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一、兩起車禍
從林哥死了!七天前,另一個外鄉人也死了,兩人在同一個地方!聽到這個消息,我腦袋轟隆作響,一股寒意旋即襲身。此前一個月,我還在老家,和從林等堂兄弟們一起吃飯喝酒,眨眼之間,他卻轉身沒了。
在民間傳統中,七天的“七”,是頗有些意味的,諸如“頭七”“七災”“空七”“沖七”“燒七”“犯七”等,其中包含甚至充斥的,盡是死亡和驚悚。
真正能夠震撼與打倒人的,從來只有自己人和來自身邊的某種事情。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早年當過三年兵,復員后娶妻生子,日子再難過,即便孩子大人破衣爛衫,也絕不會出去打工掙錢、做小買賣,甚至以退伍軍人身份到各級政府要撫恤過日子。他母親還在世時,他經常去蹭飯,其母過世,新農村建設,他承擔了全村的垃圾清理運輸。這才不過三四年時間,誰知道,卻在初冬的一個早晨,由于三輪車失控,撞在墻壁上。他肋骨折斷之后,插入肺中,到醫院搶救無果,剛回到村子,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在我們村幾百年的歷史上,也只有他和另外一個堂哥死于車禍。
當代文明的一個顯著特點便是,機器和各種智能工具逐漸代替并且壟斷了人的本能和技能,機車便是其中最典型的。工具助人,再返回來限制人和削弱人,甚至對人進行某種意義的“反動”與“無形切割”,這是必然的事情,也將是人類面對的又一個強大的課題。
因為從林哥及那位外鄉人在我們村外的死,我心情灰暗,一整天都在被一種黏稠而腐朽的氣息所籠罩,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忽然想起,前幾年,一個堂哥曾無意中對我說,我們這一脈楊姓人家的族譜,就在從林哥手中。
從林哥也姓楊,兩百年前,我們還是一家人。
中國的家族,向來是先整體而后逐漸分散開來的。其中除了姓氏,同在一方地域生存繁衍之外,還有一根看不見的血線,將彼此相連。盡管,因為戰亂、災禍等原因,有一部分人會遠走他鄉,有一部分人堅守原地,或者再從外地遷徙回來。時間于萬物的作用,顯然是巨大且又幽邃無比的,它在不斷地稀釋和收集生死。
血緣變淡之后,即便曾經的同胞兄弟姐妹,人和人之間不僅也會陌生、疏遠起來,而且會時常因為某些資源和利益,甚至雞毛蒜皮的小事相互攻訐、傷害,進而滋生出諸多的怨氣和仇恨,以至于你死我活、勢不兩立者有之,老死不相往來、背后捉弄與作踐、戕害的也不在少數。
這是人間奇觀之一,也是人性幽暗與人心不定的根本所在。
二、血緣意義上的合作與開枝散葉
前些年,我曾找到從林哥,拐彎抹角地說起家譜。他濃眉大眼,說話甕聲甕氣,嘴角間或有口水流出來。可無論我怎么說,他都說,沒見到,不知道。我無奈。也想不通,一個家譜,應當為族人共享才是,自己留著毫無用處,只能在時間中越來越陳舊。現在的年輕人也都對這些沒有興趣。他們關心的,是如何多掙錢,最好暴富,把自己家的日子過在別人前頭,最好是方圓幾十里內獨一家。
幼時,常聽爺爺說,我們這脈楊姓人家,包括沙河西部丘陵及太行山區的諸多村落里的人們,是明朝年間逐漸從山西洪洞一帶遷徙而來的。爺爺還說,在我們與山西左權縣分界的摩天嶺上,長有一棵大槐樹,一邊遮蔽了大半個河北,一邊籠罩山西,因此,我們都自稱為“大槐樹下的人”;民間還有身體行為用來佐證說:“走起路來背抄手,小拇趾甲是兩個。”
關于這一段歷史,《明史·太祖本紀·成祖本紀·食貨志》等記載,明朝年間移民的目的,一是充實北平及其周邊,二是朱棣將江浙一帶的部分富商遷徙至京都,三是將山西長治、榆中一帶的人充斥到河北北部、中部和南部及北京等地。其中有流民、犯官、殷實人家與富家商賈以及赤貧之民等。其中,以赤貧之民人數為最多。
