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懿
馮自由(1882-1958),出生于日本華僑家庭,早年追隨孫中山參加革命活動,興中會和同盟會的知名人物,早期革命家之一。其所著《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革命逸史》《華僑革命開國史》為研究孫中山早期革命史和辛亥革命的重要參考文獻。辛亥之前馮自由與孫中山的關系為人們所熟知,學界的研究亦多集中于此一時段,而關于辛亥之后兩人關系的研究則較為缺乏,只是關注到稽勛留學①和馮自由被開除國民黨黨籍②等事件。林家有教授曾指出其主編的《孫中山評傳》存在的缺陷之一就是“對于孫中山的人際關系、交往方面的論述較少”,尤其是對“后期孫中山與馮自由”的關系變化缺乏深入研究。③由此觀之,進一步探究辛亥之后馮自由與孫中山關系的變化過程是很必要的。護法運動為研究該問題提供了時間上的場域,④本文擬通過對這一時期⑤馮自由與孫中山之間關系演變過程的梳理,來探析孫中山革命思想轉變過程中革命盟友的分合裂變情狀,并力圖通過對孫中山人際關系的個案研究,推動孫中山研究的縱深化。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宣布接受帝制,25日,“護國運動”爆發,有媒體渲染孫中山等即將回國,籌組新機構,“糾合海外各處黨員,組織一大會,黨名為中華民黨聯合會,專以恢復民國為名……”,且提及馮自由會出任該聯合會的“理財部長”⑥。之所以會出現“馮自由理財部長”的傳言,其根由莫過于馮自由曾長期從事為孫中山募集革命款項工作。1916年4月底,流亡日本的孫中山準備啟程回國,主張恢復約法和重開國會,“約法與國會,共和國之命脈也,命脈不存,體將安托?”⑦6月,北京政府領導人段祺瑞和黎元洪等人鑒于情勢發展之需要,宣布恢復《臨時約法》,“續行召集國會”。⑧中華革命黨本部于7月25日發出通告,稱“今約法規復,國會定期召集,破壞既終,建設方始,革命名義,已不復存,即一切黨務亦應停止”⑨。部分黨務人員投入國會議員的競選之中,馮自由便是其中之一。他積極響應孫中山號召,希望通過參加國會來促進國家進步。
與孫中山差不多同時回到上海的馮自由,時常出入孫中山居住處,商議時局。國會重開、約法恢復之后,馮自由決定北上競選國會議員。1916年9月初,北京政府曾以“華僑擔任善后借款”一事須磋商為由電催馮自由北上⑩,但馮以其“所創辦的環球華僑總會須與海外各埠華僑代表接洽”為由延緩入京,直到9月中旬,馮自由才離滬赴京。
身處北京的馮自由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孫中山和華僑之間的信使。如1916年12月,馮自由致電孫中山,告知黎元洪“公布選舉期為一月十八日……各舉代表一人,不得同名”,而“美洲相隔太遠,只用函件,必趕不及”,他自己手頭拮據,無力承擔電報費,故請孫中山致電舊金山,“以免誤事”。孫中山當即批示:“選期定元月十八,速照由函令各埠,用書報社名函電農商部,各舉代表一人,不得同名,并電自由”。
鑒于華僑對革命事業的巨大支持,孫中山極力為華僑爭取各種權益,就任臨時大總統時,就提議在臨時參議院中專門設立“華僑參議員”,使華僑擁有選舉國會議員的權力。1912年2月由南洋、日本和美洲華僑組成的華僑聯合會是國內較早的華僑政治組織,但受局勢限制,發展緩慢。四年后身處北京的馮自由決定以華僑領袖的身份重組該會,并以此為基礎競選參議員。當時回國參加參議院選舉的華僑代表700余人,后經審查符合資格者94人。馮自由自稱受海外十三區之華僑團體委托為代表,但根據規定其只能代表一個區,遂以日本長崎華僑總商會代表的資格參加競選。而根據參議院華僑議員選舉會監督農商總長谷鐘秀在1917年3月5日發布的通告,以馮自由為代表申報的單位和地區多達15個,在所有候選人里面獨樹一幟,足見馮自由深得華僑們信任。3月18日,參議院華僑選舉會在農商部正式舉行,參加投票者332人,馮自由得257票,高票當選為正式參議員。
