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姝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006)
凱瑟琳·海勒是美國杜克大學教授,著名的后現代文學批評家,主要研究科學、文學與技術的關系,在后人類批評方面成就卓越。隨著當前科技文化的發展,人們將信息作為身體表達的必要代碼,相信信息不僅能在不同材料的基質之間循環且自身還不被改變。海勒描繪了人機關系發展的三大階段,展現了人類身體界線的變動歷程,勾勒了后人類如何被建構的過程。第一階段強調信息如何失去“身體”,即如何被概念化,成為與物質形態相互分離的實體;第二個階段揭示電子人如何在二戰后被塑造為技術產品與文化偶像;第三個階段是關于歷史建構“人類”如何逐漸讓位于建構“后人類”。
在后人類的諸多觀念中,海勒最為關注的是人類與后人類的界線問題。“后人類”的概念盡管能從社會學、倫理學、科學、文學等角度去探索,“但無論是后人類本身(智能機器人)還是后人類觀念,都可以先放到控制論的發展歷史中去理解”[1]。海勒揭示了后人類觀念的演進線索:控制論科學的發展創造了機器人,而當機器人威脅到人類的主體地位時,后人類的觀念才會出現,隨后才有這種觀念體現在文學藝術之中。
在計算機的初創時代,為了讓“智能”成為符號處理的固有屬性,消除了人類的具體形象。研究者們圍繞圖靈測試努力嘗試消除具體形象,最重要的是形式的生成和信息形態的控制。人類的身份在本質上就成為了一種信息形式,而不是實體化的規定和表現。
圖靈測試是為了證明機器能進行思考,莫拉維克測試則旨在證明機器可以成為人類意識的儲存器,即為各種使用目的服務的機器可以變成人。“圖靈暗示,重新協商人類與機器的界線,將會涉及的不僅是將‘誰能思考’轉化為‘能思考什么’的問題”[2]序言,它還包括有必要追問自由主體的其他特征,因為它在區分表現的身體與再現的身體方面至為關鍵。表現的身體在電腦屏幕的對面,呈現為人類的血肉之軀;再現的身體則通過語言和符號學的標記在電子環境中產生。圖靈測試已然證明表現的身體和再現的身體之間能夠重疊,甚至能重新結合成一個單一的性別身份。技術的介入使得兩個身體密切聯系,再現的身體與完整意義上的人類主體不再分離。一旦人們進入測試所規定的控制論范圍,測試會將人的意志、愿望和知覺膠結成一個分布式的認知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再現的身體和表現的身體通過不斷靈活變化的機器界面結合起來”[2]序言。不管受試者對表現在屏幕上的實體賦予怎樣的認同,在系統運轉之下都已變成后人類。目前關于“后人類”的闡釋雖然各不相同,但共同的主體都體現為人類與智能機器的結合。后人類看重信息化的數據形式,輕視物質性的事實,后人類認為意識或觀念只是偶然現象,并非是笛卡爾之前的將意識當作人類身份的中心,人的身體原是人類要學會操控的假體,利用另外的假體來拓展或代替身體就變成了一個連續不斷的過程。在后人類看來,“身體性存在與計算機仿真之間、人機關系結構與生物組織之間、機器人科技與人類目標之間,并沒有本質的不同或者絕對的界線”[2]4。
后人類標志著有關主體性的一些基本假定發生了意義重大的轉變。后人類的集體異源性特征隱含著一種分散的認知,分別位于相互之間僅有微弱交流的身體各部分之間。后人類的主體“是一種混合物,一種各種異質、異源成分的集合,一個物質一個信息的獨立實體,持續不斷地建構并且重建自己的邊界”[2]5。后人類將身體建構成為信息,在后人類的人機關系思想中,具體形象(身體)已經通過各種途徑被大力貶低或徹底抹去了。后人類盡管在很多方面都不遺余力地解構自由人本主義主體,但它強調的是觀念而非具體形式(身體)。“在一定程度上,后人類將具體形式(身體)建構成思想/信息的具體證明,是對自由傳統的繼承而不是拋棄。”[2]7海勒追溯“天生的自我”與“控制論的后人類”之間存在的連續與斷裂,并非為恢復自由的主體而努力,她將自由人本主義主體的解構視為一種機會,藉此重新考察當代關于控制論主體的討論中將繼續被抹殺的肉體。海勒反對后人類植入的一種文化,即將身體視為時尚的飾品而非自我存在的基礎;她期冀出現另一種形式的后人類,即盡可能體現各種信息技術的潛力,而不幻想無限的權力或者無形的永恒;“承認并且宣揚:有限性是人的一種狀態,人的生命扎根于復雜多樣的物質世界,人的延續離不開物質世界”[2]7-8。海勒通過人類身體向信息身體、虛擬身體、后人類身體的演進歷程,運用文學文本與科技交互對應的方式,展現了迥異于自由主體的不同主體性的遷化形態,即自由主體的人類如何代替為后人類的過程,“人類”與“后人類”如何共存于一個不斷變換的結構之中,這種結構總是隨著具體的歷史語境而改變。科學與文學都將人類自身理解為生存于具體世界和語言中的具體生物。文學并非技術發展的被動管道,它們“在文化語境中主動地形塑各種技術的意圖和科學理論的能指”[2]28。科學文本揭示科學的基本假設與原理,為特定研究提供理論視野與實用功效;文學文本能闡釋復雜的社會與文化議題,與觀念轉變與技術創新相呼應。
