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越
摘要:《鄉土中國》是論述中國鄉土社會傳統文化和社會治理結構的經典著作。將鄉土社會的基本面貌概括為一種推己及人的社會秩序和倫理規范,一種不假思索的行為模式與文化傳統和一種從容變動的社會演進與權力繼替,著重介紹差序格局、禮治秩序的相關概念,并借助四種類型的權力劃分理解不同的社會秩序及其變動狀況。最后,將對書中論述的社會轉型階段出現的基本問題進行歸納和思考。
關鍵詞:鄉土社會 差序格局 禮治秩序 社會轉型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01-0228-03
《鄉土中國》是費孝通先生對中國傳統基層社會進行的一次極為精彩的解讀,其在社會學領域的重要學術地位已經無需贅言。費孝通先生開篇即指出,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中國傳統基層社會是一個鄉土社會,鄉土本色是對其基本面貌的形象概括。這里的鄉土社會,指的是基層社會而不包括上層社會如后文將提到的封建士人社會;這里的傳統中國,上溯農耕文明形成時期,下及本書寫作所處于的始于19世紀上半葉的近代社會轉型階段。盡管隨著近代社會變遷的加速,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巨大的社會發展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中國基層社會的面貌,傳統社會的鄉土性仍然無時無刻不顯露著其印記,并深刻影響著當前的社會變革。
一、中國傳統基層社會的基本特征:鄉土本色
傳統社會的鄉土性,一方面表現為土地是鄉土社會最重要的元素,人口乃至種種社會經濟關系均附著在土地上,形成“生與死長于斯”的熟人社會格局;另一方面則體現在鄉下人的所謂“土氣”上,后者作為鄉土社會的產物代表著人們對社會作出的反應。簡言之,鄉土本色可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
1.推己及人的社會秩序和倫理規范
為了論述社會關系的基本格局,費孝通先生在書中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由此建構了由私人聯系所形成的網絡,并在此基礎上生發出關于家庭、宗族、男女兩性等人際社群關系的社會道德規范討論。
在差序格局中,社會關系是以個體為中心向外遞推的產物,是私人聯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差序格局以伸縮能力為其基本特性,使其自身具備了動態的意義。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準則,作為封建士人理想的入世路徑,即蘊含著差序的基本精神。在差序格局中,每個人處于而不僅僅處于以自己為中心的社會圈子中,不同個體所形成的圈子相互交匯并彼此波及,構成了動態變化的復雜的人際關系網絡。
就差序格局的概念而言,費孝通先生在篇幅較小的講稿中沒有進行完整的定義,學界對此一直爭論不休。圍繞這一概念的內涵與理論延展,主要爭論點有二:其一,應對這一概念做平面的理解還是立體的三維建構,即是否將社會等級的概念引入橫向的人際關系中,如有學者將社會分層引入平面形態的社會圈子,個體不僅在平面距離上與他人相互聯系,而且受到其社會層級的標記,形成一種三維的立體格局;其二,差序格局的概念能否與社會資源的分配狀況相結合,如學者孫立平認為中國傳統社會中稀缺資源的分配正是延續了差序格局的思路,并受到地緣、血緣等因素的顯著影響。本文認為,對于差序格局的理解,既要把握其推己及人的基本特征,又要考慮到這種伸縮能力的性質與作用的條件。差序格局作為理解鄉土社會的一種視角,與其他理論的有機結合將加深對中國傳統社會乃至一般社會結構的理解,使之更具學術解釋力和現實生命力。但是,在將差序格局與其他社會理論相聯系的過程中,既要敢于創新,又要適可而止。社會結構是復雜、系統而又動態變化的,需要跨學科、多領域的實證和理論支撐,從歷史的延續性和現實的合理性上進行考量,尤其應避免以區域性材料替代整體的情況,借助差序格局或某一概念試圖對社會結構作出全面解釋是不切實際的。
