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帥
1.時間的社會生成。社會歷史活動在時間中展開。法國社會學的創(chuàng)始人涂爾干指出:時間是人類生活的基本范疇,個人總是生活在對時間的感知之中。但是個體所感知到的時間之流的綿延并不能為個體提供普遍的時間觀念,因為在涂爾干看來,范疇起源于社會,對于“時間”這個人類的基本范疇也不例外。時間是非個人的框架,“它不僅包含著我們的個體實存,也包含著整個人類的實存”。〔1〕時間觀念所表達的是群體生活的一種節(jié)奏,是“社會組織群體活動節(jié)奏的一個象征性結構”。〔2〕時間觀念來源于社會生活,是社會所有成員所共享的一種集體意識。“時間范疇以社會生活的節(jié)奏為基礎”,〔1〕是由社會所建立的包含了社會存在的各個方面的“一般時間”。因此,不同的社會文化系統塑造了不同的時間觀念,由此時間社會學提出了“社會時間”的概念,認為時間不是社會變遷的標尺和維度,而是“時間就是社會的產物”。〔3〕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及其所處的不同歷史發(fā)展階段塑造出了不同的時間觀念和時間感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晚期資本主義社會這些不同的社會類型中的社會生活節(jié)奏是不同的,其中的時間形態(tài)和人們對“時間”的感知和觀念也是不同的。布迪厄指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時代,“持續(xù)時間是一個時間單元,是人們做一項勞動所需的時間”,〔4〕對時間的標度是以完成某項具體的工作來確定的,而在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條件下則恰恰相反,勞動本身是用時間來測量的。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人們的時間感覺是通過與“自然”的節(jié)奏關系來確定的,自然的節(jié)奏包括農作物自然生長的節(jié)奏、牲畜自然發(fā)育的生命節(jié)奏等。這樣的自然節(jié)奏是以年為周期的,因此,農業(yè)勞動的生產周期也是以年為單位(相對照的是,工業(yè)勞動的時間周期以小時為單位),而這樣的自然周期,使時間呈現為隨著四季輪回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整體性和節(jié)奏性(與此對照,工業(yè)時間則是累積的、線性的)。正如法國社會學家亨利·列斐伏爾所指出的那樣,“循環(huán)時間尺度在自然中有它們的起源和基礎,循環(huán)時間與根本性的、宇宙的、不可缺少的節(jié)奏相聯系”。〔5〕根據這種自然的節(jié)奏,農民處于農忙和農閑的交替之中,因此,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者具有不同的時間頻率,如農忙和農閑期間的勞動時間不同。在這種時間節(jié)奏中,“工作”和“生活”幾乎沒有區(qū)分,如孟德拉斯所指出的那樣,“對農業(yè)勞動來說,勞動和閑暇之間、生產和消費之間都不存在明顯的差別”。〔6〕勞動者(不管是農業(yè)勞動者還是手工業(yè)勞動者)是自己時間的主人,可以根據自然的節(jié)奏自主安排自己的時間和勞動節(jié)奏,雖然這種“自由安排”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制于自然(植物和動物)節(jié)律的制約,是一種“習慣”的安排,這種受習慣引導的勞動及對勞動時間的安排,使得勞動具有很大的不規(guī)則性(不可測量或者測量成本較高)。
2.馬克思對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的區(qū)分。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處于這樣一種前資本主義的社會歷史形態(tài)中的勞動者主要進行著為本身的消費并直接同收入交換的“非生產性”勞動,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在中世紀的社會里“生產主要是為了供自己的消費。它主要只是滿足生產者及其家屬的需要。因此,在這里沒有交換,產品也不具有商品的性質”,〔7〕例如傳統農業(yè)勞動(自己支付自己)、家庭工業(yè)和小手工業(yè)(直接同收入交換)。馬克思的定義并不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不存在著生產性勞動,而是以市場交換為目的的生產性勞動不占據主導地位,經濟生活的主導地位由非生產性勞動所占據著。