物理學和人類科學的研究者雖然承認物質性的重要,但還是共同創造了后現代的意識形態:“身體的物質性是第二位的,身體編碼的邏輯或者符號結構是第一位的。”[2]257福柯的考古學將身體視為話語系統的規訓,海勒沿用了福柯的考古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福柯的分析。她通過話語的建構考察人類與周遭物質條件的相互作用,探索具形/體塑(embodiment)與書寫、技術、意識形態并行的異質空間,提出了一種更為靈活、具創新意義的框架結構,并試圖在該結構中思考虛擬時代的具形實踐。究其實,信息時代并非表明身體的消失,而是標志著某種特殊主體性的出現,這種主體性由信息論的物質性與非物質性相互交叉而構成,體現了身體既作為話語的建構又不受制于這種建構。這種框架結構包括了兩種不斷相互作用的極性。第一種極性是作為一種文化建構的身體與某種文化中的個人感覺、并且表達的具形經驗之間的相互作用。第二種極性為銘寫(inscribing)與歸并(incorporating)這兩種實踐之間的互動。[2]259形成極性的差別具有啟發性而非絕對性,對于理解非物質的意識形態與物質條件之間的聯系發揮了重要作用。
具形與身體的概念不同。身體與某種標準、話語概念具有規范的關系,具形處于特定的時空、生理與文化語境之中,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了規定性。身體暗示某種柏拉圖式的現實,具有理想化的形式,具形則是從嘈雜的差異中生成的特殊實例。“相對于身體,具形/體塑是他者或別處,是處于無限的變化、特性和異常之中的過度與不足。”[2]264在任何既定的時期,具形的體驗都與各種身體觀念不斷互動,始終層疊在文化之中。具形是通過個體來表達的,因此它與霸權的文化建構存在著初始的緊張關系。身體可以毫無怨言地消失在信息之中,但是具形則不能,它與具體場合的人與環境密不可分,其特殊性會帶來抵制或顛覆、過度和偏差的策略。身體在某種文化中被歸化是最主要的,具形通過與各種身體觀念之間的互動被歸化是次要的。當理論家們解開歸化背后的意識形態基礎時,遭受放逐與疏遠的不是身體而是具形。
正如具形與身體處于不斷地互動之中,銘寫實踐也不斷與歸并進行互動,將實踐抽象為符號。銘寫是標準化的、抽象的,它通常被視為一個獨立于任何特定表現運行的符號系統。與銘寫相反的是歸并。具形的存在離不開物質結構,物質結構總以某種程度偏離抽象表現;歸并實踐的存在,離不開實施歸并的具形生物,具形的生物總以某種方式偏離規范。歸并實踐表示一種通過重復的執行直到它變成習慣而編碼到身體記憶之中的行為,“歸并實踐表現身體性的內容;銘寫實踐校正和調節表現。因此,歸并和銘寫實踐一起創造了文化解構”[2]268。既定文化中性別的構成,經由性別化的語言和身體實踐產生并維護,將身體規訓和歸并到復雜的意義與表現之中。由此可見,歸并產生于身體與具形、抽象模型與具體語境之間的合作。具體語境是抽象模型的實體化表現,銘寫一旦完成,能從一個語境轉換到另一個語境,而歸并不能完全脫離其語境。海勒厘清了歸并、銘寫與技術性物質之間的關系,較為合理地描述了其反饋回路的運作機制。在技術創新與話語實踐的反饋回路中,歸并是一種關鍵的連接。影響人們利用身體、體驗時空的新技術通常會導致歸并實踐發生變化;通過創造新的經驗結構,具形介入到技術和話語之間,“新經驗結構則充當了相應話語系統創造活動的界標”[2]275。具形通過隱喻的網絡被編碼到語言之中,堅持復數的身體特性強化了隱喻的網絡。為了對應具形的不同經驗,隱喻也會做出相應的改變。技術創新或文化的轉變使得處于變化中的具形經驗不斷進入語言,改變在文化中發揮作用的隱喻網絡。與此同時,話語的建構也會改變身體穿越時空的方式,影響技術的發展并幫助結構身體和技術之間的界面。海勒把伯勒斯的小說視為后人類的預兆,并更直接地將之作為身體/具形和銘寫/歸并持續相互作用的場所來觀察,展示了銘寫與歸并實踐共同創造的后現代技術和文化的異質空間。海勒最近還關注西方的科技電影與后人類思想,揭示其對身體的態度分為兩種:“一是借助機器(假肢)擴張身體的界線、增強身體的能力;二是將生命的本質信息化,消解身體的決定性作用。”[1]133
