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泓明 杜小軍
活體試驗是人類醫學研究的一種方法,包括動物實驗和人體試驗兩種。從普世道德層面講,活體試驗都是不道德的,利用人體為素材的活體試驗則更是一種非人道的犯罪行為。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以731部隊(關東軍防疫給水部隊本部代號,不同階段也被稱為“東鄉部隊”、“加茂部隊”,1940年7月,據軍令陸甲第14號命令,關東軍防疫部被改編為“關東軍防疫給水部隊”,代號“滿洲659部隊”)為代表的日軍屢屢將活人用于生化武器研發,這種令人發指的戰爭醫療暴行已為大眾所熟知。本文所述“人體試驗”特指活人人體試驗,此外,日本戰場中的活人手術解剖也作為醫學犯罪歸入本文所探討的“人體試驗”之列。
已有涉及活體試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向,一是對于戰爭罪行的研究,二是對于人體試驗與醫學倫理的研究。兩類研究中前者更傾向于考證犯罪實施的來龍去脈、組織系統結構,研究方法以史學為主;后者更傾向于從醫學倫理、人權視角探究醫學犯罪。整體而言,國內外就日軍戰時人體試驗這一課題尚未有完整深入的研究,問題核心源于證據資料的欠缺,現有研究證據大多源于日本戰犯供述和相關參與者的指證[1]747-830,而客觀證據則表現為依據試驗提交的數據和論文[2]。已有證據鏈條雖已能完整確鑿地證明戰爭罪行,但其背景、目的、組織機制有待于進一步深入研究,而《極秘·駐蒙軍冬季衛生研究成績》(以下簡稱“冬季資料”)的發掘無疑為解讀日軍暴行的系統機制提供了重要切口。
“冬季資料”是完整記錄日軍活體試驗全過程的第一手史料,也是日軍有組織、系統性犯罪的主動供述書,在現有文本資料中極為罕見。“冬季資料”由收藏家鱒澤彰夫(時為早稻田大學教師,從事漢語教育史領域研究工作)20世紀70年代偶然發現于東京神田舊書店。該資料原版共400余頁,封面手寫有“贈呈”二字,包含大量照片、表格,記錄了駐蒙軍戰時醫療機構聯合進行人體試驗的行動目的、經過、成果,內容詳盡且保存完整。資料中夾帶有《駐蒙軍軍醫將校軍陣外科學集合教育課程表——大同陸軍醫院》(以下簡稱“集合教育”)資料一份。該資料在二戰結束50周年之際由日本現代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哈爾濱社會科學院731研究所金成民教授2006年訪日期間曾見過該資料,隨后對其中有關人體試驗的主要內容進行了翻譯、整理,并發表了題為《侵華日軍的一次凍傷實驗資料》的論文。金成民教授并未對“冬季資料”進行深入研究考證,但鑒于該文本透漏出的非常訊息,似有必要進一步深入探究。
本文擬以“冬季資料”文本的解讀為切入點,探究日本戰場醫療機構進行人的活體試驗背景的時空環境、文化因素、社會思潮,揭露戰時日軍的集體、個人罪行的同時,結合戰爭、戰時醫療體系對人體試驗這一戰時醫療犯罪進行深入思考。
1941年1月31日~2月11日,日本侵華陸軍北支那方面軍駐蒙軍(1938年1月以26師團為基礎在張家口組建)組織所謂“冬季衛生研究班”,在錫林郭勒盟蘇尼特右旗(今內蒙古錫林郭勒)進行了凍傷、傷員搬運,以及帳篷內的輸血、止血等相關的野外研究。“冬季資料”即該野外研究成果的最終報告書。該資料內容詳盡,其中囊括了上述研究活動開展的意義、前期準備、經費撥付、研究步驟及善后處理的具體過程,以及期間所拍照片和記錄的各項試驗數據。其中最核心,也最令人震驚的是,該研究活動利用了8名15歲~50歲年齡不等的中國成年男性進行了活體試驗,在試驗結束后逐一槍殺、掩埋,并舉行了簡單祭奠儀式。該資料的刊行日期為昭和16年(1941年)3月,署名為“冬季衛生研究班”。
