷豐富和深化的邏輯進程。但從科學系統本身看,科學文化的發展是由內部矛盾推動的,獨立性是科學文化發展的基本條件。在當代,隨著科學技術社會功能的不斷外化,科學事業的發展在獲得重要發展機遇的同時,其獨立性受到社會各方面的嚴峻挑戰,社會諸因素極大地促進了科學技術的發展,同時也對科學技術的發展構成了嚴格控制。那么,當代科學文化與政治文化的關系是怎樣的?要正確理解二者之間的關系,首先需要正確把握科學文化和政治文化的內涵。
文化本質上是指人類一定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文化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文化,一是指包括物質文化、制度或規范文化和精神文化三個層面在內的文化;二是指“大文化”概念,即精神文化,包括文學、藝術、教育、科學、哲學、宗教等在內。從精神發展的序列來看,包括從相對低級的社會心理、風俗習慣到相對高級形態的形式化的思想、道德及其社會意識形式即“自覺的精神文化”三個層面(1)衣俊卿、胡長栓等:《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1頁。。其中,又以高級形態的“自覺的精神文化”為主。
與文化的含義相對應,科學文化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科學文化,一是指包括物質文化、制度文化或規范文化和精神文化三個層面;二是指包括數學和自然科學(即自然科學文化)以及政治學、經濟學、法學、道德等社會科學文化在內的大精神文化,它與人文文化對立。狹義的科學文化,主要是指數學和自然科學文化,同人文文化、社會科學文化對應且對立。
從廣義上,科學文化是隨著科學技術對人類物質生活、制度環境和精神觀念的強力滲透和升華而形成的一種文化形態。按照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科學文化屬于反映社會存在的“社會意識形式”。從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關系來看,科學文化與現實基礎的關系最近,人類一切與經濟活動、社會交往,以及與物的改造活動相關的現實實踐是科學文化產生的根源,也是科學文化的用武之地。在文化學意義上,科學文化是蘊含在科學知識、科學活動和科學體制中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本質上是科學的方法論、認識論和價值論系統。在內容上,它不僅指具體的知識系統,而且指人們理解、把握科學的一種獨特視角、一種理念及一種思維方式,廣泛涉及科學家的價值觀和信仰,涉及科研組織、科研過程、科研管理、科學評價,乃至科學與社會的關系等方面。
政治文化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政治文化是指包括實體性政治文化、規范性政治文化和觀念性政治文化三方面的內容。其中,實體性政治文化主要指各種政治設施,規范性政治文化即指政治體制、政治制度,觀念性政治文化包括政治思想、政治信仰和政治價值觀等。狹義的政治文化是指觀念性政治文化,它“以意識形態或思想觀念形式承載于一定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系統之中,積淀為人們思想觀念與行為模式中穩定的政治價值觀、政治理想和政治信仰的總和”(2)陳義平:《論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文化》,《政治學研究》2008年第4期。。
綜上,科學文化和政治文化在研究對象、特征和規范上存在著明顯的對立。其一,科學文化面對的是整個客觀物質世界,屬于生產力范疇,本身沒有階級性,具有普遍性、實證性、質疑與批判性和突出的工具性及價值相關性等特點;而政治文化面對的是人及其社會,屬于上層建筑范疇,它由經濟基礎所決定,會隨經濟基礎的變化而不斷發生變化,本身有階級性,具有明確的意識形態性、鮮明的目的性和價值直接性等特性。其二,科學的目的是追求真理,真理探索過程往往具有長期性和非功利性的特點;政治文化則具有短期性和強烈的功利目標要求。科學文化與政治文化的這一對立特性,致使科學的自主性容易受到威脅。但是,科學文化與政治文化之間既是對立的,又是統一的。
