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一
我對黃葉的感受,是從童年開始的。
依然保留著童年時的一個片段。因為風的驟起,樹上的葉子爭先恐后落下來,光禿禿的樹枝搖晃出凄厲的聲音,落葉在空中呼嘯著,宛若群魔亂舞。在放學回家的灃河岸上,面對這樣的景象,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以為人類會有什么災(zāi)難降臨。
童年,難以用審美的意識以及生命的歷練來認識自然界的黃葉。
那一刻的景象似一片飄飛的黃葉盤桓在我的腦海中。依稀記得,我拼命躲開即將落在身上的黃葉,雙腳顫抖著繞開地上那些黃葉。那時,我們家住在灃河邊的秦渡鎮(zhèn)。回憶起童年的點滴片斷,如片片枯黃的葉子鋪滿心海。仿佛一幅幅夢魘的影子,演繹著生命的起源。
然而,隨著時間的點點流逝,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秋冬,我才悟出了黃葉的飄飛不過是大自然的一種物象,無所謂恐懼。漸漸的,我眷戀起那些翩翩起舞或者匍匐于地的黃葉。我不再躲它,而是將它視為靈魂里的蝴蝶。是的,黃葉飄飛的樣子很像蝴蝶。
年輕時,我曾收藏過秦嶺牛頭山那面坡上的一片金黃的楓葉。這片楓葉,掌狀五裂形,正反兩面呈金黃色,邊緣有七八個齒角,葉脈堅硬,質(zhì)地精致,背面還有幾圈回旋的花紋,花紋中間點綴著或大或小的圓點,圓點的色澤有深有淺。我還發(fā)現(xiàn),這些花紋的附近,隱隱約約透露出一些高山流水的痕印。這些圖案,像極了一幅山水素描。保存這片楓葉的起因,是因為它具備著藝術(shù)的特質(zhì)。我把它夾在一本書里,是楊沫寫的《青春之歌》。許多的歲月里,它就躺在書頁里,和我喜歡的女主人公林道靜一起呼吸,一起嗅著書墨的芳香。不知何時,那本書再也找不到了,我因此憂傷了許多日子。后來,再碰到秋天的楓樹時,我就專注看它的葉子,幻想著能夠出現(xiàn)我年輕時收藏過的那種色彩和形狀的楓葉,然而總是失望。
喜歡楓葉紅黃兼?zhèn)涞哪欠N色彩。秋深的季節(jié),那是牛頭山絕美的風景,可惜那時沒有相機,無法留下它的倩影。人到中年,我喜歡上了宋代詩人楊萬里,看到了他的《紅葉》,詩中寫道:“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在他眼里,楓葉竟是偷喝了“天酒”而被染紅的。
關(guān)于楓葉,有這樣一個傳說:楓葉飄落前,誰如果有幸接住楓葉,就會得到幸運。而能親眼目睹楓葉成千成萬落下的人可以在心底許下一個心愿,在將來的某一天就會悄悄實現(xiàn)。如果能與心愛的人一起看到楓葉飄落,兩人就可以永不分離。這是楓葉賦予的人生況味。往事的回憶,人生的沉淀,情感的永恒,歲月的輪回,以及對昔日伊人的眷戀,真的就凝聚于一片葉子上了?