“冬季資料”首先就研究背景注明:原本計劃于1940年左右實施,因“后套作戰”而中途改期,改在1941年年初實施。其次,“冬季資料”注明該研究活動主要目的為“做好嚴冬時節有關內蒙古草原所必需的衛生勤務的調查研究,以為將來的作戰做準備”[3]9。由此可聯想到,該研究活動是以前蘇聯作為假想敵,為預備對蘇作戰提前在嚴冬期間實施的。研究目標也限定為“適應當地情況,獲得強于過去的作戰衛生勤務成果,此次研究避免流于寬泛而淺顯,希望集中于內容深入的小題目,針對衛生勤務的緊要、基礎事項”[3]9。以上內容可見,“冬季資料”關注的是應用性較強的課題,且可能因先前研究學術性較強,特別強調這次研究活動著眼于解決實戰相關的難題。
“冬季資料”資料記述,當年1月15日研究班長接到命令后,立刻開始著手制訂駐蒙軍冬季衛生研究相關調查計劃[3]13。雖未提及命令來源,但據參與者看,提議和命令很可能來自北支那方面軍領導層或更高層級。在制定“蒙醫甲第二十一號”詳細研究計劃后,由各部部長商討后實施[3]13。其中“甲”為北支那方面軍代碼,計劃的制定者應是北支那方面軍駐蒙軍軍醫部,而其中的各部則指參與研究計劃實施的大同陸軍醫院、張家口陸軍醫院、北支那防疫給水部張家口支部等日軍戰地醫療機構。
冬季研究班參加者分別由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駐蒙軍司令部、大同陸軍醫院、北支那防疫給水部張家口支部、張家口陸軍醫院、第26師團、獨立混成旅團派遣,班長為大同陸軍醫院谷村一治少佐軍醫。參加人數共55人,包括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1人、駐蒙軍司令部6人、大同陸軍醫院9人、北支那防疫給水部張家口支部13人、張家口陸軍醫院8人、二十六師團7人、獨立混成第二旅團7人、北支那野戰貨物廠大同分廠(負責為作戰部隊提供征集補給當地物資)4人。其具體名單見表1。
表1冬季研究班人員名簿

部隊名官職人名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軍醫少佐常松武雄駐蒙軍司令部軍醫中佐黑江末彥衛生曹長德永朝幸軍屬堀定次看手稻葉留吉看手水戶井數市廚夫宮井秀五郎大同陸軍醫院軍醫少佐谷村一治軍醫中尉三浦理平主計曹長山本恒二衛生軍曹齋藤一也上等兵中島興助上等兵清水武夫一等兵原廉次一等兵栗林秀夫一等兵江川定北支那防疫給水部張家口支部軍醫少佐齋藤欽二藥劑中尉古柳喜一衛生準尉瀧口尊次衛生伍長西村重夫衛生上等兵森本正衛生一等兵蘆澤直衛生一等兵朝比奈三郎軍屬南部春雄軍屬小林茂軍屬高橋實軍屬平岡升軍屬田崎博軍屬諏訪金五郎張家口陸軍醫院軍醫大尉吉村松雄軍醫大尉島田千尋衛生軍曹山崎晴男上等兵齋藤丈夫

(表1續表)
注:資料來源于“冬季資料”附表[3]351-352