馮自由本想以參議員身份進入國會,推動中華民國的法制建設,協助孫中山的革命事業,但時局的發展卻限制了他的志向。“府院之爭”及“丁巳復辟”后,段祺瑞以“再造共和”之名重掌大權,并破壞孫、馮所托之《臨時約法》及其法統,“護法戰爭”隨之而起。這種時局背景導致馮自由——這位新當選的參議員毫無施展抱負的機會,他被迫匆匆逃離北京。1917年6月初,《醒華報》報道馮自由已經抵達上海,并與孫中山、唐紹儀、溫宗堯等人商量時局,而《順天時報》則稱馮自由南行是因為接到在香港的妻子病重的消息,該是前往香港。
護法運動前夕,孫中山倡議恢復國會與《臨時約法》,間接為馮自由參選國會議員做了鋪墊。馮自由響應孫中山的號召,依靠華僑的支持當選議員,本打算在立法機構中有所作為,但無奈受限于軍閥政治之壓制。不過在孫中山舉起“護法”旗幟后,馮自由的國會議員身份恰恰構成了孫中山所護之“法”的一部分,歷史“巧妙”地延續著孫馮二人的革命合作關系。
在孫中山看來,“擁護民元臨時約法,即所以擁護民國”,擁護《臨時約法》就表征著為民主共和制度而奮斗。1917年6月19日,孫中山通告中華革命黨海外各支部:“近日群逆倡亂,救國須賴義師……希迅速籌備款項。”7月4日,孫中山分別致電西南六省各界和參眾兩院議員,一是提議西南各界火速協商建設臨時政府,“唯西南六省,為民國干凈土,應請火速協商,建設臨時政府,公推臨時總統,以圖恢復”;二是建議議員們南下護法,“暴力之下,已無國會行使職權之余地,亟應全體南下,自由集會,以存正氣,以振國紀。”
馮自由積極響應孫中山的號召和建議,表示“自愿再次前往南洋、澳洲各地籌集軍資,為討賊之后援”。他電函華僑,請他們“籌餉以討賊”;“逆督叛國,清帝復辟,民國淪亡,普天同憤。現各省義師迭起,討賊救國在茲一舉,我僑胞兩造共和,必不忍令前功盡棄,望即捐助餉糈,合力殺賊以竟全功”。當孫中山于7月17日由上海南下回到廣州黃埔時,馮自由等眾多國會議員在碼頭迎接。8月19日,包括馮自由在內的居粵議員們致電孫中山等要人:“用師法國變之例,特決定本月二十五日在廣州開非常會議,以謀統一而圖應變”。
8月25日,國會非常會議在廣東省議會召開,馮自由以華僑參議員身份出席會議。會議通過了《國會非常會議組織大綱》,規定:“國會非常會議非有十四省以上之議員列席不得開議,蒙古、西藏、青海、華僑各選舉區以省論”。由此,作為華僑選舉區代表的馮自由在特殊時期就成為了非常國會的合法性構成部分。孫中山就任護法軍政府海陸軍大元帥一職后,任命馮自由、郭椿森、曾彥等人為大元帥府參議。馮自由以參議員的身份參加非常國會,并出任大元帥府參議,既能在法理上加持護法運動,又可為孫中山出謀劃策。在此期間,馮自由不僅時常出入大元帥府,參與軍政大計討論,甚至舉家搬遷至廣州。
不過,護法運動一路坎坷,在南方軍政府內部,孫中山始終未能掌握真正的軍事實力。手握兵權的陸榮廷和唐繼堯只為“順時勢以保地盤”,當馮國璋提出“和平統一”的主張后,本無心北伐的西南軍閥立即響應,護法運動陷于頓挫。1918年5月,西南軍閥聯合政學系議員修改《軍政府組織法》,孫中山請辭大元帥職,離粵赴滬。馮自由則仍然留在廣東。
