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良媛
科學技術的發展在帶來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同時,也帶來了諸如生態惡化、道德淪喪等一系列負面影響,因此,如何認識、評價科學技術的本質和作用,成為學界討論的重點。法蘭克福學派針對這一問題,創造性地提出科學技術即意識形態的觀點,這一思想并最終在哈貝馬斯時期得以系統闡述。本文就哈貝馬斯獨到的科技意識形態論的主要內容進行梳理并作出客觀評價。
哈貝馬斯在批判地繼承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科學技術即意識形態思想的基礎上,結合晚期資本主義發展的新狀況,最終形成了自己見解獨到的科技意識形態論。在這一系統的理論中,哈貝馬斯對科學技術何以成為意識形態,科學技術履行意識形態功能有何具體表現,以及如何實現對科技意識形態的超越等問題都作了詳盡分析。
科學技術為何會成為意識形態,在何種情況下成為意識形態?法蘭克福學派成員對這一問題作出了不同回答。霍克海默指出,凡是掩蓋社會危機的東西都是意識形態,而科學就是其中之一;而馬爾庫塞則指出科學技術本身就具有支配性,因此,科學技術本身就是意識形態。對于這一問題,哈貝馬斯給出了獨到的見解,指出只有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科學技術成為第一生產力以及國家干預不斷加強的情況下,科學技術才會成為意識形態。
(1)國家加強對經濟的干預
自由資本主義時期,資本主義國家大都奉行亞當·斯密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國家主要充當“守夜人”的角色,并不直接干預經濟的運行發展,因而國家統治的合法性也是建立在自由交換這一理念之上。但是由于資本不斷擴張的本質,使社會基本矛盾的對立更加突出,經濟危機更加頻繁、劇烈地爆發。面對這一現狀,資本主義國家開始紛紛放棄“守夜人”的身份,轉而成為國家的管理者,實現對社會發展強有力的干預。起初,國家只是對經濟的發展進行干預,通過對市場的宏觀調控和補償綱領的實施,更多地兼顧弱勢群體的利益,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社會矛盾,保障了社會的穩步發展。但是隨著科學技術在社會各個領域的發展滲透,國家干預的范圍及力度也隨之擴大。而國家干預加強這一新舉措,與傳統資本主義提倡的自由交換相悖,進而使得傳統自由交換的基礎意識形態遭到瓦解,引發了意識形態上的變化,政治統治上也隨之產生對新合法性的要求。但是哈貝馬斯指出,“傳統自身不受行政的控制而繼續存在,因為對于合法性具有意義的各種傳統是不可能用行政手段再造出來的”。〔1〕那新的合法性要從哪里產生呢?
(2)科學技術成為第一生產力
在哈貝馬斯看來,科學與技術的相互依賴是一個漸進的發展過程。資本主義逐利的本質,決定了其對于通過技術革新以提高勞動生產力的執著追求,雖然零星的發明和創造能帶來經濟上的增長,但仍具有自發的性質。直至19世紀末期,現代科學的發展才開始對技術的進步產生了反饋作用,大規模的工業研究因此成為了必然趨勢。資本主義的發展要求生產效率的提升,生產效率的提升有賴于技術的革新,而技術革新的現實需要又會對科學產生反饋。因此,科學、技術及其運用連結成了一個體系,〔2〕形成了相互依賴的關系。再者,由于國家干預的日漸加強,科學首先被應用于促進國家軍事領域的技術發展,然后回流到民用商品生產部門,如此,科學技術便成為了第一生產力。科學技術在社會發展中地位的提升,也為其取代傳統意識形態提供了可能性。
(3)科學技術成為資本主義新合法性的基礎
晚期資本主義國家干預的加強,破壞了其在政治統治上的合法性,進而引發了資本主義的合法化危機。那么如何化解資本主義的這一危機?新的合法性又從何而來?對此,哈貝馬斯認為科學技術的發展非常完美地解決了這一問題,指出“在當今社會,科學技術成為了第一位的生產力,并且由于國家掌握著科學技術進步的本身,所以科學技術便成了資本主義統治合法性的基礎”。〔3〕具體而言,哈貝馬斯認為面對晚期資本主義出現的經濟危機、生態危機等社會問題,國家干預的加強雖然破壞了以自由交換為基礎的統治合法化,但是國家通過科技力量的發揮,創造了大量的物質財富,極大地提高了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科學技術也因此得到了群眾的廣泛認可,對于其發展則更加深信不疑,進而消解了合法化危機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在整體上維護了資本主義的統治。這樣看來,原本的經濟問題由于國家的干預而轉變為政治問題,而政治問題又因科學技術作用的發揮進一步轉化為了單純的技術問題,從而科學技術實現了對資本主義危機的遮蔽,成為晚期資本主義統治合法性的基礎。