關于科學文化與政治文化的關系,左翼維也納學派科學文化研究的領軍人物紐拉特(Otto Neurath)把它總結為如下七種類型(3)白惠仁:《在科學與政治之間——重新發現紐拉特》,《自然辯證法研究》2015年第2期。:(1)科學與政治相互獨立且互不相容,包括邏輯經驗主義在內的理性主義都持這樣一種觀念;(2)科學是一個被用來服務于社會政治目標及建設一種新生活的中立工具;(3)科學是一個被用來服務于社會政治目標的工具,但并非完全中立;(4)科學可以作為民主政治的樣板,這也是啟蒙時代以來的科學精神;(5)對科學進行意識形態批判,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另外還有女性主義及多元文化主義等;(6)科學本身是具有價值負載和受利益驅動的,包括SSK科學文化學者在內的很多后實證主義者秉持這一理念;(7)科學與政治本身是同構的,科學作為一種政體或者是一項公共事業,本質上就是政治,代表性人物有福柯、勞斯、S.富勒、P.基切及M.布朗等。可以說,這里的七種類型比較全面地概括了馬克思之后思想史上有關科學與政治關系的觀點或理論。在當代,上述類型(1)和類型(2)的觀點無法反映當代科學技術發展的復雜性。我們傾向于認為,科學文化和政治文化的關系集中表現在如下兩個方面:一方面,科學文化是一個被用來服務于社會政治目標及建設一種新生活的工具,并非完全中立;另一方面,科學本身是具有價值負載和受效益、利益驅動的,政治文化作為上層建筑的一部分,主導著科學文化發展的方向,推動著科學文化的發展與轉型。
一方面,科學文化是一個被用來服務于社會政治目標及建設一種新生活的工具,綜合國力的提升離不開科學文化發展作為支撐。按照馬克思主義觀點,科學文化是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還是一個極其關鍵的組成部分。在馬克思主義看來,科學是一切知識的基礎,科學理論作為一種不斷發展著的客觀真理體系,“作為一般的生產力或社會生產力,促進了社會的經濟、政治和觀念結構的變化和變遷,成為整個社會文化的基礎”(4)馬佰蓮:《馬克思恩格斯科學文化觀及其當代學術影響》,《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5年第3期。。科學文化是以物為尺度,以經驗事實為根據,以理性分析為方法,注重用實際的科學發現和技術發明去改造主觀世界和改造客觀世界,影響人們的生活,因而具有突出的工具性,主要體現在如下四個方面:第一,科學知識的客觀性、精確性、普遍性、理性、創新性等特點,使科學文化成為最具活力的文化。科學文化一旦形成,便會迅速地融入大眾生活,大大促進包括政治文化在內的社會文化的發展。第二,科學文化在長期發展過程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獨有的規范,這些規范內化為科學家的精神氣質,成為科學活動高效運行的強大凝聚力和推動力。第三,科學世界觀、方法論、價值觀等內容作為先進文化的基礎框架,構成了社會文化發展的基礎。第四,科學精神不僅是科學文化的精髓和靈魂,也是現代文化、現代國家社會管理不可忽略的內在本質。積極營造以追求科學精神為基本價值取向的社會心理和文化環境,成為科學興國和科學強國的根本。關于科學文化對于現代人類生活的價值和社會影響,著名物理學家玻恩說:“科學已經成為我們文明的一個不可缺少的和最重要的部分,而科學工作就意味著對文明的發展作出貢獻。科學在我們這個技術時代,具有社會的、經濟的和政治的作用。不管一個人自己的工作離技術上的應用有多么遠,它總是決定人類命運的行動和決心的鏈條上的一個環節。”(5)[德]M.玻恩:《我的一生和我的觀點》,李寶恒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97頁。對此,筆者深以為然。