留在廣東的馮自由痛恨政學系聯合桂系逼走孫中山、占據粵地的行為,因此支持其好友陳耿夫在《民主報》上發文力挺孫中山。陳耿夫積極聯絡廣州報界公會擁護孫中山,提倡粵人自治,對于政學系時常“揭其罪狀,公報于眾,《民主報》據以發表”。陳耿夫的做法招致桂系軍閥和政學系的憎恨,很快被政學系楊永泰等人非法逮殺。1918年9月,馮自由致函孫中山,告知粵中報界自陳耿夫被殺以后,“無不噤若寒蟬”,而他自己則“以攻擊政學會為事業”,專為香港《大光報》供稿,“痛攻岑派,大快人心”。
此后,國內局勢因軍閥混戰而混亂不堪,孫中山曾重整革命力量,掀起“第二次護法運動”,但因陳炯明叛變而再次失敗。處于“絕望”之中的孫中山逐漸將目光轉向蘇俄,開始感受到十月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所帶來的影響,“歡迎俄國人對中國人的幫助,歡迎共產黨同他合作”。共產國際亦有意促成國共合作,認為中國共產黨“必須在國民黨內部和在工會中組成從屬于自己的團體”。蘇俄政府代表越飛表示:“如果我們不得不在吳佩孚和孫逸仙之間做出抉擇的話,那么無疑我們要選擇后者”。基于三方的共同意愿,孫中山聯俄聯共的政策基本得以確立。
基于各自人生際遇的不同,在孫中山逐步轉變革命方策之際,馮自由卻因自身國會議員的身份而拘泥于議會政治止步不前。歷經兩次護法運動的坎坷之后,孫、馮二人的政治理念的差異性悄然顯現,自然導致他們的合作關系逐步發生轉變。
在革命過程中,孫中山能不斷與時俱進,馮自由卻因固守舊國會和《臨時約法》的法統而停滯不前。具體而言,孫中山和馮自由對依靠軍閥和維系法統的認識出現了差異,導致二人的革命政治理念走向殊途。這些分歧突出反映在1919年南北議和、1922年吳佩孚重開國會及1923年曹錕賄選案等事件中。
其一,南北議和中的孫、馮分歧。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國內出現一段南北和議短劇,馮自由對和議充滿期待。1919年2月20日,南北和會在上海開幕,馮自由于2月26日通電廣州參眾兩院、各總裁、各省軍政要員和各報館等,告知廣東中華國民策進永久和平會正式成立,“宗旨在圖謀全體同胞真正幸福,主張合法永久和平”,會長由其本人擔任。3月2日,馮自由親抵上海,希望促進和平和會重開,以追求永久和平之實現。3月5日,上海中華民國策進永久和平會、廣東中華國民策進永久和平會與中華民國世界和平共進會等和平組織召開聯席會議,推馮自由任西文譯員,并發通電,稱“此次南北和平會議,一切法律取法問題,均應聽雙方代表、負有責任者,依法磋商解決之。……無論何派,有欲希冀假冒民意、陰圖破壞國家長治久安基礎者,誓與國人共棄之”。
3月10日,馮自由專門向英、美、法、意、日五國駐滬總領事館發函,希望通過外國公使來敦促北洋政府積極推進和平會議,“貴公使既勸告于前,自不忍坐視于后,務望貴公使主持公道,促北京政府從速覺悟,誠意言和,以免破壞大局。敝國幸甚,世界幸甚!”4月7日,曾中斷的南北和會重開,馮自由致電各方,“請諸公務必堅持到底,以求真正和平之實現”。盡管和平是民心所向,但馮自由僅看到南北和議的表面,卻沒有意識到其內含著軍閥混戰與列強利益爭奪的實質,不恢復法統、不消滅軍閥割據、不排除列強干涉,中國的和平只能是幻象。