信息理論在二戰之后深入發展,各種虛擬現實技術及其全身調節的潛力描繪了有序的模式和無序的隨機性。在系統中有序的模式和無序的隨機性通過一種復雜的辯證法綁在一起,相互之間成為有益的補充,每一種元素都有助于界定其他元素,都為信息在系統中流動做出貢獻。虛擬現實技術已成功將用戶的感知系統置入計算機的反饋系統之中,為用戶創造出一種身處計算機的幻象,人機的互動來自于技術-生物一體化線路中連接身體和模擬的反饋回路。信息技術的發展創造了一個高度異質的、分裂的世界,由于物質性界面發生了改變,模式/隨機的形態主導性地取代了在場/缺席的形態。信息的效力實際上源于物質性的存在基礎。信號和物質性之間的相互糾纏給身體與書本帶來了類似的雙重性。在分子生物學中,人類身體既被理解為基因信息的一種表達,也被理解成一種物理結構。與之相似的文學文集既是一個物理客體,也是一個表達空間。兩者既是身體也是信息。在身體被描寫在文學文本中時發生的各種變化,與文本身體被編碼到信息媒介中時產生的變化,具有極為深刻的聯系。這兩種變化都與人類的身體建構與信息技術相互作用時產生的變化具有復雜的關系,海勒將這種關系網命名為“信息論”[2]39。這種信息論不僅意指各種信息技術,而且包括引發、深化隨之發展的各學科與文化領域的變化。當前從在場/缺席到模式/隨機的認知轉換,在兩個層面同時影響了人類身體與文本身體。一是身體(物質基質)中的變化;二是消息(表現代碼)中的變化。海勒將文本中的表現世界、文字隱含的表達模式、與信息技術交互作用建構的具身經驗,以及信息技術本身之間來回轉換,展現了后人類的演變圖景,揭示了身體的物質性與信息技術的連通變化與交互建構。
信息技術下的能指對豐富內部作用的差異開放,當用戶與系統互動時,他們在自己的身體中發現了文本變移性,信息理論創造了“閃爍的能指”[2]39,其主要特征是無法預料的變形、衰變和擴散傾向。在信息論中,能指不再被理解為一種單獨的標記,而是作為通過在相關編碼作用下由各種隨意關系交織起來的、具有可變性的標識符鏈條存在。隨機性對于信息既是相對抗的,又是存在于其本質之中的。突變是模式/隨機辯證關系中的突變,標志著既定模式的徹底斷裂,乃至持續復制的預期難以為繼,突變所測試出來的隨機性正是隱含于模式的理念中,突變決定了模式和隨機之間的分叉點,把系統運作帶入到新的方向,展現了隨機性的生產性潛力。從在場/缺席到模式/隨機的轉變,滲透到當代文學的各個方面,但其發展過程極不平衡,海勒將這種轉變體現得最為明顯的文本稱為“信息敘事”[2]47。威廉·吉布森的小說《神經漫游者》《計數歸零》《蒙娜·麗莎超速》引發了計算機科幻小說運動。《神經漫游者》[3]中Pov通過充當代替角色缺席的身體的位置標記,構成了角色的主體性。小說明確意識到時空可用作連接意識和數據的中介。Pov隱喻為一種交互式空間,數據景觀由穿過其中的Pov運動進行敘述,數據由此被人格化了,主體被計算機化了,兩者結成一種共生的聯合敘事。從在場/缺席到模式/隨機的過渡,表征為從看重所有權轉移到重視使用權。小說文本中曾非常重要的公/私區別也被徹底改造了。“使用”暗示著一種憑證獲取的實踐活動,利用的是模式而不是在場來區分是否有進入的權力。“進入”的動作本身也是對數據的使用而不是物理位置的改變。在唐·德里羅的《白噪音》[4]中,格萊德尼的死亡早就被預示為一種圍繞著計算機數據顯示的脈沖星模式,他的肉身被信息模式所滲透,信息模式建構了并預言了他必死的命運。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漫漫冬夜的旅人》[5]生動展現了信息技術對于實體書的沖擊。通過控制論回路與信息技術已相結合的主體性,再通過小說技法與數據結合,進一步內置到回路之中。物質性與非物質性通過一種復雜的緊張關系接合起來。
信息論的書寫讓位于閃爍的能指,敘述者變成了獲準使用相關代碼的電子人。敘述者建構成編碼操作者,對于建構讀者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閃爍的表意把編碼的生成能力延伸到文本之外,包括技術生成文本的表意過程,以及將人類置入完整線路中的交互界面。解碼過程意味著沒有源文本——第一版、復印品或全息手稿。只有閃爍的能指,其轉瞬即逝的模式表明了所有的語境都是通過電子手段介入來建構。將解碼者與系統緊密相連的是解碼者作為電子人的構想。功能性被用來描繪在人機交互界面中活動的交流模式。功能性既能描述計算機的性能,也指示用戶的傳感裝置怎樣通過訓練來適應計算機的反應。思考物質性的途徑之一是借助功能性,與虛擬現實打交道時,用戶學會了根據計算機接受的風格化動作來移動身體的部位,在這個過程中,用戶的大腦體驗的神經構造改變了,其中一些變化可能是持久的。