另一方面,政治文化作為上層建筑的一部分,主導著科學文化發展的方向,推動著科學文化的發展與轉型。科學文化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影響一個國家科學文化發展的因素也是十分復雜的。一個國家科學系統的發展,不僅取決于它的內部結構和組織化程度,而且取決于國家的經濟實力、政治環境以及包括智力資源在內的綜合國力等因素。根據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經濟因素是社會文化的根本,政治文化則是經濟文化的集中體現。政治文化作為上層建筑的一部分,主導著科學文化發展的方向,它對于科學文化的影響直接而又深刻,推動著科學文化的發展與轉型。政治文化對于科學文化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政治介入科學系統,造成科學發展的不均衡性。在當代,隨著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技術難度不斷攀升,科學研究需要耗費的資源和資金越來越多,科學文化對政治的依賴性加強。當科學研究的目標服從一定政治目的的時候,政治會選擇支持科學,政治上的需要會刺激科學的發展和應用,促進科學文化的發展;當科學發展的目標與政治目的發生沖突時,政治會干預、限制甚至是阻礙科學的發展。第二,科學文化的發展極大地受制于社會的經濟和政治結構,政治體制和制度決定著一個國家的科學組織化、制度化結構的性質。政治對科學文化的影響不是簡單直接的,它“必須通過一定的中介進行轉換才能實現”(6)吳義生:《論自然科學與政治的關系》,《科學技術與辯證法》1989年第3期。。受社會政治權力結構的影響,科學制度化結構與政治權力結構之間必然有著某種同構或者相互適配性,這是科學技術系統賴以維持自身存在的制度性前提。第三,科學文化的發展和轉型離不開政治體制和政治制度的轉型發展,政治體制和制度的轉型發展引導著社會文化隨時間而演變。科學文化的發展本質上是社會合作的產物,科學文化變革首要的是科學制度的變革。譬如,西方近代科學文化革命不僅是一場知識革命,而且是一場制度革命。在知識層面,近代科學在自然觀上實現了由古代有機論自然觀向機械論自然觀的轉變,方法論上實現了由古希臘的觀察-演繹和思辨方法向實驗歸納方法的轉變;在制度層面,資產階級革命和由此而形成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文化與科學精神相容,創造了社會尊重科學的氣氛,使“科學成為一種令人向往而不是令人討厭的職業”(7)[美]R.K.默頓:《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范岱年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02頁。,科學研究取得了合法地位,從而能夠把社會的精英引導到科學事業上來,促進了近代科學活動的蓬勃發展。
總之,任何時代的科學活動總是處于一定的政治環境中,政治文化是影響科學文化發展的一個突出的文化因素。但是,政治文化對科學的作用只是一種外部控制,它可以影響科學發展的方向、速度、規模和道路,但不能直接決定科學發現和技術發明,即不能取代科學自身的力量。科學領域內部的問題仍然需要依靠科學共同體的特殊智慧來解決。
科學的本質是創新,科學文化的培育離不開寬松的政治文化環境。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基礎科學國家目標化進程的開啟,科學文化和政治文化的相互依賴性不斷得到加強,政治權力壟斷了科學研究資源,科學研究的自主性受到越來越高的政治權力控制,科學文化與政治文化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
科學文化與政治文化之間的沖突首先體現在科學管理體制上,用國家行政管理取代科學事業的內部管理,造成“官本位”嚴重。
我國現代科學文化研究是新文化運動時期從西方移植過來的,國家科學事業一開始是以救國、立國的社會預期為價值取向的,“科學代表了一種進步的社會信念或文化價值”(8)李真真:《在信仰與功利間跳動的舞者》,《中國科學院院刊》2012年第1期。。這種價值取向為西方科學的移植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掃清了障礙,但同時科學也被賦予了濃厚的意識形態和倫理色彩,致使其獲得一種權威和霸主地位,逐漸地背離了其本身所應有的誠實性和謙遜的本質。而科學一旦成為一種意識形態,被當作不容質疑的最高理念,它便不再是一種解放力量,而終將成為一種專制的根苗(9)張全之:《在“民主”與“科學”的背后——重讀〈新青年〉》,《福建論壇》2003年第1期。。新中國成立后,科學與國家利益的緊密聯系在此后半個多世紀不斷被強化,成為科學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科學文化長期被動地服從于政治體系,及至今日,“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在現實生活中仍不能完全落實。