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通既有研究成果的“集大成之作”
從1980年代中期至今,30多年來,朱向前對軍旅文學執著守望,持續發聲,有力建構,在中國當代軍旅文學的每一個歷史階段都留下了真知灼見,不僅讓理論批評界矚目,而且深刻地影響了軍旅文學創作實踐。從20世紀80年代,他提出的“兩代作家在三條戰線作戰”“艱難行進中的農家軍歌”“軍旅文學面對藝術變革的挑戰”,一直到21世紀初年的“軍旅長篇小說的第四次浪潮”“警惕文學影視化的雙刃劍效應”“中國傳統審美經驗與軍隊現代化進程如何接軌”“和平年代的英雄主義如何表達”“新軍事變革實踐的圖景如何描繪”“最新軍人形象如何塑造”等等,都及時準確地指出了軍旅文學必須面對的時代課題,相關的概括和命名甚至引領并推動了文學思潮的嬗變。
朱向前始終置身于軍旅文學批評的最前沿,他不但感同身受著新時期以降壯闊復雜的軍旅生活,還以他的敏銳與犀利、睿智與才氣、厚重與博大,發現與洞見軍旅文學所蘊含的思想意義及其在文壇的獨特價值,并在第一時間里進行他獨特的批評與闡釋,對軍旅文學發展及其走向產生了獨特且分量極重的影響。
除了大量富有個性的批評文章,朱向前還傾力于軍旅文學史的研究。進入21世紀,他先后主編出版了《中國軍旅文學五十年》《新世紀軍旅文學十年概觀》這兩部極有分量的文學史著作,填補了中國當代軍旅文學史研究的空白。2007年和2017年,由朱向前主編的這兩部軍旅文學史著作分別在京召開過研討會,獲得業內的普遍認可,被評價為“用力勤、鉆研深、覆蓋廣、內容新、標準高”的軍旅文學研究著作。
2019年9月,朱向前主編的《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由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這部向新中國成立70周年的獻禮之作,覆蓋了新中國成立70年來軍旅文學發展的全程和全貌,有90萬字的巨大體量;不僅囊括了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理論批評等傳統文體,亦將戲劇、電影、電視劇等藝術門類納入視野,從內容形式、影響傳播、敘事倫理、思想精神、美學風格等層面統而觀之、整體研究;此外,朱向前和他帶領的學術團隊還不畏繁巨,最大限度地搜集、整理軍旅文學的相關史料,在附錄中添加了參考書目、260余位作家的小傳和一個7萬余字的軍旅文學編年年表。這極大地增強了這部文學史著作的權威性和實用性。如此翔實的史料爬梳和整理,殊為難得,頗具價值。
《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在此前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又有了大幅度的深化和拓展,體現出主編朱向前在“史”與“論”這兩個層面上的扎實功力。70年來,軍旅文學研究無論是在文學史的書寫還是在文學理論的建構方面都十分薄弱。而《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可以說為當代軍旅文學史研究構建了一個完整且成熟的“裝置”,形成了一套兼具時代要求和軍旅文學本質屬性的、獨特而有效的理論語碼。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既是朱向前理論批評的集大成之作,亦是對軍旅文學史研究既有成果的打通和超越。
《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是深入文學內部肌理的,其中既有對思潮現象的概括和描述,亦有對具體作家作品的判斷和評價。“比如在新時期以來的長篇小說方面,既深入討論了朱蘇進、朱秀海、徐貴祥、周大新、柳建偉等典型軍旅作家的創作成就,也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鄧一光、都梁、麥家、劉醒龍、肖亦農等非典型軍旅作家的軍旅長篇小說創作;在散文方面,不僅研究了周濤、王宗仁、朱增泉等比較典型的軍旅作家的創作,還前所未有地充分關注到了影響廣泛的‘現象級的將軍、學者的‘跨文體寫作和余戈的‘微觀戰史寫作,甚至還首次對一些將軍詩人領銜的舊體詩詞創作現象予以梳理、評說。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對王凱、西元、裴指海、王甜、朱旻鳶、董夏青青、傅逸塵等新生代作家、評論家給予了充分關注與推重”[1]。朱向前對中國軍旅文學70年發展歷史的研究,是建構在對傳統文化的自覺自信,對時代精神的深刻體察以及對文學審美的獨特理解之上的。在注重解讀評析具體的作家作品和文學現象的同時,朱向前亦非常注重從時代精神、文化背景、文學生態等宏觀層面,描摹出軍旅文學的發展脈絡和整體風貌。
《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這樣一部重量級的文學史專著,向所有關心軍隊、關心軍旅文學的讀者證明,軍旅文學曾經有如此光榮與輝煌的歷史,而這段歷史還將伴隨著人民軍隊強軍興軍的偉大征程繼續延伸下去。可以說,《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給新時代的軍旅文學打了一劑強心針,給軍旅文學研究與批評打了一劑強心針。軍旅文學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鎮,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不正是依憑一代一代的著名軍旅作家、批評家的接續奮斗和文學實績爭取而來的么?