2012年2月16日河北新聞網的一則《沙河一退休教師修家譜印證明朝移民史》報道說,沙河退休教師任廣民所持家譜有“吾任氏住山西洪洞,自大明永樂年間(1403—1424)奉詔遷內地古溫州河(沙河)南岸下解。而此處民稀地荒,平野之間無非蓬蒿萋萋、荊棘森森、一望漫漫、寒煙而已。吾始祖諱泰身居此村,房屋盡壞,存身危難,唯營穴而居。于是開荒野以種五谷,辟荊棘藝植良木。數年之間,衣食繼日,良木勝用。經營房屋以居身,造書舍以聘士儒。設教子孫,講明人倫”之記載,與今人冀彤軍在明、清《沙河縣志》基礎上修撰而成的《沙河市志》中“明洪武至永樂年間,朝廷多次下詔從山西向直隸等地遷民,有不少人從山西中南部的榆次、平定、太谷、洪洞、沁州、潞安、遼州等地遷至沙河縣。永樂以后,仍有遷入者。據不完全統計,沙河縣有近一半的村莊由遷民所建”的記述吻合。
從任廣民家譜記載中可以看出,他們這一脈任氏家族,是“奉詔”從山西洪洞縣遷徙而來的。而沙河以西,由渡口鎮以西的太行山區地帶的民眾,多由明朝永樂年間的流民和赤貧之民組成。其中,渡口鎮王瑙村的先祖明確為明時押送皇綱途中遭到土匪哄搶,無法交差,便帶著一干兵眾和家人落草于此,筑城堡為防兵寇,儼然一座軍事設施,至今為當地一大奇觀和獨具特色的古村落。
除此之外的村子,大抵是貧民和流民所建造的。一如我們村子。爺爺說,我們這一脈楊家的先祖,起初只有弟兄三人,從山西洪洞,一路流徙。翻過摩天嶺,亡命向東,至今武安市和沙河市交界的西部山區,見此地太陽充足,草木葳蕤,土質和整體環境尚好——古老的中國,土地肯定是人們選擇建村立宅、以為百年大計的首選。這兄弟三人,便在尚無他人居住的一道山坳里伐木為棚,采石建屋,爾后又不斷地在河溝邊、平坦處開墾田地。如此數年之后,從前狐貍和黃鼠狼、蝎子、蚰蜒、野兔、野雞橫行的野地,便被一縷縷人間煙火所籠罩和替代。
如我們村。
“大爺爺名諱楊天嘯,二爺爺楊懷玉,三爺爺……”這是爺爺告訴我的,而三祖爺爺的名諱,爺爺卻想不起來了。那時候,我躺在他的身邊,腦子里一直映現著這樣一幅模糊的景象:三個男人,或許還有一到兩個女人,也或許帶著幾個十來歲的男孩女孩。衣衫襤褸的他們,先是在黃土彌漫的道路上蓬頭垢面、步履蹣跚。男人們胡子拉碴,目光堅定而又充滿了悲傷與迷茫,女人和孩子們則皮包骨頭,拄著拐杖還在不斷打擺子。一陣風刮過來,他們當中沒人背身躲避,甚至張開嘴巴,希望那些細膩的灰塵能夠盡入口中,用以充饑。這種悲慘的遭遇,在王朝歷史上屢屢出現。農耕時代的人,衣食不僅是維持生命、保持尊嚴的保障,且還是許多人畢生為之辛苦的唯一目標。
斯時,可能是夏天,蹣跚到摩天嶺腳下,即今山西左權縣拐兒鎮大南莊村和水泉村,饑餓使得他們感到絕望,人生的一切都變得慘淡。山上有草,盡管已經被很多人挖過了,草根也變得稀缺,樹皮亦然。可山上總是可以找到能抵抗饑餓的吃食,如觀音土,別人啃剩下的榆樹皮、洋槐樹葉子等。這一夜,天幕浩蕩,群星畢集,與之相對的人間,卻是如此的荒寒與悲涼。第二天繼續行路。他們此行的目的,肯定是為了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土地不需要太多,能夠安身立命、繁衍生存就行了。行至河北沙河市西部山頂,放眼望去,山川蒼茫無盡,向東逶迤。斯時,這里已經有人落戶,也都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家。弟兄三個商議了一番,便在另一處山坳尋到了一塊地方,作為自己的新家。
但在荒野建村,并不像加入某個村子那么簡便,不僅要滿足現實的要求,還得為子孫后代考慮。我們村所在的地方,為一小山坳,向上有幾處平坦之地,至頂部,有一斷崖朝北的方向,靠村子處,則為陡坡,一直向下,直通村莊。兩邊都有山嶺,其中還有兩個更小的山嶺,下面是河溝,水流不斷,對面是從后山綿延奔縱而來的小山包,其低處,土質松軟且肥厚,自然條件是可以滿足的。別說三家人,再有百十來人家也可以滿足。
創業總是艱難,好在周邊有比他們更早來這里扎根的人家,借個家具之類的也比較容易。天長日久,相互間也熟悉了起來,起房蓋屋時候,也都相互幫忙。互助是人類在生存路上最符合人性的法則,也是人之所以群居的優勢所在。如此幾年后,村莊成形,并與周邊同類的村莊形成了相互依傍的關系。
