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長沙窯詩文瓷器看唐代詩歌平民化

高姍

摘 要：長沙窯是唐五代時期我國著名的外銷瓷窯口，其因獨特的釉下彩工藝與詩文題詞而聞名。現今發現的長沙窯詩文瓷器已有一百余件，瓷器上的詩文大多未被《唐全詩》收錄，是補充我國唐代詩歌文化的重要考古資料。長沙窯瓷器上所題詩文大多通俗易懂，不同于唐代文人詩，其作者多為制瓷工人等普通勞動人民。詩詞內容質樸，或反映情感，或體現社會生活，為研究唐代社會風貌提供了寶貴的素材。長沙窯上的詩文題詞是唐代詩歌平民化的重要佐證，對研究中晚唐文化有著重要意義。

關鍵詞：長沙窯;唐代;詩文

長沙窯是唐五代時期我國著名的外銷瓷器窯口，位于今長沙市望城區石渚湖一帶，在歷史文獻中沒有找到關于這個窯口的描述。其生產的瓷器因釉下彩技法、模印貼花裝飾、外來文化元素圖樣與詩文題詞特色聞名于世。長沙窯瓷器的發現遍布全球各地，印尼海域的黑石號沉船上發現的大量長沙窯瓷器更是震驚世界。這些考古發現表明長沙窯瓷器是研究我國唐五代時期外銷瓷貿易的重要考古資料。與此同時，長沙窯瓷器上的大量題詩與題字，反映出當時社會的生產生活，為研究唐代民間詩歌文化、社會習俗與當時的商品銷售意識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

自20世紀50年代發現長沙窯窯址以來，國內考古工作者先后對長沙窯窯址進行多次考察與搶救性發掘，長沙窯瓷器展露于世。1983年，湖南省博物館與長沙市文物工作隊聯合對長沙窯窯址進行了第一次主動發掘，出土陶瓷器7000余件，包含大量的釉下彩繪瓷器。1999年，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藍岸嘴地區對長沙窯進行了第二次主動發掘，出土陶瓷器1692件，這些珍貴的陶瓷器大多被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長沙市博物館與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收藏。

除長沙窯窯址所在地及周邊地區，在我國諸多區域也有長沙窯瓷器的發現，大多集中在南方地區，尤以揚州、寧波等港口城市與交通要道為最。在海外長沙窯瓷器也多有發現，東亞、東南亞、南亞、西亞、北非與中東地區皆有出土，其中不乏大量帶有異域文化色彩的釉下彩裝飾。考古發現表明，長沙窯瓷器在長沙市諸地區燒制后沿湘江而上，走水路過洞庭，入長江，抵達揚州后再以揚州為集散地銷往世界各地。長沙窯作為唐代的民間窯口，所產的瓷器除出口海外，更多是流通于平民階層。長沙窯因其獨特的釉下彩、模印貼花等裝飾技法，留下了大量裝飾圖樣，種類豐富，內容繁多。除諸多體現外來文化元素的胡人裝飾、椰棗紋樣和常見的動植物裝飾外，還有大量反映唐代民間生活與人民情感的詩文瓷器。

這些釉下彩詩文裝飾獨具特色，大多出現在長沙窯瓷壺上，現今整理發現的長沙窯詩文瓷器已有一百余件，瓷器上的詩文大多未被《唐全詩》收錄，被《全唐詩》與《全唐詩續補遺》收錄的僅9篇，年代大多為中晚唐時期。其詩歌題材質樸，語言通俗，如“二月春豐（風）酒，紅泥小火爐。今朝天色好，能飲一杯無”，又如“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圖1）。這些詩詞通俗易懂，與《全唐詩》中的文人意趣、引經據典不同，即使是沒有受過教育的普通勞動人民也可以聽懂其中的意思。長沙窯起于安史之亂經濟重心南移之后，隨著大量移民南遷，也將文化重心向南遷移，給長沙地區的文化發展提供了土壤。這些詩歌隨著長沙窯瓷器流通于唐代社會，以瓷器為載體進行傳播，用樸實的語言反映中晚唐時期的百姓生活與真實情感，別具一格。

與通俗易懂的詩文風格相對應的是，這些詩詞的創作者并非文人墨客，大多是制作瓷器的工匠，又或是當時流傳于民間的口口相傳的詩歌被工匠記錄在瓷器上。詩文中存在著大量的錯別字或同音字。如“萬里人南去，三春雁不（北）飛”，又如“主人不相識，獨坐對林全（泉）”。這些別字從側面反映詩詞的創作者與瓷器的使用者文化水平不高。工匠們在發現了錯字后，會在錯字旁邊畫上一點作為標記。如圖2，“上有千年鳥，下有百年人。丈（大）夫具紙筆，一世不求人”，在“丈”字旁邊就有這樣的一點。與之前詩詞歌賦只盛行于文人雅士與貴族階級不同，在唐代，詩文化已在平民階層得到了普及。載于長沙窯瓷器上的詩文在語言上通俗易懂，極少引經據典，使用的修辭也表現了生活化的鮮活與質樸。所用的比興手法大多以常見的山、水、鳥、林等物作比，鮮少見到脫離平民階層的生活物品。如“上有東流水，下有好山林，主人有好宅，日日斗量金”，語言風格直接，題材內容樸實，一座依林傍水的商人宅邸形象躍于眼前，體現了長沙窯瓷詩的世俗性與平民化。

