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大唐”中的寫經書法簡論

吳熙雨

引言

2019年10月，遼寧省博物館隆重舉辦的“又見大唐”書畫文物展中，有八件均源自敦煌藏經洞的寫經書法，它們分別是：儒家經文《唐寫本古文尚書傳卷》一卷；道家經文《唐寫本無上秘要卷五十二》一卷；佛家講經稿《唐寫本恪法師第一抄卷》一卷；佛家經典寫經卷五卷，分別是《唐沈弘龍朔二年寫經卷》、《唐寫本觀世音經卷殘卷》、《唐寫本妙法蓮華經殘卷》、《唐寫本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六十一》和《唐寫本大菩薩藏經卷第三》。這八件寫經卷展品包括儒家、道教和佛教的經典，三家經典即是唐代，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展卷包括章草到今草變體過程中的草書，隸書變體后帶有隸意較為成熟的小楷，這是現代書體演變過程中最重要的兩個部分，對研究唐代的寫經書法和書法過渡期的變體具有重要意義。

一、寫經書法的歷史背景

秦尚法、漢尚儒、唐重武、宋重文。但唐重武不是魯莽，而是武功講套路、將軍講服從、軍隊講紀律，是一種制度和規范下的“尚武”。唐朝繁榮的經濟也是依靠嚴格的管理和公平的秩序實現的，比如設置官員對城市商業進行嚴格管理，所有商業活動都有嚴格的時間限制等。在藝術上更是出現了以嚴格的格律對仗為特色的“唐詩”，表現在書法上則是規范尚法的“唐楷”。

唐代講求規范和秩序還體現在精神層面，那就是對宗教的推崇，特別是以戒持為特點的佛教，甚至達到了狂熱程度。在規范和秩序的框架下，還體現出對各派文化的吸收、包容、融合等特點，使得唐代的文化發展在很多領域（包括宗教）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在書法上，出現了眾多的楷書大家和“顛張狂素”及孫過庭等草書名人并存的局面。值得一提的是，評價這些極具個性的草書大家作品時，都有“不逾規矩”“遵循法度”這類詞語。

“唐尚法”不同于“秦尚法”，它是融入整個社會內在的自覺的“法”。可以說，唐代是一個注重法度的時代，在書法上“揚羲抑獻”自然也就不足為怪了。

與中國的大多數朝代一樣，唐朝的文化主流仍尊奉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說為正統。“在宗教方面，因道教教主老子李耳是李姓，自稱為是唐皇室的祖先，故爾朝廷比較尊重道教。然而在實際上，佛教受到了除武宗以外的歷代皇帝的崇信，在社會上勢力很大，影響也最深遠。此外，還有祅教、景教、摩尼教、伊斯蘭教也在不同范圍流行。”〔1〕可以說，唐朝是一個宗教，特別是佛教盛行的時代。

有人說，不了解唐朝的佛教，就不能真正了解和欣賞唐代的藝術。我們說，不了解寫經書法，既不能了解真正的唐朝佛教，也不能對中國的書法發展史有更真正的了解。應該說，宗教在唐朝達到了一個鼎盛時期，發生了很多事件和故事，影響了幾乎所有的人。唐代的寫經書法也以其璀璨的歷史、豐富的內容、極高的藝術價值影響著唐代的書法和當代書法。要想深入了解寫經書法，應先了解其歷史背景。

1.宗教與書法的相互影響

（1）唐代整個社會的宗教熱

①皇帝的熱衷

唐朝皇帝大都崇信道教或佛教，比較有代表性的當屬唐太宗、武則天和唐玄宗。據史料記載，唐太宗李世民為超度陣亡將士，在戰地立寺，追薦冥福自方的陣亡將士和被殺的敵對者。民間有少林棍僧救世民的故事，唐太宗還親自為翻譯的佛教經典御寫《圣教序》。武則天在稱帝前即與佛教有緣，曾入庵為尼。稱帝后，倡導支持佛教，在大乘佛教經典中找到女人當國王的依據，授意編寫《大云經》，使佛教空前興盛。最為典型的是唐玄宗曾以帝王之尊為儒釋道三家各注釋一部經典，即唐玄宗御注三經：《御注孝經》《御注金剛經》和《御注道德經》。皇帝的重視和倡導，自然會帶動整個唐代的宗教熱。

