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艷
(中原工學院信息商務學院外語系,鄭州 450007)
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是維多利亞時期卓越的現實主義女作家、“三姐妹中最偉大的天才”[1]。她唯一的一部小說《呼嘯山莊》(1847年)采用復雜而獨特的倒敘和順敘相結合的“戲劇性結構”敘事手法,生動展現了男主人公希刺克厲夫不畏世俗、追求真愛而“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細膩描繪了其荒原上狂風暴雨般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深刻揭示了“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希刺克厲夫)的精神上的壓迫、緊張與矛盾沖突”[2],成為英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永放獨特異彩的經典名著。
自20 世紀30 年代被譯介到中國,該小說凝心聚血所刻畫的希刺克厲夫形象——英國小說史上最為復雜的人物之一,就受到中國讀者和學者的關注。中國學界對其形象的評價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三種:一是他被指責為“人性報復者”[3]“人性扭曲的、復仇的魔鬼”[4];二是他被同情地視為“最典型的一個被文明異化的自然人”[5],一個敢于“反抗命運、愛情與自我”[6]卻“為情所傷,情感愈加偏執、瘋狂”的“悲劇形象”[7];三是他被客觀地認為既是“受辛德雷、林惇、凱瑟琳之害”和“封建制度的門第觀念之害”的“受害者”,也是迫害辛德雷、林槨及其子女的“害人者”[8];既是“人性扭曲的、行為變態的、野蠻殘酷的人”,又是最終向善的“復雜環境所塑造出的典型的復雜的雙面人”[9]。然而,希刺克厲夫在復仇之路上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精神迷失的漩渦呢?又是什么導致其自尋毀滅呢?基于此,本文將運用精神生態學理論,解讀希刺克厲夫的形象,剖析其復仇之路上精神生態失衡的表現,深挖其精神迷失和自尋毀滅的緣由。
眾所周知,工業革命給人類帶來了經濟的飛速發展、社會的巨大進步和物質財富的極大豐裕。然而,在20 世紀以來的工業化進程中,自然資源的掠奪性開采和自然環境的污染日益嚴重打破了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局面,物質主義悄然滲透到人類的精神世界,遽然改變著人類的金錢觀、倫理觀、人生觀和世界觀,人類陷入嚴重的精神困境。
濫觴于 19 世紀 60 年代的“生態學”僅是一門“研究生物與其外部世界的關系的科學”[10]。20 世紀,特別是60 年代以后,生態學的考查范圍擴大到政治、經濟、文化等整個社會科學領域,呈現出濃重的人文色彩,并逐步擴展到人類精神層面的研究上來,最終迅猛發展成為一門內涵豐富、博大精深的綜合性學科。20 世紀末,我國著名的生態文藝學家魯樞元教授提出:“生態學研究應當意識到,人不僅僅是自然性的存在,不僅僅是社會性的存在,人同時還是精神性的存在”,分別對應“自然生態”“人與人之間”“人與其自身”的關系[11],三者相互制約又相互促進,密不可分,缺一不可。這與中國當代學者梁漱溟所論述的人的“三大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我的關系”,不謀而合,具有異曲同工之妙[12]。