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滄
內容提要|哲學中最重要的“主體”概念,雖自亞里士多德時代起就賦予“承擔者、理智、精神、自我、自我意識、此在和人”等角色,并將其凌駕于身體之上,其實,主體、自我或者我就是我的身體,此在或者人就是身體的存在。“身心統一的整體性身體”或“主客體有差異的統一的身體”才是真正的認知主體、審美主體、道德主體和實踐主體。正是身體的經驗、經歷以及身體的意識、欲求、記憶、反應、感知、思維和操作能力踐行著、體現著和反映著人的智慧、情感和意志。正是人的身體承擔著人的全部職能和目的:創造了全部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人本身,并決定著世界的一切。因此,只有人的身體才能夠與周圍世界實現融合與統一,使得構成宇宙萬物的“空間就是身體占據的所有場所的總和,同樣歷史(即時間)也被視為占據了整個場所的身體”。所以,身體才真正是人類創生精神、欲望和文化的最能動、最偉大的生命力。身體完全可以只根據自身的力量競技從各個角度對世界作出解釋、估價和透視;完全能夠在它的生死盛衰中帶著對全部真理和錯誤的確證和認同,霸道地主宰倫理道德、知識和審美領域。平日是身體在運動、表達、說話、思想和認知。沒有人的身體,就沒有真善美的判斷和存在,就沒有被感知、覺識和改造的社會及宇宙,也不會有屬于身體的靈魂、意識和精神。身體就是人類的一切。正基于此,馬克思才指出,身體是可標價的勞動力,身體造反的旗號是革命。恩格斯也認為,從古到今都是人之身體在生物進化和文明進化過程中起著決定作用。事實上,人類也只有立足身體這個充滿野性的“無人之鄉”去設定自己的理想、目標和方向,才可能真正期待人性的復歸、身體的解放,并最終實現“我們的身體屬于我們自己”。
究竟是怎樣的主體在認知、判斷和踐行人世間的真假是非、美丑善惡?在艱難困苦和身陷囹圄中冒險嘗試、砥礪前行?又是怎樣的主體在時刻品嘗著人間的酸甜苦辣、悲傷怨恨?在不停地思考和辛勤地勞作?毫無疑問,不是抽象的概念“我或自我”,而是將靈魂鑲嵌于自身之中的人的身體。正是身體才是真實的認知主體、審美主體、道德主體、至善主體和實踐主體。然而很遺憾,數千年來人們卻把這主宰和囊括一切的人的身體只當作被動的“軀殼”排斥在“主體”之外,從而將“我、人或主體”等原本充實的存在日益抽象化,變成純粹的概念、符號或“名片”。當然,不能否定“主體”(subject)作為一個概念在全部哲學范疇中的核心地位。為此,至少自古希臘以來,哲學家就賦予它極為豐富的內涵。比如亞里士多德就將主體規定為“某種特性、狀態和作用的承擔者”,認為它作為第一實體是所有其他東西的基礎和主宰。到了17 世紀,笛卡兒就明確把主體規定為同客觀世界相對立的自我意識。至于德國哲學家也都以主客體及兩者關系為中心來探索認識論問題,并把主體放在能動的主導地位。由此,康德提出“先驗主體”的概念,認為“綜合是主體的自我能動性活動”,是形成一切客體知識的條件;并把主體規定為“能思維的存在者的我,和作為感官存在者的我”。①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7 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年,第134 頁。此后,費希特也認為主體就是“理智、精神或自我意識”;正是能動的主體“自我”活動產生客體“非我”。“自我”只有在對立面“非我”的關系中才能被理解。盡管黑格爾立足辯證法論述“主體和客體是包含著差別的具體同一”,但他畢竟將主體定義為“自在自為的真理和絕對精神”。直到馬克思才徹底批判唯心論的主體概念,他指出:“工人只有作為工人才能維持自己作為肉體的主體,并且只有作為肉體的主體才能是工人。”②《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42 頁。從而將精神主體拉回到身體層面,并認為工人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主體。所謂主體就是指“對客體有認識、實踐和改造能力的人”。然而馬克思并沒有改變人們對“主體”的空洞規定。直到今天,許多人依然都是從精神、意識、思維、主觀性和能動性等方面來規定“主體”,而不是從整體性的“身體”高度來理解“主體”。如此一來,也就給身心統一的人類身體的地位和價值帶來嚴重毀損。那么究竟應該怎樣從理論、實踐及日常生活上來詮釋“主體”這一概念呢?
