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
發現苦楝花開的那一天
我同時發現
路邊的這棵苦楝樹
已被我視而不見、忽略經年
這是一條我進出家門的路啊
我的目光把我拷了起來
拷在苦楝樹上
整天整夜,直到我喊出痛來
多美的花啊、多美的樹
生活的路邊我又被誰視而不見
有一天,我若花開
誰會心痛、誰會憐愛
(雁飛《發現苦楝花開的那一天》)
“發現”是這首詩的關鍵詞,是當事人心機一動的眼疾手快式反應,但還不是這首詩的主題,其原因在于:“發現”作為詩的端緒、彈撥詩之旋律的由頭,造成了語句的開啟、意思的鋪展,并提供了一個言之有理的邏輯關系,但是止步于關于“發現”的說明,而對“發現”之發現、之反思在意識上還未見蕩漾出陣陣漣漪。這是一個遺憾,但同時也表明這個進度蘊含在第二首詩中,將構成對詩人的一次招引,促成下一個廣義的發現。
詩的前兩行出現兩個“發現”,盡管層次上并沒有太多落差,但似乎宣示著詩人打算力陳發現之覺悟,于是,擺在他面前的進路有兩條:其一,繼續描述“發現”之對象的種種情況,種種細枝末節,以及更多此前被忽略的細節來豐富“發現”之沖動。此時發現越多,表明此前忽略越多,進而在言物的同時進一步體己,其實就是來一番自責,或對“熟視無睹”這個成語的撕扯。應該說,在一首關乎“發現”的詩中,以一棵樹、一枝花為對象,這是可以占得意象上、抒發上的先機,會有一種邏輯上、感情上的整合與熨帖。簡言之,言之于物,會之于心,這是我們寫作的古老經驗。以一棵會開花(就像會說話)的樹來介紹“發現”這個關鍵詞、這個心得,會顯得很自然、貼切,蠻方便抒發情感。其實這個寫作套路上的熟稔之所也是日后有待“發現”的對象,等待詩人下一次在此兌現一個承諾。其二,因物起興之余,轉而探討“發現”作為本身現象,作為一個主題的新發現,也即詩緊接著可以嘗試的不是“發現X”而是“發現‘發現”,“發現”成為發現的對象,兌現詩人發現之勁道。
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會選擇走第一條路,輕易地構建起發現之人與發現之物的情義,仿佛合理的“發現”被覺察到之后,人與事物之間的關系更為融洽了,人更懂樹了,尤其是自責之人更懂怎么看待樹了。如果我們在寫作中不曾發現到這種感覺的滑道過于溜光發亮,那么,很可能步入另一個俗套,另一個在日后看來也屬于熟視無睹的感覺陷阱之中。這個僵局怎么來破解呢?那就需要詩人下意識地鳥瞰一下第二條路。關于“發現”之詩,從寫作勢能上看,終究要走到這一步:從作為關鍵詞的“發現”走向作為詩之主題的“發現”。
然而,我們切不可認為第一條路就真的好走,對一棵寄存此地多年的樹的“發現”,其實會造成措辭上的失重,并提出更多煩瑣的要求以待當事人去完成。唯有完成這些人與舊物新見的突發性關系之重建/再見,并說出這一次究竟有什么新發現,才算一個實實在在的交代。千萬不要以“發現”之名開溜到濫情的滑道上去了喲。擺在面前的這棵樹、樹上的花,以及矗立在一旁的觀看中的人,還有事后憑空想象的詩人(發現那個自謂有所發現之人的人),如此構建起諸多二者關系,這里的每一個二者關系的重塑都可歸屬于“發現”的要義,都是第一條路上的可寫風景。“發現”來之不易,莫要止步于這兩個字被念出之際,僅僅當它是一首詩萌芽、興發的喜感,權且借用這個詞作為動詞的基本屬性,歸還時卻又不曾增加一毫克重量,這一毫克重量或可理解為我們租借“發現”之詞應償付的利息。
第二條路除了要求當事人自我拷問/譴責(比如詩人設計了一個自我形象是“我的目光把我拷了起來/拷在苦楝樹上”)之外,還有更多的觀念鐐銬要打開。從外在之物可見性的不可窮盡這一屬性來看,第二次(“熟視”可歸納為第一次,“無睹”之否定稱之為第二次,或者是“視而不見”中的視-見關系)所看到的仍然只是事物面貌、真諦的一部分。與第一次眾多的見聞相比,這一次只是摻雜了當事人的自責,但這種自責也包含著一份自我發現的新意、一份喜悅、一種補償。出于禮節上的積極回應,詩人假設自己是一個嫌犯被上了鐐銬又被拷打質問。