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巖



摘 要:安徽六安花石嘴夫妻合葬墓墓葬形制及隨葬銀器組合呈現出南方宋墓的特征。刻花銀奩蓋頂雙鳳紋式樣不見于后代,其是較具代表性的宋代裝飾紋樣,圓形輪廓的單株“生色花”可能是元代單株“生色花”團窠紋的前身。
關鍵詞:銀器;組合;雙鳳紋;生色花;團窠紋
安徽六安花石嘴夫妻合葬墓發掘于1981年,出土文物現藏于皖西博物館。清理簡報推測的墓葬年代為宋末元初①,不過以墓中所出的銅鏡判斷,墓葬年代應不晚于南宋中期。②花石嘴兩墓各自隨葬有數量不等的日用銀器,現就其信息重做梳理,以期獲得關于同時代銀器組合及裝飾特征的新認識。
1 銀器組合與地域特征
花石嘴1號墓出土銀器8件,分別為1臺盞、1盆、1唾壺、3缽(含1有蓋缽)、1勺、1單耳杯。2號墓出土的銀器以女性妝具及佩飾居多,且出土時多置于刻花銀奩內。若將銀奩及內置器皿視作整盒妝具,2號墓的陪葬銀器則可概括為1盤盞、1盆、1唾壺、1缽、1盂、1奩妝具、1帔墜。盆、唾壺和缽(圖1~圖3)是兩墓的共有器形,且各自在形制與工藝上表現一致,其彼此相近的腐蝕狀況反映出它們可能有著更為接近的材料成分,或是出自同一制造單位的分別隨葬的兩組盥洗用具組合。
揚之水先生就盆、唾壺和缽的組合做過專門論述,指出“如此三事的組合,見于宋徽宗詔賜蔡京的金銀從物,即‘廝鑼一面,唾盂、缽盂一副,蓋全。……廝鑼或曰沙鑼,又或作鈔鑼,原是為了別于瓦盆而特指銅水盆,奢者則金制、銀制,為官宦出行時的隨侍用器之一”。③唾盂即唾壺,也稱渣斗,“是一種日常生活的實用器。它可以放在餐桌上盛放殘渣,也可以在茶飲的過程中放茶渣,還可以供人們吐漱口水或痰”。④與缽盂搭配是唾盂的功用之一,并非固定組合,所配缽盂可以有蓋,也可無蓋。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宋畫《春游晚歸圖》和《骷髏幻戲圖》中,疊摞的唾盂和缽盂與側置的盆裝在一個提籠內,其中的缽盂都是有蓋的。而徽宗詔賜蔡京的金銀從物注明“蓋全”,說明蓋不全的“唾盂、缽盂一副”才是使用中的常態。從出土情況看,有蓋缽遠少于無蓋缽。花石嘴1號墓中出土的3件銀缽大小不等,參照2號墓中銀缽與唾壺的比例關系,與唾壺合為一副的是有蓋缽。
盆、唾壺、缽或唾壺與缽同出的情況多見于南方地區(秦嶺—淮河以南),如江蘇江浦黃悅嶺南宋張同之夫婦墓①、浙江湖州三天門宋墓②、菁山宋墓③、杭州北大橋宋墓④、福州茶園山南宋許峻墓⑤等,器物材質并不限于銀,也有銅和漆。部分墓中可見較為明確的組合關系:江蘇鎮江五洲山宋墓⑥的銅蓋缽和銅唾壺出土時疊放在銅盆內,而散落在其東側、南側的其他器物則未見疊合現象;浙江東陽金交椅山宋墓⑦出土的銀洗已經破碎,情況不明,但銀唾壺和銀缽底部均鏨刻“樊二郎”銘,墓中其他器物并不見該銘,二者應該有對應關系;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⑧中的銀缽和銀唾壺也是疊置的,只是體型極小,可能是模型明器;安徽合肥北宋馬紹庭夫妻合葬墓⑨中鎏金銅缽和銅唾壺出土時挨在一處,斜扣于若干瓷器上,是原本疊置的兩件器物同時傾倒呈現的狀態。這些墓葬絕大多數都是長方形磚室墓,有的加蓋石頂并有防潮措施。花石嘴墓也使用石頂,兩層石蓋板間夾土和炭用來防潮,墓室是紅砂巖石中鑿成的長方形豎坑。⑩司馬光《書儀》卷七之《喪儀三》有:“今疏土之鄉,亦直下為壙,或以石,或以磚為葬,僅令容柩,以石蓋之。”這種近似于土坑豎穴的簡易石室與用石料砌筑的石墓室在規模和成因上都有明顯差別。一些研究者也將其歸入磚室石頂墓的類型。k“北宋中期至南宋時期,在南方地區普遍流行磚室石頂墓。”l“從目前的材料來看,除烏江紅水河區以外,南方其他地區的宋代墓葬都或多或少地使用防腐、防潮措施對墓葬或棺槨進行處理。”m花石嘴墓的墓葬形制、防潮措施以及隨葬品組合均呈現南方宋墓特點,在本地已發掘的宋代墓葬中并不多見。