兒女大了,婚配開始,由此開始新一輪繁衍。再后來,老人老了、死了,找了一塊地方作為墳地,一代代的人生下來,又一個個死去。天長日久,村莊與墳塋遙遙相望、互不干涉,但又血肉相連、魂魄相牽。每年的春節、元宵節、中秋節、十月初一,活著的人在地面的村莊享受各種吃食,以及吃得飽穿得暖帶來的快樂,死去的人也會收到子孫后代為他們燒去的紙錢、衣服和酒水干果等。
這也是一種合作,或者說“血緣上的合作”。人之所以不斷繁衍,其最重要的是為自己“留個后”,這是中國人的共識,也是數千年來,人類之所以綿延不絕,我們的傳統文化一脈相承且能夠感染其他習俗人們的根本原因。
所謂的文化,人才是最根本的載體。與之相對的則是,人群的矛盾。在一起久了,肯定會有矛盾,而農民之間最根本的矛盾,無非是土地以及村莊資源的分配,不公源于權力的專享,資源的匱乏也一再激發人們將之據為己有的野心和雄心。
任何一個村莊都是一個嚴絲合縫的社會,完整且充滿了各種性質和功能。尤其是當血緣越來越淡,最初的三個親兄弟的子嗣,再過五代之后,原來一個蔓子上的瓜,也開始形態各異、各懷心態。由此帶來的矛盾和斗爭無時無刻地發生。
三、人性的首要法則
其他村子的情況也大致如是。
數十年間,這一片山地,逐漸形成了楊姓的安子溝、劉姓的西溝、張姓的礫巖、曹姓的杏樹洼與礫巖坪、付姓的羅圈、郭姓的南垴、白姓的和尚溝等自然村。由此向東,一路下坡,村莊也逐漸增多。再后來,十里外的蟬房村設立了鄉政府、學校、銀行等行政部門和社會設施。
血緣之外,人和人的聯結,大抵是通過婚配方式而形成的,這是血緣之外最有效也最容易形成利益共同體的“策略”。千百年來,人們通過這種方式,獲得了人口的增長,也使得自己在某個地域性的社會中獲得了相應的“位置”。
“存在”“存在感”是經世通用的形而上的詞匯,民間很多人雖然不懂,但每天都在進行。無論采取怎樣的生存策略和姿態,其目的都是要在一方人群中得到某種程度上的“認同感”,獲得相應的尊嚴,并且以此擁有基本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的物質、精神保障。
每年冬天,是婚配嫁娶最多的時節。這可能與冬季寒冷,吃食不容易腐壞,人們也相對比較閑散有關。通常,一家人的兒子長到十八歲(新中國成立前大都是十二三歲),倘若上學成績不行,考大學、進政府部門無望,其父母便開始為他物色媳婦。一番盤算,再對周邊的各個村莊的適齡女子“檢索”一遍,自以為合適的,便請人去“探口”,意思是先以玩笑或者閑聊的方式,打探一下女方父母對自己家境和兒子的看法,以及對人家女兒要找怎樣的婆家、進一步發展等方面持什么樣的意見和態度。覺得差不多,則請熟人或者媒人去提親,覺得實在沒有希望的,趁早改弦更張。
這件事情,成功、失敗都難以預料,有的一次就成了,有的三五次不見效果。實在不行了,只好再找另外一家的適齡閨女。就此,南太行鄉間有句俗話說:“誰門上的鐘不讓敲呢?”意思是,只要你家有大閨女,還沒婆家,誰去提親都是正當的。
可事實并非如此,人類的階級性可能是先天性的。在鄉村,尤其講究門當戶對。一個家徒四壁的人家,要想娶鄉長的女兒,或者把自己的女兒嫁入鄉長家,除非這孩子有“成大事”的明確前途,也或許,這女子長成了本鄉間百年不遇的大美人。一般情況下是絕對不會出現窮小子逆襲或窮閨女上位的奇跡的。
“功利”和“功利性的考量”是人群間最為普遍的規則,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去跳入火坑,也沒有哪個人愿意把自己的“勞動所得”或“潑天富貴”毫無條件地與他人進行分享。這是一個基本的人性原則,如盧梭所說:“人性的首要法則,是對自己的關懷”。鄉人們深諳此理,自認不如的人家絕對不會去招惹自己“夠不到”的人家。“高高在上”的家庭也絕不會主動把繡球拋給那些本來就想“借勢上位”“一步登天”的人家。如此一套規則,一旦認真地分析起來,也“細思極恐”。