珍惜一件凝聚情感的物品,對人生來說,并不是一件虛無的事情。雖然,那片被我珍藏的楓葉再也找不到了,但仍然掛念著它。四十多年來,每當擁有一處空閑的角落,思緒漫無目的地蕩漾時,我就想起那片黃葉。我不會虧待這一刻的感覺。泡上一杯茶,點燃一支煙,摒除一切雜念,閉上眼細細地品味它的色彩,它的花紋,它的韻律。
二
人對景物的感受,在文人的筆下,往往賦之于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一語道破:“一切景語皆情語。”王氏所見 ,與汪中“所謂‘麗語即‘柔語也” 相同。此處之“麗語”,即婉麗的景語;“柔語”,即柔媚的情語。周頤在《蕙風詞話·論詞》中也說道:“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詞往往有之。”范仲淹的《蘇幕遮》,正是北宋初年的代表詞作。他宦海沉浮,終年漂泊異鄉(xiāng),因抨擊宰相呂夷簡循私,被貶謫至饒州,爾后在我的家鄉(xiāng)陜西出任陜西四路宣撫使,主持防御西夏的軍事。在邊關(guān)防務(wù)前線,當秋風颯颯之際,將士們不禁思親念鄉(xiāng),于是他借“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描寫,真切地吐露了征人“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旅思之情。
寫這首詞時,范仲淹感激著遍地黃葉。那個瞬間,在他的眼里,黃葉便是他的親人,是他的精神慰藉。我在做中學語文教師時,曾將這首詩用粉筆寫在黑板上,讓學生們抄下來,作為課外的閱讀和欣賞。我不想看見我的學生們整天若無其事的樣子,想把自己天生的憂郁強加給他們。大多數(shù)學生喜歡蘇軾的《赤壁懷古》,我啟發(fā)說:人啊,要適應(yīng)各種感覺。我的這番話,學生們那時還不太懂。二十多年后,學生們聚會,每個人都要出節(jié)目。有位當年的女學生就朗誦了這首《蘇幕遮》。我后來才知道,她的婚姻很不幸,自己又沒有勇氣解脫。而那個愛著她的男人,十年前就遠走他鄉(xiāng)。朗誦的時候,我隱約感到,她的眉間有一股落葉的氣息。我在想,她一定是在懷念著那個遠走的人。
同學、戰(zhàn)友聚會漸成風氣。五十歲之前,我是不大參加這類活動的。理由在于,當初在一起的時候,就如春天里樹上鮮綠的葉子,生機勃勃。爾后,隨著四季的輪回,年輪的增長,葉子漸漸暗淡,直至發(fā)黃。這是人走下坡路的時候,需要的是年輕人的慰藉,或者在孩子身上尋覓希望。一幫上了歲數(shù)的人在一起,彼此都是掛在樹枝的黃葉,難于抵御秋風的掃蕩,不免生出凄涼的感嘆。知天命之后,我才悟出此類聚會的內(nèi)涵。人生到了這個年紀,是樹上的黃葉,人生的閱歷、經(jīng)驗使他們充滿著大智慧,相互間的交流無疑會使他們更加徹悟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促使他們激情蕩漾,煥發(fā)青春。有了如此的感悟,每逢這種活動,我便格外珍惜,只要身子有空一定不會缺席。