這是由國家科研管理體制決定的。關于當前我國科研管理體制,正如教育部科技發展中心主任、《中國高校科技》雜志總編輯李志民所指出的,我國現行的科研管理是“從行政管理、工業管理方式模仿出來的,目標、經費、進度計劃定得非常死板”(10)李志民:《堅守誠信 追求卓越 創建風清氣正的科研環境》,《中國高校科技》2017年第5期。。這一制度設計本質上是用國家行政管理取代科學事業的內部管理,是行政主導型的學術與政治緊密結合的體制。對于科學上的事務,政治標準時而高于學術標準,甚至取代學術標準。“以吏為師”的思想確認了權力對科學的最高裁決權。也就是說,當前我國科研管理體制“官本位”現象仍然比較嚴重。體現在資源分配上,“中國的科研文化,讓知名科學家以及那些與政府官員有密切關系的人獲得了過多的競爭優勢,從而導致了研究資源資助的不平等和過度集中”(11)曹聰等:《中國科技體制改革新論》,《自然辯證法通訊》2015年第1期。。在科研評價和考核內容上,搞“一刀切”,科研壓力層層加碼傳導。考核結果與個人的職務晉升、獎酬金等物質利益直接掛鉤。這種情況近年來愈演愈烈,由此導致科學家在發表論文和課題經費使用中的學術不端行為頻頻發生。中國科協第三次全國科技工作者狀況調查結果表明,有2/3以上的科研人員認為科技評價導向不合理是我國科研領域存在的突出問題:其一,各類評價過多過濫,超過80%的科研人員發表論文是為了完成各種考核要求;其二,學術評價制度主要以論文、著作、課題、經費等量化指標作為評價依據,重視發表論著的數量,忽視了科學研究本身的核心價值等;其三,“相對短期的學術評價與科研人員職業生涯前景之間的聯系過于密切,導致部分科研人員鋌而走險,催生了學術不端行為”(12)中國科協“第三次全國科技工作者狀況調查”課題組:《呼喚平等寬容創新的科學文化——第三次全國科技工作者狀況調查報告之三》,《光明日報》2015年3月20日。。這種讓學術權利依附于政治權力的做法,與科學文化的基本精神是背道而馳的。近年來學術界出現的一種怪現象,“從數十名考生追逐一個公務員指標,到數十名教授競聘高校的一位處長、副處長來看,科學家從政的熱度可想而知”(13)丁福虎:《科學界的流星》,《民主與科學》2014年第1期。。如果“官本位”思想不鏟除,社會中“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文化環境便不能夠真正在中國扎下根。科學研究的獨立性不存在了,科研人員對科學規范的自覺意識趨于弱化,嚴重威脅著我國科學文化的健康發展。
科學的直接目的是追求客觀真理。追求真理、實事求是,是科學文化的精髓,崇尚真理是科學家的核心價值觀。科學史上許多重大成就的取得,往往來自這種對真理的非功利性追求。在當代,基礎科學創新是技術創新的源泉,今天的基礎研究就是明天的技術創新。強調加強基礎科學研究,就要對于這種以追求真理為志趣的科學傳統的形成和科學本土化問題給予應有的重視。李克強總理2015年在考察吉林大學國家重點實驗室時說,“國家核心競爭力要靠基礎科學研究,根基扎實才有原始創新,才會有世界一流佳績”(14)李克強:《國家核心競爭力要靠基礎科學研究》,人民網2015年4月11日。。基礎科學的重大原始創新的實現往往具有長期性和高度的不確定性,這就要求科研管理不能采用短、平、快的行政化體制。
20世紀90年代我國開始實施“科教興國”戰略,舉國上下從中央到地方高度重視科技工作,全社會研發經費投入大幅度提高,“科學資源稟賦有了較大程度提高和改善,國家科學基礎條件建設上了一個大臺階,與國外研究機構的硬件條件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小,國家整體科學水平得到明顯提高,并在某些領域取得了一批有較高影響力的標志性成果,產生了一些優勢學科領域,提升了中國在特定領域中的整體實力”(15)馬佰蓮、李正風:《中國科學創新能力(2000—2010)評價》,《自然辯證法通訊》2013年第5期。。但是,國家在大力發展科技的同時,國家科學政策的制定和實施對于基礎研究的重要性一直沒能給予充分和合理的考慮。正如清華大學吳國盛教授所指出的:“今天中國人的科學概念中有兩個突出的特點,一是把‘科學’作為一切領域正面價值評判的標準;其二是傾向于從實用、應用的角度理解‘科學’,把‘科學’混同于‘科技’,‘科技’又混同于‘技術’,對‘科學’本身缺乏理解。”