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與余叔巖

姝 碩

張伯駒一生有兩件事最得意，一是京劇從師余叔巖，二是收藏陸機《平復帖》。1928年張伯駒去世時，其表弟李克非為其寫了一首挽聯，聯云：“憶當年福全樓館，粉墨登場演臥龍，步叔巖余韻，堪稱千古絕唱；看近歲叢碧山房，群賢同觀平復帖，附士衡驥尾，無愧萬世留香。”分別對先生一生的得意之事進行了概括。

余叔巖生于梨園世家，其祖父余三勝，工老生；父余紫云，工旦角，為清末“同光名伶十三絕”之一。余叔巖自幼受家庭熏陶，加之自身聰明勤奮，悟性又好，7歲便開始登臺，以童伶獲“小小余三勝”之譽。張伯駒與余叔巖的結識，緣于袁世凱之子袁寒云的引薦。張家與袁家籍貫皆河南項城，系表親關系。張父張振芳乃袁寒云的五舅，張稱袁為表兄。張振芳是前清進士出身，光緒年間曾作長蘆鹽運史，卸任后創辦鹽業銀行。時張伯駒任鹽業銀行董事兼總稽核，平素雅好余戲入迷，結識余后，便經常請余到自己的“叢碧山房”做客。余因在鹽業銀行存款，也經常請張到“范秀軒”說戲，二人頻繁往還。除京戲外，他們在文物、書畫、金石、收藏等方面亦多共同愛好，因此促膝傾心，關系非同一般。

余叔巖本不收徒，后偶收亦寥寥，僅楊寶忠、孟小冬、李少春等數人，但對張伯駒卻是青睞有加。張正式從余學戲時已31歲，每日晚飯后去余家。余叔巖飯后吸煙過癮，賓客滿座，子時之后始說戲，常夜三時歸家，如是者十年光景。張伯駒曾自豪地說：“叔巖戲文武昆亂，傳予者獨多！”不為妄言。曾有詩記此：“歸來已是曉鐘鼓，似負香衾事早朝。文武昆亂皆不擋，未傳猶有太平橋。”據張伯駒《氍毹紀夢詩》中記述，余叔巖先后授張戲有《奇冤報》《戰樊城》《長亭》《定軍山》《陽平關》《空城計》《群英會》等40有余。為什么“未傳猶有太平橋”呢？叔巖曾對伯駒說過：“過橋一場，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敵將一槍刺前胸，須兩手持槍硬僵尸摔下。飾敵將者、檢場者皆須在行，否則易出危險。”是以未傳。可見余對張傾盡心力，備極愛護。

《五清圖》張伯駒、潘素合作

余叔巖教張伯駒戲之多，實獨一無二；而且授之殷殷，亦非常人所及。張伯駒向余叔巖學第一出《奇冤報》時，正值叔巖應天津劇院演出，主動提出偕伯駒同往，一路說《奇冤報》反調。天津演出后一同返京，即排練身段，穿上厚底靴，走臺步，滾桌子，之后又在飯莊演唱。另外，張伯駒從余叔巖學《戰樊城》和《奇冤報》時，余叔巖特意于開明戲院演出此二劇，每星期六和星期日各演一出。友人有不知此中奧妙者，煩而勸演他戲，叔巖不應，仍第一日演《戰樊城》，第二日演《奇冤報》。張伯駒曾回憶道：“專為予看，甚可感也。”

1937年春，正值張伯駒40歲生日，余叔巖倡議以演劇為歡，另因頭年河南發生旱災，伯駒表叔李鳴鐘將軍亦倡議以演戲募捐賑災，于是同時并舉演于隆福寺之福全館。本文開端引用之挽聯中的上聯即指此事。開場為郭春山《回營打圍》，次為程繼先、錢寶森《臨江會》，當時因梅蘭芳未在京而請其高足魏連芳演《女起解》，接下去是王鳳卿、鮑吉祥之《魚腸劍》，楊小樓、錢寶森之《英雄會》，于連泉、王福山之《丑榮歸》《小上墳》。雖說是極一時名伶薈萃之盛，但大軸卻是《失空斬》，而此中主角諸葛亮則由張伯駒飾演，其他配角都是顯赫名伶：王鳳卿飾趙云，程繼先飾馬岱，余叔巖飾王平，楊小樓飾馬謖，陳香雪飾司馬懿，錢寶森飾張部。當時，消息、照片通載各大報刊，轟動九城，稱“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張伯駒為此感懷賦詩：“羽扇綸巾飾臥龍，帳前四將鎮威風。驚人一曲空城計，直到高天盡五峰。”更有趣者，當年譚鑫培曾陪余叔巖演過王平，而今余叔巖又陪張伯駒演王平，堪稱一梨園佳話也。

余叔巖夙患溺血病，自此次演出后，病情加劇。1942年，隨著日寇的瘋狂侵華，社會更加混亂，45歲的張伯駒擬將所藏國寶陸機《平復帖》和展子虔《游春圖》等隨身縫被奔赴西安。行前，伯駒往視叔巖，見狀，知叔巖病不能愈，此為生離死別之最后一面。伯駒只好作尋常語以慰藉，不言離去之事，恐說出彼此難免慟哭。但師友一場，伯駒終抑制不住，淚要奪眶而出，便轉身佯裝如廁偷拭之，復轉來閑聊兩個小時方悵然離去。

1943年3月，張伯駒在西安隴海鐵路局觀戲，偶遇上海《戲劇月刊》主編張古愚，聽聞其翌日即回上海，便托他給陳鶴孫捎信，信大致內容是：預料叔巖兄病兇多吉少，不能久長，茲擬好挽聯一副，如其去世，務望代書送至靈前為感。聯云：譜羽衣霓裳，昔日悲歡傳李嶠；懷高山流水，只今顧曲剩周郎。兩個月后，接鶴孫回信，道叔巖于五月十九日仙逝，已將挽聯書好送至靈前，看罷來信伯駒略感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