魯先生明確地指出:作為“一門研究作為精神性存在主體(主要是人)與其生存環境(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環境、文化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學科”,“精神生態學”不僅關涉“精神主體的健康成長”,還涉及“一個生態系統在精神變量協調下的平衡、穩定和演進”[11]。顯而易見,只有人類的精神生態健康、身心和諧,才能促進人與自然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等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的平衡和穩定發展。魯教授的精神生態學將為解決人類的精神困境提供強大的理論支撐。
小說《呼嘯山莊》創作于英國國力鼎盛的維多利亞中期,工業革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英國帶來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繁榮和工業文明的進步。但是,在英國工業文明的推動下,物質主義、享樂主義、拜金主義和利己主義滋生蔓延,造成了人際關系的冷漠、精神世界的荒蕪。作為現實主義作家,艾米莉·勃朗特深知自己肩負的社會責任,借助《呼嘯山莊》向世人展現文明外衣包裝下的希刺克厲夫為復仇而一味追求物質,最終致使精神迷失、精神生態失衡的社會縮影。
當初,老恩蕭想給太太一份上帝恩賜的禮物,就歡天喜地將一個無家可歸、快要餓死的棄兒從利物浦大街上帶回了家。但是,這個渾身臟兮、穿著破爛、長著黑發的野孩子就像文明世界的一個闖入者,沒有受到周圍人絲毫的同情和歡迎,取而代之的卻是折磨、欺負和虐待。然而,在老恩蕭的寵愛下,出生地和父母都無人知曉的希刺克厲夫卻像荒原中任由風吹雨打的樹木一般,沒有任何怨言,反而變得更加頑強。凱瑟琳的陪伴更讓他精神愉悅、感情真摯。很快,相同的性格和愛好讓兩人成為形影不離、心靈契合的一對兒。失去老恩蕭的庇護后,希刺克厲夫終日聽著辛德雷不堪入耳的辱罵,受著其使圣徒也能變惡魔的折磨。終于,一向沉默的他發聲了:“我在打算怎樣報復辛德雷,我不在乎要等多久,只要最后能報仇就行,希望他不要在我報復之前就死掉。”[13]然而,有身份、有教養、家境殷實的埃德加逐漸占據了他在凱瑟琳心中的位置。更糟糕的是,凱瑟琳竟坦言:嫁給他就會降低自己的身份。這猶如晴天霹靂,讓他原本平和的情感世界瞬間坍塌。于是,他不辭而別,憤然離家出走。
三年后,當希刺克厲夫重新出現在人們面前時,與之前判若兩人。在外表上,他儼然一副文明人的模樣,“高高的、強壯的”身材,“十分筆挺的儀表”,表情和神色“老成果斷”,“面容看起來很有才智,并沒有留下從前低賤的痕跡”,“半開化的野性”已被克制,舉止莊重,“不帶一點粗野”[13]。在情感上,他對除凱瑟琳之外的任何人都極為冷漠。小說開篇,身為房東的希刺克厲夫初見房客洛克烏德時,用“他的黑眼睛縮在眉毛下猜忌地瞅著”對方,得知對方的姓名后,“他把手指更深地藏到背心袋里”,完全一副不信任的神氣[13]。第二天,洛克烏德親自登門拜訪,卻被希刺克厲夫當作不速之客,受到了冷遇。甚至在洛克烏德受到惡狗的襲擊時,希刺克厲夫也沒有阻止,還放聲大笑,絲毫沒有憐憫之心。身陷囹圄的小凱蒂一再向希刺克厲夫表態:自己愿意嫁給小林惇,請求先放她回家,因為爸爸會因為見不到她而傷心。但是,他斷然拒絕,還幸災樂禍地告訴她:“我想到你父親會難過,我非常開心;我將滿意得睡不著覺。”[13]直到溫柔善良的小凱蒂再次苦苦哀求他釋放自己,希望能見父親最后一面,希刺克厲夫都始終無動于衷,足見其冷漠至極。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但在希刺克厲夫看來,妻子伊莎貝拉只不過是“可憐的,奴性的,下流的母狗”、一個荒謬透頂地夢想著能得到他的愛的“純粹的白癡”[13]。