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林 王麗婕
摘 要:明末隆武政權垮臺后,在福建沿海地區誕生了一批特殊的移民群體,主要由來自漳州府、泉州府等地的福建士紳組成,在地緣與時局因素的影響下,他們向廈門、金門等海島移民。由于政治參與活動不一,他們在群體構成上較為復雜,且受戰事影響,顛沛流離、貧苦困頓是他們的基本生活樣態。但由于地緣相近,這些福建士紳在移民前的親友關系得以延續,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以“忠義”為核心的新的交游網絡,進而形成頗具特色的移民文化。
關鍵詞:《小腆紀傳》;明清之際;福建士紳;海島移民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01-0140-05
清軍入關后,福建作為隆武政權的中心轄區,涌現出一批以明遺民自居的士紳人物,他們與清兵展開了激烈的抗爭,并在隆武政權覆亡后,誓“不食清粟”,紛紛移民海島。這些士紳的事跡今多見諸史籍,其中以《小腆紀傳》的記載較為完備。本文即以《小腆紀傳》為基礎,輔以福建士紳移民海島的相關史料、相關文獻記載和今人研究成果,對明亡之后福建士紳群體的遷移脈絡、移居生活以及社會交往等作一闡述,粗率之處,煩請方家指正。
一、相關史籍對福建士紳移民史事的書寫
目前與福建士紳移民海島事件有關的史料大致可分為三類。
其一,當事人的著述。明清易代之際,時局波譎云詭,作為移民事件的親歷者、當事人,福建士紳往往將他們的親身經歷與感觸訴諸筆端,形成文字,成為研究福建士紳海島移民事件的珍貴史料。
如《王忠孝公集》,王忠孝是泉州府惠安縣人,崇禎元年(1628)進士,明亡之后,王忠孝先后依附于弘光、隆武等多個政權,力圖匡復明室,然終未能如愿。現存《王忠孝公集》僅留十二卷①,雖然卷數較少,但對王忠孝的移民經歷多有涉及,如卷二《文類》中收有王忠孝《自狀》②一文,記述了順治五年(1648)至康熙三年(1664)王忠孝自興化府莆田向廈門、金門及臺灣等地的移居經過。《書翰類》所收王忠孝與友人的書信中,則對王忠孝在移民后的所思所感、生平交誼等內容多有提及,因而,是研究其移居始末、移居生活不可或缺的一手史料。但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年代久遠,這些當事人的著述現存較少,且由于他們多以明遺民自居,行文難免意氣,需謹慎使用。
其二,清人私修紀傳體南明史,具有代表性的史籍有徐鼒、徐承禮所著《小腆紀傳》。《小腆紀傳》是徐鼒在福建福寧府知府任上的未竟之作,后由其子徐承禮輯錄增補而成。全書共有六十五卷,附補遺五卷,載有南明人物傳記520余條,與徐鼒所作編年體史書《小腆紀年附考》相補充,“彼以年經,此以人緯”③,相對完整地記錄了南明時期的相關歷史人物和事件。
徐鼒編纂此書時供職福建,福建是南明隆武政權的中心轄區。在唐王朱聿鍵短暫的執政生涯中,閩地士紳是其官僚組織的重要構成人員,隆武政權覆亡后,士紳多輾轉流離,繼續從事抗清事業。徐鼒參詳眾史,博采舊聞,最終將59位因不食清粟而遷移歸隱的福建士紳編入該書。從內容分布來看,以是否曾供職于南明朝廷為標準,徐鼒將這些忠臣義士分別歸入卷五十七《遺臣二》與卷五十八《逸民》,前者約計32位,后者約計27位,這兩部分是《小腆紀傳》中記載福建士紳群體相對集中的部分,也是現存有關福建士紳移民海島事件的史料中記載較為完備的部分。徐鼒的記載在客觀上呈現出大部分隆武舊臣在明亡前后的政治活動及其移居海島的始末。在梳理完他們向海島移民的事跡后,又著筆墨記錄了眾人的生活及交往,這是本文選以《小腆紀傳》為根據的由來。總而言之,徐鼒在《小腆紀傳》中整理了大量關于福建士紳移民事件的史料,對于我們了解明清易代之際福建士紳的移民活動大有裨益。