自從人類利用理性思維將具有反思和對象化能力的個人抽象為“我”“人”“主體”“主體精神”或“主體意識”之后,這些“稱謂”的真正載體——身體——就日益失去其主體地位。由此,不只在哲學層面,一些唯理論者將“我”看作思維、認識和改造世界的主體和邏輯起點,斷言“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沒有,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精神,也沒有物體”,只有“我思維所以我存在”,③[法]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錄》,龐景仁譯,商務印書館,1996 年,第95 頁。并把“我”放在“我思考,我感覺,我要求,我否定和我肯定”的主體地位。就是在日常生活與社會實踐的表達、贊美和稱謂中,人們也總是把“我或主體”與“權力地位、官職頭銜、榮譽稱號、功名利祿、正義美德、文明高雅”等概念相關聯。而身體則常常被當作生物性的軀體或下作,及至眼下,至上性的“我”幾乎完全無視身體,除非違法犯罪、參與暴力或疾病纏身,才想到處罰、利用、憐惜或治療身體。
換句話說,自從“我”作為一個抽象概念與身體脫離后,就日益凌駕于身體之上,不再指謂身體,而是逐漸游離身體,并一躍成為認知、言語、思想、觀念、宗教、意識、實踐行為和審美活動的主體。從此,“我”或“自我”就與主體具有直接關系,并日益被概念化、主觀化和精神化。這樣,“我”也就自然具有主觀精神的身份,如“我”就是我心,“萬物皆備于我”,或“人心以真我和良知為本體”。由此,弗洛伊德也指出,人即人的心理,而人的心理結構是由自我、本我和超我三部分構成。其中自我,作為本我的現實,職能是執行思考、感覺、判斷或記憶,以滿足本我的欲求;超我,是個體在成長過程中通過內化社會、道德、文化及價值觀形成的理想化人格。然而三種“我”突出的都是意識和心理層面,把身體放在客體位置,使得“我”成為一切知識絕對在先的、無條件的根據,成為不依賴于他物獨立自存的東西。也使得奧地利的卡爾· 克勞斯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看作是以自己為治療的心靈之疾”。致使哲學史上,突出“我”的哲學,如唯心論、先驗論、主觀論、唯我論等一直影響巨大。以致長期以來,身體在以“我”為代表的理智精神、政治經濟、倫理道德、宗教信仰等外力作用下,被迫向其對立面轉化和墮落,導致人類精神對身體的否定和輕蔑,使身體處于被奴役、壓迫、排斥、打擊、虐待及殺戮的地位,蛻變為精神的奴隸或工具。比如日常生活中,類似“臥薪嘗膽、苦肉計、屈居虎穴、苦樂觀、朝聞夕死、鞠躬盡瘁、甘為孺子牛以及貪得無厭、瘋狂肆虐、自殘自殺”等犧牲身體的行為,都可謂是人類精神對身體的控制。然而正是身體作為人的本體,才真正是每個人是其所是的根據。沒有身體,就沒有人的一切,包括人的思維和審美。正是人的身體創造了全部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再作用、認知和擁有整個世界,再體驗和感受著人世間的美丑善惡、痛苦歡愉。為此,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哥拉在肯定身體和各種情感、欲望、本能與意志力相統一的基礎上,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的思想。但這并沒有能夠阻止人類精神和自我意識對身體的主宰和壓抑。
特別是近代以來,精神對身體的否定幾乎完全被大肆鼓噪的主體代替。在這里,“我”已經變成精神煞費苦心虛構的概念,已經成為仇視生命者編制的一副鐵籠對血肉之軀的禁閉。此時,人的身體因受到一種“高尚”主體的鉗制和幽禁而喪失生機。尤其是一些神學家、經院哲學家或虛假意識的編造者,不僅將所有謊言都神圣化,且利用干癟的理性否定人類對感官的信仰;用概念、總體性、秩序、紀律和邏輯來宰殺生命,摧殘肉體,壓抑蓬勃的本能,熄滅蒸騰的欲望,高揚一個概念的木乃伊,制造虛假人格。在空虛的主體中,肉體、感性、欲望和迷狂統統被擁有強權的虛妄主體繩之以法,以確保理性的權威、秩序的嚴謹。結果,本真的人性不僅沉淪為被各種繁忙所支配,而且在虛妄主體刺激起來的各種欲求的引誘下,墮落為一種徹頭徹尾的消費機器、專制機器、生產機器、思維機器、技術機器,使人完全處在一種“不在家的異化狀態”,一種精神奴役肉體、主體差遣身體的對立狀態。
尤其是那些靠身體吃飯的勞力者,由于深受各種國家機器及意識形態的管制,使其隱藏在體內的潛能被耗費,欲望被壓制,粗糙的肉體深受精神的蠻橫鞭笞。現實中包括律法、監獄和話語霸權在內的各種規訓機器都對身體起著摧毀作用,使其失去真正人的含義。其突出表現就是:長期以來,國家法律對囚犯往往施以慘不忍睹的酷刑和極端殘暴的處決,諸如肢解、車裂、火燒、絞刑、砍頭和四馬分尸。這些對身體的毀滅形式既過分地暴露人類精神的專橫、暴虐和殘忍,也證明人類意識沒有認識到被懲罰的身體的無辜;也沒有反思人類歷史上所發生的無數的“冤假錯案、誤殺錯殺、殘殺屠殺”給無數個人、家庭和整個國家與種族帶來的滅頂之災。以致法國思想家馬布利曾為身體大聲疾呼:人類犯罪,“如果由我來施加懲罰的話,我一定打擊的是詭計多端的靈魂而非樸實直白的肉體。”①[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處罰》,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書店,2003 年,第17 頁。因為肉體只做它需要和應該做的事。即便是現實中由于意識作用,引導人之肉體犯下“罪過”,也要從社會、歷史和實踐的高度,從感性和理性、精神和肉體辯證統一的角度,立足人的情欲、情感、本能、疾病、失控、環境和遺傳等多種因素,進行綜合性地審視與裁決,而且裁決的結果總是那自認為擁有理性的社會統治者或“我”擁有罪責或過錯,而不是以自身為目的的人的身體。
也正是出自身體即主體的立場,卡爾· 克勞斯才為維也納街上的妓女辯護,認為“她們比士兵更英勇。后者冒著受傷、疾病和死亡的危險為現存社會秩序服務,前者也是。但她們還需要額外受到社會和法律的懲罰”。為此,在他眼里,“對妓女提起訴訟,標志著從私人不道德轉向公共不道德。前者是就虛偽的起訴者而言的,后者則是針對禁止賣淫的虛偽法律而言的。”①[美]阿蘭·雅尼克等:《維特根斯坦的維也納》,殷亞迪譯,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71 頁。因為理性或“我”作為對身體的超越,自身包含著對身體的專斷和否定。換句話說,這些自視為理性的人往往是既沒有認識到肉體和靈魂的統一性與整體性,也沒有認識到正是身體決定本性。在諸如此類的場景中,許多主要人物都只看到自己。他們的肉體已經失去感覺。“他們感覺不到別人的存在,甚至也感覺不到樓梯、板凳或其他建筑物的存在。”“對于現代大眾來說,他人身體出現在自己面前所帶來的也只是威脅感。”②[美]理查德·桑內特:《肉體與石頭》,黃煜文譯,譯文出版社,2006 年,第8 頁。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顯然都是來自“我”的精神對身體的習慣性傷害;都是起因于把身體看作粗魯、野蠻、骯臟和笨伯。其實,我們的“身體感覺不只是意指諸如‘疼痛’等一類明顯的肉體感覺,而且指謂我的感性認識,諸如我的手臂和腿的位置以及我的右膝的痛感等”。③John R. Searle, The Rediscovery of the Mind, London: The MIT Press, 1992, p. 128.一句話,“我們的身體承載著我們的境遇,承載著我們的人生。我們的身體完全能夠擔負起平生擁有的各種經驗,而且在任何時刻都能夠給予我們一些新東西,或一種新的和更為復雜的手段與步驟。”④M. Sheets-Johnstone, Giving the Body Its Due,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p. 206.