如恩格斯指出的,在中世紀的社會里,“只有當他們在滿足自己的需求并向封建主繳納租稅以后還能生產更多的東西時,他們才開始生產商品;這種投入社會交換即拿出去賣的多余產品就成為商品”,〔7〕這種以交換為目的的生產已經產生,但也還只是在形成中,此時的交換是有限的,市場是狹小的。并且處于這一社會歷史條件下的市場交換(也包括社會分工)不是以馬克思所說的“生產資料獨立化為資本而同工人對立”〔8〕為基礎,即勞動者與其生產資料(主要是土地,也包括生產勞動工具)并沒有分離,因而這種商品交換是“簡單的商品流通和貨幣流通”,而不是服務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市場”。〔9〕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的定義主要是從生產關系的角度,即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完全分離的角度,而非單純從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的角度。馬克思和恩格斯建立起的生產性和非生產性的區(qū)分,引發(fā)了一個經典的命題,即馬克思關于“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論斷,這一命題延續(xù)到中國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史學界的“資本主義萌芽問題”討論,并且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再一次產生以斯科特的“農民的道義經濟”理論(格爾茲〈Clifford Geertz〉、黃宗智等人的內卷化〈invdution〉理論,恰亞諾夫、馬歇爾·薩林斯的家計經濟理論,即生產的目的是為了滿足生產者的生計所需,也都屬于這一理論脈絡)與舒爾茨的“理性小農”理論的論爭。對于這一問題的后來討論者,容易被生產性和非生產性這對概念所誤導,將生產性與資本主義社會掛鉤,非生產性與前資本主義社會掛鉤,從而將前資本主義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截然對立起來,看作一種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斷裂,而非看作社會轉型中的連續(xù)性,同樣也將生產性與非生產性概念截然對立起來。而沒有意識到馬克思是在資本主義發(fā)展的上升時期提出的這對兒概念,“這些范疇、方法和概念是資本主義歷史的產物”,〔10〕是經過了對資本主義發(fā)展所產生的區(qū)分原則進行了區(qū)分之后才產生的。馬克思強調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的不同,并且更看重生產性勞動,目的是把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根本特征,以后來的眼光把這對兒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的概念運用到前資本主義社會只是為了方便對其生產生活特征進行思考和把握,而不是前資本主義社會所固有的概念,因此,不能簡單地將非生產性與前資本主義社會掛鉤,將生產性和非生產性截然對立。前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雖然有較大的差異,但并不是非此即彼、水火不容,馬克思已經認識到即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瓦解了封建生產方式,小農經濟和獨立的手工業(yè)還是可以和資本主義生產并存的。〔9〕馬克思對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的區(qū)分,并不是簡單地對非生產性勞動進行否定,并非主張要用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性”的市場和工業(yè)生產來取代“非生產性”的小農經濟,而是為了更進一步對這種對立本身進行批判,這就是馬克思為什么會提出“自由時間”的概念——“這種時間不被直接生產勞動所吸收,而是用于娛樂和休息,從而為自由活動和發(fā)展開辟廣闊天地”,〔11〕勞動時間被用于自己,成為以自然的必然性為目的的自由活動。這一概念的提出,也正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未來進行預言的意義所在:斯圖亞特·蔡斯在1939 年就曾提出,用機器替代人來完成機械性的勞動,未來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自動化、人工智能與“自由時間”的增多,過度勞動者和有閑者之間的對立被消滅,人們對于時間的體驗和感知將不再是與市場價值掛鉤的商品,它要求“人們必須重新學習在工業(yè)革命中失去的某些生活藝術:如何以各種豐富的、更閑適的個人的和社會的聯系來填補他們一天中各種空余的時間;如何再次破除工作和生活間的各種障礙”。〔12〕