20世紀90年代開始,我就很少進電影院了。我并不排斥電影藝術(shù),只是不喜歡那種觀看的方式。人與人是要有距離的,就像在冬天里懷念夏天。我最后看的一部片子是《英雄》。是在廬山參加一個筆會,會上演的。那情節(jié)實在無聊,可我還是看完了,是影片中的一幕情景感染了我。一處遍地黃葉的樹林中,章子怡同張曼玉在比武,意境極其凄美。兩個女人不知為何在風中對打,黃葉在身邊旋繞飛舞。那呈現(xiàn)給我的是一種旋律,應(yīng)該是貝多芬的《悲愴》鋼琴曲,婉轉(zhuǎn)中帶著憂傷。據(jù)說,場景中的黃樹葉是導演張藝謀發(fā)動老鄉(xiāng)撿來的真品,因此畫面效果逼真感人。影片此后的情節(jié),經(jīng)過我的藝術(shù)想象,好像都被黃葉彌漫的意境感染著,誘導我看完了那部影片。回到宿舍,同宿一室的文友在看電視轉(zhuǎn)播的球賽,他問電影咋樣?我脫口而出:遍地黃葉啊。
看過一幅凡高的油畫《森林中的少女》。畫面是幾棵綠色山毛櫸的樹身,一片蓋著干樹葉的地面和一個穿白衣的小姑娘。鋪滿落葉的紅褐色地面,因樹蔭而乍明乍暗,斑駁陸離。我的目光聚焦在少女腳下的黃葉上,嗅出了樹木的芳香,聽見了少女的心跳。凡高自己也說:“我非常喜歡黃葉的效果,綠色山毛櫸的樹身在它的烘托下顯得很突出,小姑娘的身體也一樣。”在藝術(shù)的殿堂里,遍地黃葉的景色不是陰冷,而是柔美。
三
無論再好的春夏之景,到了深秋的季節(jié),也會黃葉飄飛,唯剩一樹枯零。
回到我家老屋門前的那片荷塘。秋風來了,摧殘了荷塘亭亭的風致。荷葉日漸蕭疏,柔軟的葉片不知不覺變得干枯,微黃卷曲,布滿孔洞,間或一兩枝已經(jīng)折斷,與水中的返影結(jié)合成不規(guī)則的影像,這便是殘荷之相。秋雨飄落在殘荷上,給荷帶去一縷潤濕的憂傷,感受著“紅藕香殘玉簟秋”的清冷,體驗著“菡萏香消翠葉殘”的蒼涼。要說風景如畫,荷的黃葉在風中的搖曳,在水中的倒影,葉面與葉面的互相撫慰,更是神來之美了。
對自然的植物來說,黃葉是一種悲傷。然而此種悲傷,從人類審美的角度來看,卻又是生命過程中的某種提煉。
寒塘殘影,冷雨花魂。殘荷的黃葉,表達的是歷練、凝重,葉面的抹抹橘黃是風雨留下的烙印。就像從青春一路走來的母親,在繁華褪盡的蕭索里,坦對枯榮,靜觀浮沉,維系心靈的豁達與寧靜,完成生命的守望。
殘荷,將芬芳滲透到枯梗上,將黃葉匍匐于水中,表述著生命的凝練。一些禿枝更像畫家的筆,在水面上描畫出千姿百態(tài)的水墨丹青。
枯黃的荷葉,母親總是舍不得扔掉。父親收獲了蓮藕,她卷著褲腿,彎下腰將荷塘里荷的黃葉一一打撈上岸,整整齊齊地疊起來抱回家放在樓上。來年端午節(jié)前,她上樓抱下來那些荷葉包粽子。荷葉包的粽子,味道是那樣清香。吸吸鼻子,那清香的味兒似乎尚存。
看過一幅《殘荷聽雨》圖。暮秋天氣里,寂寥的遠山隱隱迢迢,一池塘素凈的水,萎謝的葉子和花萼,耷拉著腦袋的黃褐色荷葉掛在枯莖上,空靈、孤寂、凄清。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悲秋常與傷春相提并論。悲秋情結(jié),士皆有之。秋,這個收獲的季節(jié),恰恰預示著生命由盛轉(zhuǎn)衰的時刻。自然界的盛衰交替,使善感的文人自然聯(lián)想到人事的盛衰變化。文人借肅殺、衰敗的秋天來悲人生之秋,抒發(fā)深沉的人生感慨。每個人都是一棵生命之樹,最后都將是化為一片黃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秋天投射在文人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恰恰是因為有感于自然界的草木枯黃。
梧桐的葉子是秋天最早枯黃的,《群芳譜》中載:“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故此,梧桐總是與詞人的情結(jié)密切相聯(lián)。冷冷的清秋,寂寂的夜晚,詞人舉首遙望,只見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空中,映照著冷冷清輝的黃葉,有種禪意的美。
