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軼倫

宋老師比我媽還要大幾歲。我媽結了婚,生了我,我已經上學了,而宋老師還沒結婚。女人如果年輕,人們會談論她的感情。但女人上了年紀,人們反而不再談論她的生活,只是交換眼色,如暗示一個秘密。
也似真有秘密一般,宋老師離群索居。20世紀90年代初,個人分房全仰仗單位。在等候分房的名單上,長長的一列教職工名字,每個家庭都有緊迫的困難。單身的宋老師,被排得遙遙無期。校方照顧她,教學樓上的閣樓空置,允許她先去住。
人人放學都要離校,唯宋老師不用。她在校園里安家,多么稀奇。
學校給每個教室都裝了閉路電視。別的老師上課都不太用,但宋老師上課,每隔幾周就會用它給我們放英語動畫片。12月過圣誕節了,她向學校食堂申請停了一日學生的例行午餐,換成油炸大排和一桶卷心菜番茄湯(羅宋湯)。她給我們講西餐禮儀:叉子在左,刀具在右,挺直身體,背部離開椅背,雙肘不能支在桌面上,喝湯時不能發出聲音,勺子要向外側舀。我們并沒有刀叉,但一樣努力遵守禮儀,一個個坐得筆直,用不銹鋼飯勺在搪瓷飯碗里認真地一勺一勺向外側舀湯。
英語課上講到了過生日。教材的插圖里,英國父母手持氣球,主角男孩頭戴尖頭小帽,他的姐姐和朋友捧著插有蠟燭的蛋糕為他慶賀。原來英國人是這樣過生日的。但生日蛋糕在當年的上海是奢侈品,同學們看著插圖,面露羨慕之色。
到了下一節課,宋老師提著一只大紙盒走進教室,一打開,教室里轟然一聲:“哇!”原來是個巨大的奶油裱花蛋糕。宋老師笑一笑,重復幾句教材里的單詞和段落,取出自帶的刀叉,小心地把蛋糕分成幾十份,班上的同學每人都得了一小塊。大家領了蛋糕回各自的座位上吃,單詞和課文段落像奶油一樣,落進肚里化了。
冬去春來,美麗的班主任紅著臉向家長們告假,她剛剛大學畢業,現在要去結婚了。另一位任課老師也在給同事發喜糖,他的兒子結婚了。所有人到了年紀都要成家。整個學校里的成年人都是如此,我的親屬也是如此。除了宋老師。
有一天畫完黑板報,我們幾個學生在學校里逗留得晚了。洗完手走出廁所,隱隱聽到閣樓里有音樂聲。大家循聲走啊走,走到通往閣樓的樓梯前。你推我,我推你,上了閣樓,扒著門縫看一看,那里面藏著什么?有沙發嗎?有鍋碗瓢盆嗎?和我們家里的一樣嗎?宋老師會不會睡在課桌椅上,拿黑板當墻?直到背后傳來一聲咳嗽,大家回頭一看,宋老師拿著一本托福教材站在我們身后。
她開了門,放我們進去。大家一擁而入,很快塞滿整個房間。這房間不過四五平方米的樣子。窗下放著一張單人床,床邊是一把椅子,椅子上置著一臺收音機,椅子下面有兩只熱水瓶和一罐三合一的雀巢咖啡。所有陳設,一覽無余。宋老師拉開床角的毯子,鋪在床沿,示意我們坐在上面。窗戶朝東,光線很暗,她開了燈,黃燦燦一只燈泡大放光芒,將陋室鍍金。一時間,音樂聲中斷。宋老師打開錄音機,拿出磁帶翻面。
她一邊拿出磁帶,一邊問:“來干嗎呢?”我們相顧而笑。老師也笑,說:“覺得老師這里好玩?”我們說:“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宋老師愣了一下,問:“我有什么不一樣呢?”一個同學說:“我們放學回家,你家卻在這里。”宋老師說:“是啊,你們回家,我家卻在這里。”
她按下播放鍵。磁帶轉動,音樂聲起,一個女聲響起:“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有的。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讓你難以離開我,就像現在我難以離開你一樣。”我問宋老師這是什么。宋老師說:“這是電影里的臺詞,是我自己錄的,這部電影叫《簡·愛》。剛剛的音樂,是電影的主題曲,簡·愛是一個外國女教師的名字,她像我一樣,沒有家庭,也不好看。”
“宋老師,你好看。”同學們說。宋老師說:“謝謝你們。”她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不要緊,我如果能去外國就好了。等我到了外國,一切都會好的……”只聽得磁帶播放的故事似乎又進入下一段。一個男聲在急切地呼喊:“簡,簡,簡……”宋老師不出聲地聽著,我們也聽著。直到一個同學想起來什么似的說:“我爸爸還在門房等著接我呢。”我們起身告辭。宋老師站在門口向我們揮手。
后來聽說宋老師那幾年一直在申請出國,但沒成功,后來,她申請調離了學校。直到我最后一次聽到她的消息,她還是單身。
在宋老師離校后,有一次新來的英語老師讓我幫忙去辦公室整理舊書。在書櫥里,我翻到一本中英文對照的《簡·愛》,花了一個下午,囫圇吞棗地看完中文部分。后來,到了大學讀英美文學時,我讀到1852年,36歲的夏洛蒂寫給友人埃倫的信:
那不時從我心中擠出一聲呻吟的不幸,是我的處境——并非因為我是一個單身婦女,而且很可能始終是個單身婦女,而是因為我是一個孤獨的婦女……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絕對必須忍受,而且要默默地忍受,說得越少越好。
記得在中學時,我第一次翻閱那本《簡·愛》,內頁蓋有學校英文教研組的藏書章,是學校的書。但我翻到封底,看到一個小小的簽名,是花體英文,“宋”的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