②士大夫的熱衷

佛教除皇帝倡導外，士大夫和文人無不受到佛教的影響，很多文人成為儒釋道集于一身的大家。朝中重臣如長孫無忌、于志寧等人都是佛教徒。文人中如王維參禪悟理，學莊信道，詩禪入畫。李白是一位道教徒，卻也受到佛教的影響，結交很多佛界朋友，很多詩句體現佛教思想。但李白終不愿受佛教思想束縛，自然也就不能被朝廷所接受。杜甫一生的另一側面則是傾心佛教，喜游寺訪僧，求法參禪。曾到五臺山研習佛法，其代表長篇禪詩有”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另一位有代表性的人物則是儒釋道集于一身，“大隱隱于市”的白居易。我們都知道，杜甫被稱為“詩圣”、王維被稱為“詩佛”、李白被稱為“詩仙”，從唐代大詩人們的稱謂上就能感受到他們與儒釋道的淵源。

③百姓的熱衷

佛教在唐朝的興盛，一方面得益于朝廷對佛教的倡導，如一度將佛經列入科舉考試內容，并將部分佛經編入兒童必讀教材等。另一方面是佛教更多地吸納了儒家與道教的部分理念和思想，以及不斷改革使其民俗化、世俗化，更易被大眾所接受。特別是安史之亂后，大批民眾寄托佛教保佑平安，且有大批民眾涌向寺院。佛教在唐朝的盛況是空前的，“唐武宗滅佛的結果，恰好表明了唐代佛教的基本情況：大中寺院五千所，小的廟宇四萬所；僧尼近三十萬人；占有土地若干萬頃；寺院奴隸十五萬人”。〔2〕

（2）唐代佛教的幾個重要事件

①玄奘法師的取經

玄奘法師去印度取經歷程是偉大的，其對唐代社會的影響是空前的。公元645 年，43 歲的玄奘法師經過在印度十七年的學習，再次回到長安。這一次，他帶回大量的佛經、如來舍利、佛祖遺物和檀香雕刻雕像等貴重物品。傳奇的經歷讓整個長安沸騰了，街上擠滿了想看到玄奘大師真容的人。在房玄齡的陪同下，他住進鴻福寺。隨后，受到唐太宗的多次召見。玄奘法師崇高的人格魅力、聰明的才智和淵博的知識、神話色彩的傳奇經歷、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奮斗精神，成為了佛教界和整個中華民族的英雄，對佛教的興盛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由此展開了大規模的譯經和寫經活動。

②南北禪宗的形成

佛教的禪宗自印度的達摩祖師到五祖弘忍以后，因北方神秀的漸悟說和南方慧能的頓悟說主張不同而形成南北禪宗兩個派別，即中國佛教禪宗至唐代時形成的兩個派別，佛教史稱“南頓北漸”。神秀和慧能的偈語悟道詩的故事家喻戶曉，南北禪宗在社會上的影響力巨大，以致滲透到了中國文化和生活的各個方面，特別是對中國文化和文人的影響。“無處不修行”的禪宗思想讓更多的百姓有了不去寺廟即可在家修行的可能，“寫經書法”也成為了文人士大夫修行的一種重要手段。寫經書法質量和水平也成為檢驗修行虔誠程度的標準之一，自然也促進了寫經書法的發展。

南北禪宗在很多方面都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較大的影響，受南北禪宗的啟迪，之后在書畫領域又出現了山水畫的南北派論、書法的南帖北碑論等重要理論。