此次冬季研究活動的領導機構由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軍醫少佐常松武雄、駐蒙軍司令部軍醫中佐黑江末彥及駐蒙軍司令部衛生曹長德永朝幸三人組成。領導機構下設執行本部與三個研究分部。執行本部三人為大同陸軍醫院谷村一治少佐、北支那防疫給水部張家口支部齋藤欽二少佐、大同陸軍醫院三浦理平中尉,本部負責統籌聯絡、掌管一般研究事項,谷村一治擔任研究班班長。三個研究分部及其具體分工為:第1部以師團、旅團軍醫為主,負責“野外人體試驗”;第2部以陸軍醫院和所屬軍醫為主,負責“帳篷內的人體試驗”;第3部以防疫給水部所屬軍醫為主,負責濾水器、毒物檢測,以及相關藥品實驗[3]353-354。
從上述人員組成可以看出,所謂的“冬季研究”是日軍戰時醫療體系的一次整體性衛生演練,是在北支那方面軍直接指示下促成的。其人員來源包括以陸軍醫院和防疫給水部隊為主的戰時醫療機構,其中防疫給水部隊派遣人數最多,而陸軍醫院所承擔的任務與此次演練實施的內容最為相關。野外研究合作機構為“德化特務機關”,似為提供研究地安全、后勤保障的機構。
被用于人體試驗的8名中國人的情況不幸被以“資材”形式列入了材料單中。其中①~⑧為所制編號,并似為略去姓名中間一字。見表2。“冬季資料”附表三之4有相關人員名簿,及相關人員被處理后,舉行祭奠儀式時的悼詞,據此可初步推定8名受害者身份為抗日志士。但因其尚為孤證,還需通過與其他相關材料多方對照,方能確證。
表2人體試驗受害中國人名錄

姓名劉①春潘②春楊③副下④官高⑤有郝⑥貴張⑦義陳⑧運年齡27歲22歲33歲15歲49歲35歲21歲38歲
注:資料來源于“冬季資料”附表二“生體”一欄[3]352
“冬季資料”后附“集體教育”資料1頁。該資料與“冬季資料”整體無直接聯系,所記載內容為1941年6月5日~7日山西省大同陸軍醫院實施的軍隊外科集體教育課程的時間表,或被“冬季資料”持有人無意中將其夾入冬季資料中,結果成為“冬季資料”的一部分。
防衛研究所收藏的“戰時月報”有關于1940年“駐蒙軍冬季試驗衛生研究班計劃”防寒被服研究的記載[4];神奈川大學常石敬一給大阪市立大學土屋貴志信件中提及日本放送協會戰后曾采訪大同陸軍醫院軍醫中尉三浦理平、張家口陸軍醫院軍醫大尉吉村松雄和島田千尋、大同陸軍醫院一等兵栗林秀夫、北支那防疫給水部張家口支部軍醫少佐齋藤欽二5人,4人承認參與試驗,并有人承認槍殺人體試驗對象。此外,戰后自費出版的相關書籍中有的收錄研究班成員給妻子的書信,其中雖然隱瞞了參與人體試驗,但關于冬季試驗行程、擔架試驗、旅途艱難等情況的記述及一些照片,與“冬季資料”中提到的內容基本一致[5]。多方資料對照顯示,“冬季資料”中所記錄的上述駐蒙軍冬季研究的情況基本真實、完整、可靠。
“冬季資料”結語部分闡釋了上述駐蒙軍 “冬季研究”的背景、動機。從實施時間來看,“冬季研究”原本計劃1940年完成,因戰事延遲至次年2月2日。人員配備來看,此次研究調查活動由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組織參與,駐蒙軍軍醫部直接安排、指揮,各方面調查計劃細致、綿密,可謂籌劃已久。
北支那方面軍到駐蒙軍的軍隊上層為何如此重視此次“冬季研究”,這一問題似乎可以從宏觀軍事醫學以及駐蒙軍微觀現實處境兩方面來思考與解讀。當時正值日本討論南進、北進侵略擴張政策的重要時期。諾門坎戰役挫敗使日軍對“北進策略”轉向消極,而這種消極轉向是軍事實力、戰場環境等多種因素使然,冬季作戰環境顯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而隨著中國戰場戰線的拉長,日本戰爭機器的各個構成部分都面臨考驗,不得不依據戰場環境重新檢查調整。戰事擴大對于戰場醫療而言,無論是量或質都面臨極高要求[6]39。同時,征召的軍醫良莠不齊,很多缺乏實戰救護訓練,急需進行再教育[6]38。