人類建造了計算機,計算機也在塑造人類。當敘述的功能性改變時,文本就會產生一種新讀者。閃爍表意的物質效果向外擴散,因為讀者經過訓練,開始通過不同的功能性來閱讀,這就會影響他們怎樣解讀文本。因此,信息技術將模式/隨機性推到歷史的前臺而把在場/缺席送入背景之時,其可能引發的后果將會跨越敘事,進入許多文化領域之中,其中最嚴重的后果是“物質性和實體的系統性貶值”[2]64。正是因為物質條件和實體體驗的改變使得這種轉變根植于日常體驗之中,這種諷刺性的趨勢也表明了模式和在場處于對立關系的兩方。關注重點越傾向于一方,另一方就越少得到注意與重視。而當個體在模式和在場相互加強支持的可能性中獲得樂趣時,完全不同的閱讀便出現了。
海勒將人類與后人類理解為從各種技術、文化的不同外在形態中顯現出來的歷史性的特定結構,揭示了具形的物質實踐方式。她定義人類的參照點是自由人本主義傳統,當計算機替代占有性個人主義作為存在的基礎時,后人類便出現了。這種變化和進步促使后人類與智能機器無縫連接。后人類不是簡單地意味著與智能機器的接合,而是更廣泛意義上的一種接合,使得生物學的有機與具備生物學的信息回路之間的區別變得不再能夠辨認,伴隨這一變化的是表意的理解與體驗方式的相應轉變。海勒希望在將人類建構為實體化的虛擬體的環境之中生活、工作和娛樂,開啟模式和在場互補性而非對立性的可能。當人們急切探索網絡空間的新圖景之時,海勒警醒物質世界的脆弱性是不可取代的。信息具有物質性,如同人類不可能離開載體而存在,這種載體是實在化的、特定的,作為物質的實體而存在于世。載體可以被摧毀但不能被復制,一旦構成它的特定格式消失,丟失的數據將永不復返。
海勒從控制論的歷史發展中探索后人類的概念,以及人類身體界線的演變歷程。第一波控制論浪潮的最具革命性后果是產生了某種觀念,即認為人類主體的各種界線不是既定的,而是被建構的。[2]111控制論將控制、傳播以及信息作為一個整體的系統進行概念化處理,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界線的看法。唐娜·哈拉維在“賽博格的宣言”中,提及電子人打破傳統物種分類界線的潛力。[6]電子人顛覆了人類與機器的區分,運用神經系統的反饋代替認知,挑戰了人與動物的差異,消除了生命體與非生命體的區別。電子人展示了各種有關身體界線的爭論。不同的身體界線標志著階級、種族和文化的差異,控制論暗示身體的界線是可供爭奪的。控制論是關系的科學而非本質,因此其建構的類比關系不僅是修辭數據而是系統,而信息的邊界對于主體性的觀念建構至關重要。
在控制論的第一次浪潮中,諾伯特·維納試圖創造一種能保護自主性和個性的控制論,將人與機器放在同一范疇之內。到20世紀80年代時,自由人本主義與自我調節之間的連結線大規模地斷裂了。電子人分享了想象與技術實在性的雙重力量,標志了傳統身份概念的結束,指向了生成新型主體性的控制論回路。伯納德·沃爾夫的小說《地獄邊緣》[7]體現了電子人和文學身體之間復雜動態的表演,表明了文本身體與物質身體的雙重糾纏。文本構想了各種由連字符交接的反向性形式:人類-機器、男性-女性、文本-旁注。被連接的反向極性不能保持他們的身份不變,連線構成的回路意味著一種更具反身性和變革性的聯合。當身體被連接到控制論的線路,對線路的改造必然也會改造意識。“通過多重反饋回路連接到它自己設計的對象,思維/智力(mind)也成為設計的對象。”[2]152電子人既是一種技術實體又是一種話語建構,它指向一種得到改進的雜交物種,甚至有可能成為人類進化的繼承者。維納面臨的問題是如何約束控制論的這種革命性潛力,以防它威脅到深入其思想的自由人本主義。大衛·韋爾斯的《假肢》[8]揭示了文本身體與物質身體構成的雙重糾纏。寫作是將作者的身體延伸到外部世界的一種方式,寫作的功能如同技術性輔助設備,與作者的思考和神經線路緊密連接在一起。文本中的身體和文本的身體,不僅象征電子人而且共同構成了電子人,在電子人的一體化線路中,文本的物理身體與表現的身體一起向后人類演進和發展。