③三教講論的思想融合

唐朝經常將儒、釋、道三教會聚一堂，相互辯論、闡明教旨、揚己貶人。三教講論的意義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各教注重提升自身的經論體系研究，各道場成為了學術中心；二是各教派經過講論，觀點相互交流，思想相互借鑒，部分理念形成共識，有利于三教的相互融合；三是通過講論活動，更廣泛地傳播了各教思想，使三教得以在大眾中得到普及和推廣。作為傳播的工具，寫經書法也自然得到了較快的發展。在三教中，融合得最好、世俗化轉變最成功的當屬佛教，寫經最多的也自然是佛經。

歷史上，唐朝皇帝還主導過一次開示，六次奉迎佛骨。當然也包括唐武宗大規模的滅佛運動，但從其反面也看到了佛教的盛極程度。佛教由于眾皇帝的倡導，其興盛程度在唐朝可以說達到了頂峰。

（3）相互影響的幾個特點

在唐代，寫經書法是用來表達宗教信仰的，它作為藝術的一種手段，對宗教，特別是佛教的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同時，宗教也為書法提供了自身的題材和內容，兩者相互促進，融合發展，甚至合二為一，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寫經書法。宗教在很多方面對書法的發展也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如佛教的海內外傳播帶動了書法的傳播。宗教思想，如道教的崇尚自然、天人合一，佛教的禪宗思想等對書法的理論、形式、思維、觀念及表達方式等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宗教的觀念總體上是束縛人的思想，表現在書法上就是“尚法”，表現在書體上則是標準的楷書，特別是以寫經書法為代表的小楷。另一方面，作為無處不修行的禪宗思想的具體應用，書法作為宗教約束心性、修身立命和自我修煉的重要手段，將宗教與生活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

其次，道家追求在自然中尋找靈感的魏晉之風，佛教的南北禪宗對唐代，特別是文人士大夫的書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唐代大草取得的巨大成就，更是受到宗教的很大影響。

最后，經文的內容屬于強文化范疇，對人的心性影響是巨大的。長期寫經自然會將經文的思想融會在心中，再從心中抒發到筆端和紙上，形成心和書的雙向融合，達到忘我的境界。前面介紹楷書展品特點的通體貫氣不懈也就不足為怪了，這也是“寫經”而不是“抄經”的關鍵所在。

2.政治和社會對書法的影響

（1）皇帝著書并舉辦書法班

唐太宗李世民非常喜好書法，也是書學的積極倡導者，御寫的書法理論包括《筆法訣》《論書》《指意》等著作。唐太宗還竭力推崇王羲之的書法，親自著《王羲子傳論》，歷數家書法之短，獨贊王羲之。同時開設書法學習班，如在貞觀元年，詔京官職事五品以上子弟嗜書者二十四人，隸館（弘文館）習書，出禁中書法以授之，這對唐代書法的發展和繁榮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此外，朝廷定書法為國子監六學之一，設有專門教授書法的教師：書學博士。

（2）書法大家的示范引領

唐初楷書的書體已成熟，出現了四大書法家：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與薛稷，他們代表了初唐楷書風格。其行草書尚守晉法，以右軍為宗，較少新意。盛唐楷書的書法風格由初唐方整勁健趨向雄渾肥厚。行草更擺脫了王羲之的束縛，形成自己的新風格。出現了張旭、懷素、顏真卿以及晚唐的柳公權等著名的書法家。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出現了很多僧侶書法家，如懷素、懷仁等，他們雖在行草方面聲望較高，但在寫經書法方面也應該是高人一籌的。

（3）科舉制度與社會推崇

唐代對書法的崇拜程度達到了極致，甚至把書品比作人品，自然也成為科舉考試的重要一項內容（設明書科）。在選拔官吏（銓選）中，設身、言、書、判，以書法取士，從而掀起了文人學書法的極高熱潮。科舉內容與形式是社會學風的風向標，全社會掀起書法熱也就不足為怪了。

（4）書法理論的支撐

唐代是書法大家輩出的年代，也是書法理論層出不窮的時代。其中有歐陽詢的《八訣》和《用筆論》，虞世南的《筆髓論》和《書旨述》，唐太宗的《筆法訣》和《王羲之傳論》，孫過庭的《書譜》，張懷瓘的《書議》《書估》《書斷》《文字論》《六體書論》《論用筆十法》和《玉堂禁經》，徐浩的《論書》，顏真卿的《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韓方明的《授筆要說》，盧攜的《臨池訣》，釋亞棲的《論書》等眾多書法理論著作。這些書法理論，有力地促進了唐代書法的發展與繁榮。

