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曉
(廣西民族大學,廣西南寧,530006)
吳梅先生《詞學通論》云:“論詞至明代,可謂中衰之期。”[1]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亦云:“詞至于明,而詞亡矣。”[2]誠然,詞發展至明代,恰巧處于宋詞和清詞兩座高峰之間,相形之下,明詞之衰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在這樣一個詞學發展的低谷期,詞學所呈現出來的整體態勢也并非是直線下降的,而是有高峰,也有低谷。正如王昶《明詞綜序》所言:“然一代之詞,亦有不可盡廢者。”[3]陳霆所生活的弘治、嘉靖年間正是明詞發展的小高峰時期。在這個時期,詞人、詞作、詞學論著涌現。陳霆作為明代中期重要詞人之一,著作等身,成績斐然,他的作品主要保存在《水南稿》十九卷中,詞學思想則主要集中在《渚山堂詞話》中。相較于同時代的《詞品》《藝苑卮言》等詞話論著來說,《渚山堂詞話》未能引起后世學者的足夠重視。事實上,《渚山堂詞話》是明代第一部詞話專著,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推崇為“明人詞話之善本”[4]1826。考察詞話內容,可知陳霆于詞體本質論,詞體本色論和詞體藝術表現論均有自己的論斷。陳霆的詞學觀點雖然不完全出自獨創,但在明中葉詞壇中,他的詞學思想仍然展現出超拔時人之處。
明代尊情之風彌漫,小說、戲曲都受此影響。作為最適宜表現個人性靈的文體,明詞當然也以言情為尊。《渚山堂詞話》雖未正面提及詞體的言情本質,但從陳霆品評詞作的偏好來看,他對言情之詞較為青睞。在“張靖之念奴嬌”一條中,陳霆評價明詞云:“予嘗妄謂我朝文人才士,鮮工南詞。間有作者,病其賦情遣思、殊乏圓妙。甚則音律失諧,又甚則語句塵俗。”[5]378在這里,陳霆雖是從藝術技巧的角度評價明詞,但“賦情遣思”一詞仍然透露出他對詞體言情本質的認可。綜觀陳霆《渚山堂詞話》所選詞作,“情”之概念意義廣泛,既包括相思離別、傷春悲秋等個體情感,也包括家國興亡等憂國憂民情感。
明詞所提倡的“情”主要指兒女之情,王世貞在《藝苑卮言》里就直接表達了對“詞言情”的高度認可:“其婉孌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奪嗜。”[6]385聯系王世貞“故詞須宛轉綿麗,淺至儇俏,挾春月煙花於閨幨內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6]385等語,可知其所言之“情”更多指代兒女之情。陳霆亦并未脫離明代“主情”風氣的影響。他所理解的“詞言情”之“情”首先指的是相思離別、傷春悲秋等個體性情感。在《渚山堂詞話》中,他所引歐陽修詞“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秦觀詞“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等都是描寫相思離別之情的佳作。此外,他還收錄了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全詞,并解釋“雁丘”得名之由來。這種生死相許、不離不棄的真情、至情讓他十分感動,因此特意拈出。陳霆此舉顯然不僅僅是為了保存詞壇軼事,也是為了表明自己的尊情主張。