二、“挽狂瀾于既倒”的反撥與擔當
由此,我產生了這樣一種感慨:如果缺少了朱向前敏銳的文學目光和那些銳利的理論批評文字,軍旅文學會是一種什么樣子?它的輝煌是否要大打折扣?聯系21世紀初年軍旅文學批評的現狀,這種感慨便更加深切。軍旅文學批評自從20世紀80年代經歷了短暫的輝煌之后,進入90年代以來便風光不再,其在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界的地位已陷窘困。批評家隊伍的青黃不接,理論批評陣地的迅速萎縮,使得本就式微的軍旅文學批評和研究在進入21世紀之后,嚴重缺席與失語。重要作家的重要作品無人研究,新人新作得不到推介,缺陷和問題得不到及時的批評。
無獨有偶,進入21世紀,在幾部出自國內知名高校、由權威學者編著的當代文學史教材中,“軍旅文學”作為一個專題或曰特定的概念范疇已經不復存在;在當代文學的各個思潮以及各個時代里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中,也幾乎看不到軍旅作家作品了。軍旅文學遭遇了嚴重的危機已是不爭之事實。“當前軍旅文學發展面臨形勢之嚴峻不言自明。從外部大環境看,當下政治文化環境異常復雜,主流核心價值表達還不夠有力。新世紀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繁榮發展,大眾文化、消費文化強勢崛起,迅速占領大片文化空間。另外,伴隨著中國經濟迅猛發展,導致社會形態劇烈變遷,人們的精神世界也受到巨大沖擊。在這個錯綜復雜的政治文化語境中,軍旅文學的創作和批評還沒有在文化戰略層面做出富有成效的應對,拿出具有廣泛社會影響的作品,有力地將自身的核心價值表達出來。而反觀歐美、日韓影視產品,不僅大量進入中國,而且攜帶西方價值觀念,在文化輸出方面形成強勢。本應是雙方對話變成了一方獨語,本應是代表我們獨特價值的文化輸出卻變成了文化媾和。這種形勢,不能不讓我們深感憂慮。從軍旅文學創作方面看,我們從事原創性創作的隊伍在萎縮,富于突破性的作品在減少。在中短篇小說領域,主要是一批誕生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年輕人在堅持創作,并且相當程度地存在創作格局過小、歷史縱深不夠、思想力量單薄、創作風格單一的問題。在長篇小說領域,相當部分誕生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成熟作家的創作熱情有所減退,創作方法的創新突破不夠,對時代的把握深度不夠,有明顯的僵化、退化傾向,甚至大批轉行從事影視劇本創作。……從軍旅文學理論批評方面看,我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理論建設的困惑和學院化傾向。當我們花費九牛二虎之力學習各種文藝理論,卻愈發有種水土不服的感覺。那種讓我們感動的英雄主義,讓我們魂牽夢系的雄健美學竟然離我們漸行漸遠,更無力建立一種屬于我們自己的理論。另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的主流視野之下,軍旅文學批評研究該何去何從?是將自身毫無保留地融入進去,還是保持自身的獨立性?”[2]對于軍旅文學的時代困境和現實處境,朱向前有著充分而深刻的認識,顯露出一個批評家應有的清醒與智識。
事實上,在1980年代中期肇始的“重新文學史”思潮的推動下,30多年來,我們對文學與歷史、文學與時代關系的認知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對文學史的“重寫”從對“文革”的批判與反思,向前逐漸延伸到對更為久遠的革命歷史、集體主義、民族國家觀念的重審,并向后延伸至對改革開放以來政治、經濟、階層、個人等社會學問題和話語方式的重構。在這一過程中,“‘重寫文學史也逐漸獲得理論自覺,以‘文學性‘個人性‘日常生活等啟蒙主義的基本概念作為支撐,在啟蒙文學與革命文學、文學與政治等一系列二元對立中找到了自己的主體性。