(16)吳國盛:《現代中國人的“科學”概念及其由來》,《人民論壇》2012年第2期。那么,體現在對科學研究與試驗發展(R&D)經費的投入上,政府R&D經費的絕大部分用于支持短期的應用研究和技術開發項目,致使基礎科學的發展空間被過度擠壓,導致基礎研究資金投入長期嚴重不足。改革開放40年來,我國基礎科學研究經費投入占全社會研究與發展經費投入的比重長期維持在5%左右,這一比例遠遠低于美國(18%)、日本(12%)和韓國(14%)等國家,也遠低于世界經合組織成員國家平均值(10.5%)。這一實用主義政策偏向也直接導致我國教育和國家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的經費投入更是嚴重不足。相關調查結果顯示,國內學術帶頭人有超過80%的人認為基礎科學的經費不足。國家科技決策片面重視科學的工具(物質)價值,而忽視了科學研究的相對獨立性意義或精神文化價值,最終導致科學界乃至整個社會科學精神不暢,求真意識弱化。不可否認,在中國目前發展狀況下,保持在應用研究和技術或工程領域的充分投資無疑也是必要的,但是,重視應用研究和工程領域的創新,而不同時重視基礎科學研究,就會導致科學技術創新發展的后勁不足。從文化上看,這是實用主義功利目標與科學求真目標的沖突。這一沖突對我國科學事業的發展產生著雙重危害:“不求甚解,不追求世界背后機理的傳統,我們繼承下來了;而傳統的積極方面——讓人靜心工作的文化,又被摧毀了。”(17)高博:《重塑科學文化:尋找丟失的靈魂》,《科技日報》2014年3月11日。由于上述原因,導致我國科學原始創新能力不足,國內缺乏一批世界一流的科學大師,造成了科學界浮躁之風蔓延、學術不端和科研誠信問題屢有發生,嚴重制約了創新文化氛圍和良好政治秩序的形成。
科學與民主是歐洲近代文藝復興時期的產物,也是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兩面旗幟。這里的民主就包括政治民主和學術民主,其中,政治民主是民主的本義,學術民主則是政治民主在學術上的體現,它主要是指學術的自由爭論,與學術自由的概念接近。從學術民主角度來看,當前我國科學文化建設中存在一系列不利于科學創新發展的問題。
第一,科學界缺乏寬容失敗的制度氛圍。科學研究是探索未知的活動,具有較高不確定性,每一項成果的取得,幾乎都是歷經千百次的失敗后換來的。在創新活動中,失敗者必然遠遠多于成功者。因此,寬容失敗是科學家成長和科學事業繁榮發展的必要條件。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出臺了系列科學政策文件和各類基金項目管理條例,原則上是允許失敗的,但在實際運行中,科學界長期以來業已形成了一種只允許成功、不允許失敗的文化環境,因此科研人員普遍不敢失敗。一旦失敗,他們在以后的科研課題立項和學術榮譽獲得上都會受影響,甚至可能殃及職業生存。由于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致使他們常常不敢嘗試新想法,而是有意回避那種風險大、創新性強的選題。“如果一個社會不能容忍失敗,‘成則王、敗則寇’,把成功者說成是一貫正確的天才,錦上添花,不愿‘雪中送炭’支持扶助曾經失敗過的敢想敢干的創業者,那么再強調創新如何重要、創新技巧如何,也難以造就大批創新人才”(18)曹南燕:《實施科教興國的社會文化環境》,《科學學研究》2001年第2期。。調查結果表明,占75%以上的人認為國內缺乏“寬容失敗的氛圍”,不足五分之一的科研人員認為目前存在“挑戰學術權威的氛圍”。這個調查結果值得我們深思。
第二,科學交流的重要性也不為科研人員所重視。創新思想的產生離不開同行之間充分有效的交流與合作。學術爭論和批判是一切創新活動的基本出發點。然而,我國科學界一向尊重長者,尊重權威,形成了對權威的崇拜,缺乏應有的批判精神。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科學界也不倡導學術上的自由討論,大家很少爭論,科學家總喜歡把自己圈在圖書館和實驗室,不重視同行之間的思想交流,把書刊上的觀點看作是最前沿的,選題往往跟在別人后面跑。近幾年國內召開學術交流會不少,但有些科學家因為有顧慮不愿意將新思想發表出來,討論中常常是相互恭維多,表揚與自我表揚多。既便偶有爭論,也常是爭而不鳴,或是鳴而不爭。