3.未區(qū)分的生產性和非生產性——布迪厄的觀點。與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非生產性勞動占主導地位不同,布迪厄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是一種未區(qū)分的狀態(tài)。布迪厄認為,在前資本主義時代,“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或者說有益勞動和無益勞動之間的區(qū)分,一直不為人所知,而這一區(qū)分會使無數以勞動來幫助自然的瑣碎雜活失去其存在的理由”。〔10〕因此,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并不存在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這樣的實質性和概念性的區(qū)分。波蘭社會學家博古斯洛·卡勒斯基和俄國的恰亞諾夫都指出了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傳統農民經濟的這種“二元經濟”(dual economy,該概念最早由發(fā)展經濟學家朱力烏斯·伯克〈1884-1956〉于1930年代提出)的特征,即經濟中既存在維持生計的生產部門,也存在商業(yè)資本主義的生產部門。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除了農業(yè)生產外還有商業(yè)和貿易等非農業(yè)生產,雖然這一時期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經濟部門是傳統的農民經濟,但是傳統的農民經濟也包括農業(yè)生產和非農業(yè)生產。這一社會歷史時期的經濟生活形態(tài)中的勞動者還進行著商品交換追求利潤的活動,如中國學者黃春高所指出的,“古典時期,無論東方西方,商品交換經濟都很發(fā)達。前資本主義時代即使并沒有一如資本主義時代的自由完善的市場存在,但市場從來就不缺乏”。〔13〕布迪厄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性和非生產性并沒有分離,在這種社會狀態(tài)中,人們拒絕承認“赤裸裸的利害關系”和“自私打算”的法則,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生活在這一社會歷史時期的人們忽視“利益”和“利害關系”,而是“經濟”和“利益”法則處于被社會抑制的狀態(tài)。之所以被社會所抑制,是受到此時的社會整體生產力水平所限制,因為此時的勞動生產率低,時間并不是稀缺之物,只有通過在土地上不斷投入時間才能滿足足夠的生活需求,過分算計時間(區(qū)分生產時間和非生產時間)會使農民喪失耕種的動力。此時的生產時間和非生產時間處于一種未明顯分化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經濟”或者“利益”的法則以自我否定的形式存在著并隱蔽地發(fā)揮作用,即體現為象征資本(此時象征資本與物質資本糾纏在一起)。象征資本是一種被否認的資本,它通過善行、信譽、名望、威信等進行積累,以便在未來的非常時期(如農忙時期的農作物搶收)調集足夠勞動力。在農作物搶收時期,留給農民的勞動時間很少,而這一時期的勞動效率又較低,就需要調動較多的勞動力來彌補勞動時間的不足。同時象征資本也會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市場交易中發(fā)揮積極作用,名譽和財富所積累的象征資本以及由此形成的關系人脈資源會促成交易的順利完成。通過這樣的方式,象征資本通過時間的延宕實現了向物質資本的轉化,這一轉化得以實現的關鍵在于象征資本不是直接變現為物質資本,而是經過了較長時間周期的“延遲”后才發(fā)生作用。可以說,象征資本與原始社會中的禮物饋贈十分相似,這種由禮物的交換形成的饋贈資本,是在生產力較低的情況下,勞動者進行自我保存、滿足生存需求的有效方法。