相對于馮自由的積極促成,孫中山對南北和議開始也表示支持,但很快發現不過是“分贓和議”罷了。早在一戰結束后不久,孫中山就判定國內軍閥必定會借此機會來壓制民權,“蓋深知吾國武人必假此時機催折民權”,斥責“安福國會”是“偽國會以抗抵正當民選之國會”。1918年12月13日,孫中山指出醞釀之中的南北和議乃“徐世昌以主張和平之面具欺外人,博其同情,借外力以排段而誘脅南方,故和議勢已日促”,只要不恢復舊國會,那么“和平之聲雖高,而解決實迢迢無期”。鑒于和議不涉及恢復民初國會等關鍵性內容,孫中山表示“近日國內雖和平之聲日益加盛,然類多為茍且旦夕之謀,能為國家籌根本解決之計者,甚屬寥寥……匪吾人救國護法之本恉也”。
1919年4月,得知馮自由等一批國會議員紛紛前往上海參加和議后,孫中山指出:“近又聞國會議員紛紛北上,與非法國會謀調和,因而益受為人所蔑視”,并將參加和議的代表視為“內蠡”。隨著南北和議陷入停頓,孫中山再指責和議“內幕實為少數武人權利地位之磋商,于國計民生毫無關系”。同年10月,孫中山猛烈鞭撻南北和議中的政客,認為“惟政客則全為自私自利,陰謀百出,詭詐恒施,廉恥喪盡,道德全無,真無可齒于人類者。”
對比二人言行可以發現,馮自由已然被南北和議的假象蒙蔽,積極促成和議,視其為和平之希望;而孫中山則深刻認識到南北和議的實質,認為這種和議其實毫無和平可言。由此可見,孫、馮二人在關于軍閥、政客等認識上開始出現分歧。如果說此時的孫、馮二人對民初國會尚抱有一定期待、具有共通性的話,那么當吳佩孚重開民初國會后,他們的立場就截然相反了。
其二,吳佩孚重開國會中的孫、馮分歧。第一次直奉戰爭后,為構建附屬于直系的中央政府,吳佩孚玩弄“恢復法統”的把戲。1922年8月1日,“舊國會”恢復,馮自由重燃斗志,于9月29日離粵北上,參加國會會議,同時“擬在京中添設(民治通訊社)分社,以為三民主義積極之鼓吹”。10月,馮自由等議員們被授予二等大綬嘉禾章,積極投身于國會事務,如抵制楊永泰參選參議院議長、質問議員郵件被查事件等,頗有一番試圖借議員身份而謀事的氣勢。
但是,孫中山認清了直系控制下的國會實質,批評吳佩孚不懂真正的民權和民治,“彼固非真知民治者,不過假冒名義,以資號召,為自己保勢力固底盤之兌換券耳”。在舊國會復開前夕,孫中山談及“舊國會恢復,當然與吾人之主張一致,問題惟在吳氏主張之動機如何……以余所見,吳特不過窘余之一策,藉此美名而已”。目睹重開之后的國會深受軍閥毒害和擺布的現狀,孫中山于1922年10月明確表示:“目下北京國會不合法,不能得國民之尊重,其何能制定憲法!”并愈發明白地指出舊國會不能真正護法的事實:“處萬惡之北京,政治社會法律已等于具文,徒與爭法律,恐真正護法問題,終無由解決也。”1923年,孫中山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國會的代議制度,指出“現行代議制度已成民權之弩末,階級選舉易為少數所操縱”,無法彰顯民權,民權主義應該是“謀直接民權之實現與完成男女平等之全民政治”。
孫中山對代議制國會的失望同馮自由積極參與國會事宜的行為形成鮮明反差,當發生曹錕賄選事件后,二人對護法運動中“法統”的理解就更加對立了。
其三,曹錕賄選事件中的孫、馮殊途。馮自由參加的舊國會非但對民國法制毫無建樹,而且徹底淪為軍閥手中的玩物,還上演了“曹錕賄選”的丑劇。馮自由雖然保持氣節,沒有參加賄選,但其向孫中山提出來的應對建議,因對“法統”理解的差異性和不符孫中山新的革命理念,不能得到孫中山的贊同。
1923年10月,包括馮自由在內的國會議員們鑒于“自賄選告成,法律制裁,已失效力”,決定推出代表,“分赴各省催促討賊,速伸國法”,敦促地方實力派出師討曹。馮自由決定前往廣東,10月30日離滬返回廣州。11月7日,馮自由拜見由東莞石龍督戰返回廣州召開政務會議的孫中山,商量組織政府問題。孫中山聽取馮自由關于討伐曹錕及議員活動情況的匯報。
