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杜月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Charles.J.Fillmore(1929—2014)是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著名的語言學專家,主要涉足詞匯語義學與句法學研究領域。針對20世紀60年代出現的轉換生成語言學,Fillmore提出“格語法”理論,主張“格”的語言學概念應該在每一種人類語言的語法基礎部分占有一隅之地,力薦用深層的“格關系”替代轉換生成語法中的“深層結構”,突出語義問題在整體語言學研究中的核心地位。20世紀70年代中期,Fillmore提出框架語義學,認為詞語意義的理解依賴于大腦中與相關詞語激活的事物相聯系的概念結構,強調了框架在語言意義理解進程中的作用。20世紀末期,他又基于框架語義學開展了框架網絡項目。該工程志于建立詞匯知識庫,一方面服務于自然語言處理,另一方面根據詞匯知識資源進一步剖析英語中由語詞建構的語法結構和語詞本身所具有的語義功能之間的關系。
國內學者較早地對以上三種理論進行了介紹和研究。例如:楊成凱[1-3]、魏屏[4]和程琪龍[5]對格語法的基本理論進行了介紹;潘艷艷[6]和孫啟耀、劉陽[7]等闡述了框架語義學的理論體系;林麗[8]對Fillmore在1975年至2011年間以第一作者或獨立完成撰寫的21篇關于框架語義學的重要文獻做了系統性文獻綜述,歸納出了其特點優勢、不足以及今后的發展趨勢。此外,馮志偉[9],陶明忠、馬玉蕾[10],張煥香、高平[11],劉宇紅[12],陳忠平、白解紅[13-14]等分析了格語法、框架語義學以及構式語法之間的聯系。也有學者單獨對框架網絡的發展做了系統的梳理,如樊朝輝、葉狂[15]。聚焦國外研究,Dougherty[16]、Huddleeston[17]、Fletcher[18]、Pak[19]、Mellema[20]等從不同角度,例如:格的定義和數量,不同格角色的區分,格角色的不確定性等,做了較多評價分析。Ruppenhofer et al.[21]介紹了框架網絡研究的最新進展。Petruck,Melo[22]和Baker[23]在一定程度上提到了框架語義學對于格語法的繼承問題。雖然在上述研究中可以一定程度上看到三種理論的繼承和發展關系,但是格語法、框架語義學與框架網絡的內在含義以及彼此之間的遞進關系還需要被進一步挖掘,以便更加深入地探究Fillmore的語言學思想演變過程。
20世紀60年代,Chomsky提出的轉換生成語法主要關注語言呈現的普遍性和規律性,認為語言系統僅需通過句法規則和詞項描寫來進行解釋。但其標準理論并沒有從形式上對語義問題做出較好的處理。在《句法理論若干問題》中,Chomsky提及關系概念和范疇概念。前者聯系語法功能概念,如主謂賓語;后者關乎語法范疇,如名詞短語、動詞短語、介詞短語等。這對Fillmore的早期研究產生了較大影響,他認為范疇概念不能包括一切語言現象,必須使用關系概念方能解釋透徹[24]。雖然接受了轉換生成語法中關于深層結構經過轉換得到表層結構的基本假設[25],但與Chomsky[26]不同,格語法理論中的深層結構表現為語句中名詞短語與謂詞之間的深層語義關系,即“深層格”。換言之,Fillmore認為標準理論中的主語、賓語等概念其實屬于表層結構,在深層結構中并不需要羅列,代之所需的是探究深層的句法-語義關系,如施事、受事、工具等格關系。這些格關系經過適當的遞進轉換,才形成表層結構中的主語、賓語等結構。根據楊成凱[1]的語義格表,Fillmore前后一共提出了13個類別的格,分別為施事格、客體格、工具格、伴隨格、感受格、處所格、源點格、終點格、時間格、行徑格、受益格、與格、永存/轉變格。陶明忠[10]指出雖然格語法在當時擴寬了人們對于語言的認識,也對計算機語言學和語法問題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但同時也存在著難以規避的缺陷。它們分別為:(1)出于語義的復雜性,Fillmore沒有列出一份具有概括性、完整性的語義格清單,無法充分地解釋一些具體的語言現象。(2)一些情況下,人們無法準確地確定處于一定句法成分的語詞的格角色。比如“三輪車撞在墻上。”這句話中,在前后語義內容不清楚的情況下,很難判斷“三輪車”究竟是“力量”還是“受事”“施事”又或是“工具”呢。(3)格語法對句中“命題”部分關注較多,著重刻畫了動詞與名詞以及名詞短語之間的語義關系,而忽略了“情態”部分,這就導致了句法-語義關系研究得不完整。