人們依據啟蒙主義為基礎的‘政治正確性,通過重新確立‘文學的本質或總體性、重新分期或分類、重新設定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等方式來接近和表述更‘真實的‘文學史。通過這種‘重寫實踐,左翼文學史建構的文學秩序被顛倒過來。不少過去被主流左翼文學史視而不見的文學現象得以浮現,許多被忽略或埋沒的作品、作家得到新的關注和評價。而左翼作家則開始‘走下神壇,被批評、反思與重新評價。在某種意義上,‘重寫文學史形象地再現了80年代以后以‘文革乃至整個革命歷史為‘他者的主流意識形態的文化—政治策略—‘把被顛倒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3]。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當代軍旅文學從主流到邊緣的地位變化,與社會整體文化思潮和歷史觀念的劇烈變動緊密相關。軍旅文學之所以會被高校學者主導的文學史放逐甚或取消,恰恰是因為其自身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軍旅文學作為一個中國特色濃郁且獨立自足的題材領域,其單一的意識形態規定性和顯明的政治導向性,都決定了軍旅文學注定得不到西方文學理論背景深厚的學院派批評家和文學史研究者的認同與青睞。
事實上,文學史的書寫一方面勾連著對歷史進程的回溯與建構,另一方面又牽涉到對文學自身價值的理解和判斷,因此,文學史著作要對作家、作品有一個公正客觀的歷史評價和定位。套用柄谷行人的話,可以說:所謂“文學”乃是一種認識性的裝置,這個裝置一旦成型出現,其起源便被掩蓋起來了。[4]我們的文學趣味與我們所受的文學教育息息相關,都是不折不扣的現代性“知識”。既然是知識,就要被一代又一代人傳授和習得。“文學”,正如羅蘭·巴爾特所說,“是被教出來的東西”[5]。文學史最重要的意義在于作家作品的經典化,它要傳世,要影響到各個層級的文學教育,要影響到后學者和普通讀者的文學思想、觀念、審美和趣味。也因此,朱向前主編的《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的出版,對于虛弱異常且處于焦慮之中的軍旅文學理論批評而言便頗有了幾分力挽狂瀾的悲壯;它不僅及時有效地填補了這一領域的空白,亦是對某種不無偏頗的學術思潮和文學觀念的有力反撥,更為中國當代軍旅文學史研究樹立起了一座里程碑。這是朱向前的光榮,更是中國當代軍旅文學的幸事。
三、強烈的問題意識與“反學院化”的批評風格
對于文學史寫作來說,研究對象的選擇,并不取決于研究者的趣味,而是取決于研究者的問題意識。朱向前不僅持續跟蹤當代文學的發展進程,還將關注的目光延伸至國家民族的歷史和現實境遇。他的文學史研究從一開始就懷揣著強烈的憂患和問題意識。“從19世紀初葉開始,中國從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逐漸成為今天的中等收入國家,走出了一條不同于西方發達國家的發展道路。百年以來,因為屈辱沉重的歷史記憶,中國夢與強軍夢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共同心愿和最高目標,從未懷疑、從未動搖。只有當我們準確把握了中國的歷史現實境遇,具有時代特色的中國軍旅文學美學的探索重建才能扎穩根基。今天,中國軍隊承平日久,雖然新軍事變革持續深入,但國際形勢逼人,時不我待。歷史與現實反復證明,沒有強國強軍作為保障,你就無法避免戰爭威脅。……新世紀以來,中國的現實境遇發生深刻變化,開啟了一個新的歷史形態。雖然這個時代還僅僅初顯崢嶸,卻真正是一個偉大的歷史時代,足以承載我們重鑄軍旅文學美學風范的理想追求。”[6]正是基于對中國歷史和現實境遇的深刻理解,朱向前對于具有時代特色的軍旅文學的美學風格的堅守和持續建構就更顯珍貴。