科學技術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兩種新趨勢的影響下轉化成了意識形態,其對意識形態功能的履行主要體現在科學技術異化、“大眾”非政治化和生活世界殖民化這三個方面。
(1)科學技術異化
科學技術的發展帶來生產力的巨大進步,本應是實現人類解放的重要力量。但是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科學技術卻變成了維護資本主義統治的一個手段,成為了一種支配人、控制人的力量。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一方面科技成為第一生產力,人們醉心于科學技術帶來的巨大經濟效益,認為科學技術是無所不能的,從而使一切社會行為都圍繞著科學技術來展開,人們對科學技術的崇尚力度日益增長;另一方面,國家通過對科學技術的掌握和應用,改善中下層人們的生活,提高了人們對現存社會的滿意度,以此科學技術成為了資本主義政治統治合法性的新基礎,具有了意識形態的功能。科學技術具有履行意識形態的功能,其作用范圍較傳統意識形態而言則更為廣泛,能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是群眾的思想意識層面。至此,科學技術不斷走向自我異化,成為掩蓋資本主義社會危機的意識形態。
(2)“大眾”非政治化
哈貝馬斯在《理論與實踐》中,指出技術問題與實踐問題間存在著明顯界限:技術問題主要著眼于于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解決,而實踐問題主要著眼于對人與社會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解決。但是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二者之間的明確界限已經被打破。克勞斯·歐菲指出,大量的科學社會情報侵入了政治系統,不僅可以幫助人們預測出存在危險的領域,還可以讓人們意識到迫切需要處理的問題,為大眾的行動提供了預防警示作用。哈貝馬斯通過對歐菲的觀點分析進一步指出,因為這些預防作用的行為導向,可以趨利避害,更有利于維護資本主義統治,因此,國家的活動就日益集中于對技術問題的解決,盲目信任科學技術帶來的一切成果,不再進行理性的反思,關心實踐問題,那些本該由大眾共同參與討論的事務也被科學技術專家的決策所替代,政治輿論的作用逐漸被忽視,人們也因此喪失了政治參與的權利與意識。
(3)生活世界殖民化
在哈貝馬斯看來,系統和生活世界是兩個完全不同且相互排斥的存在,但是在當代社會,系統卻不斷侵入生活世界,造成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有人認為,哈貝馬斯所談論的系統在某種意義上屬于“制度化領域”,在部落和傳統社會中,系統是生活世界內在的未分化的職能,是商品經濟的發展方才帶來了系統在生活世界中的獨立。隨后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系統的復雜性和獨立性不斷提升,其中的經濟子系統和政治子系統開始在金錢的支配下獨立運轉,進而逐步從系統的整體中剝離出來。在早期資本主義社會,政治經濟系統與生活世界尚能處于一種相對平衡的發展中,但是到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由于經濟系統自身固有的矛盾,國家對社會干預的加強,從而造成了資本主義的合法化危機。這一時期,科學技術不僅成為了第一生產力,更是具有了意識形態的功能。科學技術作為意識形態,不僅作用于政治領域,更是侵入到人們的生活領域和文化領域,使生活世界中原本以語言符號為中介、建立在相互作用基礎上的交往活動,也由于系統的入侵,被科技的模式所取代。至此,人們的生活世界已經被系統入侵控制。
在哈貝馬斯看來,科學技術成為意識形態使其統治范圍深入至私人領域,造成了人與人之間交往的不合理化,進而實現了對人的全面控制。因此,要想實現對科技意識形態的超越,就必須要著眼于交往合理化的實現。
哈貝馬斯在《后形而上學》中對策略行為和交往進行了比較區分,著重突出了語言和理解在交往活動中的核心地位,指出交往行為實質上是一種語言行為,因此,要想實現交往的合理化,必須要對語言作出規范。語言表達的最終目的是要實現不同主體之間意見的一致。那么如何保障不同主體通過語言實現意見的一致呢?哈貝馬斯指出,合理言語行為模式的建立是關鍵,但合理語言情景的實現包含多方因素,所以普遍語用學就建立起了一種排除其他因素在內的“理想言語情景”,這對實現成功交往也是不可獲缺的。“理想言語情景”包含兩個最基本的方面:第一是對言語有效性規范的遵守。如何才能使語言具有有效性?哈貝馬斯提出了四點基本要求:言說者要選擇合適的表達方式,使不同主體可相互理解;言說者所表達或提出的東西必須是真實存在的;言說者必須要以真誠的態度表達其意向,以便獲得信任;言說者必須要使用本身正確的話語進行表達,以便大家能夠接受,即具有可領會性、真實性、真誠性、正確性。第二是參與交往的人要具備“交往資質”,即能夠獲得并遵守以上四個言語的有效性規范。