陳霆所推許的這種委婉動人的兒女之情有別于晚唐五代的“艷情”而帶有更多莊重的意味。“仲殊艷詞”一則就體現了他對濫情、艷情的批判。他對于仲殊“好作艷詞,其同袍孚草堂者,嘗寓詩箴之,迄不為止”[5]366的行為頗有微詞,認為仲殊的大部分作品“大率淫言媟語,故非衲子所宜也”[5]366。可見,陳霆還是有意識地以“發乎情,止乎禮”的儒家詩學觀來評價詞體的。賀裳《皺水軒詞筌》認為:“詞雖宜于艷冶,亦不可流于穢褻。”[7]明詞主艷情,因此清人多不喜明詞。實際上,在明代詞壇上,對詞體之“艷”作出限制的人亦不少,陳霆正是此中代表之一。
除了兒女之情以外,陳霆尤為認可那些發抒忠憤之情、家國之恨、身世之感的詞作。他在《渚山堂詞話》中多次列舉張孝祥、劉過、劉克莊、文天祥、辛棄疾、劉基等人的詞作,高度認可詞作中所寄寓的政治性情感。試舉幾則材料:
評文天祥《酹江月》二篇:“其曰‘還障天東半壁’,曰‘地靈尚有人杰’,曰‘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曰‘只有丹心難滅’,其于興復,未嘗不耿耿也。”[5]367
評李好古《謁金門》(花過雨):“玉樓歌舞數句,語意不平,豈非當時擅國者宴樂湖山,而不恤邊功故耶。”[5]367
評劉基春怨詞:“劉伯溫春怨,蓋感嘆時事也……觀豹關深之句,知元季兵起,賢者感時傷事,非不欲獻言于上,以銷禍亂。而九重阻深,無路自達,徒登高悵望而已。”[5]374
以上數則,均有意挖掘詞作中所寄托的家國之恨和英雄失路之悲。這些由時事和身世所引發的情感在某種程度上與“言志”相通。家國之恨本身隱藏著重整乾坤,實現中興大業的志向,失路之悲也常常伴隨著實現人生理想和個體價值的追求。在陳霆看來,詞既可言情,也可言志,兩者之間并不矛盾。上述詞作就以其充實的思想內容和深厚的情感力量實現了情志統一。
詞作中所展現的情與作者的人品息息相關。為了避免詞作落入偽情、俗媚之情,陳霆還提出人品與詞品相結合,用“知人論世”的方法來解釋詞作。在《渚山堂詞話》中,陳霆主要通過考察詞作背景和詞人品行來表達這一見解。第一,人品與詞品俱劣,如卷一“傅按察詞”一條。元代傅氏《錢塘懷古》一詞“詠宋氏之亡”[5]357。傅氏之舉,是不辨正統和夷狄的表現,與深明大義,忠于南宋的信云父迥別。因此,陳霆分別引用文天祥的兩句詩來評價兩人,稱贊信云父為:“東魯遺黎老子孫,南方心事北方身。”諷刺傅按察為:“遺老猶應愧蜂蟻,故人久矣化豺狼。”在這里,陳霆對傅氏的詞品和人品都進行了否定,認為其作“大率吠堯之意”[5]357,而其人則“有愧于信云父多矣”[5]357。第二,詞品佳,而人品不佳,如評張商英《南鄉子》(向晚出京關)一則。張商英在這首詞中刻意表現出不懼宦海沉浮,追求適意歸隱生活的情緒,但陳霆“跡其為人,議論反復,復冒求榮進,去元祐黨人遠甚”[5]354,認為張商英追名逐利的性格與詞作中展現出來的“用則斡旋天下事,何難,不用云中有別山”的精神面貌并不一致。因此,這首詞所流露出來的就是偽情,而不是真情。第三,人品與詞品俱佳。這類詞人詞作最為陳霆所稱賞,在《渚山堂詞話》中亦記載頗多。
評吳履齋《滿江紅》:“史稱履齋為人豪邁,不肯附權要,然則固剛腸者。而抖擻悲涼等句,似亦類其為人。”[5]359
評文天祥《齊天樂》:“文文山詞,在南宋諸人中,特為富麗……史稱文山性豪侈,每食方丈,聲妓滿前。晚節乃散家資,募義勤王,九死不奪。蓋子房所謂韓亡不愛萬金之資者也,真人豪哉。”[5]362-363