由于詞匯關系無法合理地描述語義格,Fillmore在20世紀70年代開展了框架語義學工作,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理解、描述詞項以及語法句式意義的方法。該理論認為,為了達到理解語言中語詞意義這一目的,必須首先在大腦里有一個概念結構來為詞在語言以及言語中的存在和使用提供背景條件和理據。這個概念結構就是繼格框架過后的語義框架,下文將會對其關系作系統介紹。受經驗主義語義學影響,框架語義學強調語言與經驗之間的連續性,并通過框架的發展來展現不同階段的研究結果。框架與語言有著密切的聯系,后者激活大腦中的框架,前者為語言表達提供了背景知識和場景,進而促進語義的理解[27]。正如Fillmore[28]所言,語言激活的框架或者場景是意義理解的基礎。“框架”作為Fillmore語言理論各個階段的重要概念,隨著不同階段的發展被賦予了不同的內涵。下面將梳理“框架”概念的發展脈絡,以便更加深入地理解Fillmore的相關理論,尤其是框架語義學。
作為格語法的核心概念,格框架指由句中命題部分擴展而來的所有格關系組合[29]。例如:“The door closed.”和“John closed the door.”這兩個句子分別提供的格框架為[客體格]和[客體格+施事格]。Fillmore認為,這種格關系的組合屬于語義深層結構,并可以依據不同的格框架模式建立起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語句類型,進一步對進入格框架內的動詞進行分類。但格框架與句式之間關系紛繁復雜,格的數量與類別也無法決斷,盡管Fillmore[30][31]經過后期的艱苦探索,也沒能得到顯著推進。不過,這為他后期的研究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Fillmore更多地關注語言的意義及其理解。針對當時客觀主義語義學所推崇的意義產生于語言形式與客觀世界之間的對應關系,而與人的心智、大腦加工活動無關[32-33]這一觀點,Fillmore提出了場景-框架范式來研究意義。根據Fillmore[34]對場景的說明,其包括視覺場景也包括從文化和個人體驗等抽離出來的各類標準場景,而后者的形成與人的體驗密切相關,所以與概念性圖式一脈相承。框架在這個范式中被Fillmore[35]定義為“與典型場景相關的,任何由語言選擇組成的系統,既可以是詞語的組合,也可以是語法規則或者語法范疇的各類選擇”。因此,被稱為語言框架。語言框架雖然與格框架一樣都屬于語言范疇,但是在這個階段,Fillmore已經突出了場景或概念性圖式在語言意義識解中的重要角色,為框架語義學的形成打下了重要的基礎,已經有了一定的認知轉向苗頭。
在語言框架的基礎上,由于受到認知心理學和人工智能科學的影響,Fillmore對框架進行了新的界定。Fillmore[36]提出,“闡釋語言系統時,要在描寫其詞匯和語法的基礎上描寫認知及其產生的互動框架。”此時的框架概念仍與語言框架中的場景、圖式有著一定聯系。但在1982年發表的“框架語義學”一文中,Fillmore[37]把框架定義為由概念組構而成的系統。概念之間相互關聯,要理解某一體系中的任何一個概念就必須以理解整個概念體系為前提,介紹任何一個概念會激活體系內的其他概念。隨后,Fillmore[38]又將框架視為具體統一的知識框架、經驗的整體圖式化或認知結構[39]。誠然,現階段的框架已經被視為于人類生活體驗中建立的認知結構,并經過不斷的積累、交流形成了一個框架庫。這個框架庫Fillmore[36]認為可以對人類的經驗和知識進行架構、分類和解釋。因此,要認識一種語言就要了解、識別并且掌握大量的框架,了解特定的框架與哪些語言選擇聯系緊密。其多次提及的商業交易事件[34][36][40]就是一個基于人類的商業活動體驗而形成的十分具有代表性的認知框架。