3.寫經書法的客觀需求

（1）祈福驅災的精神需求

在唐代，寫經、抄經常被認為是功德無量的善舉，《華嚴經普賢行愿品》說：“是故汝等聞此愿王，莫生疑念，應當諦受，受已能讀，讀已能誦，誦已能持，乃至書寫為人說。是諸人等，于一念中有行愿，皆得成就。所獲福聚，無量無邊。”〔3〕寫經行愿，在魏晉時期已蔚然成風，唐代更是達到了頂峰。現在各大寺院還流傳著當年寫經時許多感人的情節。一般施主都會花錢聘請當地最好的書手到家里寫經，寫經前要凈手漱口，書手寫經時施主一直要焚香跪下誦經禱告。每天寫經要限制字數，一部大的經書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寫完。

（2）佛經的翻譯與傳播

玄奘，唐代高僧，被尊稱為“三藏法師”，后世俗稱“唐僧”。他為探究佛教各派學說分歧，于貞觀元年一人西行五萬里，歷經艱辛到達印度佛教中心那爛陀寺取真經。前后十七年學遍了當時的大小乘各種學說，共帶回佛舍利150 粒、佛像7 尊、經論657部，并長期從事翻譯佛經的工作。玄奘及其弟子共譯出佛典75 部、1335 卷，歷經十九年之久。這其間和之后是大量的普及和推廣工作，其中最多和最繁重的工作就是抄寫經文。

（3）各大寺廟的藏經閣及朝廷和民間的收藏

各大寺廟都有自己的宗教書籍，特別是寺院，需要成體系的典籍。三藏是佛教典籍的總稱，由“經藏”“律藏”“論藏”三個部分組成，三藏皆分大小乘。除典籍外，還需要有各類相關領域和知識的書籍，敦煌的一個石窟藏經洞內就藏了兩萬多卷圖書，在活版印刷術還沒有發明的唐代，寫經的需求量有多大可想而知。

除宗教和朝廷倡導寫經外，信徒們也相信寫經布施和收藏經文能夠得到福報，從而掀起了一股全民參與的寫經熱潮，這從另一方面也促成了唐楷，特別是小楷的成熟與完美。

（4）布道中的傳奇和變文俗講

唐朝宗教的鼎盛需要世俗化，需要以大眾接受的方式進行傳播，故而在文學上形成了所謂的“傳奇”和“變文俗講”。“傳奇”是“作意好奇”，以宗教故事為主要素材，專門記異事敘神奇的新型小說，在社會受到廣泛的傳播。“變文”是指在敦煌發現的，唐代俗講僧人和民間藝人講唱佛經故事及其民間故事的文本。與俗講變文密不可分的，還有話本、俗賦、詞文等體裁，它們雖不像抄寫經典要求得那樣規范，但出于對佛教的敬畏，也會按照一定的要求書寫。“這些文體在講唱流行過程中，其內容和形式在不斷充實變化，由佛經故事發展到歷史故事、民間傳說故事以及當時的現實故事；講唱者由僧人發展到民間藝人；講唱場地也由‘寺院’發展到‘變場’‘講席’‘戲場’等更廣泛的社會文藝生活場所，并在講唱變文時，輔之以圖畫配合音樂伴奏。”〔4〕宗教的世俗化必然使寫經書法與民間書法相交融。此展中《唐寫本恪法師第一抄卷》便是用草書書寫的變文俗講。

