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河

2016年美國大選期間民主黨總統競選人伯尼·桑德斯的年輕支持者們。桑德斯曾被特朗普斥為“美國的社會主義者”。
近幾年,美國青年人的“思想問題”一直讓該國所謂保守人士憂心忡忡。自民主黨人博尼·桑德斯“冒天下之大不韙”在2016年總統大選中打出“民主社會主義”旗號并收獲大批擁躉以來,美國媒體就格外關注一般大眾在“社會主義”這個問題上的看法。連續幾年形形色色的民調無不表明,桑德斯的成功絕非偶然,美國青年一代對待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態度正悄然發生改變。
至于這種改變有多大,美國媒體給出了一堆各不相同的數字,其中屬保守派人士和媒體所援引的最聳人聽聞。在線雜志“聯邦主義者”曾在2019年11月刊發評論文章稱,美國年輕人當中至少有1/3支持共產主義,70%會投票支持宣揚社會主義主張的候選人,57%認為《共產黨宣言》比美國《獨立宣言》更能“保障自由和平等”。在當今美國媒體上,指責年輕人“數典忘祖”的言論隨處可見,比如:“美國大部分年輕人的思想狀態已經‘不堪入目,將國父們的諄諄教導拋在了腦后”。
斷不可就此輕信了美國媒體的這些說法。美國的保守力量向來強大,而且“從不打瞌睡”,絲毫不會放松一切抹黑“赤色”思想的機會,但凡有些風吹草動,比如有人要給美國政治稍微增加一點進步主義或者政府干預的色彩,就會激起保守力量關于“社會主義正在卷土重來”的話語爆發,甚至在危急關頭也是如此。在2008年發生的次貸危機中,“福克斯新聞”節目的主持人曾嘲笑奧巴馬總統的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堪稱“2009年歐洲社會主義者法案”。
不過,確有事實顯示,保守派的“憂心忡忡”也不全是神經過敏。綜合過去十年密集開展的各種民調數據可以看出,在1981年后出生的美國年輕人當中,社會主義的吸引力確實在持續增長,對資本主義的看法則每況愈下。就連一向較為謹慎的蓋洛普民調也顯示,在2019年底,美國青年人當中對社會主義抱有好感的人已達到一半左右。哈里斯民調則顯示,在18歲到24歲的年輕人之中,六成左右明確表示支持社會主義,49.6%的人直白表示不排斥“生活在一個社會主義國家”。
比內心喜好更重要的是行動,美國青年人對待社會主義的態度變化并非“言行不一”。在桑德斯參選之前,美國最大的社會主義組織“美國民主主義者聯盟(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成員不過千人,數年沒有召開過大會。到了2017年下半年,其成員達到2.5萬人,并且在芝加哥舉辦了全國大會。目前,其成員已經突破5.6萬人,分支遍布全美。政治上,他們不以美國人印象中“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獨立左翼”自居,而是一心一意地增強民主黨力量,支持“國會進步主義黨團”。但2016年敗選之后,民主黨的政策也在逐步“激進化”。
面對上述變化,美國保守派仿佛已經張望到了地平線上的“社會主義美國”。對他們來說,鼓噪“社會主義正在威脅美國”并非全然是為了抹黑政治對手而采取的策略之舉,因為在美國青年人內心深處的思想轉變已經和兩黨政治中的一極(民主黨)糾纏在一起,勢將轉化成推動美國社會轉變的更強行動力。
美國青年思想和行動上的變化又是怎樣產生的呢?美國的保守派們也正急于弄清這一問題,并且表現出驚訝、憤怒和自我安慰的復雜情緒。驚訝的是,美國經濟剛剛克服了“新大蕭條”的影響,按照特朗普總統的話講,正處于“史上最好時期”,物質環境依然優渥,但是美國青年腦海中對社會主義的親近感并沒有隨之消散,反而繼續滋長。驚訝之余,他們的困惑轉為憤怒,認為美國青年之所以走上“邪路”,正是因為生活環境過于舒坦,以至于失去了美式價值觀里的“奮斗”精神,那些“追捧社會主義的人”不過是希望不用工作的“懶蟲”。
“心硬如鐵”的保守派人士在經歷了驚訝和憤怒之后,畢竟還是要面對他們無法接受的現實。最終,強烈的情緒發酵為一種自我安慰的苦酒。保守派人士翻來覆去地說,美國的年輕人其實不懂什么是社會主義,他們錯將福利和平等視為社會主義的特征,絲毫不知道其本質是“生產的公有制”,這樣看來,美國年輕人追捧社會主義的問題又沒什么大不了的了,“不過是無知的年輕人在趕時髦罷了”。保守派人士還自我安慰說,當年縱容麥卡錫主義的共和黨總統艾森豪威爾為了和蘇聯“爭奪人心”,甚至愿意開出比北歐國家更高的福利支票,因此如果確有需要,更多的福利還算不上“政治問題”。
在保守主義者們看來,美國的資本主義制度運行得“一如既往地好”,“社會主義浪潮”在這個國家出現簡直“不可理喻”。不過,指責年輕人們是“懶蟲”固然能夠發泄胸中憤懣,但當他們冷靜下來,多少也是知道這一粗暴指責難以服眾。于是,他們思來想去,找到了一個“好辦法”,就是把美國青年的“誤入歧途”歸咎于“左翼對高等教育界的把持”,宣稱美國的大學中民主黨自由分子太多,傳統的共和黨人太少,教科書里沒有歷數社會主義的“兇殘與失敗”。總之,之所以美國青年出現“思想滑坡”,主要還是因為精英階層在柏林墻倒塌之后放松了對社會主義的警惕,放任左翼控制的教育界“人為地創造出自己的社會基礎”。