2 銀器紋飾的宋代特色
花石嘴2號墓出土的八瓣菱花形刻花銀奩(M2∶702)(圖4~圖6)及奩內的小妝具均造型精巧,裝飾華麗,具有極高的工藝水準。清理簡報認為這件銀奩與1955年合肥出土的元至順四年銀果盒(圖7、圖8)①相同,并據此判斷了墓葬年代。這兩件銀器都是多曲造型,穿花雙鳳紋布滿蓋頂,但還有一些細節上的差異,顯示兩件器物的裝飾紋樣有繼承也有變化。
花石嘴M2∶702與元至順四年銀果盒蓋頂雙鳳均采用喜相逢式的結構形式,造型都是鸚鵡嘴、朵云狀冠、蛇樣頸、頭頸部各飄兩縷長羽。但M2∶702的兩鳳均是單根卷草長尾,除曲頸到脊背處表現羽毛的刻畫短線排列稍顯不同外,幾乎找不到其他的明顯差別;而元至順四年銀果盒的雙鳳圖案中的一鳳為發散狀多根有齒條帶尾,另一鳳為單根卷草尾,兩鳳頸羽的飄揚方式、雙翅及身體的伸展狀態均不相同。
宋代喜相逢式樣的雙鳳紋廣泛運用于瓷器、銅鏡、紡織品、金銀器等裝飾中,其中不乏尾羽互異的。只是這一時期鳳尾造型多變,差異化表現多種多樣,尚未形成固定的組合。元代“紡織品鳳鳥尾部出現兩種造型,特別是以雙鳳形象出現,鳳鳥較為固定地出現兩種尾羽造型組合:一種為數根長條單邊齒紋長條尾羽,另一種為單根卷草尾羽……此兩種尾羽造型的鳳鳥組合也出現在元代其他藝術創作中……這表明發展至元代,鳳紋以兩種造型尾羽組合的形式已非常程式化,雄鳳雌凰的概念已成為人們對鳳鳥的普遍認識,而雌雄鳳鳥造型也廣泛運用于當時不同的工藝品裝飾中。”②在鳳、凰組合形式日漸穩定的過程中,兩鳳均為纏枝式單根卷草尾的雙鳳紋不再流行,雙鳳(鸞)的尾羽多為兩叉、曲線相左或同向。在湖南益陽八字哨元代銀器窖藏出土的“陳云飛造”銘款銀鎏金雙鸞紋摩羯單耳把杯③、甘肅臨洮雙上社出土的元代青花雙鳳紋匜④等器物上,卷草尾雙鳳(鸞)不僅尾部造型簡化,也完全沒有了宋代卷草尾的華麗和逶迤,其頭、頸部的特征也趨于弱化。與此同時,這類簡易卷草尾鳳(鸞)紋雖然仍成對出現,但不再拘泥于喜相逢式的布局,有些還與其他禽鳥紋穿插構圖,意義與寫實鳥紋趨同。上海博物館收藏了一件元青花纏枝牡丹鳳穿花卉紋獸耳罐⑤,肩部四只鳳鳥兩兩顧首,呈一字排列。英國劍橋大學費茲威廉博物館也收藏有元代青花開光花鳥水禽紋六棱形瓶⑥,一對鳳紋分置于兩個對立面上,它們之間是另外兩對以同樣方式對列的禽鳥紋。1998年安徽繁昌縣元代瓷器窖藏出土了兩件青花獸耳罐,肩部繪有六片如意云肩紋開光,其中四片開光內繪卷草尾穿菊單鳳,而另兩片則是穿花飛雁。⑦雖然鳳與雁在數量上不對等,但作為輔助的吉祥花鳥紋飾,其作用已沒有區別。
花石嘴M2∶702蓋頂紋樣不見于元代。在元代裝飾紋樣中除鳳、凰組合之外,很少有帶有華麗單根卷草尾的鳳紋出現,簡易卷草尾雙鳳逐漸成為寫實花鳥紋中的普通元素。
花石嘴M2∶702除器蓋的頂、壁之外,器表滿飾折枝花卉。80枝單株花卉分別刻畫在各層依菱花曲度形成48個立面,以及頂、底與器壁轉接處的32個曲面內,各面均被花枝填滿,每株花的株形布局均與所在面形狀一致。元至順四年銀果盒的單株折枝花卉出現在其格層和蓋緣花瓣形曲面的中心,圓形輪廓,周圍留有空白。這樣的寫實花卉團窠紋也見于蘇州張士誠母曹氏墓出土的銀奩⑧、江蘇吳縣元代呂師孟墓出土的鍍金團花銀果盒①等元代銀器,而與宋代的圓形單株折枝花卉略有差別。