其三,清代以來所修福建方志對于研究福建士紳移民海島事件也有著較大的參考價值。以道光年間由周凱、凌翰等人所著《廈門志》為例,該書在卷十三《列傳》部分設有《寓賢》篇,記錄了大量在易代之際移居廈門的各地士紳,其中來自福建各縣者共計27位,④不僅或簡或詳地記載了這些士紳的移廈始末,并在每位人物小傳之后均標有文獻出處,可與《小腆紀傳》等書相互佐證。值得一提的是,該書在卷九《藝文略》⑤內收錄了部分移民士紳的詩文殘篇,是了解其移民生活、生平交友的重要補充。
此外,另有一些南明史料對福建士紳移民海島事件略有涉及,如溫睿臨《南疆逸史》⑥、錢澄之《所知錄》⑦、夏琳《閩海紀要》⑧、阮旻錫《海上見聞錄》⑨等,由于這些書中的記載均較為零散,僅能用于查漏補缺,因此,總體而言,在筆者所見與福建士紳移民海島事件有關的史料中,記載較為完備的當屬《小腆紀傳》,但誠如梁啟超所言,“嘉、道以降,文網漸寬,此類著述本可以自由,然時代既隔,資料之搜集審查皆不易”⑩,加之徐鼒對史料的刪減編排,使得《小腆紀傳》對于部分士紳的記載偏于簡潔。因此,本文在《小腆紀傳》所載文本內容的基礎上,參考了部分相關史籍,以作補充。
二、福建士紳的遷移情況
順治三年秋,朱聿鍵在汀州被俘,不久,清軍進駐福州。隨著政權的覆亡,大量福建士紳殉國,如“長汀人游擊張兆鳳,汀州衛人守備李國英。未仕者,進士則永定吳煌,舉人則莆田林說、林曾賓、福清林化熙、卓震,貢生則侯官元綸”B11等,其余拒絕降清的士紳則開始向四處遷移,部分士紳選擇歸隱山林,而漳州府、泉州府的士紳,則大多遷移廈門、金門等海上島嶼。下文簡要分析這些士紳的遷移原因與群體構成。
1.遷移原因
隆武政權垮臺之后,漳州府、泉州府的士紳紛紛向海上遷移,據筆者分析,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兩點:
其一,地緣因素。漳、泉二府位于閩南沿海一帶,“人們素以販海為生”,“明初善于操舟、精于航海者,無不出自于閩南一帶”。B12而廈門,即明代的中左所,“處泉漳之交,扼臺灣之要,為東南門戶、十閩之保障、海疆之要區”B13。作為福建的重要門戶,廈門的人口進出向來頻繁,“早在唐代就有不少外地移民遷至廈門”B14。隆慶以降,隨著漳州府的月港部分開禁,大量貿易船涌向海外。由于月港為內河港口,船只需經廈門港海域,由浯嶼、大擔嶼、小擔嶼等港口入海,B15致使沿海一帶建立起較為成熟的海上交通網絡。因為地理位置相近,交通方便,這些島嶼成為福建士紳躲避清軍的重要遷移地。
其二,時局因素。隆武垮臺后,“海上藩鎮分駐各島”,“鄭彩、鄭聯守廈門、金門”。B16由于尚未受到戰事波及,陸續有福建士紳向廈門及其附近的金門遷移。順治七年,鄭成功進軍廈門,吞并鄭彩、鄭聯二人,“金門,浯州也,與廈門并隸同安為兩島。成功馳至,夜襲之。遂雄踞兩島間,兵勢日強”B17。另外,據夏琳《閩海紀要》記載,鄭成功距守金、廈二島后,開設儲賢館、育胄館,對避難的縉紳多禮待有加,“時縉紳避難入島者眾,成功皆優給之,歲有常額,待以客禮,軍國大事輒咨之,皆稱為老先生而不名。若盧、王、辜、徐及沈佺期、郭貞一、紀許國諸公,尤所尊敬者”B18。