以上兩則均是詞品與人品俱佳的例子。陳霆選取的均是豪邁之作,所認可的也是忠君愛國、堅貞不屈的人品。唯有具備這種品格,才能抒發真情、豪情,才能真正做到情志統一。
由上觀之,陳霆所認可的詞言情之“情”內涵寬廣,既包括兒女之情,也包括家國情思。相較于明中葉楊慎、王世貞等人的詞學觀點來說,陳霆關于詞體本質論的觀點更為客觀。楊慎、王世貞等人所重仍是傳統的相思離別主題,偶爾涉及言志之作,亦是以蘇辛為代表,而陳霆卻對南宋和明初的愛國志士尤為垂青,獨具慧眼,展現出明詞創作繁盛期時一代詞學家高瞻遠矚的眼光。
陳霆論詞以宋詞為標桿,他在《渚山堂詞話》中多次提及“宋人風致”。考察其對“宋人風致”的闡釋,可知陳霆取法各家,于宋代的婉約詞風、豪放詞風及清空詞風均有所學習,逐漸形成了自己不主一格的詞體本色論。
陳霆論詞首倡婉約。《渚山堂詞話》中諸如“語意蘊藉”“清楚流麗”“富麗”“圓轉流麗”“婉約清麗”“輕便綺麗”“綺靡蘊藉”等詞語多與婉約詞風有關。推崇婉約,自然就會以時興選本《草堂詩余》為參照。他自編的詞選《草堂遺音》雖已亡佚,但從書名來看,亦是追步《草堂詩余》。陳霆評論陳鐸冬雪詞云:“論者謂其有宋人風致。使雜之草堂集中,未必可辨也。雖然,大聲和草堂者,求其近似者蓋少。”[5]364陳霆雖認為陳鐸的擬作與《草堂詩余》有差距,但是也間接地認可了《草堂詩余》就是宋人風致的代表。“《草堂詩余》以圓美流暢、聲情柔婉為詞之本色,亦是選詞的依據”[8]。可見,陳霆對婉約詞風還是頗為認可的,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詞之語言與情感方面,提倡含蓄蘊藉。在“張靖之念奴嬌”一則中,陳霆籍由明詞“求所謂清楚流麗,綺靡蘊藉,不多見也”[5]378來表明自己的詞學主張。“蘊藉”一語,首先指的是語言委婉含蓄,涵詠不盡,如陳霆評楊基“綠陰深樹覓啼鶯,鶯聲更在深深處”一句“語意蘊藉,殆不減宋人也”[5]357。此句表面寫綠樹啼鶯,實則寫環境的清幽與詞人的閑情逸致。其次,“蘊藉”也指情感深沉內斂。陳霆評歐陽修《蝶戀花》“珠簾夜夜朦朧月”曰:“道幽怨則歐為蘊藉。”[5]368此句明寫月色,暗寫思婦輾轉難眠,孤身賞月,在淡淡的筆觸中道出無盡幽怨,言有盡而意無窮。清人吳衡照《蓮子居詞話》批評明詞“字面往往混入曲子”,“去兩宋蘊藉之旨遠矣”[9]。此語雖道出了明詞的俗化傾向,但亦并非是明詞的全貌。陳霆在詞話中反復提及“蘊藉”之旨,試圖從理論的角度糾正明詞過分俗化之弊,可見其詞體觀是清醒的,也是自覺的。
第二,在詞之氣象方面,提倡富冶、綺麗。實際上,早在歐陽炯的《花間集序》中就有類似言論:“楊柳大堤之句,樂府相傳;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爭高門下,三千玳瑁之簪;競富樽前,數十珊瑚之樹。”[10]詞產生于這樣一種富貴環境,自然也就具備了富貴之氣。晚唐及北宋前期詞人如晏殊、晏幾道父子和歐陽修不僅對詞之富貴氣多有論述,而且身體力行地寫作了很多帶有富貴之氣的詞作。“晏元獻公喜評詩,嘗曰:‘老覺腰金重,擁便枕玉涼’未是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此善言富貴者。”[11]受前人影響,陳霆在《渚山堂詞話》中也以“富貴語”與“富貴氣象”來區別時人詞作,如評價瞿山陽《巫山一段云》“為真知富貴者”[5]356,而楊基《花朝曲》“語雖富麗,然正宋人所謂看人富貴者耳,未必真知富貴也。”[5]370所謂“富貴氣象”,主要指的是一種雍容閑適,從容不迫的氣度和精神。