正基于此,許多哲學家都十分看重人的身體。比如柏拉圖就把健康、美麗和智慧放在完美人格的最高位置。他指出,健康的身體既是一切人存在和求生的資本,也是一切人獲得事業成功的前提;既是人生謀求幸福和快樂的根據,也是感知和創造美的主體。因此身體既是我的全部,也是世界的全部。正是我的健康身體容納和涵蓋了萬事萬物,也構成、創造了整個社會。以至世界上沒有什么能夠比人的身體更偉大、珍貴和本質。尤其是要想“建成一個理想國家必須開始于人的健康身體”。因此,“我”只是我的身體的一個代詞。我之身體作為宇宙億萬年造化的自為性存在,其深藏的奧秘和潛能絕不是“我”能夠認識的給定物。“靈魂和身體的統一也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實體的偶然結合,而是相反,身體必然來自作為身體的自為的本性。”⑤[法]讓-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三聯書店,1987 年,第405 頁。雖然它的偶然性表現為對世界介入的個體化和具體性,但身體作為決定其他一切存在的此在,卻有著“我或主體”不具有的本質。正是身體的本質決定其他事物的本質。
至于20 世紀的維特根斯坦則直接指出,我和身體的統一就是心身的統一或身體自身的統一,沒有一個外在于身體的我。“我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宇宙。”不存在思考著和想象著的主體。即便在《我所發現的世界》一書中,唯獨不能談到的也是主體。因為主體不屬于這個由身體感知的世界。因此,“哲學上的自我并不是人,也不是人的身體或者心理學所考察的人的心靈,而是形而上的主體。”①[奧]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韓林合譯,商務印書館,1964 年。身體才真正是我的靈魂的最好圖畫。因此,人成長的過程就是身體成熟、性成熟及思維成熟的過程;就是性愛、情愛或愛情日益升華的過程。任何人都不例外,即便是崇尚單身的哲人維特根斯坦對女人也有過精妙的描繪。他說,只要細心觀察維也納的女人,就會發現:她們有著斯拉夫種族的快活;她們頭發秀美,牙齒潔白;“長得苗條、勻稱而強健;她們的腳非常美,腳背現出美妙的弧線。”②[英]亞歷山大·沃:《維特根斯坦之家》,漓江出版社,2014 年,第180~181 頁。對此,如果只依靠抽象無形的精神根本無法感受和塑造這些真切而又魅力四射的迷人之美。為此,即便擅長邏輯思維的他,也抵擋不住女性肉身的誘惑,長期擁有往來不絕的情婦。他深有感觸地說,幾乎每個女人都想“讓自己的肉體變得嬌嫩美麗”,并想將“這樣一具艷麗的身軀展現給每一個人”。
此時,顯然只有“我的身體”恬然澄明。特別是強大健碩的身體使那些“試圖將傾聽物質性的身體的最為熱切的欲望與遵從日常生活的邏輯秩序的要求剝離開來的企圖變得不可能”。③[美]簡·蓋洛普:《通過身體思考》,楊利馨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6 頁。因為身體一旦消失,與身體相關的一切也就煙消云散。因此,“身體決不是事物和我們之間的一個屏障”,它倒是萬物存在的前提。由此,周圍世界說到底也是“我的身體的世界”。也是“人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當作權衡世間一切事物的標尺。在諸多事例中把自己變成整個世界”。④[加]約翰·奧尼爾:《身體五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6 頁。反過來,世界也就變成一個巨大的身體或身體的縮影。而身體作為一種“勾通態”也就成為破解世界的一把密鑰。“總之,理性無論如何都不是這個宇宙或非具身化心靈的先驗特征。相反,它完全是由人的身體的特性、大腦神經結構的非凡細節以及人體在世界中的日常活動的特有方式等決定的。”⑤Lakoff G. and Johnson M.,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 New York:Basic Books, 1999, p. 4.因為只有人的身體才能夠感知、領悟和認識存在。它與對自身的存在漠不關心的無生命或其它生命體不同,它始終與自身的存在相聯系。而身體作為“此在的‘本質’則在于它的生存”。正是作為第一位的身體的生存狀態,能夠證明存在的出發點是時間;能夠“從作為一種包含著存在的此在的時間性出發,建立一種對作為理解存在的境域的時間的真正闡釋”。在這里,時間就是身體生存的真理,任何人都不能擺脫時間之限。日常生活就是生死之間的存在。正是它表征現實中一切真理都同身體的存在相關。正是身體活動本身顯明源出的真理現象和達到源出真理的可能性。這樣,一切真理也都必然以身體對自身存在的領悟為轉移。至此,海德格爾在真理和身體的關系上,也得出兩個重要結論:“一是,在最原始的意義上,真理乃是身體的展開狀態。二是,身體在同樣源始地在真理和不真中。”而作為人之整體的身體就是主體“此在”的展開狀態,其“在世的終結就是死亡”。⑥[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等譯,三聯書店,1987 年,第280 頁。
也正基于“身體即我”的認識,美國教育家杜威才堅決反對現行教育中那種僵死知識的教育。他主張教育作為培養人的身體和生存能力的主要形式,要特別注重身心培養;學生和教師都要經常進行最有益的體育運動、戶外運動、游戲活動。它們不僅有助于人的身體發育、腦智鍛煉,培養人的敏捷感覺、活潑稟性,以及吃苦耐勞的品格,也有利于開發和培養人類天生的好奇心、求知欲、勇取心、自信心、意志力及創造精神。只有如此,才能激發人們“從事對自我認識和自我創造的追求,從事對美貌、力量和歡樂的追求,從事將直接經驗重構為改善生命的追求”。①[美]L. 舒斯特曼:《哲學實踐》,彭鋒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年,第203 頁。給人類生活帶來美好向上和富有朝氣;通過對美的感悟去完善人性、教化文明,解放久被禁錮的主體,釋放久被束縛的激情;豐富長期單調的靈魂。