團窠紋也稱團花,“是指外輪廓為圓形的裝飾紋樣”。②主題內容包括動物、植物、人物及不同題材的組合。宋代金銀器所飾團窠紋的主題與結構大多承自前代。較為典型的如浙江湖州菁山宋墓出土的銀膽瓶③、福建福州茶園山南宋許峻墓出土的銀執壺及高圈足銀杯④上裝飾的鎦金雙鳥團窠紋;四川德陽孝泉宋代窖藏出土的銀斗笠盞中鏨刻雙魚、雙蝶、雙鴛鴦、雙雁團窠紋⑤,浙江東陽金交椅山宋墓出土的金盞飾對鳥團窠紋。⑥這些團窠紋多呈散點分布,圖案本身采用中軸線對稱結構,雖然不同于慣常的S形回旋線分割,但仍可視為“大約從晚唐開始,一種以喜相逢形式排列的動物為中心,或是直接為團窠的圖案”⑦的延續與變換。另一類常見團窠紋是圓形朵花,但較少使用團窠命名。一方面,多數花朵在鋪開俯視的狀態下就是圓形的,被簡單稱作“花朵紋”,也可以表述出其形態上的圓。另一方面,一些朵花刻畫細致,對自然形態反映準確,可以直接用花的種屬定名。這類朵花團窠紋多為中心對稱、逐層分割的樣式,但具體結構又略有差別。浙江永嘉縣宋代窖藏出土的銀鎏金花鈿簪上雕刻牡丹、茶花、菊花⑧,結構與寶花團窠一致;福建福州茶園山南宋許峻墓出土鎏金銀盞內底中心纏枝花草環內刻五瓣花朵⑨,更接近團窠環。此外,一些金銀器的圓形平面或外圍被其他紋樣限定了的圓形區域內多見外輪廓趨近圓形的單株折枝花卉,相較于唐代金銀器上花與葉組合成的折枝團花,它們細節的寫實性更強,株形更加完整,種屬更為明確,但就成型過程而言,卻還不能歸入團窠紋的范疇。
寫實折枝花卉紋,宋代稱為“生色花”。宋代的“生色花”在花鳥畫藝術形態的基礎上“進行了符合紋樣制作工藝和紋樣裝飾區域的進一步處理,使其造型及裝飾效果更加趨于理想的形式美的追求”。⑩花石嘴M2∶702及內置小妝具上的植物紋樣均為“生色花”,株形布局與裝飾區域的契合度極高。其中裝飾在粉盒、胭脂盒、油缸等小妝具蓋頂、內底等圓形平面上的單株折枝花卉,其外輪廓趨近圓形。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江蘇溧陽平橋宋代窖藏k出土的花卉紋銀碟等宋代金銀器上。這些鋪滿圓面的花卉紋,其外輪廓的圓不是制作者的主動選擇,而是為了追求裝飾效果做出的調整,布局思路與花石嘴M2∶702器表的折枝花卉是一致的,即規定面內隨形滿飾。“團花紋樣必須具有約定俗成的裝飾意義。作為類型紋樣的稱謂,它外形的‘圓具有很強的、獨立的人文意義,而被圓形物體本身制約形成覆蓋式的紋樣,一般也不稱為團花。”l宋代金銀器上外輪廓近圓形的單株“生色花”幾乎都有圓形邊線或邊界,紋樣與界線間少有間隙,說明其輪廓的圓還欠缺獨立性。另外就已知的宋代團窠紋而言,對稱結構明顯更受青睞,而以“寫生”為目的“生色花”,單株的自然形態很難滿足這一結構上的要求。浙江臨安宋代窖藏出土的成套六曲銀盞,內底分別鏨刻雙鳳、牡丹、山茶、蜀葵。m其中有以雙鳳為標準的喜相逢形式的團窠紋,而牡丹、山茶、蜀葵株形自然舒展,完全沒有趨圓的跡象,或許宋代工匠主觀上沒有設計非對稱結構單株“生色花”團窠紋的意識。
元代銀器上的單株寫實花卉團窠紋進一步豐富了植物團窠紋的結構類型,其源頭可能就是宋代被動形成的圓形輪廓的單株“生色花”,其普遍應用是否伴有工藝的發展變化,還有待更加細致和科學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