四
我詫異的是,大凡枯萎的草木,都會呈現(xiàn)出黃色。
黃,本是一種亮色,給人帶來輕快,充滿希望和活力的感覺。但草木之枯萎,卻偏偏呈現(xiàn)出黃色,似乎不屬審美之相。
秋末,冬初,我眼界里的風景,仿佛只有落葉。
秋風吹過,輕輕地一聲聲嘆息,凋謝的葉兒隨它漫天飛舞。一片片如蝶,如精靈,在天空中久久飄零,不肯落下。小城的街頭忽然清冷起來,樹便成了一種空曠靜態(tài)的意象,小城的街頭彌漫的是《漢宮秋月》般的無奈和惆悵。我獨喜歡這種意境,佇立,凝思諦聽,忽然就來了感覺:風吹落樹葉時的沙沙聲,就是落葉最后一次與樹的對話。黃葉拼盡生命全部的赤誠從空中墜落,點染了蕭瑟的小城,昭示了生命成熟的厚重和滄桑。
傍晚的景色更好。空中的黃葉在風里墜落于泥土或者馬路上,安靜地躺在地上,孤獨地訴說著悲寂,晚霞將溫和的余暉灑在它們的身上,葉子金燦燦的,綻放出最后的光芒。那是它們留給塵間的一道風景線。緊閉雙眼,忽然想起龔自珍的兩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我身處的小城,楊樹是最普通的樹種。別小瞧這北方最普通的樹種,佛語中卻以它的黃葉為金,比喻天上樂果,能止人間眾惡。秋天里,它的葉子半黃半綠時就開始墜落,無風的日子里,寬大的葉片轉(zhuǎn)幾個身就落在馬路上。提醒人們季節(jié)的輪換。楊樹的黃葉顏色雖不值得稱道,但踩在腳下清脆的破裂聲,以及首先渲染出的秋韻,卻讓人回味。
冬日里,到野外散步,踩踏松軟的黃葉荒草,內(nèi)心便擁滿柔軟。這是年輕時的感覺,過了知天命之年,我便不再踩踏它們,因為從它們?nèi)崛醯捻懧曋校衣牭搅松胍髦暋?/p>
在我居住的戶縣,行道樹隔些年頭就換一茬。記得,道旁最早的是楊樹。楊樹后來伐掉了,陸續(xù)換成了柿樹、松樹、銀杏、槐樹。無論怎么換,都無法改變秋末時節(jié)黃葉飄落的命運。我知道,我會在這里老死的,這是生命的抉擇。所以,面對著秋天遍地的黃葉,我會生出感慨。我不是神仙,生生死死,這個生命的規(guī)律,我自然無法繞過。歲月無情,落葉無情,人的一生何嘗不是一片葉子,從枝頭迸出的新芽到飄落的黃葉,從呱呱墜地到垂暮之年,只不過人的生命輪回比樹葉漫長一些罷了。
在戶縣,我走過最多的是婁敬路。四十歲后,我?guī)缀趺刻於荚谟貌阶诱闪克P啄Σ林也艜刑嵒丶业母杏X。久而久之,這條路和我就有了感情。過了長虹飯店,我知道,該拐彎了。那兒有棵老槐樹,對我來說,它是家的標志。樹的身圍很粗,陪伴這座縣城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樹木的品種里,我尤其喜歡槐。秋風掃蕩的日子里,老槐細碎的葉子在樹根拱起凸凹的土地上堆積了一層深沉的黃色,與穩(wěn)健的青色樹干融合得自然和諧。探出腳尖,輕輕地觸摸它們,足下沙沙的細響,像生命的耳語。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些鋪展在地上的落葉,因為,從吱吱呀呀的聲音里,我總能感受到葉子的心碎。蹲下身子,掬一捧槐葉,伸手一握,枯黃的葉應(yīng)聲而碎。碎葉流沙般地從指尖流淌,宛若品味生命的漫溯,撫觸時間的脈絡(luò)。沒有雨的日子,樹冠下的陰影里總是擺著一副象棋,一些人圍著,不知疲倦地對弈著。有時我想,他們是在無意識地守護著老槐的余生。有了這樣的想法,我會靠在樹身上,瞇著眼睛,歪著脖子,用手掌支起下巴,仰頭看著枝上的葉子。用這樣的姿勢來觀察自然界的景物,對我來說,就是快樂,就是幸福。