事實上,人類文明就是源自身體的文明,就是身體的生產、認知和創造的文明。恰如克勞斯所言,“唯有置身于狂喜之中,語言的生殖力才會從混沌中誕出一個世界。”②[美]阿蘭·雅尼克等:《維特根斯坦的維也納》,殷亞迪譯,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71 頁。否定身體,就是無視和無知人的存在和本質。只有將我回歸身體,這才是真實、鮮活的自我。我才可能將他人體驗為有心靈的身體(minded bodies),并在這種理解中,“包含一種對我們如何體驗自己為具身化的心靈(embodied minds)的正確評價。”③[丹]丹·扎哈維:《主體性和自身性》,蔡文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年,第11 頁。從而將我和身體永遠結合。由此,當代哲學家丹· 扎哈維試圖重建自我,回復我的肉身。憑借身體自身的感覺和悟性,堅信“我”不過是身體的附屬物和代名詞。把人的血肉之軀看作神圣的理性話語或抽象概念,完全是對人性的誤解。“我在我的身體中,更確切地說,我就是我的身體。”④[法]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姜志輝譯,商務印書館,2001 年,第198 頁。而且“我永遠是一個身體”。正是在“我”就是“我的身體”、世界就是“我的世界”及“我的語言”的意義上,我們才說,“我”就像不能看見自身的人的眼睛一樣,也是一種實在性的存在。
現實中,不僅“我”早已脫離身體這個實體,形成唯我論或主觀論,就是對“人”的理解也早已棄絕身體而言他。許多人完全無視柏拉圖的“人是能夠直立行走的、無毛的兩足動物”的理念,而大談“人”是社會動物、政治動物、理性動物、精神動物或道德動物。由此,使“人”的概念高高在上,并被一些權力者或包藏禍心的人在“人”這個大字眼中塞進許多“虛假的意識、卑污的精神、偽善的道德、貪婪的欲求和罪惡的野心”,及至構造出“魑魅魍魎、牛鬼蛇神、王侯將相及達官貴人”等遠離身體的符號和概念。其實,人并不是由人生觀、價值觀、倫理觀、道德觀和政治觀架構的觀念形態。那些構成人的觀念總是像天上的云朵一樣,飄忽不定,甚至瞬息萬變,沉浮于時間和歷史。而真實存在的人就是人的身體。也正是立足于人即身體的觀念,蘇格拉底才說,“你們要關心自己……關心自己是一種刺激,應該被置入人體內,放入人的生存中。”⑤[法]米歇爾·福柯:《主體解釋學》,畬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9~10 頁。這個能感受、知覺、思維和實踐的身體“只與個體及具體的生存有關,而且也只是在這里,主體的行為和認知才可能達到至善和真理”。也正基于主體即人、人即身體的認知,蘇格拉底才十分注意養生,“日常生活極為節制,很少飲酒。他以自制、簡約、刻苦追求學問和誨人不倦為生活準則。他鄙視智者把販賣知識作為生財之道。”①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313 頁。在他看來,世界上,“除了陽光、空氣、水、食物和笑容,不再需要什么”,因為人生活得越簡單,越有利于身心健康。由此,福柯指出,與“認識你自己”相比,“關心你自己”這個命題在蘇格拉底身上更重要。為此,“在后來的一系列文本中,蘇格拉底總是不停地勸導年輕人:你們必須關心你們自己。”②[法]米歇爾·福柯:《主體解釋學》,畬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10 頁。而且應該“一絲不茍地忠實于自然本性”。如果你違背或不敢固守自然本性,那么它就會永遠離開你。令人遺憾的是,這個社會似乎“不是保護人的自然本性,而是保護自由地行使控制和反對自然本性的主體權威”。③[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劉北成等譯,三聯書店,2012 年,第267 頁。
事實上,也正是由于福柯繼承了蘇格拉底的“人即身體”的思想,他才得出“現代人已死”的結論。試圖表明現代人完全成了人類精神和意識的奴隸。原因就是長期以來,人們不僅把我或靈魂超越于身體,而且也沒有把身體和人放在同一個層面。認為身體只具有生物學的價值和意義,而大寫的“人”則是社會、文化的產物,他不只具有精神、理性和智慧的本性,也具有政治性、道德性和階級性。為此,至少自奴隸社會開始,由于身體和人性的異化,就使得精神超越肉體,觀念超越需要,抽象超越具體,整體化的場域作為一種無生命的客體控制著身體的實際要求。在這種情況下,身體不只是變成一種異己的、為他的惰性存在,且完全失去自己的主體地位,被一切外來力量所控制。此時,靠身體生存的勞動者受制于工具;失去身體自由的知識分子也喪失自己的人格,在他所生存的異化結構中,由于自身和周圍場域的內在統一性,根本就不能夠想和說出本真的思想與心境。此時,他已經不是由身體所標示的自我或主體,而是由一種普遍的觀念、意識來確定的他物。他的身體及行為完全具有屬他性質。就像一個擁有錚錚鐵骨的士兵,只能被動地服從命令,或是忠誠于“殺身以成仁”的英雄氣概,而不可能使自己的身體和行為進入個體和群體辯證統一的整體運動。結果,很可能是使自己的身體成為某些野心家、陰謀家、恐怖組織或戰爭販子實現自己野心的工具。