這一舉措與清軍當時的對漢政策形成鮮明對比。據記載,清軍進駐福州后,要求歸降的士紳百姓一律剃發結辮,受到隆武舊臣的強烈抵制,大學士傅冠、禮部尚書曹學佺等人均以死明節,其余不投降的士紳,則“多從鄭氏入海”B19,紛紛奔赴廈門,投奔鄭成功。
總之,地緣相近,易于退守,加之鄭氏的招攬,使得福建沿海的士紳紛紛向周邊島嶼遷移,其中有原明朝的官吏與讀書人,也有南明以降的新科舉人與士宦,相互交織,在群體構成上就顯得較為復雜。
2.群體構成
明朝滅亡以后,其士紳階層面臨著“生”與“死”,“守節”與“投降”,“恢復”與“歸隱”等多種選擇,在政治認同、價值立場、情感態度等因素的影響下,福建士紳在政治抉擇上出現明顯分化,因而表現出不同的政治參性,根據其政治參與的途徑,可以將其分為三類。
其一,參與南明政權的官吏及士人。朱聿鍵即位之后,“為了提高朝廷的威望,特別注意網羅人才,以禮敦聘各地名聲較高的官員入朝任職”B20,對于“科道各官,或起舊,或詔對特授,或用大臣薦舉”B21,任用了大量原明朝的官吏及讀書人,還有部分為弘光朝舊臣,如王忠孝,“隆武,起為光祿寺少卿”B22;盧若騰,“隆武帝命為浙東巡撫,駐溫州,旋進兵部尚書,督師”B23。從南明的政局來看,弘光以來,各地政權頻繁更迭,以福建為中心建立的隆武政權,前銜弘光、后接紹武,同期又有魯王監國,由于均被奉為正統,這一時期的君臣關系較之明代歷朝更為復雜;加之,各政權常爭相籠絡人才,在移居廈門的福建士紳中,大多先后供職于多個南明小朝廷。這些士紳在內部構成上較為復雜。
其二,曾參與抗清的“舉義”或“與義”者。自順治二年下半年以來,南明政權與清政府的斗爭愈發激烈,“當時參加抗清斗爭的包括各個階層和階級的上上下下”,“而由于政治、軍事經驗及社會影響的關系,在其中起領導組織作用的,多是原明朝的官吏或讀書人”,B24明亡之后,因抗清失敗而以身殉難的福建士紳不知凡幾,另有部分士紳因逃到海島而得以幸存,例如曾世袞,興化府平海衛人,天啟四年舉人,順治五年,“破產起兵,從大學士朱繼祚復興化。事敗,遁廈門”B25。又如劉子葵、張正聲,二人均為泉州府惠安縣人,“正聲散財起義”,“渡海入廈門以終”,“子葵襄其事,官索之急,削發入廈門為僧”,B26無一不是起義失敗,逃入廈門以求自保的。
其三,除此二類之外,在向海島移民的福建士紳中,還有一類是在明亡后的直接歸隱者,如許吉燝,泉州府晉江縣人,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及第,同年就任南直隸松江府華亭縣知縣,后升為刑部主事。B27明亡之后,許吉燝隱居廈門,不再復出。因隱居終老,清代以來的福建方志多稱他“勵節以終”B28。和他同期在廈門的,又有泉州府南安人黃維璟,“崇禎壬午舉人,太仆襄之曾孫。值清兵入關,逃之海上,不肯謁選筮仕”B29,均為抱志守節的明朝舊臣或讀書人。這些人一方面因為明清政治立場的對立,不肯向清軍投降;另一方面,對于新生的南明諸政權也持消極態度,即使受到征召,也多辭謝不赴,其中包括以福建為中心建立的隆武政權。