“教育誤國”論和之前的“懶惰青年”論一樣,不大經得起推敲。美國的學術界什么時候不是深受左翼的進步主義影響呢?右翼分子難以在美國的大學校園里謀得教職絕非最近才有的現象。知名如薩繆爾·亨廷頓者,也因有“政治反動”之嫌而難以得到整個知識界的認可,數次參評也沒有成為美國科學院院士。可以說,教育界偏左在現代美國幾乎是一種常態,無法解釋近十年來美國青年對社會主義日益上升的好感。更何況,還有不少年輕人——包括底層白人和大量黑人——從來就沒有上過大學,而美國的高中老師們更是左右參半,談不上是“散播社會主義思想的溫床”。

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民主黨參選人、佛蒙特州聯邦參議院伯尼·桑德斯。
反思到最后,美國的部分保守派人士開始意識到動輒“抹紅”政治對手的策略有點問題。回想起2009年福克斯新聞把奧巴馬稱為“社會主義者”之后,《新聞周刊》曾發文針鋒相對地做出反駁,表示“我們現在都是社會主義者”,現在的保守分子覺得之所以美國青年不再把社會主義視為洪水猛獸,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過去的保守派亂貼標簽,反而使“社會主義”這個詞在美國“脫敏”了,導致年輕人一聽到它,腦子里蹦出來的是奧巴馬而不是斯大林,自然也就喪失了對社會主義的警惕。
雖然百般不情愿,美國的保守派不得不承認,越來越多青年人的思想轉向多少還是反映出美國的資本主義運轉“出了問題”。但對于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美國的保守派人士們大多語焉不詳,而且總不忘說一句話:“不管資本主義有多少問題,社會主義的表現總是更糟”。也有人發表了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看法,例如,承認青年人確實在就業方面非常辛苦,碰到社會的結構性障礙,但話鋒一轉指出,所謂的結構性矛盾就是已經就業的工人得到了工會的保護,也就妨礙了年輕人獲得就業機會。還有一種言論稱,聯邦政府在用工方面管得太多,從業人員需要取得一大堆資格證書,這也不利于年輕人找工作。總之,他們就是要苦口婆心地告訴年輕人,美國社會是出了問題,但問題不在于資本主義體制,而是試圖控制資本主義的人和政府。
在不能正視問題的情況下,真正的反思就不可能存在。美國右派們已經失去了對現實的感受力,既無法理解弱者在資本主義“原始森林”中的痛苦,也失去了設想更好社會機制的能力。這些保守分子甚至真誠地認為,當前美國社會的首要任務就是要維護窮人“吃苦”的自由,而國家福利將會剝奪這一寶貴自由。在他們看來,資本主義制度的“道德優越性”就在于其所倡導的經濟平等實際是精神上的平等,這種精神能有效地迫使人們為了錢而出賣勞動和笑容;而社會主義則僅僅滿足于在物質上落實平等,絲毫不能鼓勵人們去做“經濟動物”。由此可見,美國的保守人士連篇累牘地就社會主義問題發表言論,終歸是在“諉過于人”,所以他們越出來說話,美國的年輕人對資本主義的評價就越發走低。
過去的資本主義曾經和今天的美國資本主義一樣傲慢,過去的資本主義也曾經不那么傲慢,懂得自我調適和修正。在戰爭、危機與革命迭起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社會民主黨人愛德華·伯恩斯坦就提出了“資本主義適應論”,指出強大的勞工運動已經掀起了針對資本剝削傾向的社會反動,經濟領域的民主化雖然還很微弱,但這一趨勢的存在已是一個既成事實。不論伯恩斯坦思想的其他方面是否正確,他的這一觀察是準確的,那就是面臨緊迫的內外危機,各國的資本主義不得不選擇“適應”時代變遷,而不是讓時代“適應”資本主義。
資本主義“適應”時代變遷的過程從世紀之交延續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再到大蕭條、第二次世界大戰直至冷戰。在冷戰中期,資本主義美國的“社會主義化”——政府對經濟的干預達到頂點:國內是“羅斯福新政”的遺產和自由民權運動的成果,國際上是以國家管制和國家間協調為基礎的“布雷頓森林體系”。正是在這一時期,歐洲的國家福利制度得以確立,左翼思潮和運動也改造了美國的基本面貌。然而,從冷戰后期開始,伴隨著戰爭和革命“威脅”的減弱,歐美各國的資本主義從長期的被壓抑狀態中重新得到解放,開始了一系列的新自由主義改革,逐步復活經典的自由競爭“叢林法則”。在美國,隨著民主黨在20世紀初開始擁抱新自由主義,這一進程加速進行,財富分配的不平等顯著加劇。
在失去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直接挑戰”之后,資本主義本身也開始迅速“退化”,逐漸失去一度引以為豪的“適應”力,甚至要清算之前的“錯誤路線”。在美國,這種反動就體現在要重新按照“國父們”的想法“逐字逐句”地恢復美國過去的“偉大”,廢除進步運動以來、新政以來、自由民權運動以來的所有階段性調適措施,奧巴馬就是其中最新的靶子。在這一“倒行逆施”的大背景下,美國的年輕一代越發對社會主義感興趣也就不足為奇了。
如果沒有第三次科技革命對生產力的提升,沒有服務業大繁榮催生新的工作崗位,以“里根經濟學”為旗幟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可能早已把尖銳的美國國內矛盾“帶回”到資本主義體系當中了。然而,資本主義體系維持表面繁榮的同時也是內部矛盾持續積攢的過程,傲慢的資本主義在重新正視現實之前恐怕很難為其感受到的各種困惑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