在差序格局的基礎上,作者進一步討論了鄉土社會中的家庭、宗族和男女兩性關系,并與西方近代團體格局的相關概念相對照。不同于差序格局的推己及人和以自我為中心的自我主義,團體格局對不同社會群體的界限作出明確的規定,強調建立在現代國家觀念和法制觀念基礎上,以鮮明的權利義務劃分為標志的個人主義。作為一個團體,西方的家庭有著嚴格的界限,以夫妻兩性關系作為主軸,而不容納政治、經濟、宗教等其他功能。生育是家庭的基本功能,但子女在家庭中并不作為重點,男女兩性為求了解常常產生激烈的感情,而不僅僅以生育為結合的目的。而在鄉土社會中,家庭的概念為家族所替換,生育之外的許多功能被包括在內,組成一個歷代延續的事業社群。家族是一個以同性為主、異性為輔的單系組合,夫妻兩性關系被同性宗族的縱向關系所排擠,男女私情為宗法紀律所抵觸。傳統社會下的男女兩性趨于隔閡,男女間不允許發生激動的感情,甚至不要求彼此心理的契合,即所謂男女授受不親,以此維持社會關系的穩定性。夫妻雙方進行刻板的生產生活分工,在完成基礎性的生育功能外共同經營家族的各項事業。
2.不假思索的行為模式與文化傳統
禮治秩序是繼差序格局后《鄉土中國》中提出的又一具有建設性意義的議題。依靠禮治秩序運行的社會就是禮俗社會,后者與法理社會相對應構成社會學領域兩種常見的社會形態。禮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范,對禮治秩序的理解可以借助對人治、法治等概念的界分。就社會共同遵循的規范這層含義而言,禮治與法治并無分別。人治并非簡單意味著借助人的力量實行統治,完全憑借一己之私和個人好惡,依人立策、隨意決斷的社會治理模式很難有效維系;而無論是禮治還是法治,都呈現出了鮮明的秩序性和規范性。因此,人治必然在某一維度上與禮治或法治相契合。事實上,西方現代社會的法治對人的因素的運用甚至有甚于中國傳統社會的禮治。錢穆先生曾指出,西方政治起于城邦,多依商業立國而重視對外應變,政治形勢易受市民意見操控,因而雖有法而更重人;中國作為大陸農業立國,對內重于對外,又須安頓廣土眾民,因此抑人尊法,重視傳統以求安頓。但是,禮治與法治的顯著區別在于維持社會規范的力量及其性質,即規范的制定是否來自有形的國家權力機關(如西方之議會)并借助政治強力來維持。假如把法律限定為以國家權力維持的規則,則這一意義上的法律直到近代中國才出現。而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禮事實上已經具備了法的部分含義和功能。錢穆先生指出:“一代之興,莫不有法,為上下所共遵而不敢逾。然而中國學者終不言法而言禮,蓋禮可以包法。孟子曰‘上無道揆,下無法守,‘道‘法兼舉即禮矣。”所謂禮俗社會,一方面包括日常的習俗與道德準則,另一方面則涵蓋突出的法制規范與傳統約束,這些特點深刻嵌刻在中國傳統社會當中。
維系禮治的力量不在于外在的權力,而在于長期以來形成的傳統。傳統是社會累積的經驗,其有效性取決于積累的經驗能夠配合人們的行為完成社會的任務,即滿足人們的需要。在鄉土社會中,世代的經驗積累促成了一套完整的禮治秩序,禮作為日常行為和道德規范,能夠有效地指導人們解決現實問題,因而被人們所敬畏,使全社會養成了主動服禮的習慣。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社會,土地是最主要的生產經營場所,人口附著在土地上,并以家族的形態世代延續。由于生產分工和專業化的不發展,農民多聚村而居,每個村落規模有限而彼此相對隔絕,因此人與人的交往主要發生在村落內部,人們非親即故,形成了一種熟人社會格局。在這樣一種“熟悉”的社會中,社會變動十分緩慢,同時很少來自上級權力或同級地方的干擾,人們運用往常的經驗即可獨立解決現存問題,遵守規矩即可從心所欲。因而無需外力強制,人們主動接受教化、遵從禮治。當鄉土社會的禮治秩序良性運行時,人們可以不假思索地作出事實判斷和行為選擇,個人與社會、現實與傳統在這里通了家。
這種借助傳統的社會運行模式也帶來了一系列相關后果。例如文字的發生不具備必要的條件,在范圍有限的熟人社會中,表情達意很少受到時空的限制,面對面的接觸更直接有效。訴訟在禮俗社會中同樣受到排斥,服禮是社會成員在社會中立足的必要條件,施行教化是社會的責任,訴訟的出現則被視為教化不足。基層社會抵制國家權力的干預,也反對社會成員中存在的不安定因素,將社會穩定視為維持禮治秩序的必要條件,因此無為而治是皇權維持的有效統治方式,在男女兩性方面存在著授受不親的原則。
3.從容變動的社會演進與權力繼替