1.可計量的時間與生產性。劉易斯·芒福德在《技術與文明》中指出,“工業(yè)時代的關鍵機械不是蒸汽機,而是鐘表”,〔14〕在工業(yè)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時期,大機器生產要求進行勞動分工并對勞動同時性有較高的要求,這使得時間在工業(yè)生產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鐘表是一切機械的原型”,〔2〕機械鐘表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立、統一的時間體系,使得時間開始成為抽象的、精準的、均質的、可測量的,機械鐘表使得機器生產所追求的效率成為可能。機器體系的節(jié)奏逐漸支配了勞動者的時間,使得工作時間從個人時間中獨立出來,對于工人來說,“時間越來越明顯地被分割成所有者的時間、工作的時間和他們自己的時間”,〔15〕“工作時間”和“生活時間”(休閑時間)明顯地區(qū)分開來。在前資本主義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經濟關系是非貨幣化的,勞動者與雇主之間是家長式統治的從屬依附關系,而到了資本主義的機器生產時代,勞動力從封建時代的依附關系中“解放”出來,成為“自由”的勞動力,自由勞動力的主要特征便是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勞動時間,勞動力成為以時鐘時間(機械鐘表)來計量的商品。因為勞動本身是無法量化的,要實現對勞動的量化,只有對勞動時間進行量化,如愛德華·湯普森指出的那樣,勞動從之前的工作導向轉變?yōu)槎〞r勞動導向,勞動變得越來越規(guī)則和可測量。雇主所使用的是勞動力的時間,當勞動力轉化為貨幣時,“不是工作而是時間的價值才是支配性的。現在時間是通貨:它不是消逝而是花費”。〔12〕馬克思認為,生產性勞動是資本存在的基礎,而生產性勞動的根本特征在于工人“在自己的產品中物化的勞動時間,比維持他作為一個工人所需的產品中物化的勞動時間要多”,〔11〕勞動時間成為定義什么是生產性的重要因素:勞動活動的“生產性”就體現為勞動時間的“剩余性”。生產性勞動是生產商品的勞動,而商品的生產要花費一定量的勞動時間,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勞動時間始終是財富的創(chuàng)造實體和生產財富所需要的費用的尺度。商品的價值是凝結在其中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商品的價值是用勞動時間來衡量的,“時間就是金錢”,時間成為可計算、可測量的有價值的商品,成為可交換的通貨。在資本主義生產生活中,時間成為勞動剝削的工具,剩余價值來自于剩余勞動時間,而不是勞動的使用價值,資本家收回的勞動時間量大于他以工資形式支付的勞動時間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利潤直接被歸結為對工人沒有得到任何等價物的那部分勞動時間的占有”,〔11〕時間成為生產性勞動所產生的剩余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工人出賣自己的勞動時間獲得必要的生產資料,資本家通過榨取工人的剩余時間來獲得剩余價值。時間變得如此重要,隨著生產力的提高,時間的價格也不斷增長,時間成為稀缺之物,通過“勞動監(jiān)管、罰款、說教和正規(guī)學校教育”,〔12〕一種新的時間紀律觀念形成了。而“前資本主義”社會的那種“自然”的非生產性的時間觀念被資本主義社會的說教者(如本杰明·富蘭克林)看作是“懶散的,無紀律的”。當然,這并不是說農業(yè)勞動是不需要勞動紀律的,而在于農業(yè)勞動的勞動紀律和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的勞動紀律來自于不同的生產條件,農業(yè)勞動的勞動紀律是從現有的自然條件中產生的,而工業(yè)生產的勞動紀律則來自生產剩余價值的邏輯,如列斐伏爾所指出的,這種“線性時間尺度與不可缺少的節(jié)奏和過程沒有聯系,而與經濟和技術增長過程有聯系”。〔5〕
2.空閑時間與非生產性。到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時代,貨幣利潤的普遍化使得前資本主義社會那種未分化的狀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產生了生產性和非生產性的明顯區(qū)分,在這種區(qū)分中,生產性勞動占據了社會經濟活動的主流,而非生產性勞動則主要占據了文化和藝術的領域并以象征資本的形式表現出來,布迪厄指出象征資本以對經濟利益進行否定的形式從經濟領域中分離出去,以否定的方式獲得了象征性(即無償的、非功利的),“在藝術和文化領域中找到了最合意的避難所”。〔10〕對象征資本的占有,形成了一個“有閑階級”,凡勃倫在《有閑階級論》中指出,最早的有閑階級產生于生產任務和非生產任務的區(qū)分,是一批服務于超自然力量的知識階層(馬克思所說的意識形態(tài)階層),即“為超自然力執(zhí)行的代理有閑”,〔16〕代理有閑特別注重對象征儀式的運用,將社會時間用于非生產性的活動,這一類活動的特點是需要“無功利”地消耗大量的時間。