馮自由首先表示:“北京此次賄選成功,全國大不滿意,或有興師討曹之舉……國會同人因此特派余來粵晉謁帥座,稟陳此意,甚盼大元帥有以慰國人之望。”孫中山的答復較為隱晦,說“討曹計劃,此間早已議定,現在籌備進行中,一俟就緒,便即通告全國出師,請將此意轉達國會同人”。馮自由接著將此次賄選事件視為議員成功實現反對曹錕,以彰顯自己身為國會議員所取得的成就,“今則既有賄選之臭舉,而憲法草草告成,又為國人所否認,即各派亦從而一致大呼討曹,是民黨最初入京奮力謀拆曹臺之計劃,不啻已告成功。……國會同人因此乃分別派赴其本籍或赴未有討曹之省區有所商接,使各省區皆知正誼之亟宜擁戴,咸起而討曹”,并向孫建議接過段祺瑞關于召集國會的建議,于廣州重新召集國會,“必須繼續存立其機關,如不存立,則北京偽國會便不僭名,淆亂視聽。”但孫中山以“軍費浩繁、款難另籌”為由,沒有同意。
孫中山雖然對旅滬國會議員們的行動“甚為嘉許”,但直接指出馮自由等人所維系的“國會招牌已成廢物,不足起國人之信仰,故國會之純潔分子,如能同來革命,則無不表示歡迎”。至于議員到廣州開會,“姑未遑暇”。由此觀之,馮自由所提出的“國會重集廣州問題,恐未易遽成事實也”。雙方顯然無法取得一致。《益世報》對此評論道:“所謂護法議員之命運……告終矣”,可謂一語中的。
對于舊國會,孫中山強調其應致力于恢復民初國會,目的在爭民權,但結果卻變異為議員們爭權奪利的手段,“須知我們拼命力爭國會,并不是替議員爭飯碗、爭權利”。對于《臨時約法》,孫中山表示:“在南京所訂民國約法,內中只有‘中華民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一條是兄弟所主張的”。但在馮自由心中,基于《臨時約法》選舉產生的國會議員是民意的代表,因此包括其本人在內的旅滬議員們甚為重要,他曾對《民國日報》記者說道:“留滬國會,現積極圖存,雖人數只存二百余,但確系能代表民意之分子,奔走討曹事業,亦只賴此二百人。”
結合孫、馮二人的對話及各自所持之觀點,可以發現,孫中山已經決定放棄舊國會和舊法統,也就是取消護法,準備投身國民革命運動,其實際行動也正在籌備國民黨改組和國共合作,而馮自由卻拘泥于依靠過時的法統和軍閥、政客,加之考慮個人的特殊利益,提出繼續依靠國會以護法的建議,自然無法匹配孫中山的革命理念。于是,當歷史發展至孫中山決定改組國民黨,實行國共合作之時,馮自由等人帶頭反對共產黨加入國民黨,并警告李大釗不得“攘竊國民黨黨統”,被孫中山訓斥道:“反對中國共產黨即使反對共產主義,反對共產主義即是反對本黨之民生主義。”鑒于馮自由鼓吹反對國共合作的言行,孫中山甚至公開宣布“我以黨主席的名義宣布開除馮自由出黨”。至此,孫、馮二人的革命關系基本破裂。關于馮自由為何強烈反對國共合作,孫中山和汪精衛曾對外表示,馮自由沒有在國民黨“一大”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會成員是原因之一,而蔡和森則將馮自由歸入買辦階級陣營,“凡效忠于帝國主義及軍閥的買辦階級封建階級的分子沒有留在國民黨的權利”。
護法運動前后,馮自由先是積極協助孫中山的革命事業,而后兩者理念殊途,這段經歷形塑了孫、馮二人的革命合作關系變化的歷史。首先,護國戰爭基本勝利之際,孫中山呼吁重開國會,恢復《臨時約法》,馮自由熱情響應,不僅陪伴在孫中山身邊為達成此事出謀劃策,而且參與國會改選,高票當選為華僑參議員,得以進入最高立法機關。其次,《臨時約法》法統被破壞后,馮自由積極響應孫中山的號召,不僅鼓勵華僑籌餉,而且率先南下廣州,參與召開非常國會和軍政府組建,擔任大元帥府的參議,增強了護法運動中的“法統”。