言語有效性的確立和交往者交往資質的提升,為實現主體間平等、自主、自由的交往奠定了基礎。在有效性規范的要求下,各主體可以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彼此相互對話討論,最終通過交往實現觀點的一致,從而有效地為各個行動者有目的的活動的展開提供合法性基礎,因此,哈貝馬斯的這一話語原則實質上是要建立一種民主對話機制。主體間平等、自由的對話可以打破科學技術專家對決策的壟斷,科學技術對人的思想的控制,讓人們可以自由、真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從而實現交往的合理化。
哈貝馬斯對于科學技術成為意識形態的分析,不僅引發了人們在科學技術領域對人文理性的思考,也激發了人們對科學本質的反思;但是這一理論也由于時代的局限,不可避免地存在著缺陷,主要表現在對意識形態與意識形式概念的混淆,以及對科技背后所隱藏的資本主義因素的忽視。
在技術理性的時代,哈貝馬斯科技意識形態論中關于科學技術對人的發展的負面影響分析,不僅引發了人們在科學技術領域對人文理性的思考,也激發了人們對科學技術本質的探究。
(1)引發了人們在科學技術領域對人文理性的思考
哈貝馬斯從辯證的角度出發對科學技術意識形態論進行闡發。一方面哈貝馬斯承認科學技術的發展帶來了生產力的大幅提升,為人們創造了極為豐富的物質生活。但另一方面,他也看到科學技術創造的物質生活下所掩蓋的人文精神的匱乏。哈貝馬斯指出,科學技術意識形態是一種隱形的意識形態,它以一種更為柔和的方式潛移默化滲透到人的思想領域,從而實現了對人的全面控制。的確,科學技術憑借其創造的物質財富,掩蓋了資本主義的社會危機,使人們安于現存社會的統治,滿足于按部就班地生活,進而逐步失去自我思考和反思的能力,喪失超越性和批判性,至此人們已經完完全全被科學技術所操控。雖然哈貝馬斯的科技意識形態論不是絕對正確,但是他對于這一理論的闡發使人們看到,科學技術履行意識形態功能對人的發展產生的負面影響,從而使人們意識到科學技術的發展必須要以正確的價值觀為引導,引發了人們在科學技術領域對人文理性的思考。
(2)激發了人們對科學技術本質的探究
馬克思對于科學技術一詞,完全是在中性的意義上來使用的,不帶有任何的階級性。但是哈貝馬斯卻認為,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科學技術具有了雙重性質。一方面哈貝馬斯指出科學技術成為了第一生產力,而且由于科學技術地位的提升,使得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不再適用,科學技術成為了一種獨立的剩余價值的來源。另一方面,哈貝馬斯認為科學技術挽救了晚期資本主義在統治上的合法性,成為了維護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可以看出哈貝馬斯對于科學技術性質的分析可以說是與馬克思截然相反,認為科學技術是一種帶有階級性和政治性的存在。那么科學技術是否帶有階級性或者在何種意義上才帶有階級性?科學技術是否是一種獨立的剩余價值的源泉?是否是意識形態?哈貝馬斯的這一分析,也引發人們對科學技術本質的探究。
哈貝馬斯科學技術意識形態論的提出雖有其合理之處,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種種缺陷。將科學技術等同于意識形態,不僅是對意識形態與意識形式概念的混淆,更重要的是掩蓋了科學技術背后隱藏的資本主義因素。
(1)混淆了意識形態與意識形式的概念
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認為,意識形態是一種虛假的意識,是在否定的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法蘭克福學派在進行意識形態批判時也繼承了這一觀點,但是在意識形態與科學技術的關系上,卻偏離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雖然認為意識形態與科學技術之間存在密切的聯系,卻并沒有將其等同起來。到了法蘭克福學派這里,科學技術就成為了意識形態,哈貝馬斯更是將這一理論發揮到了極致,提出科學技術是一種新的隱形的意識形態。哈貝馬斯之所以會最終形成這樣一種理論,首先在于其對意識形態概念的錯誤理解。意識形態是維護統治階級統治的觀念上層建筑,始終代表著統治階級的利益要求,因此,其本身就帶有階級性和政治性。而意識形式則是意識形態的載體,是意識形態的表現形式,具體表現為一定時期的政治觀點、宗教信仰、道德觀念等。〔4〕科學技術中的科學,是由我們對客觀世界的正確認識而形成的理論體系,技術強調的則是我們在實踐活動中對科學知識的應用,這兩者都是中性的概念,不帶有任何的階級性,科學技術在現實中起什么樣的作用完全取決于一定的社會主體。所以科學技術可能會由于一定社會主體的使用而具有某些意識形態的職能,即使是這樣,科學技術也僅僅是表現意識形態的載體,而不能將其與意識形態相等同。