軍旅文學的經典化和傳承困境讓朱向前憂心,更讓他念茲在茲的則是要通過軍旅文學史的研究和批評實踐,來重鑄凝聚中國精神的軍旅文學美學風范。在他看來,“隨歷史進步而呼之欲出的中國軍旅文學美學風范首先應該是中國的,其次應該是時代的,最終才可能成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強音和文化先聲。說它是中國的,意味著它應根植于中國文化傳統,代表了民族強健文脈,并始終堅持其不可改變的核心價值取向。說它是時代的,意味著它必須腳踏中國大地,體會時代脈動,介入中國特色新軍事變革的歷史進程,表現當代中國軍人的精神魂魄,進而形成自身鮮明特色。說它是精神強音和文化先聲,意味著它理應成為引領時代風氣的先鋒,走出靡頓低矮的文化困局,產生廣泛深刻的社會影響力,以自身的巨大魅力打動人、感染人、鼓舞人,最終在中國文學史和 精神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7]。正是得益于對時代精神的整體把握和對社會現實的深切體察,朱向前的文學批評兼具了高蹈和厚重的理想主義氣質,在同時代的批評家中面目出挑、獨樹一幟。
正因如此,“雷達先生生前曾不止一次口頭或書面稱道朱向前,說他善于從大的歷史走向著眼,敏于發現某種趨勢并及時給出歸納、命名與提示,我對此也深有同感。所以,朱向前的名字總是與當代軍旅文學的發展進程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很長一段時間,要想了解軍旅文學的發展軌跡、最新態勢,要了解重要的作家、作品和重大創作思潮,朱向前的文章是不可不看的。他特別敏感于新的思潮與現象的變化,富于宏觀性的概括力,善于全局在胸地把握軍旅文學整體性的潮汐變動,用屬于他自己特有的新鮮的、準確的、具象化的語匯,來描述創作的流向。這也是他區別于大多數同行的重要原因”[8]。
《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可以說鮮明地打上了朱向前個人風格的烙印,他本人的批評特點在這部書中得到了非常具體和生動的體現。那就是他敢于命名、擅于命名;敢于判斷、擅于判斷;敢于預言,擅于預言;敢于超越,擅于超越。他的幾乎每一次預言,我們回過頭來看,都得到了事實的驗證。這種個性化的批評風格、敏銳的藝術直覺,在這樣一部文學史著作中還能保留清晰的印記,可以說是非常困難,也非常難得,在同類著作中是僅見的。對于朱向前主編軍旅文學史的特點,他的恩師徐懷中先生有如下三點概括:一、深入骨髓的軍旅生命體驗;二、真槍實彈的創作實踐經驗;三、強烈敏銳的歷史主義意識。[9]
在徐懷中看來,朱向前14歲初中畢業下放農村當農民,16歲從軍,是從睡地鋪的新兵連生活開啟他的軍旅人生的。因此,他對這身軍裝特別珍惜,對基層部隊生活從連、排、班直至每一個單兵從訓練、操課到飲食起居特別熟悉,對周遭的戰友兄弟的身世經歷、愿景夢想、喜怒哀樂特別理解。也因此,他和那些來自學院派的批評家們拉開了距離……正是由于他發自內心對這支人民軍隊的熱愛,對軍旅文學和理論批評的熱愛,才有可能取得如此突出的成就;由于朱向前是從文學創作轉過來搞批評的,他深知創作的甘苦,他的短篇小說創作達到了相當的水平。他的批評不僅是參照理論書籍,還可仰仗自己切身的創作經驗和藝術直覺,往往更接近文學的審美本質。由于有這方面實踐經驗打底,他的判斷眼光堪稱一流,洋洋灑灑甚至以數萬字的長篇評論,向中國文壇隆重推出莫言、周濤、朱蘇進三劍客。此后如朱秀海、徐貴祥、柳建偉、陳懷國、李鳴生等人,基本上都是由他最早撰文大聲疾呼,迅速引起了全國性的關注。能否及時準確地發現好作家好作品并予以推介,是衡量一個批評家的基本標準。而作文學史研究,則是將這些好作家作品經典化的重要過程。首先就是要選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經典作家與作品,如果你選不準或者遺漏了這個時代哪怕是一兩個重要作家或者三兩部重要作品,你說你的觀念如何正確、方法如何先進,也都是沒有用的。朱向前的理論譜系可能不是多么完整完善,但是他的歷史眼光值得信任,這一點做到位了,這本《70年》也就基本立在那里了。[10]誠哉斯言!朱向前的文學生涯是從寫詩、寫散文、寫小說起步的。直接真切的創作實踐,沉入生命的寫作倫理,使得朱向前的文學史研究和理論批評文字,形成了迥異于學院派批評的獨特風格。