因而有閑階級的象征資本是通過對時間的消耗獲得的,在資本主義社會的上升發(fā)展時期,資本主義社會文化和藝術領域的最突出的特點不是對金錢的消費,而是對“時間”的消費,“有閑”指的是“非生產性地消耗時間”,是一些“準學術性的或準藝術性的成就”,〔16〕在沒有實用目的的活動上投入的時間越多,獲得的榮譽(象征資本)和美感也越大。當然,以象征資本為形式的非生產性勞動并不是無用的勞動,它只是在形式上是非功利的。它不是直接轉換為經濟“利益”,有閑階級從事這類活動的時候,“其通常的、表面的動機,肯定不是在于通過生產性的努力來增加財富”,〔16〕而是呈現為對經濟“利益”的否定形式。可以看到,在凡勃倫對資本主義社會有閑階層的分析中,他已經把握到資本主義社會中“時間”的重要性,并且把主要關注點放到了對“非生產性”勞動的分析上,認為相比于生產性勞動,從非生產性的角度更能把握住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在某種程度上凡勃倫已經為布迪厄的象征資本分析指明了方向。
3.象征資本與符號批判。通常的理論框架,將資本主義社會與生產性概念聯系起來,而將前資本主義社會看作“非生產性”的,體現出一種斷裂的歷史觀,而布迪厄則主張在歷史的斷裂處發(fā)現其中的連續(xù)性,因而布迪厄關注傳統與現代社會的變遷,將較多的精力放到對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分析中。布迪厄通過對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分析,尤其是對莫斯和斯特勞斯等人類學家對原始社會中禮物饋贈的理論的修正和改造,提出了“象征資本”的概念,如中國學者劉擁華指出的,布迪厄的象征資本概念正是通過引入時間因素對莫斯等人的禮物饋贈理論進行修正而提出的,“這里的關鍵是時間,實踐的時間”,〔17〕時間間隔在禮物交換的策略中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在禮物交換的時間間隔中形成了信任、認同和榮譽感,這種認同和榮譽感便是布迪厄意義上的“象征資本”,象征資本概念揭示出前資本主義社會中象征活動(符號現象)中的經濟主義原則。象征資本要發(fā)揮作用,必須以委婉隱蔽的形式,除了直接的經濟援助——如資本主義發(fā)展的上升時期,富裕階層通過資助文學和藝術來推動代理有閑(知識階層和藝術家)的發(fā)展,并使得代理有閑所獲得的文化利益和榮譽利益(而非經濟利益)轉移到贊助人身上,更為重要的是對時間的付出,即“為了做這些‘人們不會忘記’的事情而必須花去的時間”,〔10〕有閑階級通過對時間的“浪費”和消耗所獲得的社會地位、榮譽會為這一階級在未來帶來更多的經濟利益。正如布迪厄所揭示的,象征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最關鍵的在于“時間”的延宕作用,經過時間的延宕之后,非生產性勞動最終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會實現為經濟利益。布迪厄對象征資本轉化為經濟利益的原理的揭示,受到人類學家莫斯關于禮物研究的重要啟發(fā):莫斯在研究特羅布里安島民、阿達曼部落民的饋贈行為的時候發(fā)現,在這些文明類型里,人們也確實為利益所驅使,但方式卻與我們的時代截然不同。在原始人禮物交換的邏輯中,慷慨的饋贈維持了一種道德的債務,感激、威望和信譽等象征資本也通過給予來獲得未來的權力。饋贈的核心在于這是一種在時間中展開的行為,它對時間間隔的要求掩蓋了這一交易的本質,禮物的回贈要求是“延期的”,時間間隔使饋贈和回贈分離開來,并且同一種饋贈和回饋禮物的行為會因為時間(時機)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意義,正是使饋贈和回饋分離的‘時間’使得這種禮物交換得以順利運作的“自我欺騙”成為可能。
布迪厄的象征資本概念是在馬克思對于生產性與時間問題思考的基礎上而進一步對話所提出來的:與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非生產性勞動占主導地位不同,布迪厄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是一種未區(qū)分的狀態(tài);到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時代,貨幣利潤的普遍化使得前資本主義社會那種未分化的狀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產生了生產性和非生產性的明顯區(qū)分,在這種區(qū)分中,生產性勞動占據了社會經濟活動的主流,而非生產性勞動則主要占據了文化和藝術的領域并以象征資本的形式表現出來。