二、寫經書法的藝術價值

1.對寫經書體的再認識

（1）對南帖北碑論的再認識

南帖北碑論是由清代的阮元、包世臣和康有為創立和發展的，幾百年來，對中國的書法界產生了巨大影響。揚碑抑帖的理論基礎和假設是“紙壽不過千年”。〔5〕的確，唐代留給我們的紙質墨寶微乎其微，更不用說是兩晉和兩漢的了。敦煌藏經洞由于特制的紙張和有效的保存方法，才使我們可以見到這些珍貴的寫經真跡。之前就有人對碑體的藝術價值提出過懷疑，認為即使名家書寫，經過普通的刀工刻鑿，再經過風化侵蝕，早已失去原貌，只是苦于找不到這千年真跡。如中國最早的一部匯集各家書法墨跡的刻版法帖”淳化閣帖”，即使在朝廷的嚴格把關、翰林名家親自編著的情況下也有很多失真的情況。敦煌藏經洞的發現，讓我們親眼目睹了以二王為主線的魏晉南北朝到唐代書法成熟期書體演進的另一條足跡，而并非僅魏碑這條主線。另外，碑學研究的另一特點是打破了單純崇拜名家書法的做法，敦煌藏經洞的諸多書法精品也從帖學的角度證明了高手就在民間。

（2）對書法“士”與“用”、“雅”與“樸”的評價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就碑帖理論提出了以“士”為主導的書家群體和以“用”為主體的純文字使用的群體，以及以文人共賞范圍內“雅”的審美趨勢和以“樸”為主體的世人共用機制。碑是“用”，寫經也是“用”，但寫經更是體現了高雅的“士”，它是“士”和“用”在“雅”這一層面上的有機結合，是“抄寫”形式的更高層次。我們需要對碑帖理論加以重新認識，更需要對寫經書法進行重新評價。

（3）對寫經人的再認識

①寫經人不乏唐代的書法大家

我們了解南唐智永、唐代懷素、亞棲、懷仁等高僧的書法，熟悉王羲之的《佛遺教經》、唐李邕書的《維摩詰所說經》、張旭的《心經》、柳公權的《金剛經》《心經》、南唐后主李煜的《心經》、蘇軾的《心經》《金剛經》《華嚴經》《楞嚴經》《圓覺經》以及唐以后黃庭堅的《文益禪師語錄》、趙孟頫的《金剛經》《佛說二十四章經》《妙法蓮花經》等作品，卻很少去關注敦煌的寫經書法。本次展出寫經書法也會使我們眼前一亮，看到展出的寫經書法作品仍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它們以其特有的風格和書體展現出來。這些融合進宗教的書法，完全可以與書法大家所寫的經文媲美。

②寺院中不乏眾多的大德高僧

安史之亂前，出家入寺是有要求的，要具備相當的文化素養、知識水平和品行，且需要朝廷批準（官度）。如唐朝禮部的祠部編制的《道僧格》的十九中就有明確的規定：“凡道士、女道士、僧、尼等，非是官度，而私入道者，各杖一百。所屬州縣官司及所住觀寺三綱、知情者，各與入道人同罪。若犯法還俗、合出觀寺，官人斷訖，諜觀寺知，仍不還俗者，依私度法。斷后陳訴，須著俗衣，仍披法服者，依私度法，科杖一百。”〔6〕再如，“玄宗于開元二年（714）正月七日，首先下令整頓僧尼，讓二萬二千多人或者說二萬多人的偽濫僧還俗”。〔7〕

故而出家人在社會上有一定的聲望，文人士大夫以與僧人結交為榮。如“孟浩然認識一位‘墨妙稱古絕，詞華驚世人’的僧人，就主動地親近他，‘朝來問疑義，夕話得清真”。又如，“岑參稱頌一位僧人‘誦戒龍每聽，賦詩人則稱’，自己‘久欲謝微祿，誓將歸大乘，愿聞開士說，庶以心相應”。〔8〕在唐代，高僧大德和文人雅士的標準之一就是書法好，故而寺院內集聚了一大批書法高手，也包括像懷素等一些書法大家。這些高僧書法家與文人士大夫的密切交往，自然會對寫經書法提出更高標準的要求。