在我看來,批評家與作家最本質的差異不在于思維方式。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在批評家與作家的寫作中都是存在著的,表現方式的不同才是決定他們最終成為批評家與作家的本質因素。如果按此邏輯進行各自的寫作,我覺得他們就都有可能更本質地接近文學。問題是我們當下的批評家們似乎更看重理論本身在文學場域中的價值與意義。學術性、學理性成為評價文學批評的標準,導致20世紀90年代以后,文學批評在凌空虛蹈中孤芳自賞而不能自拔,理論的狂歡離鮮活的文學現場漸行漸遠。我不知道這一價值取向是否與20世紀理論批評非凡成就的誘惑有關,抑或是受現行的文學批評機制的規訓也未可知。顯而易見的是,這一文學批評傾向的最直接的惡果是文學批評沒有有效地參與中國當下文學創作的具體進程,更遑論引領當下文學創作的走向。從這種意義上講,與20世紀80年代文學批評比較,90年代以后的文學批評軟弱無力不說,而且已經失去了有效性,說是一種空轉甚或倒退也并非聳人聽聞。朱向前雖然身在學院(他從解放軍藝術學院首屆文學系畢業后即留校任教,直至在副院長位置上退休),但他的批評實踐卻與學院派批評的風潮背道而馳。對于學院派批評存在的問題,他也直言不諱地指出:“在中國院校規模迅速擴張的大背景下,有些問題就顯得尤為突出。一是為做論文而做論文,二是現實感弱化,三是藝術鑒別力粗糙,四是理論吸納不加鑒別。我們應該防止軍旅文學批評研究的過度學院化傾向。”[11]他也不只一次地告誡自己的學生(包括《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的其他撰寫成員),要盡量把握軍人與學者的平衡,要強化自身的文學感受力和判斷力,要加大強化作家作品的解讀,努力沉入軍旅生命的體驗。
朱向前的批評文章,講究章法和韻律,語言與敘述溫婉而雅致,有一種一邊呷茶一邊徐徐道來的韻味,單用直覺式、散文化這樣的描述顯然不足以彰顯其魅力。過去我們通常會將語言與敘述劃入風格的范疇,其實語言與敘述本身就是文學性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層面,現在已經日益被更多的作家所認知。但是研究語言與敘述的批評家們卻鮮有對批評的語言做出“文學性”或曰“藝術性”的探索者,朱向前當是一個佼佼者。我們當然不應將對批評語言與敘述的探索僅僅視為批評家的風格,它的內在意味其實正是批評家文學或藝術感受力的一種顯現。朱向前充滿詩性、重視感受的批評文字往往能夠深刻地把握與揭示作家及其作品的價值與意義。而且他沒有如當下的批評家們那樣習慣性地甚至依賴性地引述西方的理論批評觀念,而是完全沉浸在中國化的批評方式和語境之中。如此獨立、純粹的批評立場和風格,在當下活躍而成熟的批評家中也是不多見的。
四、“黃金批評”:想象朱向前的批評面相
要想真切而深入地理解朱向前獨特的批評實踐和批評風格,就必須要回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的歷史現場。唯有重返“黃金時代”的軍旅文學現場,我們才能較為清晰地勾勒和想象出朱向前文學批評的整體面相。
談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朱向前以及其他同時代的軍旅作家、批評家都會對那個軍旅文學的輝煌時期充滿敬意和深情。那種蒸蒸日上、朝氣蓬勃、名家輩出、佳作涌流的文學現場,讓年輕的朱向前充滿了對時代的浪漫想象和理想主義的文學激情。的確,那個時代的軍旅文學不僅引領著社會風尚,亦引領著新時期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潮流,那是一個屬于軍旅文學的“黃金時代”,也寄寓了后來者對那個時代的歷史想象。“黃金時代”的軍旅文學,老樹著花新枝吐芽,大作頻出思潮迭涌,不僅不間斷地震撼文壇,其影響還波及更廣闊的社會空間,對新時期的思想解放運動,以及后來的改革開放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選擇報考1984年開始招生的首屆“軍藝文學系”,無疑是朱向前人生中最重要的節點。而入學軍藝后,他放棄創作改做批評或許會有一點兒“被”批評的味道。彼時彼地,朱向前批評才華的顯露是頗有意味的一種存在,且或多或少地染上了一點宿命的味道。
