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0 年12 月29 日,由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主辦的“2020 中國企業改革發展峰會暨成果發布會”在京隆重召開。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進行《不確定環境里的企業競爭》主題發言。
以下為演講內容節選:
過去這一年恍如隔世,我們很難相信再回到新冠疫情之前的情形,很難再回到中美貿易戰之前的日常生活,看未來也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病毒到底會怎么樣?免疫針到底有多大效果?美國的新總統是不是會比特朗普對全局、全球化走向有更大的影響?嚴格說這些問題都不知道。有一個詞原來非常生僻,是科學上很少人討論的問題,叫作不確定性或者不確定性原理,現在卻變成了“天下無人不識君”,都在談論不確定性。
我想在企業的角度談不確定性具有特別的含義,因為企業要組織人、財、物,要面向未來,要組織籌劃,如果未來不確定,這個企業怎么打仗?怎么組織人、財、物應對市場競爭?所以,需要把不確定性概念稍微做一些討論。我理解經濟學含義上的不確定性,是站在現在看未來,哪些事件會發生,哪些事件不會發生,事件大概分三類:

一類事件指一定會發生的確定性事件。比如說現在冬季,春季一定會來,現在一九快要過了,到七九我們這個緯度結冰的河會開裂,八九燕子會回來,年年如此,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這是確定性事件。二類事件指可以根據過去發生的概率推斷事情將來會不會發生,不一定會發生但在這個概率上可能發生。比如說像我這個年齡,要去買健康保險就要估價身體的基礎情況,給出一個精準的估值,多大可能會腦梗,多大可能會心梗,不同的基礎條件買保險價錢是不同的,概率上會發生的事件可以通過保險機制來應對。三類事件指不確定事件,即通過過去的事情沒辦法推斷,不能確定未來這個事情會不會發生。比如說新技術,什么時候科學原理會變成技術?什么時候技術會變成產品,什么時候產品會受到市場的追捧變成經濟的流量,沒有辦法推斷,不能說用多少時間發明了飛機就用多少時間發明飛船,也不知道多少時間發明了電話電報我們就有多少時間可以發明互聯網,這類事件叫作不確定性事件。
現在不確定講得非常普遍,但有一個問題沒有好好討論,人類對付得了不確定嗎?按照經驗、老法子,確定性事件很容易對付,傳統農業社會尊敬老人就是這個道理,以老為尊,老人身上經驗最豐富,知道什么事情會發生,聽老人言不會吃虧的。概率性事件需要應用保險機制,一類是保險公司業務,經過對各種各樣事件發生概率的推算付一個錢,發生后賠償;第二類是商業銀行,資產抵押的做法就是為預防錢萬一概率上還不了可以將資產拍賣掉。現在要討論怎么對付通過經驗沒有辦法推斷的不確定性事件,其實關于對付不確定事件,人類的經驗已經積累了很長時間,我理解對付市場不確定性最主要的一個工具,一個機制就是企業組織。
大家看一個企業有哪些要件,第一個要件是要有資本金,而為什么要有資本金?搞企業要有錢好理解,否則怎么買設備,請人,買原料,但這個錢為什么一定要是本金?為什么不能借錢來?我們改革曾經走過“撥改貸”,財政的撥款利用效率不高,統統改成貸款,但改了一段時間以后發現不行,一個企業資產全部由貸款完成它沒有辦法搞。“撥改貸”一段之后“債轉股”,任何企業,國企民企,世界上任何叫企業、叫公司一定要有自有資本,自有資本就是用來對付不確定性,這個錢放進去不能抽回來,放進去的錢不一定有回報,有回報就分回報,沒有回報就是“零”,賠了就賠了,這叫做資本金,人類發明資本金就為了對付市場不確定性。
還有一點很重要,不確定性不意味著一定是壞事情,它是中性的,只能說過去沒有辦法推斷未來,但未來有可能意外的好,我們看現在新技術帶來的企業增長,傳統時代難以相信會有這么好的未來。所以這個不確定性是兩面的,資本金也是兩面的,好就增值,估值到你不能相信,讓當初的投資人覺得喜笑顏開,壞則血本無歸,借錢的時候看你有多大資本金,根據風險估計后才可以借錢,所以其實面對風險世界和不確定世界人類是找到辦法來對付的。