③俗家的寫經手

因為莊重的經文需要與精美的文字相匹配，故而寺院中的寫經人是受人敬仰的。除寺院僧人經手外，唐代的寫經人還有來自朝廷、道觀以及民間，也包括以此為生的職業經生和書手。寫經的書家成分復雜，水平良莠不齊，但也不乏一些書法高手。相傳為唐代鐘紹京所書的寫經書法《靈飛經》，據啟功先生考證，應出于唐代開元年間的寫經手之手。寫經手們經過刻苦臨帖和長期實踐，以及經常與寺內外書法家們交流，在技法上都能夠達到很高的水平。加之書手對所抄的經文熟記于心，且對至高無上的經書心存敬畏、充滿虔誠，用規整的小楷一般都能寫出較高水平的作品。總體而言，寫經手們的寫經書法具有以下一些特點：

一是用誠心并嚴格按照規范和標準進行書寫；二是對經書的內容非常熟悉了解，雖是抄經，但經過長期的實踐，寫經手們基本都能將內容和形式統一起來；三是受佛教思想的影響，很多文人士大夫也參與到寫經隊伍中來。他們與寫經手們相互學習、借鑒和影響，共同促進了寫經書法的提高和發展。

2.寫經小楷書法展品簡析

展品中寫經書法有七卷小楷作品，從書法角度大體可歸為四類：《沈弘龍朔二年寫經卷》《大菩薩藏經卷第三》和《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六十一》歸為瘦勁型小楷；《無上秘要卷五十二》歸為平和簡致型小楷；《觀世音經卷殘卷》和《妙法蓮華經殘卷》為姿韻秀逸型小楷；《古文尚書傳卷》為自然流暢型小楷。這幾種展品不像其他敦煌藏經洞的某些小楷中帶有濃重的隸書特點那樣，基本脫離了從隸書向楷書的過渡階段，只是略帶隸意。寫經書法的小楷部分缺少質樸自然的鐘繇小楷類型。

就展品中寫經書法的七件小楷卷的書法特點而言，《唐寫本古文尚書傳卷》是儒家經典，以天下為己任，屬文人士大夫型書法，也是唐代官方文體的另一種體現。它的特點自然流暢，外貌方正而筋骨外露，點畫華滋遒勁、彼引呼應，結體寬綽秀美。整體感覺方正謹嚴，橫直相安、撇捺舒展、重心安穩。《唐寫本無上秘要卷五十二》為道教經典，外柔內剛，沉著穩健。其余都為佛教經典，雖都有舒張硬朗型的特點，但據其內容而言也略有差異。

再如《觀世音經卷殘卷》和《妙法蓮華經殘卷》這兩部展品，兩卷經書在內容上相互補充，主要談修行的正果。并以蓮花(蓮華)為喻，比喻佛法之潔白、清凈、完美，講消災美滿之事，字體自然端莊秀麗。這一姿韻型小楷的主要特點為：工整有法、秀逸搖曳、含蓄蕭灑，迅捷中略帶姿媚妍美。清勁拔俗、溫柔圓潤、尚婉飄逸，風姿綽約略顯俊妙豪邁。

（1）寫經書法道經簡析

《無上秘要卷五十二》是一卷書寫精美、裝裱精良的平和簡致型小楷。采用規定的每列17字進行規范書寫。初看并沒有多少驚人之處，但道家的特點體現在外柔內剛、瀟灑流美、淳樸自然。用筆自然平淡、遒美圓勁；結體寬綽疏朗，端莊灑落，風神俱足、疏密相間，開合有致；章法一氣貫通。當我們關注每一個細節時，會感覺內容和形式是那樣的和諧統一，體會那種趣味盎然、回味無窮的味道。

（2）寫經書法佛經的特點

《沈弘龍朔二年寫經卷》《大菩薩藏經卷第三》和《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六十一》這三卷展品是瘦勁法度型小楷的代表之作，它們的突出特點為結體嚴謹、整齊縝密、法度規范，運筆精到、筆力遒勁、筆畫瘦硬、骨秀神明，字體方勁峻峭、中緊外拓，美觀大方，融雄勁與清逸為一體。特別是整篇章法氣貫一致，無懈一筆。這就要求書者：第一，需要對經文非常熟悉和了解，做到胸中有經，意在筆先；第二，要有較強的基本功和腕力，修煉到內心極度平和和相當的定力；第三，要求書者有非常高的書法水平，是長期訓練的結果。這樣的小楷精品，讀經者在誦讀此經文時也會心存喜悅、全神貫注、平和連貫、一氣呵成。需要說明的是，南帖北碑論的一大成就是打破了名人書法的評判標準，這些精品均出自沈弘等當時的優秀寫經手。