讀朱向前的文學批評文字,或者聽他的文學講座(包括近年來他傾注心力的“毛澤東研究”的相關成果),那種由流暢與激情造成的感染力幾乎是無時無處不在的。我一直想探究朱向前文學批評的激情與感染力的源頭與成因,最早的認識似乎是局限于個性與軍旅文學自身所蘊含的諸如崇高、英雄、主流意識形態等使然;當然會有這些成分在里面,但后來我覺得更重要的恐怕與那個新中國成立以來文學的真正的“黃金時代”的塑形有關,因為在朱向前以及同時代的諸多理論批評家和作家的心靈深處都明顯地印有那個時代的痕跡。那個時代所塑造的思想道德與文學倫理已經融入批評家的血液中,進而成為他們批評的自覺,此后30余年的各種社會文化思潮與文學批評觀念似乎都無力改變這種自覺。
近年來,許多那個年代成長起來的文學批評家與作家,甚至整個知識界,都在懷念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留給他們的不僅僅是記憶,還有一份在當下而言已經遙不可及的、具有濃郁道德與倫理意味的思想激情。這種思想激情當然不能取代批評自身,但這種思想激情卻決定了批評在當下商業化、欲望化、世俗化及娛樂化語境中的有效性,并不時激活著已被學院、媒體批評所異化了的批評自身,彌合著近年來文學批評與創作間日益擴大的縫隙與隔閡。這甚至讓生為“80后”的我艷羨不已。因為我已經意識到,當文學批評淪為圈子化或體系化的純技術與知識生產的時候,它對當下文學存在的意義還有多少就實在令人生疑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道德倫理意味便是理論批評的“生命體溫”。這種“生命體溫”對當下日漸遠離文學現場,更遑論思想鋒芒的文學批評之意義何等珍貴是不言而喻的。這正是朱向前的文學批評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及21世紀初年依然充滿活力與魅力的根本所在。
朱向前的文學批評對創作的“有效性”無疑得益于他在軍藝讀書及教書時,能夠與新時期以來最出色的軍旅作家面對面接觸這樣得天獨厚的特殊經歷。他之所以置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大量涌入的各種西方文論、方法與思潮于“不顧”,而堅持采用似乎略嫌老套的“作家論”的方法進行批評,顯然也與這種特殊經歷有關。以文本分析為主體的各種形式主義批評當然拓展了批評空間并進入文學本體的更深層次;但“任何創作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命題如果成立,那么,脫離了作家生存經驗與思想背景的純粹形式主義研究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對于學院派批評與創作實踐的隔膜,朱向前始終保持著警惕。在清晰地概括分析并詳細地描述了軍旅文學“兩代作家在三條戰線作戰”的蔚然景觀后,朱向前的批評目光迅速地轉向了青年軍旅作家的創作,在這一場域里,他的睿智與才氣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
在大量作品中,朱向前敏銳地發現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批評與闡釋視角,他從青年軍旅作家的出身入手,進而分析出軍人家庭和農民家庭出身,導致他們在政治地位、經濟條件、文化教養、生存環境等方面的基本差異,以及個人際遇與情感世界的不同,而這些勢必深刻久遠地作用于他們的創作。這似乎構不成理論問題,仍在認知的層面,但這一認知無疑對后來的批評產生了觀念與思想層面的影響。“農家軍歌”論的發現與闡揚就是這一成果的具體體現。20世紀90年代初,以陳懷國、閻連科為代表的作家,繼劉震云的《新兵連》后,發表了一批描寫農家子弟從土地走向軍營,再到離開軍營,最終又回歸土地的人生歷程的作品。他們帶著“農家情結”,站在農家子弟的立場,客觀而真實地描摹了農家子弟兵的生存原態與心靈世界,既有逃離土地的失敗與悲哀,也有逃離后的困惑與迷茫,并給予同情、憐憫、惋嘆或歌贊。農民與鄉土中國成為他們關注所在,而且表現出了前者對后者的反叛,更注意到了后者對前者的制約,并在這種雙向逆反關系所構成的張力場中展開他們的文學現實與想象。朱向前在敏銳地發現并提出這樣的話題后,沒有停留在對這一現象的簡單臧否上,而是從“主題學”的角度進行了更加深入的理論探討與闡釋,這種理論探討與闡釋已經遠遠超越了軍旅文學本身,具有了更廣泛的社會學意義與價值。