第三,合作研究在我國科學界還十分有限。科研合作的作用在于通過合作形成智力上的互補,促進研究工作的深入和研究進程的加速。但是,當前在各種短期行為、功利行為的驅動下,科研人員的合作精神和合作意識還比較淡薄,不能形成一個良好的同行互補機制。無論是在高校或是科研單位,科研工作許多時候都表現為一個教授帶幾個自己的研究生的研究模式,科研人員之間的橫向合作明顯不足,這必然影響到科學文化建設的質量。我國科學界交流與合作不充分,有科研人員自身的原因,學界同行之間缺乏足夠的信任,更重要的則是受體制的約束。科研人員自由交流與合作的最大障礙是人才的“部門所有制”:一是科研人員流動很難。所在機構縱向的行政紐帶過強,交叉約束過高,而橫向的同行或學科間的交流反饋又太弱。二是與科學資源分配制度有關。由于科研經費投入嚴重不足,導致科學界為了爭取到必要的研究資源而產生激烈競爭,阻礙著科研人員同行之間的合作。總之,我國科研管理體制長期以來“重硬成果、輕軟實力”,科學文化建設嚴重滯后。當前我國的文化環境還沒有達到最優狀態,還有許多因素阻礙著科學創新文化的形成,在國家科學文化體系建設道路上仍然任重而道遠。
在當代科學和社會的互動關系的發展中,科學研究作為一項國家重要資源的地位不斷得到鞏固,科學在社會政治系統中的價值得以充分展現,科學界和政治家的聯系越來越廣泛而深入。科學文化的發展離不開政治的保護和支持,社會政治系統的穩定性也需要科學文化發展作為支撐。但是,科學文化和政治文化之間的矛盾沖突,嚴重制約著科學創新文化氛圍和良好政治秩序的形成。因此,科學文化與政治文化的協調發展,需要正確把握科學與政治的關系,讓學術科學和政治權力回歸本位。具體來說,我們應該從如下三方面著力:
第一,當代科學活動也具有政治屬性。科學研究是一項探索性很強的事業,同時也是一種高風險性的事業,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給當代科學活動以全面的支持。科學知識生產和新技術應用的高風險性,促使科學與政治史無前例地聯系在一起。當今知識時代,世界各國間的競爭,很大程度上主要體現為科學技術實力的較量,實質是基礎科學的競爭,致使科學活動具有了政治屬性。科學研究從過去追求學術至上和以成本為基礎的管理,轉向國家利益至上和效率主導學術的模式。在發達工業化國家里,“關于轉基因生物、克隆、干細胞、動物專利授權以及新生殖技術的爭論,充斥媒體頭條與政策議程之中”(19)尚智叢:《科技與政治的共生——評〈自然的設計:歐美的科學和政治〉》,《科學與社會》2012年第1期。。國際科學合作中,在一些戰略基礎科學領域發達國家往往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對他國進行排擠與遏制,其“目的是將科學技術作為保持其領先綜合國力的工具,科學技術成為發達國家追求利益的政治資本和籌碼”(20)鄧麗蘭:《20世紀中美兩國“專家政治”的緣起與演變——科學介入政治的一個歷史比較》,《史學月刊》2002年第7期。。可見,隨著科學技術的社會功能日益增強,當代科學活動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政治活動。
第二,隨著科學研究在國家政策中戰略地位不斷提升,科學家在政府決策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以“二戰”期間愛因斯坦為代表的科學家向美國政府提出研制原子彈的建議為標志,科學家開始主動參與到國家科學管理和政策的制定活動之中,逐漸成為影響國家政治取向和政策制定的重要主體。對于一切重大問題,政府往往習慣于從相關科技專家那里尋求科學建議。“科學建議如此有效力和有影響力,日益成為決策的重要參考”(21)施云燕:《科學與政治的“協商”——評〈科學權威的矛盾性:科學咨詢在民主社會中的作用〉》,《科學與社會》2015年第4期。。一般來說,科學家在科學共同體中的地位越高,他的政治影響力就越大。在我國,學術專家以學科權威的身份進入行政管理階層,成為集科學權威與政治權威于一體的人。這些學術專家在政治活動中扮演的角色已遠遠超出普通科研人員的作用,開始發揮政治影響力。