復刻版序言部分中,發現者鱒澤彰夫先生結合陸軍衛生史對此具體背景進行解讀。可能是基于陸軍軍醫學校出月三郎教官關于對戰場實戰相關(救護)經驗作統一梳理建議與請示,1939年3月,侵華日軍在北京、南京先后召開了“第一線戰傷外科研討會”。研討會的未竟論題被出月三郎整理為15項,其中第11項為“外科處置與季節”,其內容包括“嚴寒、酷暑期間的一線治療”、“創傷治療方案有待衛生部門協同制訂”,“考慮到進一步的戰爭方向,如何處置嚴寒酷暑環境下的戰傷非常急迫,而類似經驗極其缺乏……”[7]。從出月三郎所述問題中至少可以看出兩點:其一,戰場軍醫研修迫在眉睫;其二,對嚴寒酷暑環境下的戰場,外科仍是力不能及。故此,無論是為了準備對蘇的北進作戰,還是針對英美的南進作戰,都有必要加強特定氣候條件下的戰場醫學研究。而“冬季資料”中的研究目的與出月三郎所述的戰場醫學領域的問題驚人一致,間接印證了二者間的必然因果關系。
“冬季研究”的另一直接背景是“后套作戰”。繼蒙疆冬季反攻作戰之后,駐蒙軍于1940年1月23日~3月1日,動員官兵16 000人,車輛1 000輛,發動第一次后套進攻作戰[即也被稱之為五原作戰,或“巴”號(8號)作戰]。據當時包頭厚和陸軍醫院院長熊澤兵二記述,嚴寒造成的凍傷超乎想象:“本次作戰在嚴寒期進行,連日氣溫低至零下20度以下,1月30日開始降雪,氣溫更低至零下30度。況且作戰地區為不毛之地,幾乎不可能在村中宿營,只能使用軍用帳篷。雪中與敵對壘、戰斗,不眠不休追擊。此狀態下的御寒保暖用具包括防寒服、防寒鞋、兩雙襪子、防寒手套等。即使采取了所有防止凍傷的措施,與以往日清(甲午戰爭)、日俄、西伯利亞事變、滿洲事變一樣,此次戰役仍出現739名凍傷患者,超過戰死負傷者的624名。單單厚和陸軍醫院就收容534名凍傷患者,超過戰斗負傷者461名。”[8]而據《五原作戰間凍傷患者調查表》,凍傷患者534人中,同時患凍傷和戰傷者有55人。
對上述情況,駐蒙軍并非完全沒有預料,并采取了預防措施。但還是有大量凍傷者出現,這也顯示駐蒙軍,乃至北支那方面軍應對嚴寒的舉措完全失敗。一線官兵對駐蒙軍衛生部表達了強烈不滿,辻村支隊1 450人作為片桐部隊右翼參戰,其戰斗詳報中如此聲明:“極寒不毛之地,衛生機關可批之處甚多,保暖設備完全缺乏,征用的卡車直接用作傷員運輸車,如此嚴寒之時衛生機關缺乏相應設備,戰場上的初次治療不免留下遺憾。如果手、腳負傷當時,止血方法得當、血行充分,就不會造成因手腳凍傷而截肢者甚多的情況。極端而言,可以說是因為醫療機構的不作為造就了此結果。”[9]
故此,對駐蒙軍而言,為了應對將來戰事中的“特定氣候下的外科處置”難題,應該吸取教訓,盡早研究應對嚴寒的方法。而“冬季資料”后附的“集合教育”資料同樣反映:隨著戰線擴大,陸軍軍醫需求量大增,醫學院校渠道應征入伍的軍醫欠缺實戰醫學知識和經驗,需要集體培訓,以幫助其熟悉業務。“集合教育”包括創傷外科手術、骨折、開膛、開胸手術初步的例行訓練。備考一欄填有“準備使用的資材六體”,所謂資材極有可能為活人試驗材料。資料顯示,僅在6月5日~7日3天“集合教育”時間里,軍醫就通過“手術練習”與“活體解剖”虐殺了6人。