第二波控制論的浪潮中,觀察者并非只是客觀地辨識預先存在的系統,而是通過觀察行為創造新的系統。邊界問題在自創生理論中也很重要,但自主性/自律性的涵義還是發生了很大改變。馬圖拉納設想自創生理論應該作為一種重新連接道德和科學的途徑。觀察者不是被動地感知現實,而是主動地建構現實。馬圖納拉認為,這種建構依賴是位置而不是個性,在自創生理論中,客觀主義的對立面不是主觀主義,而是相對主義。[9]觀察者始于一個自創生單位,觀察者系統可以生成對自身互動行為的表現。當這個系統與這些表現發生遞歸性的互動時,它就變成了觀察者,形成了反身性的螺旋纏繞的復雜性。因此,自創生運動不但界定了自己的世界,而且因為系統反身性地回歸對自身的表現,生成了作為觀察者的人類主體。自由人本主義將自我建立在占有式個人主義觀念的基礎之上。海勒指出最重要的目標是:建立主體自主性和個體性的根本基礎已經從占有內涵發生轉變,取而代之、被委以重任的是以組織性閉合和反身性為基礎的各種屬性。[2]193自創生理論將“觀察者的領域”當作在某些方面解構了自由人本主義,同時又另外加以復原的一種行動。自主性之所以重要,在于它為個體建立了一個存在的范圍,在此范圍內最理想的情況是主體可以學會尊重其他自創生實體的界線,界線確定自創生實體的方式。[2]194
第一波控制論在剝離信息的實體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電子人設想為有機體和機械體的集合;第二波控制論的自創生理論則將信息界定為一種抽象,典范的電子人是一種狀態,思考社會系統是否具有生命。自創生理論保留了自由人本主義的自主性和個體性特征,但是它將思考視為自創生實體與它自身的表現進行互動時產生的附帶性結果。思考的產物——自覺或自我意識被貶低為單純的語言效果,體現了正在失去電子人作為身份中樞的心智。瓦雷拉和他的合作者通過多種超越自生系統論的方式探索具身的結構作用。他們探索了“生成”[10]的概念。“生成”將生命機體對環境的主動結合視為機體的發展基石。“生成”強調知覺是通過感覺所引導的行動而構成。與自創生過程的循環性和封閉性相比,“生成”強調神經系統與感官表面的聯系,以及連接機體與環境的運動能力。“生成”理論中,意識被視為一種注定要爆炸的認知性氣球,因為人類總歸會發現他們存在的真正本質。當自由主體被認為自至始至終是一種幻覺,它的各種界線就不再大量地被穿透、延伸或者溶解。面對自由主體的失落,維納和馬圖拉納表現出強烈的焦慮與懷舊,瓦雷拉則熱情歡迎這一契機的到來——自我(self)漸漸消失,覺悟擴展為對真正本質的實現或認識。瓦雷拉與合作者表明,認知可以通過離散的、半自主的代理機構來進行模仿,因此各種當代的認知模型含蓄地解構了“統一的自我”這一概念。每一個代理機構相對獨立地運行一種專門完成某種特殊活動而設計的模塊化程序。只有當代理機構發生沖突時,裁決程序才會介入解決問題。在這種模型中,意識作為一種伴隨現象而出現,這些模型塑造了意識。[2]207瓦雷拉遵循了澤勒尼等人極力奉行的思想路線——把自創生理論與自我組織系統的動力學結合起來。對自創生理論進行補充,使之可以更有效地解釋變化和轉換,并同時具體說明了自創生系統從當前的瞬間進入另一個瞬間的機制和動力學。這些將生命機體想象為一個快速的、反應的、靈活的、能夠不斷更新自己的自我組織系統,其目的是幫助自創生理論擺脫自身無休止的重復性循環。
在這種新的轉變中,自創生理論變得不像第一波控制論中的自動平衡機,而更像第三波控制論標本的自我進化程序。菲利普·K·迪克的小說展示了仿真機器人與自我和世界之間不穩定的界線的緊密關聯。他寫于1962到1966年間的小說致力于定義人類或將人類和人工生命并置起來。迪克的敘事呈現出控制論與一系列令人關切問題之間的聯系:控制論與破壞性資本主義批判,控制論與聯系女性和仿真機器人的某種性別觀念,熵與精神分裂癥妄想之間的特異聯系,持續不斷的懷疑——客體圍繞著我們,但實際上現實也是虛假的。迪克的寫作具有多重性,暗示著分裂、組合與重組。機器人與其說是一種固定的符號,不如說是一種能指,“既規定又暗示人類和非人類之間精神分裂的、實體分離的兩種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主體位置”[2]214。文本引發了一種倫理性思考:“當人類對創造物——不管是生物的還是機械的——表現出容忍和關愛,與它們共享這個星球的時候,就會處于自己最佳的狀態。”[2]256
就控制論而言,觀察者和系統被相互反身性地綁扎在一起。反身性的復雜性不能否定或取消體現在身體中的沉淀歷史的重要性。通過與文化意義共鳴的隱喻進行闡釋,身體本身也是一種凝結的隱喻,一種物理結構,它的局限和可能性是通過進化的歷史形成的,而這種進化史是智能機器無法共享的。人類與智能機器很可能進入到一種共生的關系,或者可能被智能機器所取代,但畢竟機器人的具身與人類的身體明顯不同,人類與智能機器無縫連接還存在限制。因此,對后人類將來的恐怖盡管沒有消失,但已經不再是毀滅性的,“轉而形成一種更溫和的對于社會、技術、政治和文化變化序列的看法”[2]385。