第三,當今社會,科學技術發展過程中出現一些負面效應,構成了與公眾生活密切相關的重大社會問題,這是政治家和科學家所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在當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一方面在給人類創造巨大的物質財富,使人類成為宇宙萬物的主宰的同時,另一方面也帶來了包括社會危機、生態危機和思想危機在內的一系列負面效應,并將社會推入了“風險社會”,致使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受到嚴峻挑戰。特別是1962年雷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寂靜的春天》一書的問世,將現代科學的技術應用對環境造成的危害生動地展現在公眾面前,第一次從理論和實踐的結合上闡明了科學文化是一種會導致倫理問題的社會活動。“今天的科學不僅僅交織在政治之中,科學的方方面面已經被社會公眾作為一個整體來關注”(22)尚智叢、王會鳳:《科學與政治互動下的科學家多元角色——以20世紀美國核政策制定中的科學家為對象》,《自然辯證法研究》2012年第4期。。現代科學發展表明,科學研究是有禁區的,研究課題的選擇都必須以不危害環境和不損害社會公眾的普遍利益為前提。一方面,政治決策既要符合科學發展的規律,又必須反映公眾的利益和要求;另一方面,科學家從事科學探索也不能脫離國家目標,不應為了追求科學而放棄為公眾服務的方向,而是必須以公共利益為中心,遵循公眾利益優先化的原則。因此,在科學家和政治家之間就建立一種契約關系,契約雙方作出各自的承諾:政府為科學家的研究活動提供政治合法性和資金支持,科學家從事科學的好奇心必須服從國家的需要和制度安排。
政治家與科學家密切合作是政治文化和科學文化建設的重要驅動力。“科學家和政治家從來都是相互需要的,誰也離不開誰。政治家需要從科學家那里得到一些先進的觀念、更好的管理技術、更合理的決策,還要得到合法性的支持;而科學家要從政治家那里得到有利于科學事業發展的宏觀制度政策,需要從政府那里得到資金,還需要從權力里面得到社會地位和社會榮譽,所以二者相互需要”(23)俞可平:《論中國式的科學與權力》,《科學與民主》2013年第6期。。
在科學創新凱歌猛進的當代知識社會,科學離不開政治,政治也離不開科學。但是,科學與政治的沖突特性,致使科學的自主性容易受到威脅。因此,科學文化建設,必須在科學的自主性和政治干預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一方面,科學與政治之間的距離不能太遠。政府為保證公共資源投入和決策的合理化,需要科學技術作為支撐,實現公眾利益和國家安全的最大化。當代科學發展具有無與倫比的社會功能,而科學的重要社會功能的發揮離不開政治和社會力量的支持,包括科學研究所必需的物質資源條件、研究的合法化以及恰當的社會承認等,都需要從政府那里獲得研究資助的權利。對于政府而言,“能否更好地發展科學以維護國家利益,不但是一個政治體系的應有職責,而且成為影響其權力鞏固與否和權威性高低的重要因素”(24)李正風:《科學與政治的結合:必然性與復雜性》,《科學學研究》2000年第2期。。另一方面,科學和政治也不能靠得太近。如果二者靠得太近,就有可能損害科學的客觀性和可靠性,遮蔽科學自身的目的意義,嚴重束縛科學文化的發展,導致科學精神的喪失(25)陳光:《科學與政治之間的平衡——〈政治與科學的博弈〉書評》,《科學與社會》2015年第2期。。
現代科學作為一項社會活動,一種社會建制,同其他建制一樣,有一套獨立的行為規范和一套獨具特色的獎勵制度,這套規范和獎勵制度集中體現為科學的自主性。強調科學的自主性,首先應該尊重科學家在科學活動中的主體地位。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學基礎》中指出:“自主性是人類本性的尊嚴和每一個理性本性的基礎。”(26)李醒民:《論科學家的科學良心:愛因斯坦的啟示》,《科學文化評論》2005年第2期。在科學創新活動中,“科學家既是科學知識和科學精神的直接載體,也是科學方法和科學思想的直接踐行者”(27)王春法:《科技事業發展呼喚科學文化建設》,《科技日報》2015年11月5日。。因此,強調科學家在科學發展中的主體地位,是推進科學文化建設的重要切入點。政府必須鼓勵和保護科學家的自由探索精神,“給科學的純基礎研究更多自由施展的空間和強有力的支持,不僅是政策取向,更是治國信念”(28)歸浦:《新科技革命前夜我們在等什么》,《光明日報》2015年5月15日。。其次,強調科學的自主性,還必須尊重科研機構的自主權。相對于其他影響因素,對科學家的主體地位產生直接影響的是科研機構的自主權。無論高校還是科研機構,在科研立項、人財物管理、科研方向、用人制度等方面都要有自主權。