前幾天,女兒在“親寶寶”中發(fā)了一組不到兩歲的外孫的照片,畫面是外孫在一片樹林里撿拾黃葉。面對著鋪滿于地的黃葉,外孫異常興奮,或彎腰撿拾,或舉葉歡笑,或用一只葉子遮住一只眼睛做出頑皮狀。
我認出來了,那是銀杏的葉子。
寫到這兒一扭頭,書房的窗外正是一樹金黃的銀杏葉。金黃,我不大喜歡這樣招搖的詞語,可是又尋找不出更好的詞替代。正是冬初,銀杏的葉子是奔著衰老去了,卻張揚出異常亮麗的色彩,令我擁有了奇異的心靈感受。
五
去年冬天,去縣醫(yī)院探視一位身患絕癥的老人——他曾是我尊敬的上級。堅毅、沉靜、孤寂,面對上司不唯唯諾諾,在下級面前不擺架子。他是從政協(xié)主席的位子上退下來的。每年的中秋和春節(jié),我都會去登門看望他。在病房里找不到他,我就來到住院部大樓前的花園里。果然,他坐在一條石凳上安靜地注視著地上的樹葉、花葉、草葉。夕陽下,四處飄落的黃葉泛著金黃色的光。我輕聲地呼喚著他,他回過頭慈祥地對我一笑,臉上竟沒有絲毫我所擔心的悲傷。我陪他坐下,只是坐著,因為任何安慰都失去了意義。他撿起腳下的一片樹葉注視著。那是一片極規(guī)則的楓葉,伸出七只工整的角,在夕陽的紅暈下泛出一片金黃色。他在微笑,是那種讓人欣慰的笑容。我被他的笑容深深地觸動了,情不自禁地也撿起一片楓葉注視著,仿佛注視著自己的生命一般。
離開老人,我突然想起20世紀初美國著名短篇小說家歐·亨利的小說《最后一片落葉》。那是一個由一片藤葉演繹出的經(jīng)典故事:病床上的喬安娜看到窗外的爬山虎葉子不斷被秋風吹落,不無傷感地說,最后一片葉子代表她自己的死亡。老畫家貝爾曼用畫筆畫出了一片永不凋落的常春藤葉,掛在喬安娜病房的窗前。喬安娜綻放出了往日的笑容,精神日漸好轉(zhuǎn),終于活了下來。我知道,這只是一個故事。但誰能否認生命中的奇跡呢?我的老上級,那樣專注地注視著一片落地的楓葉,無疑是在感慨歲月的短暫,留戀往昔的時光。
一葉一生命,一葉知春秋,歷盡人間滄桑,等來的仍是獨自漂泊,衰竭的黃葉依然無怨無悔,安然化為塵埃,把如煙如夢的祝福留給來年的綠葉。日本風景畫家、散文家東山魁夷在《一片樹葉》里這樣描寫:“一葉墜地,絕不是毫無意義的。正是這片片黃葉,換來了整個大樹的盎然生機。這一片樹葉的誕生和消亡,正標志著生命在四季里的不停轉(zhuǎn)化。”春去秋來,樹木榮枯,是自然法則;世事更替,人生榮辱,皆無常因果。一片黃葉,既是舊生命的終結(jié),也是新生命的輪回,生命正是在終結(jié)和輪回中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黃葉的滄桑賦予了深秋霜濃時節(jié)一種詩的意象。
英國女作家萊辛在著名的《拉奧孔》中說過這樣一句話:“意象是詩人醒著的夢。”說的真好。為一朵迎風搖曳的花而感懷,為一片悄然飄落的黃葉而悲傷。這都是意象的作用。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馬致遠那種“帶霜烹紫蟹,煮酒燒落葉”的風雅,是歷經(jīng)了滄桑的文人們到達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境界。
在生命四季的輪回中,黃葉燦爛的一刻是在使命完成后,飛身墜落。輕盈,從容,讓生命的弧線,劃過天空的軌跡。即使化為淤泥,也是為大樹的又一個生命輪回補充著營養(yǎng)。