所以,他并沒有給予伊莎貝拉任何的關心和呵護,還經常對其施以暴力,夫妻之情蕩然無存。難怪,伊莎貝拉稱他為“一個撒謊的惡魔!一個怪物,不是人!”[13]此外,他把十三年未見的親生骨肉小林惇接到身邊,卻沒有給予兒子應有的父愛,而是厭棄他,暴虐、惡毒地對待他,將其罵作“一個可憐的、陰陽怪氣的、不值一文的東西”[13]。在兒子眼中,他簡直就是一個樣子可怕、發出冷笑的陌生人,不免懷疑他的生父身份。眼看兒子病情加重、生命垂危,希刺克厲夫卻拒請醫生,還直言不諱:“他的生命一文不值,我也不要在他身上再花一個銅子兒啦!”[13]對于自己的冷漠無情,他直言不諱:“我沒有憐憫!我沒有憐憫!蟲子越是扭動,我越想擠出它的內臟!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出牙現象;越感到痛,我就越要使勁磨。”[13]
顯然,正是仇恨的火焰一點點吞噬了希刺克厲夫精神世界原有的憐憫、愛意和仁慈。他的露出怪物兇光的眼睛、惡毒的前額、兩眼間的皺紋、陰森森的臉龐、讓人害怕的獰笑和習慣性的厭惡表情,無不透露出其情感的淡漠和冷酷、彰顯出其與他人關系的疏離。
誤闖畫眉山莊后,希刺克厲夫被林惇夫婦稱作“下流的小壞蛋”和“比個畜生還糟”[13],還受到了毫不留情的驅趕,而凱瑟琳卻被好言留下,還得到了很好的照顧。這讓希刺克厲夫意識到了自己的差距。隨著凱瑟琳對埃德加好感的日益增強,希刺克厲夫感受到了凱瑟琳對自己的冷淡。這讓他心生嫉妒,開始向往上層社會的道德標準,希望自己也能擁有“淺色的頭發,白白的皮膚,穿著和舉止也像他(林惇),而且也有機會變得和他將來一樣一樣有錢”[13]。
三年后,希刺克厲夫重新回到呼嘯山莊,采用文明世界統治階級慣用的手段——金錢和門當戶對的婚姻,實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復仇計劃,做出了一系列違背道德倫常的舉動。按說,既然凱瑟琳已嫁給埃德加,他就不該打擾她安寧的生活。但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他卻一再登門拜訪,甚至光明正大地和她幽會。暗地里,他不顧凱瑟琳的強烈反對,利用伊莎貝拉對他的愛慕,將其拐騙,與之私奔。然而,他只是把伊莎貝拉當作報復埃德加的替身,在婚后想方設法地折磨她,逼得她離家出走,客死異鄉。難怪,埃德加會一針見血地對他說:“你的到來是一種道德上的毒素,可以把最有德性的人都玷污了。”[13]為了報復辛德雷,希刺克厲夫完全忘記了老恩蕭的養育之恩,先是誘導他賭博、酗酒,讓其敗光家產,把呼嘯山莊據為己有,后讓侄子哈里頓從“附近一帶的第一流紳士”降為自己的仆人,還剝奪其“領取工錢的權利”和受教育的權利,對其壞習慣和惡行從不斥責,一心把他培養成一個粗野的人[13]。
為了得到畫眉山莊,希刺克厲夫還不惜對無辜的下一代下手。他利用小凱蒂的善良,以病重的林惇為誘餌,逼迫小凱蒂嫁給自己命不久矣的兒子小林惇。在他看來,自己唯一的親生骨肉只不過是個“白臉、嗚嗚哭著的東西”,希刺克厲夫之所以“能容忍這個小狗仔”,只因為他想看著自己的后代能“堂皇地做他們的產業的主人”,他的孩子“用工錢雇他們的孩子種他們父親的土地”[13]。顯而易見,小林惇只不過是他攫取畫眉山莊的工具、一個復仇的籌碼。
最終,希刺克厲夫通過一系列的陰謀實現了自己的復仇計劃:林惇夫婦和辛德雷死了,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成了他的財產。然而,復仇不僅沒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反而泯滅了他原本善良的人性,吞噬了他原本純凈的靈魂,使他變成了一個自私冷酷、麻木不仁、道德盡失的“軀殼”。