科學本質上是一項探索自然界的秩序和規律的客觀求真活動,其發展具有相對獨立性。科學上的專業問題應該由科學界自身來解決,不能用行政力量和行政標準進行干預。如果行政干預過多,勢必對科學的自主性造成損害,這樣不僅會增加管理成本,而且會大大降低科學研究的產出質量,以及杰出人才的成長和脫穎而出。因此,政治干預與科學的自主性之間應該建立協調共生關系。這就是政治對科學的干預和監督要以不破壞科學的自主性為基本準則。具體來說,政府的責任在于,政治干預只能是“在符合科學本身結構的特點和規律的基礎上對科學研究作戰略引導”(29)吳義生:《論自然科學與政治的關系》,《科學技術與辯證法》1989年第3期。;政治干預不應是對科學研究內容上的干預;政治對科學研究進行監督或控制的方式,應以一般性監督為主,而不應是微觀細節的管理。
科學文化的繁榮進步離不開民主的文化環境。美國社會學家馬爾凱指出:“科學更有可能在民主社會中繁榮;這部分是因為科學的價值似乎是民主的,部分是因為民主似乎最不可能向純粹研究共同體施加直接壓力。”(30)梁希:《科學和政治》,《民主與科學》2015年第5期。這一說法是可取的,科學與民主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
第一,科學文化的大繁榮大發展離不開學術民主作保障。科學和民主這兩種文化是相依為命互為表里的。科學文化的本質是理性至上和追求客觀,要維護這種理性和客觀,離不開民主管理,這就要求政治上、學術上的民主作保障。從1952年到“文革”前,中國科學家們在異常艱苦的條件下取得了許多堪稱國際一流的重要成就,科學家們的愛國熱情無疑是一個重要原因。更為重要的是,在社會文化環境方面,當時黨中央為繁榮科學和文藝工作提出了“雙百”方針,為科學家發揮聰明才智提供了相當充分的空間,充分調動了科學工作者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在科學制度上,中共中央通過了被稱作“科研工作憲法”的《科研工作十四條》草案,提出“保持科學研究工作的穩定性”“保證科學家充足的科研時間”“科學計劃的靈活性”“在‘大計劃’下還可以有小自由”“領導制度的民主集中制”(31)嚴搏非:《當代中國當代科學思潮》,上海:三聯書店上海分店,1993年版,第279—292頁。等明確的政策措施,為科學研究的開展提供了必要的研究資金和學術民主條件,也為新中國迎來了科學技術發展的第一個輝煌時期。
第二,民主政治的發展也離不開科學技術作為支撐。民主政治的目的是實現公眾利益和國家利益、國家安全的最大化,而科學文化就是一個被用來服務于這一政治目標及建設一種新生活的工具。“科學技術是民主政治的有利條件,它對民主政治所需的精神氣質、物質條件、智力水平以及擴大參與途徑等方面作出了重大貢獻”(32)張愛軍、孫貴勇:《科學技術與民主政治二重關系》,《自然辯證法研究》2006年第10期。。近代以來,隨著科學的迅速發展,科學精神逐漸深入人心,促進了公民民主政治意識的形成與發展。“科學文化之所以能夠在相當寬闊的意義上贏得現當代社會和文化的認同,是因為科學文化的核心傳統之中凝聚著人類對求真的共同信念,以及對于一種大寫的善的共同意愿”(33)施云燕:《科學與政治的“協商”——評〈科學權威的矛盾性:科學咨詢在民主社會中的作用〉》,《科學與社會》2015年第4期。。科學學奠基人貝爾納引述的由雷恩起草的皇家學會章程草案中的一段話今日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這段話就是:“再沒有什么比提倡有用的技術和科學更能促進這樣圓滿的政治的實現了。通過周密的考察,我們發現有用的技術和科學是文明社會和自由政體的基礎。”(34)[英]J.D.貝爾納:《科學的社會功能》,陳體芳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8頁。當然,由科學發展的二重性決定,科學對民主政治的影響并不總是積極正面的,科學發展及其應用帶來的負面效應,對民主政治將會構成嚴重危害。科學不是萬能的,如果科學成果被政治濫用,或任由科學的功能無限擴張,其后果必然造成集權主義的統治。正如盧卡奇等人所批判的,科學的理性主義具有極大的危險性和足夠的破壞力,它至少在理論上廢黜了所有的存在價值。一旦使科學成為一種意識形態,在實踐上就會動搖政治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