在這種身體從屬于精神的關系中,每個人的身體行為幾乎反映的都是他人的精神、理想和意志,都是通過某種社會力量和社會權力與自身發生關系。在這里,不僅使身體變成純粹的客體,甚至是變成客體的客體。結果,既剝奪了自己生命的能動性和創造性,也使自己和他人、他物以及賴以生存的整個場域一起融合在一種共同的變異中。這樣,個人身體的自由就由于事物和他人的選擇而被搞垮。因此不論是在一個專制社會還是民主社會,類似契約、合同、雇傭等一類反映整體場域的東西通常都體現某種強權或強力。通過這種契約,那些“孤立無援、忍饑挨餓、一貧如洗的勞動者把自己的勞動力出賣給一個硬性規定他的價格的有勢力的雇主”。④[法]讓-保羅·薩特:《辯證理性批判》,林驤華等,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年,第484 頁。使其任憑理性編造或意識形態的欺騙,任憑統治階級或剝削階級的宰治。
當然不是說,在一個身體異化的時代,只有部分人的身體異化。而是說,在同一異化場域中,每個人的身體都發生異化,都成為精神的奴隸。此時,盡管主人和奴隸有很大差異,但也設定了一種異化的相互制約。因此要想恢復身體的地位和人的本性,首先必須承認每個人的身體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只有身體才是人的最高存在”。身體無論何時,都是世界萬物的出發點和歷史的創造者。絕不能夠把身體當作一種外在物。要確識:它既不是神的創造,也不是觀念的虛構。身體就是身體,它擁有和決定一切。遺憾的是,有史以來,充滿生機的人幾乎都是生活在僵死呆板的觀念的濃云密霧中,造成精神對身體的奴役,道德對肉體的壓制。一切外在于身體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結成一張密集的死網,一直在殘害和窒息著人類自身。為此,薩特竭力主張要扭轉乾坤,要把由身體承載的人當作人,而不是物;要去除人性和身體的異化,回復人的個性和肉身。他基于親身經歷和對各種錯綜復雜的社會現實與人性異化現象的考查,痛斥人性的墮落。薩特對人為編造的龐大觀念對人性和身體的壓抑表示深惡痛絕;揭示人世間存在的各種荒謬和罪惡;深刻地指出,現實中的一切華麗和高貴,都只是語言和精神的粉飾。只要融化這種虛飾,剩下的就是一堆赤裸裸的、可怕的和令人厭惡的怪異物,而非一個個令人憐愛、同情、崇敬和依靠的身體。
人是什么?不論他是生物的、文化的、社會的,還是宗教的、審美的或智慧的,也不論他是民主黨、共和黨、綠黨,還是偉人、小人、美人或丑人,歸根結底都是身體的存在,都是身體在吃喝玩樂、演講競選、審美和勞作。就像勞倫斯在《美婦人》中的描繪:她確實長得嫵媚嬌艷、充滿性感,盡顯女性之性愛美、形態美、自然美和母愛美。尤其是她那修長曼妙的身材,精致完美的臉蛋,明亮醉人的雙眸和光潔滑潤的肌膚,將其無窮魅力展露無遺,活像達· 芬奇畫中永葆青春、終身歡愉的女人。①[奧]D. H. 勞倫斯等:《美婦人》,黃圓圓等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年,第52 頁。也正是基于人即身體,克勞斯才主張“女人就是一個徹底的性存在;女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從作為其本質的性欲這個中心點出發的。”因為女人就是情感、非理性和性欲的化身。也“正因為性器官處在女性身體的中心位置,所以性的理念能獨立運思,并構成女性的心靈。”②[美]阿蘭·雅尼克等:《維特根斯坦的維也納》,殷亞迪譯,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73 頁。因此,現實中沒有抽象的人性、純粹的精神或離開身體的自我意識,只有將精神、意識融為一體的生機勃勃的身體。為什么一個新生兒是那樣的可愛?就是因為他的身體是那樣的天真、無邪、純粹和富有旺盛的生命力。為什么基爾凱郭爾說“美是一位16 歲少女的身體、容貌和青春年華”?就是因為“她體態迷人,相貌艷麗,皮膚白皙細膩,性格純真恬靜,行為活潑雅致,形象明艷動人,全身都散發著誘人的活力”。當然不能否定人的精神、意識對人的身體、生理、容貌、壽命、生活狀態等方面的反作用。就像國際影星赫本,一生都在用一顆善良的心擁抱世界,結果善良也讓她變得更加高雅美麗。因為善良作為人類最珍貴的寶物,就像一首感人肺腑的歌曲,一幅沁人心脾的圖畫,一條涓涓流淌的清溪,擁有它,人們就會變得健康、幸福、快樂和完美。
也正基于此種身體哲學對于人性的認識,費爾巴哈才在《基督教的本質》中指出:“人的內在生活,是對他的類、他的本質發生關系的生活。人思維,其實就是人跟自己本人交談,講話。沒有外在的另一個個體。”因此“一個完善的人,必定具備思維力、意志力和心力。思維力是認識之光;意志力是品性之能量;心力是愛。理性、愛、意志力,這就是完善性,這就是最高的力,這就是作為人的絕對本質”。①[德]路德維希·安德列斯·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容振華譯,商務印書館,1995 年,第31 頁。這個本質就是人的身體。由此,英國哲學家羅素也諄諄告誡人們,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必須終生都保持童稚氣。因為在理性和邏輯的語境下,一個概念的人與一個真正的人相比,還相差整整一個純真身體的厚度。通常由理性建構的人只有一種不在場的意義。只有人的身體才能夠昭示人的真實;揭露各種導致混亂、拒斥、貶低身體的謊言。在這里,“我們的身體不僅僅是人們長期稱謂的‘五種感官的所在地’;它也是我們行動的工具和目的。”②[法]讓-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三聯書店,1987 年,第417 頁。所以,只有人的身體才能夠與周圍的世界相融合,使得構成宇宙萬物的“空間就是身體占據的所有場所的總和,且場所本身也是空間的一部分,而空間的界限則與身體占據的界限相吻合。……同樣,歷史也被視為占據了整個場所的身體”。③[法]喬治·維加埃羅:《身體的歷史》,張并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318 頁。身體既標志著特定的空間形態,也體現和展示了它創造歷史的進程。