現存涉及記錄人體試驗內容的資料有《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檔案資料選編》,以及日本國內零星出版的《我們在中國所做的——中國歸還者聯絡會的人們》[10]《細菌戰部隊》[11]《日本軍醫惡魔》[12]《活體解剖:九州大學醫學部事件》[13]等,涉及范圍遍布日本國內外,受害人群包括不同性別、年齡、人種在內。因戰爭末期731部隊大量銷毀隱藏直接證據,現存的“冬季資料”、“集合教育”資料成為偶爾發現的罕見一手資料,從而彌補了現有人體試驗的證據大多只停留在石井部隊系統、陸軍醫院的實施環節中,缺少系統組織實施證據的缺憾。“冬季資料”中有軍醫部長訓示、研究班先后5次向軍醫部長報告計劃進展和行蹤的資料,充分證明人體試驗是在駐蒙軍軍醫部直接指揮下實施的,同時也充分表明“師團、旅團的戰地衛生隊”、“陸軍醫院”、“防疫給水部隊”等日軍戰時醫療系統各方在人體試驗犯罪上進行了緊密協作與細致分工。
人體試驗同時涉及科學研究的合法性與倫理性兩方面問題[14]。戰后紐倫堡戰時法庭針對納粹組織的人體試驗罪行的審判,23名醫生被指控犯有戰爭罪、反人類罪以及集體犯罪,最終以“道德選擇可能”宣判其中16名醫生有罪。當時依據新法違法規定懲罰舊法許可的合法行為引發一定爭議,最終催生了《紐倫堡法典》。該法典要求醫學試驗必須為了醫學與全人類的幸福,必須征得受試者同意,必須遵守倫理道德,這也為人體試驗設置了醫學倫理方面的最低要求。
二戰之前針對“人體試驗”確無明確法律規定,但這并不能成為法西斯國家及其軍隊為戰時醫療犯罪開脫罪行的理由。自古以來,醫生這一職業群體因在特定情形下掌控人的生死命運而被賦予崇高社會地位。同時也因醫療行為難以判斷約束,故而早在公元前5世紀~4世紀的古希臘,就以向神發誓的形式樹立了《希波克拉底誓言》作為醫生的行為規范,其基本的醫學倫理理念于現代社會依然適用,且已成為現代醫學倫理的基礎。
《希波克拉底誓言》在江戶時代后期傳入日本,見諸于近代日本醫學倫理著作,如緒方洪庵所譯德國醫生(Christoph Wilhelm Hufeland)的《扶氏醫戒之略》,貝原益軒的《醫箴》,杉田玄白的《形影夜話》,如誓言所示詳細介紹了醫生應有之作為。但隨著20世紀30年代軍部主導法西斯勢力的急劇擴大,法西斯軍國主義(即軍隊)主導國家理念的傳播,軍事醫學、戰爭醫學與倫理道德無關等錯誤價值觀成為法西斯軍隊與軍人奉行的原則,殘酷的人的活體試驗也正是在此背景下得以大規模開展。
尊重和保障個人生命權是醫學界的基本道德準則,日軍戰時人體試驗的執行者們顯然亦對此心知肚明。以731部隊為首的人體試驗犯罪者對人體試驗的事實諱莫如深,長期隱匿姓名、行蹤,處心積慮,力圖在日本行將戰敗時銷毀全部證據,致使日軍“人體試驗”戰爭罪行的歷史記憶撲朔迷離,而日本政府很長一段時間也對人體試驗的犯罪事實避而不提。
日本關于戰時進行人體試驗的信息雖缺乏系統性指導文件,但事實散見于陸軍各級醫療機構甚至占領地的醫學院校的各類資料中。“陸軍醫療機構結構”見圖1。 已知資料中,731為首的防疫給水部隊與野戰病院打著所謂“研究”、“教育”名號,進行的“細菌試驗”、“毒氣試驗”、“活體解剖”最為猖獗,其擔當者有普通軍醫,也有大量醫學專家。其中,日本動員了大量本土醫學的研究者,其中包括大量帝國大學醫學部、醫專科學校的教授和學生,他們以“囑托”這一非正式聘用身份參與到了秘密生化武器研制、軍隊衛生醫療,以及人體試驗活動中。