布迪厄認為,在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后期,相比于生產性勞動,從非生產性的角度更能把握住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布迪厄與馬克思都是從時間社會學的角度來創(chuàng)建各自的理論,不管是布迪厄的象征資本概念,還是馬克思的生產性理論,都是立足于時間的社會生成的角度而提出的。時間性問題既是馬克思生產性理論的重要方面,也是布迪厄象征資本概念的重要維度。只不過馬克思為了把握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本質特征,更強調生產性的一面,他通過時間性的視角更多關注到剩余價值和“生產性”的層面;而布迪厄的人類學知識背景和他所處身的時代特點,使他更關注非生產性的一面,即通過時間性的視角來發(fā)掘在非生產性的社會活動中所發(fā)揮作用的“象征資本”。
這一理論對話,尤其是布迪厄對非生產性問題的關注,是由布迪厄所處的特定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所決定的:二戰(zhàn)后的法國,實現了經濟的快速增長并進入消費社會,社會結構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傳統農業(yè)和工業(yè)衰弱,傳統意義上的農民和工人階級也面臨瓦解,占據社會主體的勞動者是從事第三產業(yè)的服務人員、商業(yè)領域的辦公室職員、政府機構的公務人員、教師、專業(yè)技術人員等中層管理人員,這些勞動者構成了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隊伍,中產階級應和著消費社會的蓬勃興起,消費文化的邏輯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情境主義者居伊·德波與列斐伏爾等人認為,在物質生產高度發(fā)展之后,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拜物教已經從工廠車間里工人與資本家的矛盾這一生產領域轉移到消費和符號等日常流通領域(也包括學校),批判領域也轉移到符號流通的領域。1968年五月風暴以來的法國知識分子,放棄了正統馬克思主義對政治權力的奪取,而是轉向了符號、文化、習慣等領域(這種轉向,某種程度上也受到當時的法國知識分子對于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的“誤讀”,為六八分子提供了“文化革命”的觀念)。作為受到五月風暴影響的六八學人,布迪厄開始關注經濟控制的符號基礎,因為學生運動作為一種新的挑戰(zhàn)方式,從一個方面暴露出社會控制的新方式——符號控制。因此,布迪厄更加關注非生產性的方面,布迪厄不斷地借助于重新閱讀馬克思的作品來發(fā)現在被看作非生產性的象征領域中所存在的經濟“利益”的支配關系,揭示出資本主義的支配性邏輯已經不僅僅局限于生產性領域,進而對資本主義的晚期階段進行歷史的批判。
布迪厄和馬克思所生活的不同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使他們從同一視角對社會生活進行觀察分析時的側重點產生了差別。布迪厄對非生產性活動的揭示并非意味著馬克思的判斷過時了,而是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到了新的歷史階段。在馬克思的時代,與文化符號相關的象征領域還未被徹底納入資本增殖的邏輯,但到了消費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符號的象征領域也被納入其中而具有了極強的“生產性”,發(fā)展成為支柱性的“文化產業(yè)”。為了完成對資本主義社會不同發(fā)展階段的歷史批判,馬克思和布迪厄都非常關注對“時間”問題的討論,為了獲得這種批判的時間視角,他們不斷將視角回溯到前工業(yè)時代甚至原始時代(通過歷史學、經濟學和人類學的方法),在更早的社會形態(tài)中建立對資本主義生產批判的時間坐標,不管是馬克思還是布迪厄,都意識到只有從時間的維度才能把握住生產性和非生產性活動的特征,也只有從時間的維度才能真正理解“生產性”和“象征資本”概念,并且這種對時間觀念的理解必須放到歷史發(fā)展的進程和特定的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中去,這樣的批判才是歷史的、唯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