然而現實中,身體不只是精神的奴役對象,而且一部分人還是另一部分人的犧牲品。這就要求現實要擯棄那以犧牲身體為目的的意識形態與倫理道德。人的存在揭示:身體才真正是“各種價值賴以存在的存在”,才真正是意識從中發現自己價值的唯一源泉。因此現實的道德應尊重身體,保護每個人的生存權。以身體存在為前提的人道主義才真正是對人類個體的解放和保護,才能使人掙脫原有的觀念和枷鎖,“體現自己真正是人”。當然身體也是滋生各種疾病、瘋癲、譫妄、本能,激發各種動機,產生各種欲望、原罪及作惡多端的主體。為此,也要使得身體具有調遣元氣、平抑激情、轉換心態的能力,以便將各種心力輸送到“四肢、頭部和身體的各種組織器官及肌肉里”,及至“使得身體具有趨善避惡的沉穩和運動”。④[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劉北成等譯,三聯書店,2012 年,第85 頁。
也正是基于身體即人的理念,馬克思才指出,人之身體是可標價的勞動力。“沒有身體的勞動,就沒有財富和勞動力創造的價值……身體是正能量,身體造反的旗號就是革命。”⑤[法]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周煦良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 年,第3 頁。繼而是恩格斯對身體在人類進化史上重要作用的肯定,他指出,正是類人猿的直立行走,“邁出從猿到人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使其雙手獲得解放,變得自由;使“手既是勞動的器官,還是勞動的產物”。正是通過手的勞動,刺激語言的產生,使勞動和語言成為從猿轉化為人的兩個主要推力。“在它們的影響下,猿腦就逐漸地過渡到人腦。”⑥《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377 頁。并最終形成能夠制造和使用工具進行生產勞動的人類。因此從古到今都是人之身體在生物進化和文明進化中起著決定作用;使得人類在身體形態、組織結構、思維和實踐能力上,日益遠離動物。因此,沒有猿類身體的進化,就沒有人類身體和大腦的生成,當然也就不會有人類的精神、智慧及文明。
人之身體不只是“我”“自我”或人本身,也是真正的認知主體、審美主體和實踐主體。當然,更是一個將“性欲、愛欲、知欲、真理和身體”相互纏繞的整體。也正基于此,奧地利的奧托· 魏寧格在《性和性格》一書中指出:“神經醫生毀掉天才的辦法就是把他們說成病態。”①[美]阿蘭·雅尼克等:《維特根斯坦的維也納》,殷亞迪譯,漓江出版社,2016 年,第80 頁。或者說,就是要毀掉天才的身體。一如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所言:“那被稱作‘瘋子’的人是無辜的,而有罪的是社會……人們不能用禁閉自己的鄰人,來確認自己神志健全。”②[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劉北成等譯,三聯書店,2012 年,第1 頁。因為瘋癲決不是醫學上的疾病,相反是一種健康和力量,對于一個人的事業和命運具有激勵及喚醒作用。只是在精神狀態和行為方式上表現出不同凡響。其具體特征是;往往通過直白的言行突顯未玷污的、純真的肉體和靈魂所煥發出來的真實人性;通過其健壯的身體顯示出野性未羈的無言的青春力量,透露出一種生而自由的、已經獲得解放的人性的存在;通過夸張的語言和肢體姿勢暗示他們的夢想,張揚他們那些不被承認的自由。而所有這些當然都屬于人的自然本性,而且決不比將欲望的狂泄、瘋狂的謀殺和最無理智的激情一覽無余的智慧和理性更壞。特別是所謂的精神病,不僅不是疾病,而且是一種真正的健康,一種“透過容納一切的自我克服的思想運動而顯露出來的強力”。瘋癲者表現出來的質樸天真是肉身的自然反應。正像“區別茶壺與尿壺的主體不是觀念和精神,也不是純粹的靈魂,而是能嗅出氣味的鼻子一樣”,包裹著各類感官的身體才是衡量人類事物的標尺。相反,只有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混淆是非才是自我意識、理性思維和機巧奸詐的精神所為。
然而由于過去幾千年,“身體一直都是被包括語言在內的政治經濟、意識形態及榮譽地位等外在于生命的強力所俘虜與監禁的囚徒”,因此今天解構往日虛妄的主體,解放身體,一切從身體出發,以身體為準繩,重新確立身體的主體地位,進到生命之心,“才真正是身體本能發出的令人驚異的呼喊及思想。”比如長期以來,幾乎所有人都把認知能力歸功于大腦,無視“包括本能、欲望、意志、情感、無意識等諸多生命要素在內的身體”的認知價值。其實,正是人類特有的身體結構決定著大腦結構和大腦思維,以及人類特有的認知結構和認知功能。因此,身體才是用“各種符號,包括表情、神態、形態、感應、聲音、心情等各種身體要素和生命表征”,書寫和表達的一架最精致巧妙的“智慧機”。身體既是感覺、經驗、真理、美德、至善和審美等各種認知和智慧的源泉,也是儲存人類認知和智能的信息庫與知識庫。人類的一切認識都要依賴身體的經驗和經歷,都要取決于身體的反應、感知和概括能力,即如拉科夫所言,現代科學已經證明人的感知、認識或概念化和范疇化過程,“總是取決于他們的感覺器官、他們自身的運動能力和操作、處理客體對象的能力。”③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 17.
