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寧
隨著微博、微信、公眾號、論壇等新媒體的興起并從時間與空間多方面地占據了我們的生活,稱呼當下為新媒體時代毫不為過。當然,被新媒體極大影響的也包括文學批評與大眾的文學生活。
如果用加拿大媒介理論家米歇爾·麥克盧漢的媒介變革的觀點去看待,新的媒介帶給人們很重要的變化就是“部落化”。字母表使力量的傳播成為可能,這個力量就是知識。它粉碎了束縛部落人的枷鎖,使部落人爆炸成為具有個性的個體。電光印出的文字和電的速度,頃刻之間就將其他一切人關注的東西持續不斷地傾瀉在每個人的身上。于是,人再次成為部落人。人類大家庭再次結為一個部落。[1]
從前的部落時代是一個深度封閉的社會,人們的感官幾近同步。讀書識字讓人擁有獨立的思考和不同的個性,人成為獨立的人并出現不同的種族、派別。光電傳播技術的發展所產生的瞬息和有機的聯系,也就是諸如微博、微信、論壇這樣新的媒介出現消除了人們地理位置分割與信息通達不便的局面,促使世界重新回歸到部落的整體性時代,筆者認為這個進程可以概括為深度卷入、相互依賴。也就是說,在新媒體時代,“部落化”可使人的某一部分肢體功能延伸并實現外化,與他人產生更深刻、迅速、緊密的聯系,意味著人的交往方式、文化形態的變化。新媒體時代的諸多新媒介和社交平臺使傳遞的信息可以得到瞬間反饋,各種各樣的社交平臺已經無孔不入地滲入我們的生活,在注冊、登錄時打出的口號都是“讓興趣更有趣”或是“找到共同愛好的人”,將定位置于“共同”和“興趣”上,也證明了部落化進程中,人的聚集更多是依靠自己自主選擇的愛好。
將問題具體到文學批評本身,乘著新媒體時代的東風,文學批評所進行的工作,諸如對作家、作品的評價與對文學現象的分析也開始主動或被動地卷入新媒介,形成“部落”,不斷有“部落人”進入其中。隨之發生的是,文學批評轉化為某種文化現象,向大眾化傾斜,逐漸突破原本窄化的讀者群和狹小的場域,走向人們的日常生活。
比如豆瓣的讀書欄目。豆瓣讀書是豆瓣網的標志性組成模塊,用戶可以在其中標記自己想要讀或者已經讀過的書,并發表自己的評論,可長可短,其他用戶可以閱讀這些評論并發表自己的看法。以莫言的《蛙》為例,《蛙》頁面上已有短評3000余條、長篇評論文章近千篇。轉發、評論、點贊的熱度最高的一篇書評是用戶“小羽貫眾”的《歷史如何反思,談莫言的蛙》[2],他認為莫言的這部小說是對共和國歷史進行清理與反思的嘗試,也是嘗試如何以“文學”的方式將人們的歷史經驗和生命體驗加以表達,認為其形式上具有后現代主義的書寫特征,采用了文學素材、書信和劇本三種文體的拼貼組合。用戶“小羽貫眾”在自己的本篇書評里為闡釋自己的以上觀點,運用了福柯的“生命政治”哲學、人物關系間的鏡像映照理論等,得出結論—《蛙》一方面暗合了“生命政治”的議題,另一方面也提出了如何用文學的方式表述這一命題的問題。最后提出了自己極深刻的觀點,即《蛙》的主人公蝌蚪是為了贖罪而繼續犯罪,他作為作者本身拒絕反思,或是說無法真正地進行反思。
這篇書評,雖然它發在豆瓣這樣的網絡論壇上,實際無論從體量上看,還是文學專業理論與話語的應用,關乎文學與歷史等重大問題的引入與最終個人結論的得出過程來看,其批評都是有分量的。與此同時,這樣的書評在發布后引發上百條討論,或是贊同作者觀點,或是提出異議,并與作者本人和其他網友進行探討,或是引發對其他相關作品的討論。這樣關于作品的及時性談論、互動,以及讀者、批評者的深度卷入是傳統期刊上的文學批評無法達成的。
更重要的是,借由豆瓣讀書論壇這樣的新媒介,讀者與批評者的身份界限不再涇渭分明,實現了自由切換。只要你經過閱讀和寫作可以生產出批評的內容,那么發布的媒介毫無門檻,質量高低與接受的好壞由其他讀者來通過點贊、評論等去進行評判,公開、公平。
與傳統期刊上發表的文學批評文章不同,無論微博還是豆瓣論壇,“書評”文中、文后隨處可見“tag”。“tag”原意為話題、標簽。比如關于《蛙》的評論文章中涉及相關概念時,如《蛙》、福柯,或者其他論壇內收錄詞條時,文字本身會變成綠色的話題標志,成為瀏覽時可以點擊的鏈接;再如豆瓣讀書首頁上的標簽榜,“我愿意背下來的環境描寫”“文學作品中關于自由的描寫”等話題一一在列,通過點擊這些標簽可以進入不同的感興趣的問題的討論頁面。故而筆者認為此種話題標簽的“tag”正是文學批評在新的媒介中“部落化”的最生動展示,原本一個個標簽是拼音文字的組合,是個性化或專業化的;但是在新媒介的條件下,那一個個標簽成了一個鏈接,成了打開某一個部落大門的鑰匙。通過點擊,你可以自由進入感興趣的部落,參與進你想要參與的一場文學批評。