德里達意義上的在場/缺席旨在解構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顛覆伴隨其中的等級制與霸權壓迫。而在后人類的模式/隨機的辯證關系中,隨機并不僅僅只是模式的缺失,更是創造模式的基礎。意義沒有被前載到系統中,起源也沒有充當建構含義的基礎,系統朝向偶然性和不可預知性的開放未來發展,意義不是由某種統一的起源來保證的,而是發展演變的盲目性力量,即在既定的參數下尋找可行的方案,使意義成為可能。實際上,后人類預示著某種特定的人類概念要終結,也非自由人本主義的恢復,更不需要被解釋為反人類。“定位于模式/隨機的辯證關系中,以具身化的現實而非無形的信息為基礎,后人類為反思人類與智能機器之間的關系提供了資源。”[2]388根據后人類的觀點,人類的意識能力從未處于被控制的狀態,后人類為建構另一種學說提供了資源:“(即興/新興的)涌現取代了目的論;反身性認識論取代了客觀主義;分布式認知取代了自主自律的意志;具身取代了身體被當做心靈和心智的支撐系統;人類和智能機器之間動態的伙伴關系取代了自由人本主義主體的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來控制和掌握天性。”[2]390海勒強調,這當然并非后人類的必然意義,只是其可能的意思。如果將復雜序列中的某些線索強調并合并起來創造一種關于人類的想象,即后人類被當作一種優勢,由此避免重寫或重復某些過去的錯誤,人類向后人類的演變就具有了積極的前景與意義。海勒指出,正如后人類并非必然是反人類的,因此它也并非必然是毀滅性的。人類與智能機器以伙伴關系合作的前景,并不是對人類權力和義務的篡奪或侵犯,因為它本身是分布式認知環境建構的進一步發展。同樣發生改變的是人類主體性及其與環境的關系。人類不再被認為是操縱和控制環境所必須的統治力根源。相反,新生人類主體的分布式認知與系統連接成一個整體,“思考”由人類和非人類因素共同完成。哈欽斯寫道:“思考包括對這些結構進行整合,以便它們能夠成型并且相互塑造。”[11]像這樣對人類進行概念化的思考不但不會危及人類的生存,反而正好促進了人類的生存,人類對具有靈活適應能力的整合環境的結構以及人類本身作為其隱喻的系統理解得越多,就能更好地塑造人類自身的形象,人類自身的形象準確地反映了復雜的相互作用,相互作用最終將整個世界變成一個系統。這種后人類觀念也為我們用更加復雜周密的方式思考虛擬技術提供了資源與方法。
因此,海勒強調人類主體邊界的拓展與重新認知。當人類主體被想象為具有明確邊界的自主的自我,人類與計算機關系就只能被描述成一種分隔,即真實生活的可靠性與虛擬現實的幻覺,導致模糊了虛擬技術帶來的深遠變化。相比之下,當人類被視為一個分布式系統的成分時,人類能力的完整表達就被合理、正當地視為依賴于系統的膠結,而不是遭到系統的威脅。如果固守于自主的獨立環境的自我,人們就會體驗到《控制論》和《地獄邊緣》所描述的恐慌,而這種自我觀念的邊界被徹底打破,就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自我的徹底崩潰,之前制造的恐懼也會一掃而空。在虛擬領域中惰性的身體已然被拋在身后,無形的主體正棲居于此,在后人類幫助塑造的模型中,擴張了認知系統的參數,人類的功能也因之擴張。在這個模型中,問題不在于是否拋棄身體,關鍵在于以非常具體的、本土的、物質的方式擴張具身化的覺悟。
在人工生命的范式中,機器變成用來理解人類的模型,人工智能夢想在機器里創建意識,人類意識能棲息在由分布系統執行的機器般的功能之上。由此人類就被塑造成后人類。成為后人類并不意味著給人類身體安裝假體設備,它更意味著要將人類想象成信息處理機器,并且與其他信息處理機器——特別是智能計算機具有根本相似性。海勒繪制了后人類建構的地形圖,提出后人類形成的兩個重要辯證邏輯:在場/缺席和模式/隨機,這實質也是有-無、有序-無序的關系。模式可視為對在場的有利補充而不是對抗性。這兩種辯證關系相結合能幫助我們探索具身/身體和歸并/銘寫的理論結構的全部復雜性。第三波控制論希望在自我組織過程的遞歸性循環中增加一種向上的張力,使之像被壓制的溫泉具有突然噴發釋放的力量。因此,這些過程就打破了自我組織的循環模式,躍進到一種新形態。第三波與第二波控制論的關系,是一種重復與創新相互疊加的序列模式。