注:本圖是基于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館藏檔案(Ref.C13070935800):舊大本営陸軍部 舊陸軍省編成職員表 昭和15年1月1日~20年8月15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陸上自衛隊衛生學校.大東亜戦爭陸軍衛生史:巻9[M].東京:陸上自衛隊衛生學校,1969:2.等資料整理。因版面原因,補充圖片可在以上資料中查閱。
圖1日本陸軍衛生機構概要
《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檔案資料選編》是記載人體試驗最為詳盡的資料集。現有資料中關于日軍進行人體試驗最早的記錄為1933年4月6日,內容為戰犯種村文三1954年8月21日供述,其在熱河古北營子車站與鐵道聯隊十字列車的森本舍三少佐軍醫一起,用中國工人作腿部手術創傷練習[1]761。而在日本學者常石敬一、朝野富三兩位學者[15]撰寫的《「細菌部隊」と自決した二人の醫學者》一書中提到,早在1932年8月,石井四郎被授命組建防疫部隊時就有人體試驗。而有確證的源頭來自于陸軍軍醫學校授命開發生化秘密武器,出于保密需要籌建關東軍防疫部隊,其核心機密就是“細菌戰準備”和“人體試驗”。相關犯罪行為隨占領區擴大、防疫給水部隊編制擴充而逐漸蔓延到各地。人體試驗并不僅發生在防疫給水部隊內部,陸軍醫院、前線同樣利用俘虜進行活體解剖等人體試驗。大多數行為動機僅出于教育新兵、提振士氣或好奇心驅動,如在緬甸前線進行的 “將處死刑的間諜身上打上麻醉藥后觀察其身體反應的活體解剖……實際實施過程中麻醉都已完全省略”[16]。
《細菌戰與毒氣戰》一書第一部分“日軍細菌部隊及其罪行”中記錄了以731部隊為代表的人體試驗。如濟南防疫給水支部竹內豐,1954年8月21日筆供中提到曾利用11名八路軍俘虜進行細菌試驗,強迫6名俘虜吃下混入細菌的食物,并對其余5名俘虜進行皮下注射,“使他們感染不同的惡疫病菌(腸傷寒菌、副腸傷寒菌)發病,隨后進行了活體解剖”[17]。第三部分“滅絕人性的活體解剖”中記載了相關證言116篇,證言當事人大多為關押在太原以及撫順戰犯管理所的原日本陸軍醫院軍醫、技師、衛生兵、憲兵隊軍人,以及親眼目睹日本軍人施暴的當事人,其中與“活體解剖”相關的供述狀有92篇之多,與“人體試驗”相關者則有24篇。
由于資料銷毀,活體試驗總規模、死亡總人數等現已無從查考,僅有記錄的731部隊人體試驗人數超過5 000人[1]218,其余記載的人體試驗對象也有數千人。對象則是憲兵“特別移交”的抗日志士與普通民眾,包括中國、蘇聯、美國、緬甸的青壯年、婦女、兒童,無論是受害人數、受害者分布、受害人群都讓人嘆為觀止。
人體試驗犯罪除駐蒙軍“冬季研究”、“集合教育”提到的戰場醫學相關內容之外,還包括強迫被害者接受不必要的外科手術;不同血型輸血,向人體活體輸入尸體、動物血液;血漿凍結干燥輸入活體;測試嚴寒、高壓、缺水等條件下的人體生理極限的活體試驗。此外,為防治性病、結核病等傳染病,預防接種、研發疫苗,對大量活體試驗對象進行了細菌、病毒接種觀察與“病理解剖”。為開發生物、化學武器,731部隊還專門在安達設置試驗場地,進行細菌傳染性效應試驗和細菌武器效能試驗。除防疫、生化武器開發之外,參與動機還包括有獵奇、教育、虐殺等。