這里部落的聚散是從技術的角度討論其實現的路徑和方法,但更直接來看,“部落化”是新媒體時代的媒介技術為文學批評進入大眾日常生活提供了一種可能,提高了文學批評的生活現場感與批評互動的即時性。從麥奎爾的受眾類型理論講,對那些大眾化媒介,比如全國電視網或大眾化報紙來說,訓示型特征尤為突出。其特征是,受眾的“反饋”的可能性受到限制,傳播流基本是單向的。[3]而在以互聯網為基礎的系統里,人變成一種咨詢型受眾,依據個人愛好和便利進行自主選擇的余地更大;到了對話型,傳播者和接受者的界限不再分明,前面提到的文學批評家與讀者身份切換更容易、關系更親密便是如此道理。總之這都是新的媒介與技術的進步給文學批評的進行和反饋提供的更大空間與更多可能性。新媒介讓新媒體時代下的文學批評便捷自如,使具有相同屬性、愛好、觀點的個體可以找到彼此,抱團取暖,原本專業、嚴肅的批評行為本身不斷向下俯身,使更多人能夠按照興趣自主選擇參與進文學批評的傳授過程中。
在新媒體時代,文學批評形態的改變發生,除了表現在大眾之中,傳統文學批評也并非式微,而是同時在改變其自身面貌,并抓住媒介變革的機遇,賦予自我革新的努力。主流文學評論的期刊紛紛開設并經營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利用公眾號提高影響力的做法正是鮮明例證。
一方面是《收獲》《十月》《當代》這樣的文學雜志,原本作為月刊、雙月刊,和讀者見面的次數是有限的。隨著新世紀后純文學的邊緣境況,這些雜志的讀者也隨之減少。加之報刊亭和實體書店數量的減少,郵購方式的衰落,忠實讀者購買文學雜志的便利程度大大降低。另一方面是如《文學報》這樣專業文學類報紙,情形也同刊物相似,讀者閱讀到此類報紙不易,其中刊登的文學批評文章和文藝評論也極少在專業知識領域外獲得關注。
以上情況隨著微信公眾號的火爆發生了悄然變化。以《當代》雜志社的官方公眾賬號“當代”為例,它堅持每日更新,推送給關注者一至兩條消息,既有刊登在雜志上的作品連載,也有評論性文章或是文學熱點消息的追蹤。還有幾個標志性的推送類目,如“賞讀”,多是《當代》發表過的知名作家的作品;“紀念”,用當代的眼光感念、追憶特殊的日子或是逝去的作家;“關注”聚焦文學界新的研究動向或年輕作家的創作。此外,關注者也可以通過微信公眾號與作者、編輯進行直接的互動,交流閱讀感受、提出問題或者訂閱雜志、投稿等。創刊于1981年的我國第一張大型文學專業報紙《文學報》的微信號則學術性和理論性更強,公號每日雙更,也就是下午、晚上推送兩次新消息。文學理論未被束之高閣,評論文章多由淺入深,結合新聞的推送以及美文賞析,文學報文創店鋪的上線,“文學報”成為文學愛好者們偏愛的文學類公眾號。
以傳統主流文學評論期刊經營的微信公眾號為圓心,萬千關注者重新尋找到了易達的文學陣地,聚合在一起成為“部落”。由于這些公眾號相較從前,趣味性與專業性結合,配上精美的圖片或插入音樂、視頻,可讀性更強,能及時響應社會熱點、契合日期節點,追蹤文壇動向;依托微信的平臺,文友之間緊密相連,通過分享和轉發行為,推送文章的影響輻射范圍平方式擴展,評論文章的理論性和嚴肅性不再把普通讀者拒之門外,公眾號甚至期刊本身還吸引到了更多、更新的粉絲與讀者。
無論是豆瓣讀書還是微信公眾號,抑或是微博的文學評論類博主或是短視頻網站的電影評論播主,新媒體時代下,新媒介形成的平臺豐富和寬廣,托起駁雜而廣泛的文學批評內容,擁有巨大力量把它們不斷輸送到大眾的日常生活中,供給他們自由選擇接收,促使人們形成一個個因自主興趣而區隔的部落,彼此交叉黏合;也使傳統文學批評自身在這個新的時代獲得突破原本狹窄專業領域和受眾的機會,進入更寬廣的世界并煥發生機。
當然,在為“新生”與“部落”歡呼的同時,新媒介給文學批評帶來的危機和考驗也同時存在。一是在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介上進行的碎片化閱讀是否真正有效,這是新媒體發展中始終存在的爭論點。從另一方面來看,文學評論本身會否因為迎合變化了的接受方式而改變自身,乃至淪為寫作中故意制造“爆點”的工具也是需要觀察和警惕的。此外,“部落”結合的下一步是會造成專業化的削弱還是進一步拓寬大眾的文學視野或反而是更加封閉自守?新媒介下發生的文學批評,也需要警惕同質化和泛化、淺化問題,既不能被以前封閉的理論話語系統禁錮,也不能淪為新媒體傳播的奴隸,需要積極、開放地順應媒介變革發展的趨向潮流,進入大眾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保持自己獨立的態度與介入生活的力量。文學批評本身就是要與時代和社會緊密聯系,事實上,新媒體時代給媒介本身、大眾和文學批評家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新媒體時代的文學批評還有很長的適應之路要走。
參考文獻:
[1][加拿大]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98頁。
[2]李松睿:《歷史如何反思,談莫言的蛙》,https://book.douban.com/review/5643354/
[3][英]丹尼斯·麥奎爾:《受眾分析》,劉燕南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1頁。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