海勒運用符號學的矩陣理論,將在場/缺席和模式/隨機這兩組辯證關系看作一個符號學矩陣的兩個軸線。[2]333-336結構是由軸線以及軸線表達的形式關系決定的,但構成軸線的條件不是靜態的,而是不斷動態地互動,并且從互動中產生新的合成條件。在場/缺席在第一軸線上,模式/隨機在第二軸線上,兩條軸線是一種排除關系而不是反對關系。連接在場與模式的對角線指向了繼續與復制,連接缺席與隨機的對角線則象征著破壞和中斷。缺席破壞了在場的幻覺,揭露在場的幻覺缺乏本源的充實,隨機則將模式撕開,讓背景中的白噪音洶涌而入。頂部的橫軸上,從在場與缺席的相互作用中產生的合成條件是物質性,涉及到物質性的象征能力以及象征過程的物質性。在左邊的豎軸上,在場與隨機的相互作用產生了突變,當隨機爆發到物質世界,突變會獲得了作為后人類的社會表現和文化表現的效力。在右邊的豎軸上,缺席與模式相互作用,產生鮑德里亞所稱的“超現實”。在底部的橫軸上,模式與隨機之間的相互作用,海勒將之標記為信息,包括信息的技術意義以及一種更普遍的認識。這幅繪制的示意圖表明了對于后人類重要的概念:物質性、信息、突變和超現實,這些即是兩組辯證關系中產生的合成條件。海勒通過小說敘事展示了后人類的各種關節,每一組文本可以通過一組互補性的問題來表示。格雷格·貝爾的《血色音樂》[12]是表現突變的文本,后人類的產生是通過徹底重組人類的身體而實現。科爾·佩里曼的《終極游戲》[13]對應的是超現實,虛擬意識堅信其模擬的虛擬世界比人類居住的物質世界更真實。理查德·鮑威爾的《伽拉忒亞2.2》[14]是表明物質的動力學文本,后人類采取了交感神經人工智能的形式,這種人工智能發展得非常復雜,并且能夠自我參照,以至于也可稱為自我意識。尼爾·斯蒂芬森的《雪崩》[15]是信息的動力學文本,計算機病毒能影響人類,損壞人類的新皮層軟件,并且將他們變成只能執行被輸入的程序而沒有其他任何選擇的機械化實體。《血色音樂》《終極游戲》展示了被質疑的身體邊界,《伽拉忒亞2.2》《雪崩》關注了各種形式的銘寫,以及主導或替代血肉之軀的潛力。在這些文本中,后人類不是作為一種服從普遍規律的抽象實體,而是作為一種異質性力量的場域而出現,某些特別的向量將會貫穿整個場域。
《血色音樂》的主人公維吉爾·烏拉姆發現了一種可將人類的細胞與計算機的芯片結合在一起的方式。他吞進肚子里的生物芯片在身體里產生了突變,細胞們繼續進化并重新組織維吉爾的身體,并且改組了外部世界,將人類從自主的機體變成流動的棕色薄片。文本堅持認為,后人類不僅能夠治愈標記人類主體性的各種異化,還能在協議中保存自主性與個體性。盡管人類形式和唯一性被拋棄了,但后人類被象征為一種必然理想化的東西——身份、個性、完美的共同體、無瑕的相互交流,以及長生不死的結合體。《血色音樂》的文本將朝向后人類的轉變描繪成一種積極的發展,堅持后人類永垂不朽的諾言。《終極游戲》的情節圍繞時間和空間的錯位展開。某天發生了一場謀殺案,而就在當天晚上,謀殺案就被模擬重現在一個虛擬現實的網絡中。瑪麗安最先意識到一個名叫奧吉的化身傳到虛擬鼻煙室中,其精心制作的動畫就是真正謀殺案的重現。奧吉實際上是一種新興的后人類意識,它將那些心理脆弱的用戶的潛意識合并起來作為自己的原料,人類變成了奧吉身體中的細胞,他將人類納入他自己,奧吉以人類為代價建立了自己的自主性。原本應是自主的主體卻被封閉在機器的界線之內,并且被利用為機器的目的服務而不是實現自己的目標。對奧吉而言,虛擬才是真實的,而現實是一種并不可信的仿真;在人類眼里,計算機屏幕不僅標志著真實與虛擬的界線,而且隱約地暗示意識與潛意識的界線。奧吉最后失去對“細胞”的控制無奈地死去,文本的結局象征著人類對后人類的勝利,象征著物質上有限的真實世界對無限擴張的無形“信息世界”的勝利。《終極游戲》暗示人類之所以為人類,因為他們終究要死亡,并且只能生活在一個資源受限的有限世界。小說的情節軌跡也表明,“只有在不威脅人類的自主性、獨特身份和有限性(finitude)的情況下,智能機器才是可以被接受的”[2]352。一旦后人類出現這些特性的對立表征時,它就被構想為一種致命的威脅,理性和愛就會聯手肢解并消滅它。
《伽拉忒亞2.2》的結構具有多重遞歸、重疊和反向傳播的特點。小說敘述者里克回憶自己與C.之間失敗的交往關系,作為里克戀愛對象的女子的名字后面都有一個句點,處理程序卻沒有句點。黑色的圓點標志著個體與處理程序之間的差異,在此意義上句點即是區分人類與后人類的標記。黑色的句點盤桓在兩個表意系統之間,既指涉人類又指涉后人類,通過這種曖昧性激發了人類和后人類彼此作為自己的鏡像。C.是一個具身化的生物,可以在物質世界中運動,海倫是一個分布性的軟件系統,盡管具有物質載體,但在任何類似人類的世界中都不具有身體。從現身與缺席之間豐富的相互影響中,形成了物質與意義的聯系與分離。作為一個后人類的創造物,海倫從與人類相反的方向接近了意義。海倫在學習人類語言時遇到了問題,因為在她的具身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對應編碼在人類語言中的身體性感覺。