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人看大病為何愛跑廣州？

賀達源　施展

深圳市第三人民醫院，深圳首個頂級復合手術室。

深二代周佳至今還記得，五年前看到檢查結果上“先天性心臟病”時的心情：“非常抑郁?！?/p>

之前在長沙上大學時，她就被查出心臟房間隔缺損。2015年8月，她在深圳醫院又查出更嚴重的動脈導管未閉問題。這個并不復雜的手術深圳也能做，但為了盡可能減少風險，周佳還是去了廣州，在省人民醫院做了手術。

很多患上重大疾病的深圳人都會像周佳一樣，舍近求遠去廣州治療。缺少頂尖醫院是深圳長久以來的痛。11月14日，復旦大學醫院管理研究所發布了《2019年度中國醫院排行榜》（榜單見文末），全國百強醫院最新名單中廣州有9家上榜，深圳上榜0家。

短短40年創造經濟發展奇跡的深圳，在醫療這個領域卻留下了不少欠賬。

連續11年全國百強醫院深圳無一上榜

復旦大學醫院管理研究所的中國醫院排行榜自2009年開始發布，是各種第三方醫院排行榜單中歷史最為悠久，在同行中認可度也較高的榜單。深圳已連續11年無一家醫院上榜全國百強。

在深圳某三甲醫院工作的劉飛看來，深圳社區健康服務中心發達，對常見病治療的便利程度不比廣州差，“但從醫學那么多學科的頂尖水平來說，深圳總體比不上廣州，而且差距不小，甚至有的領域還不如佛山?！?/p>

不過，也有不少人對這種定性排名的科學程度提出了疑問。國家衛健委2019年進行了國家三級公立醫院績效考核，從醫療質量、運營效率、持續發展、滿意度評價四個維度共26個考核指標定量分析。2020年6月發布的首次考核結果中，深圳市第二人民醫院、北大深圳醫院考核得分進入全國綜合醫院前100。?？漆t院中，深圳市康寧醫院在全國精神?？漆t院中排名第8，深圳市兒童醫院在全國兒童醫院中排名第10。

這一結果令不少深圳醫療界人士頗為振奮。

11月24日，深圳衛健委官方微信以《首次醫院“國考”，深圳7家全國百強、2家全國十強！》為標題對此進行了報道。不過，這7家全國前100中，除了2家進入全國綜合醫院百強外，其余5家都是?？漆t院，在各自的專科醫院分類排名中進入百強。

然而消息發布后，點贊最多的前三條評論卻都是對深圳醫療的吐槽。

仔細分析國家衛健委的定量指標會發現，三級公立醫院績效考核得分排名也無法和醫院綜合實力畫等號，更像是國家對公立醫院的一次開卷考試。此次考核重點在醫院的高質量發展程度和精細化管理水平，例如在對占權重40%的醫療質量考核中，設置了“門診患者按預約時間到達醫院后至進入診室前的平均等待時間”這一具體指標。

不僅是頂尖醫院，深圳三甲醫院數量、每千人口醫師數、每千人醫療機構床位數，也遠遠小于北上廣一線城市和不少二線城市。

“頂尖醫院等待時間肯定長?！痹跇I內人士看來，大量指標由醫院自行填報，如何確保數據客觀性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什么樣的醫院才是頂尖醫院？深圳某三甲醫院院長對南都周刊記者表示，能治好公眾疑難雜癥的醫院就是頂尖醫院。

對于很多深圳人來說，小病一般會去家門口的社康中心，嚴重一些的疾病就去區級醫院或市級醫院，如果得了重大疾病，不少人還是會選擇到廣州治療。

周佳當時拿著檢查結果，通過朋友找到了深圳市孫逸仙心血管醫院專家咨詢，在哪里做手術比較好。對方明確告知了手術可能的風險，推薦她去找廣東省人民醫院心血管病研究所張智偉教授，“手術不復雜，深圳也能做，廣州那邊做風險小一些?！?/p>

廣東省人民醫院心外科和心血管病在復旦版榜單上分別位列全國第四、第五，華南地區第一。

相比排名本身，排名背后折射的問題更值得關注。不僅是頂尖醫院，深圳三甲醫院數量、每千人口醫師數、每千人醫療機構床位數，也遠遠小于北上廣一線城市和不少二線城市。

為何深圳無頂尖醫院？

劉飛出生在一個醫學世家，在廣州學醫，畢業后他先留在了廣州一家三甲醫院，后來又到了深圳某三甲醫院工作。在劉飛看來，醫學非常講究文化傳承，老一輩對下一輩的傳幫帶極為重要，積淀不夠是深圳沒有頂尖醫院的重要原因。周佳在做動脈導管封堵手術時，張智偉教授的學生就在一旁學習，了解怎么通過大腿根部動脈穿刺，用導管將封堵器送入心臟，進行介入治療。

南都周刊記者注意到，復旦版2019年度百強醫院中，有66所是在1949年及之前建院的，1949年之后建院的只有34家，1978年之后建院的，更是只有7家。對于1979年才建市的深圳來說，醫療水平的發展還需要很長時間的積淀。

