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師勤
1865年1月27日,農歷正月初一,僑居在浙江金華的安徽商人黃定華家里誕生了一位讓家人欣喜不已的男嬰,他就是日后叱咤畫壇、在詩書畫印上均有巨大成就的黃賓虹。黃定華在金華經商多年,生意日見起色,基本上把家安在了金華;妻子方氏是地道的金華人,娘家就在赫赫有名的酒坊巷。年幼時的黃賓虹,常和表兄弟們在酒坊巷邊上的星君樓嬉耍玩鬧。酒坊巷可不是一條尋常巷陌,這里曾經承載過多少趕考學子的美好夢想,也曾承載過抗日將軍的穩健步履和革命志士的滿腔熱血。曾幾何時,小巷深處也飄蕩過少年黃賓虹的歡聲笑語,為這古老的街巷注入了蓬勃生機。
黃父雖為商人,卻飽含學養,喜歡舞文弄墨、結交文人士紳,對黃賓虹更是悉心栽培,聘請當時金華城里最有名的先生講授四書五經。浸淫在濃郁學術氛圍中的黃賓虹,在打下堅實傳統文化基礎的同時也表現出了極大的繪畫天賦。4歲時,父親畫畫他就會站在邊上靜靜觀看。父親見他對繪畫如此感興趣,就讓他握筆涂抹,殊不知,這一握便再沒放下,直至92歲仙逝。“何物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這兩句詩便是他早年生活的真實寫照。在杏花吐芳時,黃賓虹登上過婺江畔的八詠樓,賞景吟詩,對答如流,讓長輩們欣喜不已,深感孺子可教;在桂花飄香時,黃賓虹游歷過北山雙龍洞,感嘆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無論如何用筆墨都描繪不盡的神奇江山。而三更燈火五更雞,則催促著少年黃賓虹日日臨池,筆耕不輟,不敢稍有懈怠。正是這種韌性與勤奮,成就了他終生的事業。傅雷曾經評價道:“賓虹廣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歷代名家精華之大成而構成自身面目。他的寫實本領,不用說國畫家中幾百年無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國內幾位洋畫家也無與比肩。他概括與綜合的能力極強,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歲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歲方始登峰造極。我認為在綜合方面,石濤以后,賓虹一人而已。”從理論和技術層面基本上概括了黃賓虹的藝術成就。
九十歲高齡尚能衰年變法,羽化成蝶,這與他在學畫起步時向其傳授了終生受用的畫理諍言的恩師是分不開的。在國畫領域,如果指引不當或是參悟不透,很難在藝術上做出成績。幸運的是,黃賓虹遇到了一位良師。在父親交往的朋友中有位叫倪逸甫的畫家,賓虹經常纏著他討教問題。而倪逸甫并沒有給他灌輸長篇大論,只是讓他把白紙掛在墻上,然后凝神默思、用心作畫,幾天之后,待白紙上似乎有了畫的輪廓后才能運筆落墨,把胸中丘壑化為具體印跡。并且對他說:“當如做字法,筆筆分明,方不致為畫匠也。”即用力要勻、筆筆分明,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便把畫匠和畫家的本質區別了開來。這句話就像茫茫夜空中的啟明星,使從此不論在天南海北還是在刮風下雨中啟程遠行的人不再迷失方向。耄耋之年,賓老在眼睛患白內障近乎失明的狀態下,仍然摸摸索索畫了一批畫。“肉眼已無天眼在,好似萬象又更新”。眼睛雖然看不清,心靈卻與筆墨水乳交融,沒有了外在章法,卻突出了內在神韻。2005年,浙江省展覽館曾舉辦過一場名為“畫之大者”的黃賓虹書畫展。其中,有幾幅兩面都用玻璃夾著的焦墨山水畫,宣紙的兩面都畫得密密麻麻、韻味有致,分不清哪是正哪是反,以至于展覽時工作人員只能用玻璃夾著兩面來展出,令人驚嘆不已。這些畫,看似墨黑似鐵、粗頭亂服、正反難辨,細看卻筆筆分明、亂中不亂,凜然傳遞出一種關山飛渡的從容淡定。等到先生眼疾痊愈,卻真的就像開了天眼一樣,迎來了奠定其在畫壇崇高地位的事業高峰。而追本溯源,倪師的這番話就像指路明燈,讓他從此在藝海翻騰而不致迷失方向。
在金華度過的歲月里,另一個不得不提的人物便是黃賓虹正式拜師學畫的義烏畫家陳春帆。從陳師那里他除了學習畫理技法外,還有線條、墨色這些基本功的磨煉。讓黃賓虹終生難忘的,是父親黃定華49歲生日時陳春帆畫的一幅《家慶圖》。畫中人物神態安詳,背景屋宇樓臺井然錯陳,一看就是一個家境殷實、母慈子孝、耕讀傳家的和睦家庭,描繪的正是當時黃家在金華的真實生活場景。這幅畫黃賓虹珍藏了一輩子,無論怎樣顛沛流離,都隨身攜帶。每年春節前夕,他都要恭敬虔誠地拿出來供家人觀摩一番。此時的黃賓虹除了懷念慈愛的雙親,眼前也一定會浮現出在金華度過的那些難忘的歲月。后來,這幀作品被捐獻給了浙江省博物館。
故鄉的山山水水,始終是大師筆下描繪的永恒主題。賓老在白內障摘除后畫的第一幅畫作《獅山圖》,描繪的就是金華羅店的獅子山。“金華我季居,丘壑頗清美”。此時先生想著念著的山山水水,距他出生時差不多又過了一個世紀,但在先生心底,卻仍是那樣清晰鮮活,永不褪色。

《設色花卉》黃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