有了資本金企業就能對付不確定性了嗎?你找塊資本“金”放臺子上看它能增值嗎?它要跟人結合起來。跟什么人結合?首先要跟能做決策性判斷的人結合,要有企業家,企業家就是稀缺性的資源配置做出決策性判斷的人,有很多種可能,不一定哪個會發生,但今天就要決定投還是不投,放還是不放,可能放對也可能放錯。所以資本金加上企業家,加上其他的元素就構成了市場里頭對付不確定性的整個這套機制,中國走市場經濟的路就是要把這套機制在中國土地上讓它扎根,無論國企、民企,殊途同歸,要有清楚的財產權、很好的合約,這個合約要讓參與的各方有預期。下一步干什么?下一步要在中國人里面挑出最適合做決策性判斷的人。上哪兒找這個人?都是名校畢業,沒有辦法知道他們能不能成為企業家。只有一個辦法,放到實踐當中去“打”,放到實踐當中去“練”。所有企業家都是“打”出來的,就跟戰爭年代軍事的將領是打出來的一樣,打到最后剩下的才是優秀的將才,不管學歷多高、背景多好、資歷多優,放上去練就知道,交給一堆資源,一些人手里資本金能不斷變大,在競爭當中他的主動性也會越來越強。還有一些人因為各種主觀客觀的原因,資源鏈越變越小了,資源鏈等到資不抵債出局,非常無情的競爭游戲規則。
我們現在很喜歡討論國家之間的大事情。而我的看法是,國家競爭遠遠不如企業間的競爭,企業間的競爭比國家之間競爭要激烈好多倍。你就戰后看滅掉的國家有幾個?美國是強國,越南打下來了嗎?你說越南太遠,古巴很近吧。打下來了嗎?蘇聯當年第二個強國,阿富汗打下來了嗎?但把二戰以后所有公司加到一起看,滅掉了多少?吳曉波書里用了一個數,今天的中國每天誕生一萬家企業,在18個月內90%消失了,剩下的10%能熬過多少個第二個18個月、第三個18 個月,所以企業間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過去說國家大事不可以掉以輕心,今天來看當代的世界競爭、經濟競爭,是企業間的競爭,不可掉以輕心。無論這個世界千變萬變,競爭不變,人類哪怕只剩兩個人還會有競爭。你說能發生多大事可以讓人類變成只有兩個人?未來不管發生什么,是好是壞,可以樂觀可以悲觀,競爭不變。
因此,在企業工作的領導人、企業家最值得關注的就是企業間競爭的格局,企業競爭大概就是這么三類,全球看如此,國內看如此,一個地區看也是如此。總有一些頭部公司,頭部公司的特點是什么?多多少少有獨到性,多多少少與眾不同。底部公司特點成本低,草根。中部的腰部企業上不著天,下離開了地,成本已不如最低的,但沒有多少獨到性。中國企業大概落在哪一塊?我的看法,中國的企業大量落在中間這一塊,雖然有些企業已經沒頂了,但不要看經營數據,不要看銷售總額,你要看競爭狀態,全世界有獨到性,就是手里離開它不行,這種公司有,但這種公司在整個中國公司當中目前看還不多,或者說跟我們這么龐大的經濟體比還遠遠不夠。我們大部分企業在中間,沒有多少獨到性,但經過40 年的高速增長,成本已經不低了,你看越南的企業、印度的企業如雨后春筍般,追兵是很厲害的。兩三年前我去美國超市里隨便翻翻,越南、馬來西亞制造的衣服都有,而十年前全是中國制造,當然我們說產業轉移了,我們往上走了,但中間這個企業的競爭尤其激烈,因為你沒有獨到性,沒有獨到性在這個產業里面很少有話語權,所以我們要針對這個結構來討論中國經濟的競爭。
已經公布的2020 世界五百強榜單,數據是2019 的,好消息是中國加上香港世界五百強企業總數已經超過了美國,但要看利潤最強的世界五百強,我們就是幾個國有商業銀行,再加上阿里集團,加上互聯網的騰訊。所以這里面可以看到,總量是一回事,那是我們的市場、我們的國民、我們的人口就是占世界的五分之一,但真正的利潤特別是競爭當中有獨到性的利潤,中國公司賺的還是不夠的。同時中國五百強也已公布,中國五百強上榜企業總營業收入50.5 萬億,比去年增長11%,凈利潤達到4.2 萬億,比去年增長16%,這些數都表明這種頭部的公司是國民經濟非常重要的發動機。因為它比全國的經濟增長速度差不多高一倍以上,它是個引擎,帶著國民經濟在走,這都是中國改革發展多少年來重大的成果,但在全球競爭看,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競爭的路線要走,在這當中,怎么去提高競爭力。
我要說不管我們預測將來是好是壞,對大家都是一樣的,這就是競爭的事情,對此我們很關心,將來好對大家都好,將來不好對全世界都不好。問題是你會怎么樣,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民間智慧有時候還非常有可取之處,一個“大狗熊”追一群人,民間智慧怎么講這個事情,重要的不是你比熊跑得快,重要的是你比別人跑得快,這就是競爭的思想,我們一定要在競爭的思維當中來做決策,來做判斷,來看我們該往哪里走,該往哪里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