現今在長沙窯瓷器上發現的詩文，其題材內容大多反映民間生活，也有部分反應邊塞征戰與宗教文化的，比如“一別行千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圖3），傳遞了離別相思之苦。“我有方寸心，無人堪共說。遣風吹卻云，言向天邊月”（圖4），寥寥幾句，憂思躍然“紙”上。“寒食元無火，青松自有煙。鳥啼新上柳，人拜古墳前”，描繪了寒食節祭掃先祖的情境，疑為祭祀所用的器皿。“來時為做客，去后不陳身。無物將為信，流語贈主人”，似乎是去主人家做客時，將瓷器當作禮品使用。“去去關山遠，行行胡地深，早知今日苦，多與畫師金”，則用質樸的語言描繪了戰爭的苦難和對家人的思念。“圣水出溫泉，新陽萬里傳。常居安樂園，多報未來緣”（圖5），詩句中的“溫泉”“圣水”“安樂園”都是佛教典故，表達了善惡有報的樸素思想，佐證了中晚唐時期佛教在民間的發展， 這些詩句為研究我國唐代社會文化提供了寶貴的實物材料。

長沙窯作為我國著名的外銷瓷器，瓷詩中也體現了當時瓷器的銷售情況。“一雙青鳥子，飛來五兩頭。借問舡輕重，附信到達揚州”，描寫了對經商到揚州親人的思念，也側面反映了揚州是唐代重要的貿易城市，長沙窯瓷器極可能是通過水運到揚州，再進行貿易轉運。“買者心惆悵，賣者心不安。題詩安瓶上，將與買人看”，其形象地描繪了商品買賣雙方的關系，題詩于瓷器上，更是一種商家主動的商品宣傳行為。除卻詩文，長沙窯瓷器上還有大量其他的釉下彩文字裝飾，如“卞家小口天下有名”“鄭家小口天下第一”等，更是體現了瓷器商人們的商品宣傳意識與競爭行為。

另外，在長沙窯瓷器上，發現了大量與飲酒有關的詩句，側面體現了這種瓷器可能大量出現在酒肆。如“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哢春聲”（圖6）“備（避）酒還逢酒，逃杯反被杯。今朝酒即醉，滿滿酌將來”“去歲無田種，今春乏酒錢。恐他花鳥笑，佯醉臥池臺”，這些詩詞描繪了飲酒的情境或是對飲酒的贊美，一方面體現了這些瓷器很可能具有酒器的功能，另一方面也表現了飲酒文化在唐代的盛行。“酒”一直是唐詩中出現頻率較高的一個名詞，無論是在《全唐詩》中，還是在長沙窯瓷器上，酒肆場所與飲酒文化屢見不鮮，這也是唐代詩人們樂于聚集的所在，是創作唐詩與傳播唐詩的場所。因此，酒文化對唐代詩文的推廣與普及也有著重要的作用。

唐詩在長沙窯瓷器上的出現與在平民階層的盛行，是唐代詩文化蓬勃發展的結果，是自上而下的。在唐代，不僅是底層的販夫走卒，上層社會的王公貴族與文人墨客們更是將詩歌的文學成就推到一個高峰。唐代是一個詩文化盛行的年代，被稱為“詩唐”。在其兩百余年的歷史中，留下了大量的詩文作品。僅僅在清代編著的《全唐詩》中，收錄的唐詩就有48900余首，記錄了2200位詩人的作品。單從數量上看，就可以想象唐代詩歌的盛行程度。唐代是中國詩詞發展的一個頂峰，不僅是因現存唐詩的數量頗巨，更與唐詩極高的文學水平有關。

首先，詩的體裁在唐代發展齊全。詩的體裁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格式、音律更加自由，不講究工整，篇幅長短不限的古體詩。另一類是講求音律與格式工整的近體詩。在唐詩中，古體詩與近體詩都有，詩文字句長短不同，有五言、六言、七言，以及長短句間雜的雜言等不同形式，唐代是詩文體裁發展齊全的一個時期。而出現在長沙窯瓷器上的詩句，大多為五言絕句。

其次，唐詩究其文學風格可劃分為多種流派。王維的“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和岑森的“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意境大不相同，它們卻都是唐代的著名詩句。既有王維、孟浩然等通過良辰美景抒發自身情感的山水田園詩派，也有像岑參、高適這樣描寫軍旅生活的邊塞詩派詩人。除此之外還有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等不同的詩文流派。這些不同流派的詩人寫作風格大不相同，寫作題材也有山水、軍旅、送別、愛情等不同內容，讓唐詩猶如百花齊放，絢麗多姿。雖然長沙窯瓷器上的詩文大多語言質樸，類似于“打油詩”，但題材內容的豐富程度也是橫跨了“山水”與“邊塞”，縱覽了“浪漫”與“寫實”，是唐詩流派百花齊放的民間產物。

最后，唐詩數量大、體裁全、流派多、內容廣，無論是記載了文人詩作的《全唐詩》，還是留存了民間文學的長沙窯瓷詩，都反映出詩歌文化在唐代的興盛。唐代經濟繁榮，政策開明，對外交流頻繁，文化多元，這些都是推動唐代詩文化發展的重要因素。然而唐詩的發展亦與隋時創立的科舉制相關。科舉制在唐代得以繼續發展，是唐人入朝為官的重要途徑之一。它打破了貴族壟斷的官僚政治，門第等級觀念被削弱，大大加強了唐代社會的讀書風氣，使整個社會的教育水平得到了巨大的發展，人們的文化水平也得以提高，詩文不再是被貴族把持的風雅，所以長沙窯瓷器上才會出現這種平民化的打油詩。

在唐代，詩文不僅僅流行在貴族階級，更是擴大了群眾基礎，廣泛地流行在社會的各個階層。而唐詩則因其龐大的數量和極高的文學性，成為我國古代詩文發展的頂峰，給后世的文學創作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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