依照情理,希刺克厲夫既然能靠自己的實力在外創業發跡,那么他也完全可以不計前嫌,尋找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愛情,成家立業,享受快樂人生。然而,作為精神性主體的希刺克厲夫在當時社會環境、家庭環境等生存環境的影響下和自己主觀意志的支配下,選擇了瘋狂的報復,并在復仇之路上逐漸迷失了精神,最終妻死子亡,絕食自盡。
從社會角度來看,希刺克厲夫身處社會階層界限分明、世俗等級觀念泛濫、種族矛盾沖突嚴重的時代。在身份第一、金錢至上的社會主流思想影響下,人們的婚姻常與物質掛鉤,純真的愛情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因此,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之間的愛情注定由于二人社會地位的懸殊而受到世人的阻撓和反對。為了改變自己的處境,希刺克厲夫被迫將自己變成有身份的鄉紳,并通過一系列的報復行為,將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統統占為己有。然而,希刺克厲夫卻發現:雖然有了金錢和地位,自己卻并不快樂,其一直追求的價值觀也隨之坍塌。
從家庭角度來看,希刺克厲夫身世凄慘,自幼因棄兒身份而受到養父家人的嫌棄和虐待,甚至仆人的欺凌。在如此壓抑的家庭環境中,希刺克厲夫逐步成為性格內向、不善言談、不懂表達、心智早熟、情感被動、安全感缺乏的人。在相處之中,唯一和他性情相投、憐憫他的凱瑟琳自然地成為他心靈的唯一依靠。然而,凱瑟琳對愛情的背叛使他心有不甘,恨意綿綿。此外,他因被辛德雷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而變得心胸狹隘、目光短淺。后來,他將復仇定為自己的人生目標,使自己和身邊人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從個人角度來看,希刺克厲夫對當時的形勢認識不足、對真愛的理解不到位。凱瑟琳對他的愛融入了更多同情的元素,而希刺克厲夫對她的愛則更多的是感激。然而,同情和感激并不等同于愛情,任何來自外界的干擾都有可能引起兩人的心靈和情感的變化。所以,凱瑟琳嫁給林惇理應在其預料之中。既然,二人無法走到一起,選擇祝福對方也是一種深沉的愛。然而,希刺克厲夫卻選擇占有已為人婦的凱瑟琳,不僅與之私會,還不顧一切親吻、刺激病中的凱瑟琳,最終加速了她的死亡,使其痛失摯愛。
綜上所述,身披文明外衣的希刺克厲夫是一個情感冷漠、道德淪喪、精神迷失、自毀滅亡的人。生活在19 世紀的艾米莉·勃朗特洞察到人類精神價值喪失、道德敗壞、現實喧囂混亂的社會弊病,勇敢拿起文學的武器筆誅現代工業文明的消極影響。正如米爾布拉斯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的文明是一種統治者的文明;這種文明被定向于允許一些人去征服另外一些人。……這種對于統治的強調是我們文明中的一種重要的罪惡。它導致我們相互傷害。”[14]希刺克厲夫又何嘗不是現代文明的受害者呢?
在文明高度發展的21 世紀,當我們重新品味小說《呼嘯山莊》的藝術魅力時,不禁為艾米莉·勃朗特關注人類精神的超前意識和關心社會發展的社會責任心而嘆服。希刺克厲夫精神迷失和自我毀滅的悲劇再次告訴我們:和諧的社會環境和家庭環境對青少年精神的健康成長極為重要,而青年人自身的人生追求也不容小覷。英國哲學家懷特海曾真知灼見地指出:現代人精神的萎縮源自“高尚的進取心的窒息”,“一切有關社會組織的思想都用物質的東西或資本來表明……完全沒有考慮人生價值”[15]。因此,當代人類要自覺抵制文明進程中物質主義對精神世界的腐蝕,才能走出精神困境。中國當代青年人要培育正確的價值觀、人生觀和愛情觀,為塑造和諧自我、創建和諧家庭、建設和諧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