海倫與里克故事交織的深層同源性在于由語言創造的與社會的疏離感。與語言的非自然化過程并行不悖的是里克和海倫經歷的一種感情,海倫不可能像人類一樣體會具身化感受的銘寫。文本的敘事建立在映象與分裂、現身與缺席、物質與意義等辯證關系的基礎上,后人類的出現不是作為人類的競爭者或繼任者,而是作為一個渴望已久的伙伴,一種幫助人類減輕在世的孤獨感的意識。鮑威爾指出:“在有意識的計算機和有意識的人類之間,還是存在無法逾越的鴻溝。不管后人類是什么,他們都不能消滅孤獨,孤獨感源于寫作與生命、銘寫與具身之間的差別。”[2]368《雪崩》描繪的世界半虛擬半真實,由一個強大的隱喻驅動:人類就是計算機。“雪崩”是計算機的隱語,意指一種系統破壞和病菌。計算機病毒可以感染人類,甚至像傳染病、迷幻劑或一種宗教發生作用。如果說《伽拉忒亞2.2》是在追溯意識基本層面開始的遞歸性發展,《雪崩》則旨在描繪人類崩潰回落到這一基本層面時對意識的強制性剝離。在《雪崩》的敘事中,當人類失去意識時,銘寫和歸并合并起來,人類自由意志和自主性不再發揮作用,它們都成為執行程序的內存。盡管《雪崩》最后立足于保護人類自主性、個性與意識,但是通過物質的能指與能指的物質性之間創造的糾纏回路,進一步加強了人類與計算機的綜合。通過強調信息世界中的行動性語言的力量,小說執行了人類作為計算機的構想,計算機模擬和認知之間的深層同源性強化了這樣的想法:對于人類大腦和計算機而言,銘寫和歸并在某個基本層面是融合在一起的,指出人類從來都是后人類。小說的結尾,史蒂芬森指出,人類真的是運行安裝程序的信息處理裝置,意識和理性進化的附加物允許人類從以前曾經是的后人類中跳出來。小說隱含的啟示則是:“不管社會在技術上變得多么先進,技術始終無法取代個人親身的紐帶,這種紐帶將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他們自身的感覺和意識緊密地聯系在一起。”[2]378
對于后人類的態度,四篇文本體現了被接受和包容、抵制與反抗的兩種傾向,控制論的發展中看到的序列化模式繼續存在,自由人本主義的主體被重新編寫進后人類,但自我與意識心靈的同一性則被徹底改變,這些文本的主體通過循環在不同編碼層之間的遞歸性反饋回路獲得了意識。后人類主體性體現了兩個特征。其一,強調多重編碼結構。后人類需要不同的涵義模型以識別神經語言結構和計算機語言結構的區別性特征。其二,后人類的觀念深入牽涉到界線問題,特別是重新劃界改變了自我與人格的核心場所之時。身份的場所從大腦轉移到細胞,或者從新皮層轉移到腦干,主體的天性也會劇烈地變化,這些文本揭示了意識的虛弱。“意識心靈可以被操縱,被叛變的細胞切除,然后被吸收到人造意識中,或者通過有缺陷的記憶被反向傳播。”[2]379意識被視為多重編碼的產物,不能簡單地假設意識保證了自我的存在,在此意義上,后人類的主體是一種后意識主體。人類-計算機等式的一種涵義是關于基本編碼層,銘寫和歸并在基本編碼層相互結合。當從基本編碼層向上運動時,銘寫傾向于從歸并分叉,變成表現性的而非行動性的。“從人類向后人類的轉變,其中一種思考方式就是作為不斷進化/發展中的銘寫與歸并之間的一系列變化。”[2]380文本對于某種人類主體還是有始終如一的堅持。后人類中的“后”表明已經部分地存在于此的變化,“人類”則表明這些變化的序列天性。海勒強調人類首先是具身化生物,這種具身生物的復雜性意味著人類意識的呈現方式,與智能在控制論機器中的具身化方式很不相同。而加強對人類的具身功能的認知,才能更好地塑造后人類。布魯諾·拉圖爾指出,我們從來都不是現代的;序列化的控制論歷史——從既定的網絡中誕生,變成物質的真實,被社會約束,被話語建構——暗示,由于相似的原因,我們一直都是后人類。[16]
海勒的探索促進了關于科技與人文關系的前瞻性思考,推動了后人類思潮中建構論的深入發展。她清除了后人類威脅論,否定了后人類是反人類或毀滅性的觀點,通過強調重新認知與人類主體邊界的拓展,導向了有助于塑造人類形象與擴張人類功能的積極建構思想。海勒歷史辯證地展現了人類到后人類的演變歷程與動力基礎,體現了與時俱進的求實態度與物質性的實踐特色,以科技文本和文學文本交互對應的視角考察了人機關系的變遷路線,揭示了科技進步、物質、信息與虛擬身體演進的關系,探尋人類與后人類的連續性與斷裂關系,盡管在人類具身認知領域探索不足,簡化了后人類發展的有益資源。海勒采取開放的心態對待后人類的現狀與未來,精心勾勒了有益人類與其他生命形式長期共存的圖景,她希望人類同其他生命形式共享生存的星球甚至我們自己,體現了后人類思想的建構特色與理想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