3.過渡書體中的草書

《恪法師第一抄》可以歸為章草向今草過渡的草書，其特點為：草率、簡捷、流暢，帶有自然和淳樸的氣質。用筆以中鋒為主略帶側鋒，筆隨勢轉，平淡而簡約、急促而平穩、輕盈而沉穩。線條粗細勻稱相近、渾圓為主。造型內斂、收束。外展含蓄、收放有度，無大起大合態勢。好比勒馬而馳、彎腰遁跡、不泄銳氣。明代陸石雍云：“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衷無限。”

很多書家對《恪法師第一抄》在書法的藝術成就方面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如趙生泉提出：“從視覺感受看《恪法師第一抄》的最大特點是字字獨立，牽縈不著。類似作風在智永《真草千字文》草書部分表現得非常鮮明，只是后者的縱勢更為明顯而已。”〔9〕王繼安指出：“《恪》草書這一地域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將其和張芝、索靖放在一處，是不難看出傳承關系的。”〔10〕“這種章草筆法直接古章草，以中鋒使轉，在紙面上給人留下渾厚的感覺，具有同時期特點和古漢簡草書，以及張芝的《八月帖》、皇象的《急就章》以及與《出師頌》一脈相承，在西北地區僧侶間蔚然成風。”〔11〕而更多的學者則人認為是與《平復帖》和孫過庭《書譜》一脈相承，為這兩帖的過渡作品。

我們認為，《恪法師第一抄》的最大價值是用“俗體”來體現草書的簡捷、自然這一特點，同時還體現著古樸、內斂的風格。草書的價值既有藝術性，更有實用性，這在《恪法師第一抄》中草書的藝術性和實用性得到了完美的統一，成為了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當然，《恪法師第一抄》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還需深入挖掘其更多的內在價值。

4.對當今書壇的現實意義

雖然敦煌藏經洞中有大批文物流落海外，但通過“又見大唐”的八卷寫經書法展品，讓我們對唐代的寫經書法窺見一斑。通過對“又見大唐”展出的寫經書法的關注和認識，讓我們對寫經書法有了太多要研究和討論的話題。敦煌藏經洞有太多的內容需要研究，有太多的價值需要挖掘。就寫經書法而言，我們認為，對當今書壇的現實意義包括但不限以下幾個方面：

（1）宗教與書法的相互影響

唐代的宗教與藝術涉及的領域極廣，包括繪畫、雕塑、建筑、詩賦等，而對于宗教與書法的研究卻相對較少。通過對寫經書法的深入研究，必將會為宗教與書法的研究開啟一片嶄新的天地。

（2）過渡書體的研究

寫經書法的另一大特點體現在隸書向楷書、章草向今草的過渡書體方面。這對研究過渡期書體的演變過程以及對過渡期書法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3）對帖學的重新認識

南帖北碑理論對當今書壇仍具有重要影響，但敦煌藏經洞中大批文物的發現和逐步研究，對重新認識南帖北碑理論具有重要意義。

（4）對唐代小楷的研究

唐代的楷書書體成熟、書家輩出，其很多楷書作品至今仍被大家奉為習字的楷模。但現存的唐楷主要體現在中楷（虞世南、禇遂良）和大楷（顏真卿、柳公權）等名家作品，小楷的精品較少。通過對唐代寫經書法的研究，將豐富和填補唐代小楷在這方面的不足。

我們希望有更多的書法大家、書法愛好者和書法理論家重視寫經書法、研究寫經書法，并在實踐的創作中運用寫經書法。我們更期待在寫經書法方面有更多的研究成果出現，有更多的創作作品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