又如“文山齊天樂”一條,陳霆列舉文天祥《齊天樂·甲戌湘憲種德堂燈屏》,認為:“文文山詞,在南宋諸人中,特為富麗。”[5]362這首詞寫元宵觀燈的情景,燈屏上的精美彩繪,觀燈人的愉悅心情,詞人與朋友“把瑤尊,滿斟醽醁”直至深夜的情景都刻畫得十分細致。末句“回首宮蓮,夜深歸院燭”與白居易《宴散》中的“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有異曲同工之妙,充分展現出賓主盡歡的心情。歷來學者多關注文天祥詞作中的愛國豪情,對其中的藝術特色卻絕少提及。陳霆關于文天祥的評價發前人所未發,角度新穎。在陳霆看來,這種富貴氣度不僅僅只有富人才能具備,即使是衲子仲殊也能寫作富冶之詞,“類能脫絕寒儉之態”[5]366。陳霆持論公允,并未因為仲殊“好作艷詞”而否定其藝術成就《四庫全書總目》稱陳霆詞“豪邁激越,猶有蘇辛遺范”[4]1568。陳霆的經歷與蘇軾相似,都是以朋黨之名被貶職,但自身又有經世致用之志,不平之氣梗塞于心,所以尤為欣賞那些飽含忠憤之情的詞作,在實際創作和詞論中均表現出對豪放詞風的青睞。在《渚山堂詞話》中,他列舉了許多豪放之作,表現出對豪士、豪情的稱許。如“張安國賦六州歌頭”一則,陳霆記錄張孝祥《六州歌頭》引得“魏公流涕而起,掩袂而入”[5]354的軼事,言語中不無稱賞之情。又如“邵公序贈越武穆詞”一條,邵公序作《滿江紅》一詞,贊賞岳飛駐師鄂州時紀律嚴明、秋毫無犯的行為。全詞氣勢恢宏,感情激蕩,風格豪放,塑造出一個英勇善戰,性格豪邁的岳飛形象,陳霆引鄂王遺事曰:“此詞句句緣實,非尋常諛詞也。”[5]360也表達了自己對此詞的認可。當然,陳霆對豪放詞風的認可建立在詞作充實的思想內容與詞人高尚偉岸的人格基礎上。他稱賞張孝祥的《六州歌頭》,是因為此詞對靖康年間統治者茍安江南致使北方淪陷的歷史事實鞭辟入里,具有深沉的現實意義,而張孝祥“欲掃開河、洛之氛祲,蕩洙、泗之膻腥者,未嘗一日而忘胸中”[12]的愛國精神也使得全詞洋溢著充沛的情感力量,使讀者振奮。他稱賞邵公序《滿江紅》一詞,也是因為此詞展現了岳飛作為抗金英雄的英勇表現,展現了個體在國家危難之際所迸發的愛國熱情與大無畏精神。又如“文山別友人詞一條”:
文丞相既敗,元人獲置舟中,既而挾之蹈海。厝山既平,復踰嶺而北。道江右,作酹江月二篇,以別友人,皆用東坡赤壁韻。其曰“還障天東半壁”,曰“地靈尚有人杰”,曰“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曰“只有丹心難滅”。其于興復,未嘗不耿耿也[5]367。
文天祥所作《酹江月》,同樣屬于豪放詞風的代表。文天祥有意用東坡赤壁韻,既是追慕先賢,也是有意效仿東坡豪放詞風。他早年生活優裕,為了國家卻能“散家資,募義勤王,九死不奪”[5]363,從物質層面的“豪侈”過渡為精神方面的豪情、大義,因此得到了陳霆“真人豪哉”[5]363的贊美。自張綖《詩馀圖譜》提出“婉約——豪放之正變”以來,明人多推許婉約詞風為正,豪放詞風為變,如明代文壇領袖王世貞就稱許“宛轉綿麗,淺至儇俏”[6]385的婉約之詞,“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6]385陳霆卻能夠超拔于時風之上,對豪放慷慨之作表現出極大的關注和極高的贊美。如今看來,是非常具有遠見的。
張仲謀先生認為:“東坡之曠放,稼軒之雄健,白石之冷峭,這三者相調和,即是陳霆詞的主導風格。”[13]學人已經注意到陳霆詞作中清空冷峭的一面。事實上,在《渚山堂詞話》中,陳霆已經表現出對清空詞風的認可。如“如晦與瞿宗吉卜算子”一則:
僧如晦作春歸云:“有意送春歸,無意留春住。畢竟年年用著來,何似休歸去。目送楚天遙,不見春歸路。風急桃花也似愁,點點飛紅雨。”瞿宗吉一曲云:“雙蝶送春來,雙燕銜春去。春去春來總屬人,誰與春為主。一陣雨催花,一陣風吹絮。惟有啼鵑更迫春,不放從容住。”二詞皆詠春歸,皆寄卜算子。然比而觀之,如晦則意高妙,宗吉則語清峭,殆不相伯仲也[5]370。
“意高妙”“語清峭”都是騷雅派論詞觀點。陳霆引用此語,可見其于清空詞風亦有所關注。
總的來說,陳霆對于詞體本色的認識較為開放和包容,雖受《草堂詩余》的影響,卻能跳出藩籬,于婉約、豪放詞風均有稱揚,對清空、騷雅詞風也有一定的了解和認可,并不膠著一端。統合各種詞風,本意是豐富詞壇的內容,開辟詞學發展的新路,為實際創作提供更多的理論參考。
《渚山堂詞話》以品評詞作為主,因此詞作的藝術特色也是陳霆關注的重點。在詞話中,陳霆多摘錄前人的名篇佳句,稱賞其中的警句妙語,或者批評某些詞作的俗詞濫調。總的來說,陳霆認可的佳作,一般具有精心錘煉而又自然而然的特點。
首先,陳霆主張化用前人尤其是唐宋諸賢的成句,且能自出機杼。陳霆論禁體詞曰:“予謂雪詞既禁體,于法宜取古人成語,勻之句中,使人一覽見雪,乃為本色。”[5]365不僅是禁體詞如此,陳霆在論述其余詞作時也主張化用前人成語。如“少游八六子”一則:“少游八六子尾闕云:‘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唐杜牧之一詞,其末云:‘正銷凝,梧桐又移翠陰。’秦詞全用杜格。然秦首句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二語妙甚,故非杜可及也。”[5]355秦觀《八六子》為懷人之作,首句寫離愁無邊,如芳草般潛滋暗長,隨后寫詞人追憶與佳人相聚和分別的片刻。在這種無邊的憂愁中,啼叫的黃鸝忽然將詞人喚回到現實之中。全詞到此戛然而止,任由讀者想象詞人清醒后的失落之情,有余音繞梁之感。雖是化用,秦詞卻較杜詩意蘊悠長。陳霆所說的化用并不是簡單模擬,如果僅僅襲用前人成句而不翻新出奇,就可能會陷入“偷句”“盜言”之嫌,如“陳大聲襲歐詞”一則:
歐公有句云:“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陳大聲體之,作蝶戀花。落句云:“千里青山勞望眼,行人更比青山遠。”雖面目稍更,而意句仍昔。然則偷句之鈍,何可避也。予向作踏莎行,末云:“欲將歸信問行人,青山盡處行人少。”或者謂其襲歐公。要之字語雖近,而用意則別。此與大聲之鈍,自謂不侔[5]353。
兩人用語雖近,但是用意并不相同。陳鐸之語仍然沿襲歐陽修原意,寫閨中思婦憑欄遠眺,極目相送的情景,而陳霆之作則是表達思婦意欲詢問游子歸期而無人可問的失落與無奈。又如“瞿山陽襲后村詞”,陳霆指出瞿佑“怕綠葉成陰,紅花結子,留作異時恨”一句“全用后村句格”[5]353,隨后又為其開脫曰:“或者宗吉誦劉詞久熟,不覺用為己語耶。不然,則連盜數言,恐渠亦自知避。”[5]353可見,陳霆對于直接襲用前人語句而不加翻新的行為是極其不認可的。