進一步說,人之認知就是身體場和知覺場的綜合,是身體固有的認知能力或知覺圖式“在感覺間的世界中對我的身體姿態的整體覺悟”。④[法]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姜志輝譯,商務印書館,2001 年,第137 頁。正是交感活動、統覺作用及身體化行為等一起決定人類特有的認知功能。沒有這諸多的感覺、知覺、欲求、渴望、經驗和意向,就不會有語言和形象的產生,也不會有概念和理論的生成。因為一切概念本質上都是來自身體的生存實踐、認知的高度聚合及其概念化與范疇化作用。因此大腦并非認知的唯一器官,類似“聰明的手指、多情的面部、舒展的肢體和富有彈性的歌喉等”都是人的認知工具和源泉。特別是作為人類本質的理性思維,不只是大腦的功能,更是源自整個身體。“是我們的神經系統和認知機器一起使得我們能夠察覺、領悟、向周圍運動,并創造了我們的概念體系和理性模式。”①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 4.也正是由于我們擁有肌肉,并以某種方式利用它產生的力量才形成有關因果關系的概念系統。因此身體決非空洞無物,而是充滿激情和想象,“因為身體自身及其器官始終是我的意向的支撐點和載體。”②[法]梅洛·龐蒂:《行為的結構》,楊大椿等譯,商務印書館,2005 年,第278 頁。此時,“只要我不是特意地思考世界,我對我的身體的意識就能直接說明在我周圍的某種景象。”當然,也是“我的身體能使我保持與世界的關系”。③[法]梅洛·龐蒂:《符號》,姜志輝譯,商務印書館,2003 年,第109 頁。正是基于人的身體結構、行為和感受,才產生界定世界萬物的概念及超越人之整體而存在的自我。
所以,身體完全可以只根據自身的力量競技從各個角度對世界作出解釋、估價和透視;完全能夠在它的生死盛衰中帶著對全部真理和錯誤的確證和認同,霸道地主宰著道德、知識和審美領域。因為正是身體在生產、評估和創造現實文明世界的一切。特別是身體中永遠流動的欲望常常激發出驚人的強力,推動著積極的生產活動。因此是欲望創造了世界,是力生產了現實。力和欲望正是通過身體達成連接和互動關系,使身體成為一股活躍的、升騰的生產力和一部永不停息的機器。為此,用身體驅走思想迷信,趕走舊道德,抬高欲望機器和快感力量,拒絕脫離大地和肉體的主體哲學,有著至高無上的價值。也正是基于身體在認知、審美和實踐上的主體地位和價值,帕菲特提出經驗論的主體思想,并指出:“我的個人同一性……意味著我稱之為我自己的那個不可分的事物的連續存在。無論這個自我可能是什么,它都是某種進行思維、仔細斟酌、具有決心、付諸行動和遭受苦難的東西。我不是思想,我不是行動,我不是感覺;我是某種進行思考、采取行動和遭受苦難的東西。”④[英]德里克·帕菲特:《理與人》,王新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年,第320 頁。即主體既不指謂思維、精神或自我意識,也不指謂人的靈魂和感覺,而是指謂融肉體、意識、精神、感覺和意志力為一體的人的身體。只有人的身體才能夠成為認識、實踐和審美的承擔者。也只有人的主體性身體才擁有人類認識、改造和創造世界的能力,以及自主性、能動性和目的性等特質。因此不是抽象的“我或人”是主體,而是活生生的身體是認識和改造世界的主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盧卡奇才從主客體辯證法的高度指出:“只有作為結果的主體在它的意識形式是在自我制造的世界中運動,只有當這個世界用全部客觀把自己加在主體上,只有到那時辯證法的問題以及主體和客體、思維和存在、自由和必然的矛盾的揚棄問題才能得到解決。”⑤[匈]喬治·盧卡奇:《歷史和階級意識》,張西平譯,重慶出版社,1989 年,第160 頁。
今天回復和抬升身體的主體地位,讓身體超越以往陳舊的人生觀、文化觀和價值觀,有著顛倒乾坤的價值。也正基于眼下人類對身體主體性的高揚,一些后現代主義者認為身體可以遠離意識的支配,自我做主,因為“意識除了是身體外不是任何別的什么,剩下的只是虛無和寂靜”。⑥[法]讓-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三聯書店,1987 年,第408 頁。以往是理性蔑視和壓制身體,今天將是反其道而行之。因為文化和物質生產者從來都應歸功于欲望和身體。正像乳房是產生乳汁的機器一樣,身體也是產生人類文明的機器。因此,人類史就是身體和欲望的歷史。人之身體處處都銘記著歷史和人類文明的痕跡。
身體不只是認知、審美和實踐的主體,也是認知、審美和實踐的對象。而且正是身體在對自身的感覺、認知、欣賞和作用中,驗證了“我”的存在、“人”的存在、“身體”自身的存在以及身體的主體地位。這就是當某人遇到某種不可思議的好事或令人難以置信的災禍而懷疑其真實性時,往往會通過刺痛肉體本身而確證其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的原因所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才把主體定義為是主體和客體、個別與一般、精神與肉體的統一。他指出:“只要我活著,我的靈魂與肉體就分不開。肉體是自由的定在,我有了肉體才有感覺;所以只有那缺乏理念的、詭辯的理智才會把精神和肉體分開。”①[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等譯,商務印書館,1995 年,第56 頁。而且正是這個將人和自然、精神和肉體相統一的身體決定你不可能在任何時候都是“主體”或“主人”。即便你是一位總統,也不可能時時處處都扮演至高無上的角色,你要接受審查、監督、聽取匯報和意見。更何況還有那么多的人要為之服務。事實上,從來的主體和客體都是既對立又統一。即便是那些被規訓的學生、士兵或勞教人員,也都同時是一個學習主體、練兵主體和勞動主體。更何況在人類社會這個大舞臺上,任何人也都同時是一位集表演和觀賞于一身的演員。
也正基于人即演員的這一雙重角色,尼采才由衷地認為,身體既是審美主體和審美對象,也是創造美的源泉和動力。固然在日常的審美實踐中,人們可以使低于人的客體變得楚楚動人和賞心悅目,但這并非它真的就是美艷無比,而全在于古往今來的審美主體對它的發現、描繪、想象、構造和謳歌。一句話,一切客觀美都是屬人美。就像音樂旋律猶若“身體的著陸”,演員登場有如睡眠的身體“醒來的一動”。所以,美就是身體的認知、覺識、快感和展現。由此,尼采才認為“人之身體乃美之最”,不只身體是最具魅力的藝術品,而且其中“最優秀的公眾性的身體,乃是世界的尺度”。②[美]彼德·布魯克斯:《身體活》,朱生堅譯,新星出版社,2005 年,第21 頁。也正是由于身體與藝術審美之間存在緊密關系,所以人類從事的藝術創造和審美活動并非只來自精神的凝思或思想的建構,而主要是決定于人的內在情感、身體感覺、生命沖動以及性的熱忱與激情。是人生經歷和身體感覺的具體性、生動性、變化性和多樣性體現和實踐了藝術形式和內容的豐富性;是身體經驗和身體整體的生成運動、存在狀態構成各類藝術審美的對象和過程,變成技藝發明和藝術創造的潛能。
特別是身體感覺層次上的各類行為,如各類體育競技,作為各種感覺間的聯系和綜合總是賁張著一股永恒的生機和創造力。這種引發身體感覺的身體之力無疑是普遍作用于人類行為的最深層的動因。因為正是這種身體之力體現的人的自由意志、生命本能促成“人類心靈的自由向往、欲求和創造”,實現人的審美活動,而且直接把藝術審美與人的身體行為和內在情感、愛欲、潛意識和想象力等聯系起來。因此藝術創造或審美要求實質上就是身體感覺的強力運動。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之所以偉大并不在于他對色彩或聲音的敏感性,而在于他能夠從身體感覺中暴發出有生命形式的力量,也就是說,“一切感知性只是力的生成。”①Gilles Deleuze, Nietzsche and Philosophy, translated by Hugh Tomlinson,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83, p. 63.為此,在德勒茲看來,我們不能把身體審美的意義歸結為精神賦予身體的外在形式或秩序,而是身體和審美在身體“表層”通過相互創造,形成一種新的切合關系。因此,身體的“表層既不是主動的,也不是被動的,它是混沌身體的行動與激情的產品”。②Gilles Deleuze, The Logic of Sens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124-125.