再次,護法運動不斷遭致挫折,孫中山接受了蘇俄和共產黨的援助,革命思想發生轉變,認識到舊國會和《臨時約法》法統的局限性,逐步接受國共合作和國民革命運動。然而馮自由依舊執著于舊國會和舊法統之下的議會斗爭,不僅使自身無法擺脫政客的形象,而且寄希望于恢復舊法統,試圖接續以議員身份實現個人價值,在曹錕賄選后還提出孫中山已然放棄的依托舊軍閥和國會議員來實施護法的老路。至此,“國共合作”式的國民革命運動與“非常國會”式的護法運動之間的新舊嬗替,成為孫、馮政治理念殊途的根本所在,這也是時代發展脈絡烙于個人的印記。
如上所述,馮孫關系的裂痕在護法運動后期已然出現。1922年8月,鑒于護法運動遭遇挫折,馮自由曾提醒孫中山注意“黨德”,“建議重視黨務,加強黨員團結,尤其是注意黨德問題”,而在國共合作之際,馮自身的“黨德”卻蕩然無存。歸根結底,革命理念的歧異預示了兩者必定無法保持行動一致,其中根源之一,應該是華僑出身的馮自由屬于革命派里面的理想型自由主義者。究竟誰是誰非,歷史已有結論,但他們的復雜關系則耐人進一步尋味。
①參見李少軍、盧勇:《民國初年的稽勛留學生述論》,武漢:《湖北社會科學》,2005年第7期;姜新:《辛亥革命與稽勛留學》,南京:《民國研究》,2014年第1期。
②參見戴均良:《開除馮自由黨籍時間的訂正》,北京:《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3期。楊奎松在《“容共”還是“分共”——1925年國民黨因“容共”而分裂之緣起與經過》(北京:《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4期)中將馮自由等人在孫中山去世后組建的“中國國民黨同志俱樂部”視為國民黨分裂和“分共”的第一波浪潮,并指出此舉直接導致了馮自由被開除國民黨黨籍。
③林家有:《〈孫中山評傳〉的出版與孫中山研究的未來》,上海市孫中山宋慶齡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孫中山宋慶齡文獻與研究》,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125頁。
④對護法運動時期的孫中山研究也是以往研究的薄弱點,林家有教授指出:“對于孫中山護法運動和捍衛共和的曲折和民初中國政局的復雜性、艱苦性的陳述和分析較為薄弱。”參見林家有:《〈孫中山評傳〉的出版與孫中山研究的未來》,上海市孫中山宋慶齡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孫中山宋慶齡文獻與研究》,第124頁。
⑤關于護法運動的起訖時間,學界向有爭議,本文所述“護法運動”沿用孫中山自稱“護法運動,前后六載”(1917-1923)的說法,故其前后的時間范圍大致為1916年到1924年,標志性事件有1917年7月孫中山南下護法、1919年8月孫中山辭去總裁職務、1919年10月孫中山成立中國國民黨、1922年8月孫中山發表《護法總統宣言》、1923年底孫中山籌備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等。
⑥《聯合會之內容》,上海:《申報》,1915年12月29日,第6版。
⑨《中華革命黨本部通告》,上海:《民國日報》,1916年7月28日,第10版。
⑩《馮自由將北上》,上海:《民國日報》,1916年9月6日,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