從上文我們不難看出,格語法研究與框架語義學理論有著密切的承繼和發展關系。首先,在繼承方面,張煥香、高平[11]指出“框架語義學是從人們理解語言的角度出發闡釋詞義的語義學,是對格語法的進一步發展,是格語法的系統化和具體化”。框架語義學在格角色的基礎上使得框架不再局限于語言本身,而從動詞的語義結構研究中擴展到對場景的探究討論,更加重視情境和認知在詞義理解過程中的作用。因而在發展目標上,兩者存在一定的不同。格語法致力于尋求適用于各種語言的語義格,而框架語義學則認為,描寫詞語意義必須與語義框架相聯系,并應該著重研究框架內謂詞和框架元素之間的對應、搭配和使用情況。框架是經驗、信念或者實踐的背景,是達成意義理解這一目的的先決條件之一。李福印[41]也指出,框架是理解的模式而詞匯則是激活框架的工具和手段。此外,框架語義學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框架”來源于格語法中的格框架模式,格角色和框架元素的思想淵源具有一定程度的共鳴。所以格語法的理論缺陷也在語義框架中有所展現,前者不能對各格角色進行清楚的定義以及分類;而后者則不能對各語義框架做明晰的描述。亦即,框架語義學雖然為語義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新思路,但自身也有著需要完善的地方。首先,框架語義學認為句子意義的理解基于句中核心動詞激活、傳達的語義框架。但是在具體舉例時,用到的多是單義動詞,并沒有從理論層面上明確說明多義動詞在激活語義框架的情況[10]。因為多義詞涉及多個語義框架,單看動詞本身將無法確定它的義項以及所激活、呈現的語義框架。其次,雖然Fillmore曾經指出框架、圖式以及場景等概念指“人們在記憶中用以建造、區分、解析經歷的一套圖式清單”,但他本人又無法列出語言中具體所包含框架的確切數目以及劃分的具體類別。這與格語法中的語義格清單有著一定程度的類似,也讓他的理論在一定程度上遭受了不小的批評[42]。此外,人們對于相同的語義框架的認識、建構雖然在宏觀上表現得基本一致,但是在細節上很難達成一致看法。譬如,一個框架中究竟包含哪些具體的框架元素,以及這些框架元素處于核心地位,哪些屬于邊緣地位,很難做出定論[11]。另外,框架語義學放棄了“突顯等級”這個句法生成機制,只是提到使用語料統計來描寫刻畫語義角色在句法層面的實現方式,但并沒有在語義角色的句法實現問題上給出充分的說明和解釋[10-11]。目前學界對框架理論總體性和系統性的認識不深,潘忠黨[43]認為分析框架還是一個理論不甚清楚的研究領域。最后,Fillmore在進行框架語義學研究時,對非英語的語義框架關注較少,在一定程度上需要提高該理論的語言事實理據以及充分性。
由此,Fillmore對框架的認識經歷了從格框架、語言框架到認知框架的不斷深入,各個階段表現出了不同的框架屬性以及特點。框架語義學,作為描述和解釋語言的工具,將語言與人的生活體驗密切聯系,強調經驗主導下框架對于語義解釋的意義及其功能,這是推動認知語言學,尤其是認知語義學的重要力量。