如漳州府涂伯案、涂仲吉兄弟,涂伯案,字虞卿,弟仲吉,字德公,同為明末大臣涂一榛的兒子,隆武時期,二人均受到了朝廷的征召,其后,涂仲吉就任御史一職,而涂伯案則敬謝不敏。據徐鼒記載,涂伯案曾對仲吉說:“上不駐足荊南,動四方勤王之師,乃退守閩中,羈旅溫、鐸之手,干符、廣明之事不遠矣,吾何望哉。”B30徐鼒所記史料引自李世熊《寒支集》B31,其內容是否言過其實,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明亡之后,福建士紳在政治參與上出現分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于南明諸政權的認同有異,而這一認同差異不僅導致了福建士紳在仕隱觀念上的不同,也促使了仕宦群體的分化。
總而言之,隆武政權垮臺后,受地緣、時局等因素的影響,漳州府、泉州府的士紳紛紛向廈門、金門等海島遷移,其中尤以去往廈門的人數最多。由于對南明諸政權的認同不一,這些士紳在群體構成上較為復雜。需要注意的是,福建士紳的移居生活并不安定,他們大多因為種種原因頻繁往返于廈門、金門及其附近的浯嶼、大擔嶼等島嶼之間。康熙時期,隨著戰事的推進,寓居廈門的士紳再度追隨鄭氏轉移到臺灣。
三、福建移民士紳的生活樣態
明亡以來,福建地區動蕩不安,隨著清軍兵力推進,周邊島嶼也未能躲避戰事侵擾,很多士紳不得不輾轉于多個島嶼之間,生活顛沛流離。他們知時不可為,大多寄托于親朋交游,縱情于詩歌著述,如同盧若騰記載的一般,“詩之多,莫今日之島上若也。憂愁之詩、痛悼之詩、憤怨激烈之詩,無所不有,無所不工”B32,因而形成頗具特色的移民文化。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歷經戰火,這些載有時人對故國、對亂世萬象、對顛簸生活所思所想的記憶文本仍有部分留存至今,成為今天追溯其生活樣態的重要資料。根據這些記載,福建士紳移居海島后的生活樣態大致呈現出以下兩大特點。
其一,顛沛流離、貧苦困頓。以王忠孝為例,隆武政權覆亡后,鄭成功起兵抗清,王忠孝率義師響應。當時,恰逢鄭彩與鄭成功叔侄競峙,“王忠孝部署屢遭鄭彩兵將的襲擊和掠奪,終因糧草不濟,退守莆田”B33,之后,魯王部將又赴莆田收餉,此舉給王忠孝帶來了嚴重影響。據王忠孝回憶,“余于莆、惠竟無餉地,姑解散師徒,決計渡海,別圖恢復”,順治五年秋,王忠孝“偕仲兄入鷺門,居鷺之曾安”,此后開始在廈門長居。順治八年三月,清兵進軍廈門,王忠孝“挈家登舟,泊浯嶼觀望”,在船上住了一個月后,重返廈門。王忠孝前后在廈門居住達十年,順治十六年,移居金門,“住賢厝鄉,凡三年。隱于村落,耕漁自給”。康熙時期,王忠孝逐步結束在廈門、金門間的生活,康熙二年,“不謂賜姓移師臺灣,亡祿即世,同事諸公,水火互爭,開清以隙,二島遂失,居民掠殺甚慘”,王忠孝南下銅山,“居五閱月,無日不在鶴中。將士叛者踵聞,因移舟而北”,重返金門。康熙三年,“世藩將往東寧(臺灣),泊舟料羅”,招王忠孝、辜朝薦(號在公)等人同行,“三月初十晚開洋,次晨到澎湖”,據王忠孝回憶,“是夜風浪震撼,浪皆天涌,余偕在公借坐洪鐘特舟,眷屬仍坐自舟,中流發漏,幾于沉溺,幸無事。晨后舟亦至澎湖,稍稍憩息”。王忠孝等人在澎湖停泊了近一個月,“意卜居焉,借棲無地。四月初八日,再移于東,聞有甘吉洋,風濤似澎。是日幸風恬浪靜,四更自澎開棹,午刻抵東寧。初十日登岸,宿陳復甫舊寓”。B34兩年后,王忠孝卒于臺灣,享年74。B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