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梅
人類社會的進步一直是從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學習、交流和感染中促成的,其中最重要的成分來自創新和模仿,如果創新是開天辟地,那么模仿就是見賢思齊了。
近年來,智慧財產權一直是中美貿易談判中一個重要的議題,讓世人再度意識到智慧產權的重要性。
根據專利法,一項發明只有在滿足以下四項要求時才可謂創新,才具有專利權:
一是這項發明必須是合法的(主題);
二是這項發明必須是新的;
三是這項發明必須是有用的;
四是這項發明必須不是顯而易見的。
當然,創新的發明所帶來的專利權,只有在該專利被商業化或被實踐之后,才可以獲得極大利益的智慧財產權。而創新與模仿之間常會有一層糢糊的界限,這在近代之前并不被重視,但當人們發現創新可以為個人和企業帶來了極豐厚的附加價值之后,創新就成為了瑰寶,變成了智慧財產權,未被授權的模仿就是侵權,那么創新方和模仿方不免要對簿公堂。
以下故事,是發生在二十年前硅谷的高科技業和半導體界的頭條新聞。
九○年代后期,被尊稱為中國半導體教父的張忠謀先生所領導的半導體晶圓(芯片)代工已經逐漸成為世界趨勢。但是芯片設計者若要能做日益快速和復雜的設計芯片以便將設計交付晶圓代工公司生產,就成了一個難題,于是有了提供自動化輔助設計的公司為芯片產品公司解決這個瓶頸,大大地活絡了半導體產業。在當時,硅谷有兩個提供自動化輔助設計的公司——曼陀和貴登,這兩大公司當時便為了爭奪一項專利權而大打官司。
曼陀從艾普那兒取得了一項專利的授權,曼陀為此向艾普支付了一百八十萬美元。該專利于1989年申請并于1996年獲得批準。阿默博士是艾普的首席執行長,也是此技術的唯一發明者和專利權的持有者。當貴登公司提出該公司才是這項技術真正的發明者的同時,也質疑了艾普對此發明和其專利擁有的合法權益。換句話說,貴登質疑阿默的這項專利是不成立的,貴登早在阿默的專利生效之前就已經把該專利所陳述的技術,應用在它的產品上了。如此曼陀和艾普就不能指控貴登侵權了。
曼陀請了艾普的阿默到法庭當證人,阿默向庭上提交了幾頁他早期的日志,以此證明他是第一個發明上述專利的人。這樣的案件在科技界是再尋常不過的,就當時的專利法而言,專利權的申請是根據申請人發明專利的日期(后來修法,將其改為是根據專利申請的日期),所以訟訴雙方必須要準備證據來證明自己才是最早的發明人。
然而,貴登注意到了阿默日志中的記載和專利的陳述之間有一些差異,而且日志里似乎有前后不同時間的篡改。為此,阿默又提出了他更早期的一本筆記本,他希望這筆記本可以為他先前的日志所引發的質疑扳回一局。同時,阿默的專利案律師也被要求提供當初申請專利時阿默這本筆記本的復印件。貴登發現,阿默和他的專利律師所提供的筆記本復印件是有出入的,于是要求法庭命令阿默將筆記本的原始本交出來作鑒定。
在此之前,阿默聲稱筆記本是鎖在他家的保險箱里,但就在法官命令阿默將筆記本交出來鑒定時,阿默竟然告訴庭上說筆記本被偷了。他說他才剛把筆記本放在了自己的車里,就有人這么巧撬開了他的車,什么也沒動,卻把相關的日志和筆記本都偷走了。這個奇妙的故事讓法官對這件事產生了懷疑。于是,阿默又向法官提供了他的日程計劃表,作為證明他的發明日期的佐證。阿默原以為這次應該萬無一失了,但是日程計劃表鑒定的結果卻讓他始料未及。原來,鑒定專家針對日程計劃表中所使用的墨水做了深入研究,發現多處的記載采用的是1994年以后市面上才出現的墨水,因此日程計劃表的記載是后來才蓄意假造的,這說明阿默犯下了偽造文書的詐欺罪。
事情發展至此應該告一段落,阿默和他的公司顯然沒有辦法保住他們的專利權。曼陀公司和阿默頂多就是向貴登公司付出賠償,阿默則必須為偽造證據短期入獄服刑。
然而,不甘心的阿默又出牌了,就像變魔術一樣,阿默聲稱被人偷走的筆記本竟然又神奇地出現了。據他說是由一個不知名而又良心發現的義賊寄回來給他的,奇妙的是,這人竟然知道阿默的地址。后來,法官裁定,這本筆記本分明就是一個偽造的文件,里面沒有任何一項有效的原始記載。站在證人席上的阿默,心情想必十分沮喪,根據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賦予的權利,他拒絕對此一法院的裁定為自己作答辯,以免他的答辯在將來被引用而作為自己的罪證。于是法院認定該專利無效且不可執行。
由于阿默多次造假,在之后的訴訟中,法官裁定阿默的專利不可執行,并判曼陀要向貴登支付損害賠償;阿默則被控共謀、偽證和妨礙司法公正,他在交付了保釋金并簽署了保釋協定之后,才被釋放候審。
