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馬書生

也許很多父母的認知里,“聽話就是好孩子”就是個不用去論證的天理,但在我們家恰恰相反。三十多年的時間驗證了: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叛逆,才成就了我跟父親而今的親密關系。
父親無論家里家外口碑始終上乘:父親在體制內工作,多年的一把手,三個職位在身,實打實的NO.1,不光身居高位,下面的員工也很敬重他,拿我父親當老大哥、好榜樣。
我只舉兩個例子來說明問題:他退休之前,每逢過節過年,值班表上都只有他一個人的名字,都是他自己填上去的,為的就是讓員工能夠都回家過個好年、完整年,不至于因為來到單位值班而留下遺憾。可以說,父親在當上一把手到退休之前這幾十年里,沒有在家過上一個國慶、一個除夕、一個初一、一個初二、初三、初四、初五。
父親的工作很多,其中一項就是負責督造車站。一些縣級市是后來才慢慢鋪開有自己的貨運車站的,分局范圍內的,父親負責全權督造。曾經負責施工規劃的領導聊天的時候對我說:你爸呀,真是個老實人,他如果想占便宜,可以說輕而易舉,每一車土方里都是利潤,但你爸偏不占,工程質量也不抽條,就算地球咔一下爆炸了,你爸負責的那個火車站都能在宇宙里完整地飄著……
有一次我去他單位玩,看到墻上的錦旗寫著我爸的名字,就問他秘書是怎么回事。秘書跟我講:是一幫種甜菜的老農,開始是找汽運運貨,但都達不到要求,費用高,速度慢,最后找到鐵路貨運,但車皮都排滿了,于是老農們找到我爸說明了情況,說自己是種甜菜的,這種東西運輸怕爛,爛了就賠本,而且這東西在地里只能種三年,三年后地就貧瘠得種不了別的,今年是最后一年,再賠就只能吃土,問能否行行好,加個塞,把甜菜早點運出去,說著就要磕頭了。
我爸就給拍了板,安排了加塞,保證甜菜如期運走。
后來甜菜老農們都很開心,集體做了個錦旗送過來表示感謝。
這是在單位,家里也是一樣,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拿我爸當家里的頂梁柱,凡事都來找我爸拿主意。家里走的第一個老人是我姥爺,那是家里的第一個喪事,誰都沒經驗,即便是姥爺膝下的唯一男丁:我舅舅,那時也年輕,沒經歷過這些,很是手足無措。還是我老爸站出來安排把握好一切,讓姥爺走得有條不紊、風風光光,而且沒動用一臺公家的車。喪事之后,有一次替我爸整理手機通訊錄,我看到了我幾個姨聯名發給他的長長的表示感謝的短信,字字真誠。姥姥家那邊的兩個大學生:我舅舅、我妹妹,都是我爸出錢供養念完的大學。
我姥姥總是公開感慨:這輩子親眼見到兩個好男人—— 一個是我大閨女的老公(我爸),一個是我三妹妹的老公(我三姨姥爺),事業愛情都很美滿,都可以打滿分。
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在我30歲之前的時間里,跟我的交流沒有超過50句話。
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無法理解。要說他是不會表達吧,那真是冤枉他了——在單位,他是領導,演講、發號施令,都沒問題;在家里,跟我媽的話更是沒完沒了,來人拉家常,打情罵俏,冷幽默,玩浪漫,我都看在眼里。
唯獨到了我這里,他不會表達了。
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暑假我晚上騎車摔了,人從車把后面被甩到車前,左手手掌磨爛了,膝蓋破了,車也變形了,就那么拽著報廢的車子回了家。到家之后我媽看到我摔得衣衫襤褸的都傻掉了,還拿了肥皂讓我用流動的清水洗掉傷口里嵌著的沙土泥石,疼痛鉆心,我洗得齜牙咧嘴、渾身濕透。在確定洗干凈了之后,我媽給我敷上云南白藥,包了繃帶讓我上床躺著不要亂動。
在我大腦從疼痛里慢慢抽離出來的時候,我爸出現了,依然什么都沒說,只是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一大瓶沒開封的可口可樂,靜悄悄放在我床邊,然后就走出去了。
父親是體制內的,多年第一把交椅的位置,習慣性的思維,他也道出想讓我走進體制的想法,學校讓寫申請書的時候他讓我寫申請書、但我調皮地在最后宣誓的環節消失了,也就沒入成;同學們都報名去參加公務員考試的時候我沒報考,父親問我為什么,我說理由很簡單,我不想和你一樣,你在體制內,我肯定就不在體制內。
畢業后走上工作崗位,14年來,我每年都只回家三或兩次,期初還有個五一長假,后來被取消了,就只能在國慶和春節期間回家。14年的光景里,平時都是我跟媽在QQ、微信上視頻、語音、打字聊天,跟我爸的聊天記錄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內容都是我在單向匯報,每條信息他都幾乎沒有給我任何反饋,連個表情圖都看不到。
某次春節回家,初二陪我姥姥聊天,趁旁邊沒別人,我悄悄套我姥姥的話:我不在家的時候,我爸我媽會聊起我嗎?
姥姥說:當然,他們都可自豪了,尤其你爸,你爸有時候陪我在公園溜達,遇到以前的老同事老鄰居什么的,聊起你,你爸就說,我兒子畢業就離開家自己闖蕩去了,走了好多地方,還自己買了房子,特別省心,畢業之后我就沒給拿過一分錢,特別自立。你做的那幾臺電視晚會,他都看,還打電話讓我們在家也看,還會讓以前的同事都看,說那是我兒子策劃的晚會。
我有點驚訝,問姥姥:我爸會背著我這么跟人夸我嗎?
姥姥說當然啊,你別看他跟你不說話,那是他羞于表達,其實他一直拿你當驕傲呢。
我這才確定一點:爸他不恨我,也不會恨我,他沒有自責,我和他之間的關系其實沒那么淡泊,也沒那么疏遠。
從這次開始,我對他老人家的問候、匯報開始多了起來,不光是日常,還有階段性的心得體會,譬如最近工作中遇到什么事,給我很大啟發;最近看到個什么熱點新聞,給了我延展性思維,都會用文字發給他看。爸媽都退休之后,還多了個節目:旅游。老爸話最多的時候一般都是在旅行歸來,即便不在身邊,我也會特地采訪他們一下,主動問問這一行都去了哪里、有何見聞,媽是個很能講的人,樂意分享,但往往旅行之后,爸的話比媽還要多,喋喋不休地分享著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地理人文。
我跟我爸有個共同愛好,就是養花養草。我倆最經常的PK就是看同樣一個種類的花誰養得更旺盛、開花更多,在水仙、米蘭、茉莉的PK中,我都占了上風。我媽也總感慨:要說這也是遺傳,你爸養花好吧,你比你爸養花還好。再看到我在朋友圈曬的小葉紫檀長勢不錯之后,老爸也主動發出請求:你在哪買的那個,給我也來一盆。
三十多年了,能跟我老爸能修煉到這么一天,也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