“冬季資料”、“集合教育”清晰地向世人展示了,在侵華日軍陸軍上層特別重視下,由戰時醫療機構協同實施的,上至北支那方面軍、駐蒙軍,下至一線衛生機構防疫給水部隊、陸軍醫院、師團、旅團所屬衛生隊都有參與的共同犯罪記錄。如此惡性的人體試驗是如何跨越人類倫理界限,成為經常實施的慣行的呢?參考前人研究成果,筆者將其原因歸結為如下四方面。
第一,優生學、人種主義思想的傳播。在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下,以日本的福澤諭吉、加藤弘之等為代表,許多學者將優勝劣汰的生存競爭看作是人類歷史發展、進步的必由之路,而種族優越論、極端民族主義也被加上了合理的科學注腳。故此,“優生學”(eugenics)曾一度被解釋為“通過給予更適合的種族更好的機會廣泛繁衍而改良人種的科學”。1930年11月,日本民族衛生學會成立,大力推動優生學研究和優生學運動。日本各大學醫學部教授鼓動“提升民族的人口素質”。1935年,東京帝國大學生理學教授永井潛提出為凈化民族、防止傳染病,“日本應制定絕種法”。國民優生法背后的優生思想也成為戰時日本國民思想的基礎,在加強本民族優越意識的同時,也滋生了針對其他民族的排外主義與種族歧視,加深了日軍對其他人種、民族的“非人”觀念。雖然在“日本是以天皇為中心的大家族”宣傳語調下,日本所持人種主義、優生學立場并沒有浮于表面,但作為潛在的暗流為醫學界主流所接受,在軍事高壓政策和歧視占領地民族群體心理支配下,占領地日軍的殺戮、虐待等群體犯罪行為成為家常便飯,使得普通士兵喪失了倫理道德的基本是非感,隨意殺害處置占領地民眾。
第二,戰場醫學的權宜實用主義至上壓制了醫學倫理。日俄戰爭至二戰之前日本軍隊沒有經過大的戰爭洗禮,一戰后所盛行的世界通用近代軍事理念——總體戰(戰爭決勝之匙取決于國家的動員能力和制度張力)尚未得到日本國內全面認同。這種情況下,日軍仍然糾結于日俄戰爭的取勝經驗。自“九·一八事變”始,日本陸軍軍內少壯派法西斯勢力憑借不擇手段的小伎倆一次次冒險成功,將日本國家與民族一步步拉入法西斯對外侵略戰爭的道路。據日本學者研究,在世界戰爭整體形勢已發展為總體戰的背景下,日軍對大戰略方向缺少規劃,小戰術執行缺少目標,只能憑借暫時權宜手段應付。駐蒙軍作戰缺乏必要御寒措施,凍傷超過戰傷僅是戰爭縮影之一。太平洋戰爭中日軍因營養不良等非正常死亡的人數超過戰死人數,日本歷史學家藤原彰[18]曾以“餓死的英靈們”來表現戰場日軍士兵的無助。
為挽救戰場上的劣勢,日軍在權宜實用主義原則指導下,不擇手段,通過踐踏正常醫學倫理的、喪盡人性的人體試驗,來研制秘密生化武器,以彌補、掩蓋軍部上層戰略謀劃的無能。戰場醫學要求醫學服從于軍事和戰爭,在所謂戰爭目標、集體利益之下容許犧牲個體生命。“非人”、“物化”與“合理”、“有效”利用,與達成集體目標相結合,人體試驗成了殺害處置措施中最合理的手段[19]。二戰后期大量日軍普通士兵在喪失戰斗力情況下被強逼自裁,而軍醫和衛生兵成為殺害重傷員的實施者,醫學倫理的制衡機制幾乎喪失殆盡。
第三,集體主義名義掩蓋下的人性之惡。戰后以731部隊為首的人體試驗犯罪者與美國占領軍秘密交易,以大量人體試驗數據、標本相交換,得以免除審判。而以原731部隊為首的醫學犯罪者更是在戰后大量活躍在日本醫學界,甚至擔任重要職務。即使在人體試驗罪證陸續被發掘、呈現之時,仍不遺余力為自己辯護。例如,前731部隊第一部凍傷研究班班長,在戰后一度擔任京都府立醫科大學校長的吉村壽人[20]34,就以“媒體為什么要追究我的責任呢,我并非指揮官”為由為自己辯白。他還對人體試驗一事極盡掩飾之詞,如“沒有進行人體試驗,我和管理‘圓木’(即稱之為‘馬路大’的人體試驗對象)的特別班沒有接觸,凍傷治療研究委托給了下屬軍醫中尉,他向我報告過,但我沒有聽,他究竟作了什么我不知曉”[21],“手腳凍傷后用溫水解凍只是動物實驗,并非人體試驗……731部隊從事細菌戰研究,我并未參與,并非說我沒有責任,但戰爭中類似行為難免”[20]177。無論吉村本人所述是否屬實,就其本人所處關鍵位置分析,他絕無可能置身事外。