六
枯黃的落葉本是自然現(xiàn)象,預示著植物生命的枯萎。這就很自然地讓人們聯(lián)想起自己的命運,生發(fā)出悲憫之懷。清代詞人納蘭性德的那首《如夢令·黃葉青苔歸路》借黃葉抒發(fā)對妻子的思念,表露情思深苦的綿長心境:“黃葉青苔歸路,屧粉衣香何處。”黃葉和青苔鋪滿了回去的路,原來我們相約幽會的地方如今在哪里?這首詞的寫作時間為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背景是納蘭性德隨扈出巡南北,出使梭龍(黑龍江流域)考察沙俄侵擾東北期間。秋風乍起,吹落朵朵黃葉,詞人踏在鋪滿落葉的歸路上,想到曾經(jīng)與妻子一道偕行,散步在這條充滿回憶的道路上,如今卻只有無盡的懷念,不免充滿惆悵,心中頓生愁苦。
唐宋古詩詞對落花黃葉的抒情之句都寫得凄美感人。常常,我就手捧一卷厚厚的古詩詞,沉浸在詩句的境界里,踩踏著無數(shù)文人吟哦感慨的紛繁情感,揮灑著春恨秋悲惜時傷世的無奈,走進一個個黃葉飄落的世界。或是淺斟低唱,或是緩步前行,任身后黃葉舞秋,醉月?lián)u花,只為找尋蘊于字里行間的悲喜愁樂,重溫凄婉清麗的文人情懷。
《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是一個充滿了秋韻的地方。二〇〇四年十一月,在京參加中國首屆散文論壇期間,我去了西山腳下,朝拜心中的雪芹。雪芹晚年移居西山黃葉村(即今天北京植物園內(nèi)),開始了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一九七一年,一些專家在香山地區(qū)正白旗發(fā)現(xiàn)了一座帶有幾組題碑詩的老式民居,他們認為這便是雪琴著書的黃葉村,后以此為基礎(chǔ)建成了曹雪芹紀念館。往昔的黃葉村里有很多棗樹,入秋以后葉子逐漸變黃,村子由此得名。面對黃葉墜地所產(chǎn)生的悲劇美,文人難免對生命進行一番形而上的深刻思考。從這個角度上講,黃葉村的確是醞釀《紅樓夢》的好地方。現(xiàn)在,當年的棗樹多半無存,只剩下院門前的老槐。居高臨下,我看到,紀念館后面的山坡上黃葉遍地。山坡上的碉樓本來就是棕色巖石砌成的,在灌木和秋草的襯托下更顯出蕭瑟的古意。深秋,他的故居掩映在如火的紅葉中分外妖嬈。我看見雪芹的塑像了,頭上肩上蒙了一層黃葉,眉頭緊皺,低頭沉思。“臥雪黃葉村,紅樓夢無休。”香山街市關(guān)于黃葉村的宣傳畫上,雪芹只身立在雪中,他的腳下,掩藏著遍地黃葉。我感到在冰雪料峭、遍地黃葉中寫出的文字,是將身外的冰雪和黃葉轉(zhuǎn)化為心中的徹冷,再化作對人世的冷察,化作不朽的華章。“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敦誠《寄懷曹雪芹》) 如果,曹氏家族不遭遇抄家厄運,雪芹不在“舉家食粥酒常賒”的艱苦環(huán)境中發(fā)奮著書,而是仍然在燈紅酒綠、溫軟甜香中過他的闊少爺生活,絕對寫不出《紅樓夢》。
雪芹在書中嘆道:“好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遍地的黃葉,在他的眼前,成為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
穿越時間的邈遠,品評空間的寂寥,在千年的落花黃葉里,感受心靈的契合。這樣的感覺,真的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