接下來發生的事完全出乎正常人的思維。就在阿默被移交刑事庭開庭的前夕,聯邦調查局偷聽到阿默正安排搭乘飛往卡曼群島的飛機出逃,在他逃走之前將他逮捕,并從他身上搜出了一本全新的埃及護照和兩萬美元現金。這違反了他的保釋協定,也多得了一項蔑視法庭的罪名,于是他被監禁了。但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一連串的事才真的是匪夷所思。
深夜里坐在監獄里的阿默,愈想愈為自己的人生抱屈。他是埃及人,在1970年赴美之前他已經擁有開羅亞美利肯大學固態科學與材料工程的碩士學位,赴美后兩年的時間,他分別獲得了加州帕薩迪納市的加州理工學院的電子工程和應用的碩士和博士學位。1989年至2004年期間,他創始了艾普公司,也是該公司的董事長兼首席執行長。1985年至1989年期間,他又創辦了另一家阿克特爾公司,也是該公司的董事長兼首席執行長。毫無疑問地,他從一個第三世界的移民躋身美國上層階級的頂端,是經過他多年的努力研發和創新,再一步步將一個個想法變成有價的商品和服務,這一切絕不是偶然。但是,貴登公司真是個程咬金,竟然和他競爭他的發明專利權,他為了保住他的專利和所擁有的一切財富、名聲、地位,絞盡腦汁地在舊有的檔案中加入一些記載,好將發明的日期盡量往前推,只要早一天,就能使貴登知難而退。沒想到貴登卻要法官吹毛求疪地在他所提供的檔案里挑骨頭,更令他生氣的是,法官竟然從頭到尾完全配合貴登的建議,令他愈想愈氣。阿默和一同關押的犯人互吐苦水,說到氣頭上,他向室友說,只要能出去就要去恐嚇相關的證人,具體的辦法包括焚燒證人的車,他甚至提出來要試圖謀殺那位極盡偏袒的主審法官。只能說是天理昭彰或者是阿默的運氣不佳,那位犯人為了爭取減少自己的刑期,主動提出要成為聯邦調查局的線人,把阿默在關押期間有意無意中跟他說的全部供了出來。2006年3月,阿默被判犯有十七項罪名,包括陰謀、郵件詐欺、偽證、妨礙司法、藐視法庭、企圖恐嚇證人以及對證人的汽車縱火。他被判刑十七年,釋放后還要被有關部門監管五年。
這件案子中,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叫阿里,是小阿默十歲的親兄弟。他明明是一個局外人,卻也被牽扯進來并遭到判刑。他們兩兄弟都是來自埃及一個頗有名望的家庭,他們的父親是一位神學博士,也是大學的教授,兄弟姊妹都具有博士學位。后來父親早逝,身為長兄的阿默就成為家中的頂梁柱,在感情上和金錢上支撐著家里的需要,阿里對阿默充滿感激、景仰、信任和依賴。后來在阿默的支援下,阿里也來到美國取得學位和醫師執照。
阿默和阿里感情很好,兩兄弟無話不談,這也包括了阿默的這個專利和其他創新的想法。在這場訴訟中,阿默為把他創新的日期往前推,而把筆記本、日程計劃表和日志做了他認為“適當”的修改,當知道要有人證明這些證據是原始的,他找了阿里為他做證。阿里當初曾聽過阿默提過有關這個專利的原始創意,他認為阿默應該擁有這個專利的權利,雖然阿里對阿默修改原始證物的作法有所保留,但為了親情和信任,他答應成為阿默的證人。阿里是個執業醫生,除了多方面參與社區醫療的慈善活動,也曾上前線為美軍的戰地醫院服務過半年,他剛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美麗的人生才要開始,卻因此而走向了另一條道路。
阿默的艾普公司申請破產,資產最終由曼陀公司獲得。阿默也申請破產,并由指定的公共辯護人代表。后來阿默找到了足夠的錢提起上訴,但所有的指控都得到了證實。至于阿默的弟弟阿里,因為幫阿默作偽證及偽造文書而受到牽連,被判了一年的刑期。
這是一個關于聰明人被聰明誤了一生的故事。阿默無法忍受別人對他的專利所提出的質疑,也不能忍受自己不是第一個發明這項專利的人,這對他而言是個恥辱,于是他試圖想改變過去,但他不明白欲蓋彌彰的道理,更不懂得“勿以惡小而為之”,他讓事情持續升級擴大,以致于他將在監獄度過余生中的大部分時光。
這故事是如此瘋狂,它一方面提醒人們智慧財產權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提醒我們:下次你想掩蓋自己的痕跡時,請記住這個故事,因為你可能是在自掘墳墓而且愈掘愈深。至于阿里,他讓感性超越了應有的理性,做了親情上他認為是對的事。但是偽證罪除了牢獄的刑罰之外,還影響了他在美國生活所需要的個人信譽和工作權。我想他一輩子都活在深深的懊悔之中,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應該不會再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