第四,總體戰醫學動員機制下的彈性“補償”。軍醫湯淺謙曾記述,早在醫學專業讀書時就曾聽醫學教授們談起中國大陸有人體試驗活動,顯然人體試驗當時已是公開秘密[22]。占領地的活體解剖等人體試驗,對于醫生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機遇,也正因如此,石井四郎才得以用“講座制”、“委托制”等彈性招募方式,以“人體試驗”的研究條件為誘惑,吸引醫學研究者從事細菌武器、細菌戰研究。醫學研究者在該系統中以“科學研究”和“軍事研究”的名義獲得龐大研究經費和不菲收入,同時也利用秘密使命的便利,大量進行著在日本國內不敢嘗試的人體試驗研究。戰后東京大學、京都大學多次有含有疑似人體試驗數據的學術論文流出就是這種環境下的副產品。
如前所述,戰時日軍醫學研究及醫療服務機構進行的人體試驗是一種違反人類道德的犯罪行為。而通過整體的戰時醫療體系進行有組織的、系統的人體活體試驗更是一種國家層面的戰爭醫療暴行。
日軍在戰爭存續期間,尤其是戰爭臨近尾聲階段,進行有組織的、大規模銷毀相關證據,充分說明他們深知罪孽深重,“冬季資料”作為日軍戰時醫療體系進行的有組織戰爭醫療犯罪一手直證材料中僅存的極少幾顆遺珠之一,為我們揭露、審判日本軍國主義、法西斯分子的相關罪行提供了寶貴的明證。
大多數參與者對于人體試驗的事實,或是沉默或是辯白,都試圖將此事歸咎為集體行為,企圖以“集體無責任”為由為己開脫。作為醫學家的個體,是否應對此負責呢?從具體實施的當事人而言,戰時體制客觀要求動員全部人力、物力,普通醫生和醫學生也被裹挾、動員成為戰爭機器的組成部分,從這一角度而言,被裹挾者無疑是受害者。但在人體試驗活動中,醫生憑借掌握的專業技術成為了加害者。正如莇昭三引述原731部隊成員秋元壽惠夫的話:“如果當時不參與人體解剖或許會被教授逐出師門,甚至提交軍法會,所以違心地做了……但即使這樣,當時也不應該。”[23]雖然國家征召、長官命令等強制性舉措起了重要作用,醫生本人主觀意愿亦難以回避。醫學研究者利用石井四郎等提供的,跨軍隊、醫學界的超級網絡系統、彈性參與方式、“人體試驗”的研究條件,以參與秘密科學實驗的名義獲得研究數據,進而獲得報酬、名譽和聲望。無論是人類基本良知還是最低倫理標準,醫生都存在“道德選擇的可能”,客觀或是主觀醫學研究者的戰爭醫療罪行都難以回避。
現階段所知人體試驗僅是冰山一角,更多的人體試驗犯罪事實被社會壓力所掩蓋,很多當事人難以坦白并因此承受巨大心理負擔。某軍醫胞弟記述:“醫生哥哥在兒子被廣島核彈炸死之后精神萎靡、悲痛異常,后在兒子亡故9個月之后自殺,5年前我們無意中得知哥哥在緬甸戰場從事過活體解剖,我們認為這兩件事交織在一起導致了哥哥的自殺。”[24]人體試驗史實探究依然被看成是日本醫學界的禁忌,正視歷史是解決歷史問題的前提,在醫學倫理越來越成為未來醫療中關鍵問題的當下,如何認識這段史實是人們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