朱向前恰恰是在這一批青年軍旅作家的作品里讀解出了這種能產生更廣泛共鳴和更持久影響的“情感結構”,進而揭示出 “農民軍人”這一角色所包蘊的豐富歷史內涵和現實價值:當代軍營作為一座青春之門,一個人生舞臺,一個連接傳統與現代、鄉村與都市、農民與軍人的中介環節,它在不停地吸納與容涵青年農民的同時,又對他們攜帶而來的農民心理、農民意識和農民文化做出“中和”反應,并盡情地展演兩種文明在其間相沖突、碰撞、妥協、轉化的復雜過程。于是,通過這樣的角色,既可以從鄉土中國和農民的視點來觀照當代軍人的生存,又可以從軍營和軍人的視點來返觀中國鄉土的深層結構和當代農民的最新動向。這一現象與理論的雙重闡釋在新時期以來的30多年的文學理論批評中顯然是獨到與深刻的,其價值與意義似乎還沒有得到文學理論批評界應有的重視,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相當大的遺憾。
與軍旅文學的“黃金時代”相伴隨,朱向前的文學批評愈發厚重、堅實,呈現出金屬般的質地和光澤,以“黃金批評”名之,當是恰如其分。朱向前的“黃金批評”當然是表現在多個層面的,比如他對已經成為大作家的莫言的批評,我以為是真正意義上的批評,充分地表現出了他的批評家的氣質與勇氣、坦率與真誠,即便是放在新時期以來的當代文學批評中也堪稱典范。作為莫言軍藝的同學和最早的熱烈鼓吹者,朱向前對1980年代末期以后莫言的諸多小說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超高速寫作導致莫言的小說整體水準明顯下降,在無米或少米之炊中損耗著才華;極端化的風格在成就了他的小說的同時,也顛覆了他的小說藝術。還有,莫言小說混亂的根源不僅僅在于技術的層面,而更在于深層次的思想感情的矛盾,這無疑與1980年代中期中國文壇的激進思潮和浮躁氛圍緊密相關;而農民立場使他表現出情感上的三重偏執—親傳統而遠現代、親鄉土而遠都市、親感性而遠理性,更是影響莫言小說成為經典之作,以及影響莫言成為偉大作家的嚴重阻礙。這樣的批評僅僅用振聾發聵來形容恐怕只表明了一種感受或情感,而無法言明其豐富復雜的內涵。在朱向前看來,中國當代作家能出莫言右者并不多,而且最有可能成為大師,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也是非莫言莫屬。讓我唏噓不已的是,一個真正的批評家與作家間的真誠對話,需要多么復雜的因素予以支撐呵。但對剛剛出道的青年作家,朱向前的批評則表現出相當的寬容與鼓勵,呵護之情態溢于言表,比如對柳建偉、徐貴祥、陳懷國等等。
五、達成軍旅文學經典化的雙向努力
朱向前的文學批評實踐可以說是貫穿了新時期以及21世紀初年。進入21世紀,他在關注當代文壇的同時,潛心于中國軍旅文學史以及毛澤東詩詞研究。前者描摹了中國當代軍旅文學雄偉壯麗的景觀;后者則斜逸旁出,以他的深厚的文化底蘊、宏闊的文化視野、強大的文化自信和自覺的文化意識,建構起一種“文化整體觀”的視角,對毛澤東及其相關話題進行獨樹一幟的解讀,成為文壇的一道獨特風景。
幾乎與《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出版同時,2019年12月,由徐懷中擔任名譽主編、朱向前執行主編的《中國軍旅文學經典大系》也由長江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這是迄今為止最具規模的軍旅文學套系,集結了從1927年建軍至今幾乎全部優秀的軍旅文學作品,共70卷近3000萬字,收錄的作品總共超過了700篇;題材囊括了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理論批評、話劇,以及影視文學劇本等幾乎所有文學體裁,規模之大,品質之精良,前所未有;其中