“即使深圳工資高20%左右，也更愿意留在廣州?！苯衲瓴┦慨厴I于廣州中醫藥大學的張婷，和大多數同學一樣選擇了留在學校附屬醫院工作。在她看來，頂尖醫院就是醫學界的黃埔軍校，留在廣州的各種資源，是年輕醫師進步的重要推力。

醫學院支撐不足也是導致深圳無頂尖醫院的一大因素。復旦版2019年度十強醫院中，除了兩家軍隊系統醫院外，其余8家都是國內高?；蜥t學院附屬醫院。國內頂尖高?；蜥t學院一般都在省會城市或直轄市，而從榜單上也可以看出，百強醫院中不在省會城市或直轄市的，只有蘇州大學附屬第一醫院（49名）和青島大學附屬醫院（62名）。

另外，深圳醫院自身管理能力也有待進一步提升?！拔襾砩钲谥?，一直以為深圳處于現代化的最前沿，來了以后才發現至少在醫學上不是這么回事。”劉飛說，“深圳信息產業發達，但醫院的電子系統普遍不如廣州佛山?！?/p>

前文提到的深圳三甲醫院院長透露，多年前廣州不少醫院就對科主任實行了績效考核，做不好的科主任就要被調離管理崗位，而深圳大部分醫院科主任還很難做到能上又能下?！渡钲谑型七M高水平醫院建設實施方案（2020—2025年）》主要措施中也特別提到，要建立現代醫院管理制度，提升醫院管理能力。

深圳立志2025年有3家醫院進百強

為解決優質醫療資源匱乏的問題，深圳已經進行了大手筆投入。2019年深圳衛生健康支出達到335.5億元，同比大幅增長19.2%，人均衛生健康支出2497元，位列17座萬億GDP城市首位。

此前，深圳官方于2014年推出以“名醫（名科）、名院、名診所”為重點的深圳醫療衛生“三名工程”，目標是到2020年共投資1000億元建設和發展醫療衛生事業。深圳市衛健委巡視員孫美華在接受深圳電視臺采訪時說，深圳累計在全球范圍內引進了共253個名醫團隊來深圳或為深圳工作。

孫美華表示：“這些引進的專家，可以說是我們為本地醫護人員請來的家教老師，他們定期來深圳開展工作，指導深圳醫護人員。同時，我們也要求深圳引進團隊依托科室的核心人員，必須定期去到對方知名醫院進修培訓，實現了從‘輸血到‘造血的過程。”

深圳醫療的另一大問題是資源配置不均衡，原特區外醫療資源非常匱乏?！叭こ獭钡牧硪豁椗e措就是直接與國內知名醫院合作辦醫，這些合作醫院大多位于原特區外。目前已建成香港大學深圳醫院、中山大學附屬第七醫院、南方醫科大學深圳醫院、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深圳醫院等醫院。

中國醫學科學院阜外醫院深圳醫院也是“三名工程”的重點項目。2018年10月，深圳市政府與國家心血管病中心、中國醫學科學院阜外醫院簽署協議，共建中國醫學科學院阜外醫院深圳醫院（第二名稱為“深圳市孫逸仙心血管醫院”）。

為解決優質醫療資源匱乏的問題，深圳已經進行了大手筆投入。2019年深圳衛生健康支出達到335.5億元，同比大幅增長19.2%。

阜外醫院是國內公認的心血管病治療高地，心外科和心血管病在復旦版榜單中均位列第一?！霸琰c來就好了，我就不用折騰去廣州做手術了?！敝芗芽吹竭@個消息后感嘆。

不過，在部分業內人士眼中，一些醫院的“三名工程”項目徒有虛名，很多引進團隊難以按計劃到崗工作，實際效用并不大?！拔覀兯较略u價，就是用來發錢的?！痹趧w看來，醫學是個系統工程，檢驗科、影像科等輔助科室也很重要，“你請某科大佬來，一時間也解決不了問題?！?/p>

2018年深圳審計局審計發現，深圳市人民醫院“三名工程”管理不夠規范，運行績效有所下降。2015至2017年間，由于“三名工程”團隊帶頭人及成員大多為原單位院長或科主任，引進的22個團隊普遍存在帶頭人來深工作時間不足的情況，平均到崗率48.72%。另一方面，由于深圳市人民醫院科室醫療服務工作量大，績效分配制度不合理，派出學習人員積極性不高，有6個科室未在“三名工程”引進團隊所在醫院學習，占比27.27%。

問題出現后，深圳市衛健委在2020年深圳市衛生健康工作要點中提出，將修訂“三名工程”政策，開展首批高層次醫學團隊依托科室合作期滿考核驗收?！渡钲谑型七M高水平醫院建設實施方案（2020—2025 年）》則提出了更為明確的目標：爭取2025年全市有3家醫院進入全國百強。

近年來，深圳醫療發展有目共睹，深圳本地開展的復雜手術也越來越多。2014年-2019年，深圳高難度高風險的三四級手術占比不斷提升，由2014年的23.59%增長到2019年的43.43%。廣東省衛健委的數據也顯示，深圳常住居民的市域內住院率已達98.1%，在全省僅次于廣州。

“經過時間的積淀，人才的引入更替，深圳醫院是可以做大做強的。”劉飛說。

五年后，深圳人看大病可以不用再折騰去廣州了嗎？

（文中周佳、劉飛、張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