這種以退為進、一推二就的做法其實是巧妙地打馬虎眼,對本該去兌現的樹之新貌這一描摹工作的推脫、敷衍。只不過由于自己現在有一點負荊請罪的意思,甘愿為罪人,“整天整夜,直到我喊出痛來”,這苦楝樹旁臨時的審訊所確實起到了暗度陳倉的作用。由此而去,詩人不必再列舉出苦楝樹、苦楝花的形貌之近況,不必解釋樹與花美哉美哉到底體現在哪幾個方面,只需過渡到自我發現這一步即可。簡言之,第一條路要求詩人力陳發現之實況,苦楝樹今非昔比的一一道來,第二條路要求詩人反思“發現”作為關鍵詞與作為主題的差異,以及“發現”如何夠得上一首詩的開發資格。但在文本實踐上,詩人穿插其中,忽左忽右,避重就輕,避開了技法上與觀念上的嚴肅拷問,建立起詩之開端的“發現”邏輯之因可喜,失之于詩之中間位置“喊出痛來”的邏輯之苦可嘆。
確實,在詩的中途,“痛”太刺眼了,動聽得就像是一個騙局/幌子。這種痛感來自于失察之責,有一定的起因,卻又痛得忘乎所以,有一點虛假的成分,這個感覺上的形象從此揮之不去,侵奪了詩本該闖入其他觀念飛地的機會。讀者甚至都不好意思責怪詩人不曾描述苦楝樹的近況,對詩人到底有什么新發現的好奇心只得隨著喊痛的詩人急遽偏向第二條路上的自責而擱置。真的有這么痛嗎?可這又是一種怎樣的痛感呢?讀者此刻將信將疑,代入自身的某些生活經驗也難得將心比心,身臨其境,以至于,不禁擔心起詩人這份疼痛怎么收場—詩加入了這個耀眼的“痛”之關鍵詞,從而削弱了“發現”作為詩的開端之詞的威嚴—接下來的線性關系該如何發展呢?苦楝樹/花的近況未告知,這會兒“痛”也是一個未解之謎,二處皆模糊。這應是詩人的行文推進習慣,但讀者又可觀察的是,痛的落腳點在哪里?也即,痛作為“發現”之果,并不能合理地、滿足地終止這首詩,詩僅僅罷休于此詩人也不甘心?;凇鞍l現-痛”的因果關系,詩看起來還不夠帶勁,苦楝樹的寓意、發現之真義似乎還沒有感受殆盡。詩人顯然不滿足于此,他還會繼續前行,以“痛”為因,再求正果。這也就是出現在詩的中間位置上的關鍵詞常常肩負的上傳下達的承接使命。
詩人最終選擇的結果是,把作為“發現”主語的“我”從關鍵詞的左邊悄然—并情不自禁地感懷起來—移向右邊:“我發現×”變成了“×發現我”。我去發現某物的雄心壯志,渡向了我被誰發現的幽幽探問。這里確實存在不少有待厘清的詩學觀念問題。痛,作為一個感覺上的反饋,現在成了換位思考的中介,他者之痛(多年來痛失了一個發現者)已轉化為我之痛,這個轉化工作如今成為一個追問、訴求,按照等價交換的原則。接下來,新的追問在于:我之痛,誰之痛?我的主體性意識被激發之后,苦楝樹的想法還需怎樣的發現已經顯得次要。我從事物的感覺之星叢跳脫出來,要求一個類似我對苦楝樹那般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的知音。這一回,當事人真的回歸到他者的立場了,把自己比作一棵樹,感知到蒼茫大地誰知我心的憂傷。這首詩以“誰”的未知性終結,看起來是了卻了“痛”之因果鏈的懸念,但在觀念上其實又否定了他者被我發現了這一結論。按理來說,苦楝樹被我發現、感知,你問我答一番之后,友誼得以建立,這就表明世上生靈的任何二者只要多看多問,總有機會心心相印,彼此相知。既然我能理解樹,我之痛即樹之痛,那么,樹也定能看清我,這是一個雙向的情感運動。之后,我與“誰/×”交往,遲早都會相知相交,只是時機問題??蔀楹卧娙嗽谠姷慕K結一行突生不必要的煩惱呢?或許,在他看來,樹的重新發現作為一個時機已經結束,在繼后的時間里,我的主體性意識漫溢開來,無處安放。他需要重建一個二者關系來呵護樹-我曾經搭建的先苦后甜情誼,同時又對我-誰—這個“誰”代表著他者的不確知屬性—二者關系中的曼妙十分看重,其中包含了一份撒嬌般的真情流露,但也觸及了知音有可能匱乏的人生困境。事實上,我能做到知人知物的分寸,苦楝樹也能做到這一步。人間自有真情在,關鍵在于“發現”(以及作為一個“被發現”之物、之人的耐心,一個關于“發現”的再次發現之時機)。
(作者單位:江西宜春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