其次,在使事用典方面,陳霆主張用典圓妙,渾化無跡。在《渚山堂詞話》中,陳霆主要以辛棄疾詞作為代表來論述此觀點。歷代不少詞論家認為辛詞用典過多,有礙行文。如張炎《詞源》就認為:“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余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14]張炎指責辛劉二人之詞為“長短句之詩”,實際就是指他們的作品使事用典過多。陳霆卻一反前人之論,為辛棄疾翻案。“辛稼軒詞,或議其多用事,而欠流便。予覽其琵琶一詞,則此論未足憑也。”[5]363他引辛棄疾《賀新郎·賦琵琶》一詞,認為“此篇用事最多,然圓轉流麗,不為事所使,稱是妙手。”[5]363辛棄疾此詞列舉多個與琵琶有關的典故,用典密集卻能流轉自如,原因在于這些典故契合詞人心中所思所感,共同營造出一種繁華已逝,無可奈何的哀怨氛圍。
最后,在語言方面,陳霆重視煉字煉句,以自然之語闡發奇思異趣。他稱賞完顏亮《昭君怨》一詞“和平奇俊”[5]370,而“亮之他作,例倔強怪誕,殊有桀驁不在人下之氣”[5]370。“和平”指的是自然而然的語言風格,但自然并不等同于淺白,所以陳霆認為,在語言平易的基礎上,還要注重煉字煉句,以傳達出“奇俊”之思。如“楊孟載新柳清平樂云:‘猶寒未暖時光。將昏漸曉池塘。記取春來楊柳,風流全在輕黃。’狀新柳妙處,數句盡之,古今人未曾道著。歌此闕者,想見芳春媚景,暝色入簾,殘月戒曙,身在芳塘之上,徘徊容與也。”[5]356早春時節,乍暖還寒,詞人徘徊在池塘邊,突然瞥見岸邊初生的,嫩黃的柳芽。“輕黃”二字生動準確地描繪出早春柳眼的新鮮可愛,生機勃勃,呼應了“猶寒未暖”的早春天氣,也為“將昏漸曉”的畫面增添了一抹鮮亮的色彩。寥寥數筆,已將早春之風神勾勒殆盡,因此得到了陳霆的贊許。又如“歐詞用出字”一則,陳霆引前人之語,贊賞歐陽修“綠楊樓外出秋千”中的“出”字“是人著力道不到處”[5]368,又引歐陽修“絳旗風飐出花梢”一句,認為“雖同用出字,然視前句,其風致大段不侔。”[5]369前一個“出”字,讓人聯想到少男少女蕩秋千的歡樂情景,意在言外。后一個“出”字,只是實寫紅旗飄揚的情景,且與“飐”同屬動詞,弱化了表達效果。陳霆雖未明言二字各自的藝術效果,但我們仍可看出其于煉字煉句的著意。此外,在《渚山堂詞話》中,陳霆還常常為前人詞作改字改句,如改章良能“雨馀風軟碎鳴禽”一句為“暖風嬌鳥碎鳴音”,改周邦彥“今朝正對初弦月,傍水驛、深艤蒹葭”為“今宵正對江心月,憶年時、水宿蒹葭”,改鄧剡《摸魚兒》“臨皋一枕三生夢,還認岷峨鄉語”為“臨皋一枕三生夢,還認青城鄉語”等等。雖然陳霆此舉頗有恃才自負的味道,但他于字句錘煉的用心可見一斑。
從創新性的角度來說,陳霆關于詞體藝術表現論的看法多沿襲前人觀點,并無太多新意。但是在俗風彌漫的明詞壇中,陳霆卻力避粗率、曲化之弊,將目光聚焦到詞體藝術技巧,這是很有見地的。
綜上所述,陳霆《渚山堂詞話》展現了其藝術追求和審美理想。他主張詞在保存與生俱來的體性特點的同時,容納更寬廣的內容。情志統一的詞體本質論、不主一格的詞體本色論和多樣生新的詞體藝術表現論都是為了開拓詞的表現題材,展衍詞的表現功能,提升詞的審美品格。他在命意造語方面的著意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明詞一味重情而忽視思想內容和藝術技巧的缺失。遺憾的是,他未能在音律方面作出更為詳細的闡述。總的來說,《渚山堂詞話》是陳霆在總結與繼承前輩詞學理論的基礎上,對詞學風格、詞學發展方向進行的有意識的探索。在整個明代詞壇上,《渚山堂詞話》成書最早,內容豐富,對于我們了解明代中后期詞的發展方向和明人的詞學觀點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