中國傳統基層社會的“鄉土性”,在以差序為介質、禮治為填充形態的社會結構之外,又體現出其縱向的社會演進。鄉下人的“土氣”,不是受智力能力所限,而是因其基于有限經驗的循規蹈矩,即對社會變動狀況作出的反應。書中論述了四種權力類型,分別對應四種社會狀況,由此說明了鄉土社會秩序維持及變動的相關權力基礎。從定義來看,權力是指“個人、群體和組織通過各種手段以獲取他人服從的能力,這些手段包括暴力、強制、說服以及繼承原有的權威和傳統”,即統治者為維持自身統治秩序或實現其他政治目的對被統治者施加意志的能力。但權力并非社會秩序變動的原因,而是對社會發展狀況的注釋,其類型的選擇及其作用的發揮由經濟社會的發展狀況所解釋。同時,不能忽視權力在謀求政治經濟等利益過程中的工具性屬性。
在統治秩序確立的社會中,如果在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中沖突占據主導地位,那么對社會運行起主要作用的權力形態稱為橫暴權力。橫暴權力以自上而下的壓迫性為突出特征,在農業社會中與皇權的性質相契合。但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皇權與普通百姓之間實際上有相當的距離,這既是差序格局下權力的流導機制使然,也源于鄉土社會的社會承載能力。皇權的壓迫性使得當皇權有為地行使時,如開疆辟土或從事大規模建設,基層百姓的負擔也會隨之加重,進而在有限的農業生產即生產力剩余下,自下而上地反抗增加,產生戰爭、分裂等社會不安因素,橫暴權力的行使無以為繼。在這一情形下,有三種不同的解決思路,分別是改變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沖突關系,減弱橫暴權力的壓迫性力量,以及推翻原有統治秩序、重新設計權力架構。就第一種處理方式而言,以社會合作關系代替社會沖突,在社會分工的基礎上維持統治秩序,這樣的權力模式即同意權力。同意權力以社會契約的制定為前提,每個人各安其職、各居其分,在個人意志充分表達的基礎上共同授予統治機關以權力。而在鄉土社會中,不存在同意權力建立的社會分工基礎,個人意志無從聚合。因此,為維持統治秩序的穩定,橫暴權力在基層的角色將轉向微弱和無為,由此引生出另一種權力形態——教化權力。
教化權力的發生處于統治權確立但權力距離遙遠的社會中,統治關系讓位于自發的秩序,既不存在政治上的強制,也不涉及統治對象意志的表達。所謂教化,即將社會規范、文化傳統等經驗性因素傳遞給他人,使其接受同樣的行為模式和價值觀念。教化往往從親子關系始,教化的過程就是從禮習俗的過程,也是差序格局的運用過程。家庭作為與個體最密切的生活環境,是個人認知社會秩序、學習社會經驗的最初場所,而通過差序的方式,禮治秩序從親頁子關系擴大到社會的各個方面。教化權力的作用以經驗的有效性為必備條件,即經驗的更新必須與社會的變動狀況相匹配。如果社會變動過快,傳統的經驗無法應對新產生的問題,從禮習俗就失去其意義,差序的范圍也必然相應縮小,個別的經驗將局限于自身而難以擴大。理想的社會變動狀態是社會成員的新陳代謝恰好與社會變動速率相一致,這種社會結構穩定不易而社會內部自然流變的模式稱之為社會繼替。鄉土社會是一個安穩的社會,其從容變動的社會秩序保障了穩定的文化傳統。
二、結語
《鄉土中國》的寫作正處于近代以來的社會轉型時期,在總覽式地提出鄉土本色這一中國傳統基層社會的基本特點后,費老提出了文字下鄉這一議題,實際上表達了他對鄉土中國應往何處去的關切。推廣文字下鄉,必須考慮文字下鄉的基礎,只有中國鄉土性的基礎發生了變化,文字才有必要和有可能下鄉。同理,對于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發揮了幾千年效力之久的禮治秩序,如果不先對鄉土社會的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進行變革,單把法律和法庭推下鄉,不但不能有效地建立起法治秩序,還會對原有的禮治秩序造成破壞。費老在書中多次提到近代西方的社會狀況,如法治秩序、團體格局等,不僅是建構中國獨特的社會學理論的參照,同時是轉型階段中國值得借鑒的標桿。但不論是向前看,還是向外看,都必須始終牢記,鄉土社會是中華文明幾千年歷史的深厚根基,鄉土本色是理解中國社會、變革當今社會不容忽視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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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