既然如此,任何人都需要從身體的體態、體格、力量、意志、激情、協調性、柔韌性、整體性、精湛的技巧和令人驚艷叫絕的藝術表現力等方面來展示和塑造身體美與人類美。此時此刻,身體作為主體要不斷提升自身的認知、創造和革新能力;作為規訓對象要不斷提升自己的技藝,變被動為主動,挖掘和發揮身體的潛力;作為審美主體要不斷提升和培養自身的審美能力,積累審美經驗,提升審美水平;作為審美對象要不斷地塑造、完善和美化自身,以達完美。正基于此,福柯才說,一個人只有“用他的肉體、他的行為、他的感覺和熱情以及他的整個存在,才能制成一件藝術品”。③[美]理查德·桑內特:《肉體與石頭》,黃煜文譯,譯文出版社,2006 年,第19 頁。也只有立足身體這個充滿野性的“無人之鄉”,才能夠將肉身體驗變成一種充滿狂暴的無定形力量,借以真正掙脫精神的桎梏、理念的誤導;讓人的身體凸顯與活躍在人類社會中的各個領域,其中不僅包括政治經濟等需要身體勞作的領域,更包括科學技術等需要身體無私奉獻的領域。人類社會也只有發展到這一高揚身體的實踐價值、主體地位的歷史階段,才有望期待人性的復歸和身體的全面解放,并最終報告黎明曙光的出現,展示“我們的身體屬于我們自己”。④[法]雅克·庫爾第納:《身體的歷史》,孫圣英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2 頁。而不應將其被數千年來文明社會制造的僵死概念所取代,并將這一有望成為“隱秘知識”的模范尋求者棄之如敝屣。而應確識:人的知識隨身體的改變而改變;人的心靈因體質的增強而日增;人的智慧因身體滋養而提升。
突出身體的主體性有著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一是突出身體的存在感,確立只有身體才是人的真正存在和全部。沒有身體就沒有人類社會和整個世界。因為“全部所謂世界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的誕生,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⑤[德]卡爾·馬克思:《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劉丕坤譯,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84 頁。當然,也都是人的身體行為和具體經驗的體現,并進而通過“我們的身體的特殊性質構成概念化和范疇化的各種可能性”。⑥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p. 19.二是確立身體的道德感,至善感。正是人的身體才擁有孟子所謂的“惻隱、羞惡、辭讓和是非”四心,才是確立人際間倫理道德的基礎和標準,才能夠通過身體的感知享受愛情、友誼、幸福和天倫之樂。恰如戴奇沃迪所言,一個人的個性不僅可以從他的行為模式看出端倪,也能由觀察身體形狀及動作等生理層面的狀況而勾畫出來。至于“我們的‘身體表情’在生理層面上就是典型的‘情感表達’,而在心理層面上就是‘個性’”。⑦[美]肯·戴奇沃迪:《身心合一》,邱溫譯,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 年,第7 頁。當然在精神層面,也決定人的道德行為。三是確識身體的美學價值,強調身體即美,美即身體,美就是身體的快感和強力。身體作為審美主體和審美對象的統一體既是萬美之最,更是構建美和創造美的源泉和動力。正是基于身體美及其審美功能,才產生出豐富多彩的藝術形式和各類審美對象。正是在這里,通過身體的外部和內部的相互作用使得現有的各種身體感官得以發生和形成。四是確立身體認知論。確識:正是人的整體性身體的結構和功能,身體的行為意向、感知能力、認知沖動、本能欲望、好奇心、潛意識、探索行為和自由意志等身體要素,一起構成認知和才智的源泉。因而認知實質上就是人的身體化。身體才是真正的大智慧,才是一切常識經驗、科學技術、文化藝術的起點,才是成就事業、完善人性和推進人類發展的基礎與條件。五是確立身體實踐論,身體作為實踐主體既是創造人類全部文明的主體,也是進行兩種生產的主體。即便未來人工智能可以將人類從繁重的腦力和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生產子孫后代還是要借助人的身體。因此,人們只有把身體放在社會實踐的最高位置,方才利于人的全面發展。六是確立保護和珍惜人類身體的觀念,反對和消除摧毀人類身體的戰爭暴力、恐怖活動、謀殺、酷刑、毒品、艾滋病和其他重大疾病,根絕種族歧視,棄絕男權主義及婦女歧視。當然身體作為一架欲望機器充滿物欲、財欲、淫欲、色欲、權欲、貪欲和妒忌之欲等各種欲望,但是只要能夠恰到好處地利用欲望,它就會變成推動人類文明發展躍進的動力。七是號召全人類鍛煉身體,美化身體;積極參與體育運動,投身體育事業,仰慕體育英雄,踐行體育人生;普及養生科學,強化環境治理,改善生態條件,增加食品安全;竭力消除大氣、飲水和土壤污染,使今日人類身體發生重大改觀,以期圍繞身體開辟和撰寫人類歷史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