(2)忽視了科技背后掩藏的資本主義因素
哈貝馬斯認為,科學技術成為意識形態,不僅影響人們的生產方式,而且還深入到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當中,成為了維護資本主義政治統治合法性的新基礎。從哈貝馬斯的相關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將一切問題的根源都歸咎于科學技術的統治,認為是科學技術的發展實現了對人的操控,而完全忽視了科學技術背后的推動力量,忽視了資本主義制度自身固有的矛盾、資本主義逐利的本質和資本主義剝削的生產方式對人們思想的控制與腐蝕,從而把政治上的問題簡單地轉化成了技術上的問題。總的來說,他的這一觀點是脫離了科學技術所處的具體現實社會背景而進行抽象的談論,將科學技術作為一切罪惡的根源,不僅沒有實現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反而轉移了矛盾的焦點,掩蓋了資本主義制度的基本矛盾,消解了人們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
哈貝馬斯的科技意識形態論雖然存在著種種缺陷,但是其中關于科學技術、意識形態、科學技術與意識形態間關系的論述依然能為我國的現代化建設提供啟示意義。
哈貝馬斯雖然承認科學技術對社會生產力發展的積極作用,但他更強調科學技術對人的壓制,總體上來說對科學技術持一種消極的態度。造成他這一態度的主要原因在于他沒有意識到科學技術作用的發揮是要取決于一定的社會主體。在上述的分析中,我們提到科學技術是一個中性的概念,本身并不帶有任何的階級性和政治性,科學技術發揮怎樣的作用主要是由掌握運用它的社會主體所決定。社會主體在正確價值觀的指導下運用科學技術,那科學技術必將對社會及人類的發展起良好推動作用,但是如果毫無底線地濫用科學技術,必然也會給社會甚至整個人類帶來重大的災難。因此,我們必須要樹立正確的科技觀,增加社會主體的責任感,尤其是對科學技術的研發者來說,他們不僅肩負著推進科學技術開拓創新的使命,更肩負著引領科學技術朝著正確方向發展的重任,正確科技觀的樹立更是必不可少。
將科學技術同于意識形態顯然是錯誤的,但哈貝馬斯這一理論的提出也讓我們意識到:科學技術在當代社會確實在執行著某些意識形態的職能,成為了意識形態發揮作用的新的載體。一方面,由于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世界已日益連結成為了一個整體,各國的思想文化不斷地碰撞交流,資本主義國家也趁機宣傳其政策觀念,特別是大眾傳媒的發展,更是為資本主義國家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滲透提供了便利,近些年來的“韓流”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所以我們必須要警惕資本主義國家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滲透。另一方面,科學技術的進步同樣也帶來了文化的多樣性發展,其中不乏一些腐朽落后文化,這對于思想素質水平較低的民眾和心智未成熟的青少年來說其負面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因此,面對資本主義國家意識形態的滲透和我國文化多樣性不斷發展的現狀,我們必須要加強主流意識形態的建設,以此來抵御腐朽文化的侵蝕。
哈貝馬斯在科技意識形態論中指出“科技的進步從具有使統治合法化的功能以來,不再是解放的潛力,也不能引起解放斗爭了”。〔5〕隨著科學技術成為第一生產力,其負面作用也不斷凸顯。在當下,雖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已經邁進新時代,但我們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仍要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就決定了我們必須要大力發揮科學技術的推動作用,盡可能地避免科學技術的負面影響。對此,我們不僅要樹立正確的科技觀,更要將科學技術的發展植根于人民群眾真正的需要,以人文精神為引導,推動科學技術與人文精神的融合統一。科學技術注重以嚴密的邏輯思維探求事物“是什么”的問題,其發展促進了人類社會物質財富的增長,而人文精神則注重追尋“應該是什么”的問題,其發展帶來了人們精神世界的不斷豐富。人文精神的發展引導科學技術朝著正確的方向不斷創新,科學技術創新則為人文精神的發展提供物質支撐,因此,只有二者相互結合滲透,才能帶來人類社會真正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