基于框架語義學,Fillmore更加注重詞語的句法以及語義特征的描寫,并于20世紀90年代末期開始框架網絡的建設研究。該工程第一是為了建立面向計算機、智能機器人用于自然語言處理所需的詞匯知識庫;第二旨在根據詞匯知識資源去研究英語中語法功能和語義結構二者之間的關系。在該網絡里,每個詞匯,包括多義詞各個分別的義項都由框架連接。當查詢一個關鍵詞時,其相關詞匯意義結構關系、詞匯句法模式以及每一成分的關聯框架都會被展示,擴寬了獲取相關框架信息的方式渠道。目前,框架網絡項目已經建立了1124個底層框架、13 640個詞元單位、10 542個框架元素、1876個框架關系以及202 229個人工標注完備的句子。這些句子較為全面地展示了所含詞匯的句法語義配價,對應的框架建構以及框架之間的關系,這無疑為詞法以及句法研究提供了較大的便捷。按照Fillmore和Baker[44]的思路,詞匯分析在框架網絡研究中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步驟:第一,描述框架;第二,具體描寫和命名框架元素;第三,列出激活該框架的相關詞匯;第四,從語料庫中檢索相關句子,再人工進行標注例句,將框架元素與相關短語建立較為固定的聯系;第五,生成相關詞條的配價描述信息體系。正如李麗、馮志偉[45]總結到語言中詞語所占據的句法成分和其語義角色有著很強的對應關系,并且在很大程度上由句中詞匯決定。因而,應該圍繞詞匯來對其句法和語義的對應關系進行細致考察。框架網絡就類似于在考察處于某一個框架中的詞匯在其出現句子中的句法功能和框架元素之間的對應搭配關系,并從中總結出相關規則。同樣,框架網絡本身也有著自己的不足之處。首先,基于框架語義學理論,框架網絡工程沒有對多義動詞情況進行較好的考慮,進而造成了標注多義動詞框架內框架元素的一些困擾。其次,框架網絡應該對所有涵蓋在內的框架元素的語義特征,亦即選擇性限制,做充分描寫;也應該對所有名詞做同樣細致的描寫,進而為其與框架元素的語義特征進行比對核查做準備。雖然框架網絡正在做出相關努力,但是語義特征的描寫還有待進一步提高和完善。另外,框架關系的確定問題也是一大難題。最后,陶明忠、馬玉蕾[46]提到框架網絡對語義-句法關系的研究方面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當句子本身具有超越詞匯具體字面內容的意義時,其不能通過對核心動詞以及與之相關的框架元素做充分地解釋,進而不能做到揭示有些句子的整體意義或言外之意。袁紅梅、汪少華[47]指出,因框架網絡對于框架和框架之間的定義缺乏系統性且較為松散,框架關系體系不能做到系統一致,進而無法合理地對語義和句法配價模式兩者之間的關系做出解釋。雖然框架網絡的定位是建設一個豐富的詞匯資源庫,用于計算機詞典編纂工程,但是這項工作背后涉及人們的世界知識、認知、句法、語義等多個方面的浩大工程,也面臨著較大挑戰。盡管框架網絡有著以上提及或者更多尚未提及的可改進之處,但是它已經為刻畫或者構擬人類經驗在大腦中的表征方式已經做出了巨大的進步,也為語言研究提供了基于框架和語義的新思路。當下英語框架網絡的發展已經為其他語言框架網絡的建立和發展產生了影響和促進作用。基于框架語義學和框架網絡項目研究,目前我國已經建立了漢語框架網絡,有望詳細描寫核心動詞所支配的框架元素的語義特征以及框架元素的句法實現方式,進而為漢語信息處理提供相關基礎和支撐。
在Fillmore的理論建構中,格語法、框架語義學以及框架網絡在對語言事實的描寫以及解釋上是一個不斷完善與革新的過程,三者的內在思想具有一定的一致性。格框架奠定了框架概念的基礎,是其重要的思想根源;框架語義學與框架網絡工程項目是對格語法的批判性承繼,并在后期理論中發展成為了認知概念,即在理解詞匯意義所依賴的概念結構。框架語義學和框架網絡以人的認知經驗作為基石,利用概念結構來描寫和闡釋人類關于現實世界的語義知識,比格語法更具有普適性,也更有望于挖掘語言的共性。在采用大量語料庫信息作為研究支撐方面,也為前期格語法建立在研究者的自省和對語言現象的敏銳洞察力以及敏感性之上的研究方法提供了重要的補充,能夠較為客觀地反映語言的真實面貌,避免研究的主觀性和局限性。從格語法、框架語義學以及框架網絡工程的理論根源來看,Fillmore的思想經歷了由規定向描寫、由理性向經驗、由理論到實踐、由句法到詞匯的演變[25]。當下,受英語框架網絡的啟發和影響,已經建立其他一部分語言的框架網絡。基于框架網絡、框架內元素的跨語言對比可能將會成為今后一個重要的研究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