長篇小說34卷,占到總量的一半,與前不久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等8家出版社聯袂推出的“70部長篇小說獻禮70年”之中軍旅題材33部持平;而中篇小說13卷則比較突出,集中反映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軍旅中篇小說的異軍突起與重要收獲;此外,這套大系還特別注意到了此前各路選家都比較忽略的戲劇、電影文學和理論批評,各選編了3卷,均約100萬字,從而呈現出了一個較為全面整體的軍旅文學面貌。
作為執行主編,朱向前對《中國軍旅文學經典大系》的定位和評價是:講述的都是“最硬核的中國故事”。與《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中國軍旅文學經典大系》以選本的形式對中國軍旅文學做了一次全面的梳理、一次經典化的重構,為讀者閱讀經典提供了可能,為文學史家和研究者提供了一套完整的高質量的參考讀本。這些都寄寓了執行主編朱向前從另外一個向度上達成軍旅文學經典化的努力。近年來,朱向前更傾心于發現和培養青年軍旅批評家,并為構建一支以“70”后為主體的軍旅文學批評生力軍而殫精竭慮,其成果已經在接續出版的三部軍旅文學史著作以及這套《中國軍旅文學經典大系》中得到了印證和展示。
從世紀之交的《中國軍旅文學五十年》到21世紀10年代的《新世紀軍旅文學十年概觀》,再到這部最新的《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20年來,朱向前在軍旅文學史領域的深耕和建構,為軍旅文學及其所承載張揚的愛國主義、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精神,留存下最深刻的“記憶”和最鮮活的“肉身”。概而言之,《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從軍旅文學的思潮嬗變著眼,從每一個作家作品的細節入手,從被中國當代文學史遺忘、忽略的角落里起航,在一片空白與荒蕪中重現中國當代軍旅文學最為雄偉壯麗的景觀。70年的軍旅文學,在朱向前持續不斷的自我超越和宏闊的歷史吞吐中,呈現出了清晰的文學面相和非凡的學術氣象。
參考文獻:
[1]徐懷中:《軍旅文學砥礪前行的見證—讀〈中國軍旅文學史〉》,《解放軍報》2019年10月21日。
[2]朱向前、西元:《重鑄具有時代特色的中國軍旅文學美學風范》,《文藝報》2013年8月30日。
[3]李楊:《文學史寫作中的現代性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3頁。
[4]柄谷行人的原文是:“所謂風景乃是一種認識性的裝置,這個裝置一旦成型出現,其起源便被掩蓋起來了。”見《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第12頁。
[5][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49頁。
[6]朱向前、西元:《重鑄具有時代特色的中國軍旅文學美學風范》,《文藝報》2013年8月30日。
[7]朱向前、西元:《重鑄具有時代特色的中國軍旅文學美學風范》,《文藝報》2013年8月30日。
[8]徐懷中:《軍旅文學砥礪前行的見證—讀〈中國軍旅文學史〉》,《解放軍報》2019年10月21日。
[9]徐懷中:《軍旅文學砥礪前行的見證—讀〈中國軍旅文學史〉》,《解放軍報》2019年10月21日。
[10]參見徐懷中:《軍旅文學砥礪前行的見證—讀〈中國軍旅文學史〉》,《解放軍報》2019年10月21日。
[11]朱向前主編:《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江西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460頁。
(作者單位:解放軍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