舉例:1.1992年,一失去父母的小伙子,獨資經營其父留下的代銷店,說話辦事、算賬買賣精通而又得當,一時為鄉人所喜歡。后被做教師的一家看中,招為女婿。翌年,小伙子欲再接再厲,賺更多的錢。殊不料,卻虧本。再彌補,又失算,終欠銀行十多萬元。再一年,教師家提出退婚,并火速辦理。小伙子從之。2.某女,其父母皆為商品糧人家,揚言非同類者不要登門提親。不久,有與之條件同等者上門。不久,婚成。一年后,此女負氣回到娘家,逾半年未歸。其夫和夫家人等無一人來叫。隨后男方提出離婚,理由是,此女在婆家驕橫無禮,凡事不知謙讓,夫家不可忍。3.某男女,婚成三年,有子一個。某春天,日上三竿還不見其夫妻出門,爹娘疑之,叩門無人應,拆而進入,見二人已暴斃,飲農藥故。原因簡單至極,兩人因為欠的彩禮錢生悶氣,相互罵了幾句,皆怒,而后賭氣比著喝農藥一死了之。4.某男娶一女,時常家暴之,女返回娘家。夫提刀至丈母娘家,揮舞曰,你女不和我過日子,必殺汝全家!丈母娘家懼之,迅速將閨女送回婆家。翌日一大早,公婆破嗓號啕,聲震四野。警車呼嘯而至。人才知,其女趁夫熟睡,持菜刀砍其脖頸。一死一無期。5.也是某年春,撒谷點種之時節,人皆入田。斯時,春陽熱烈,催人流汗。忽有人大喊說,山頂起火乎?眾人望,只見一人,在火焰中婉轉扭曲,狀極慘烈。事后得知,乃某新婚村婦也,其不從父母之命,但父母強令之嫁。婚后兩個月,自焚于山岡。
婚姻的本初目的只有一個,即繁衍生存,壯大家族,但在社會現實中,其衍生的種種故事、事件、結果等,卻令人意想不到。本文起初說到的從林哥,不僅他本人是一個有個性的人,其兒子也很有意思。當兵回來后,經人介紹,娶三十里外一美貌女為妻。婚后才發現,女為精神病。幾經努力,才又離掉,又找了一個。關于從林哥的精神病兒媳,我也見過兩三次。有一次,我陪母親去地里收莊稼,從他家門口路過,只見一明眸皓齒的女子,對我和我母親說話,而且言辭清楚,看不出任何問題。后來人才說,此女時而清醒時而犯病,反復無常,從林哥一家也多方尋醫問藥,但均無良方。絕望之余,為香火計,只能離婚再娶。
一旦涉及自己的利益,人的仁慈和善良都會變得非常有限度。這不是譴責什么,本性的東西,始終在強大地控制著每一個人。再例:1.鄰村一對夫妻,育有一子一女,人過四十。其夫為煤礦工人,忽一日,在井下被石頭砸中,其腰、腿皆留下殘疾。在此之前,村人流傳,其妻與鄰村某一人私通。 再一年后農歷五月某日,麥收時節,其夫去為丈母娘收麥子,當晚,吃飯后即哀號不已,聲震全村,但無人前來打問。凌晨時分,農藥味道仍彌漫不散。至中午,其妻并其子女前來收殮之后,即刻下葬。2.某日下午,吵鬧聲起,細聽,乃一少婦與一寡居老男之間相互攻訐。臟言污語,不忍卒聽。事后,人云,此二人早有私情。女夫常年在外,回來后有風言風語刮進耳朵之后,質問其妻。其妻當場發飆,并將傳言之“男主角”當場謾罵一通,以證清白。3.某夏一日午夜,月光皎潔。一男坐在馬路邊上乘涼。對面為一人家。斯時,萬籟俱寂,只聽該戶人家門吱呀而響,只見一白皙裸身,搖著兩只乳房從正屋奔出,又進側房。許久,方原樣返回。此男乃其鄰居,知今晚一外村開車以玉米換面者客宿其家。
謀利而以色,謀命背后,也深藏著人性之巨惡。色色或者色財交易之后,雙方為的都是維護其核心利益。婚姻和性,在鄉村的過去和現在是復雜而又多彩的。通過婚姻而編織形成的關系一方面構成了家族式的利益鏈條,另一方面,在婚姻之外也有著一個無形的人和人的聯結方式。這種方式的長期存在,最大限度地保持了鄉村的活力與鄉村社會的可持續性,但也有著各種各樣的微妙與復雜。在以婚姻為主要形式的利益群體形成與分化的同時,婚姻,特別是兩性關系的復雜多變(如民諺所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家賊難防”“世上最好的是老婆漢子,最壞的也是老婆漢子”“再好的女婿和兒媳,也都是‘外人”等),也使得這種關系既充滿了現實生活及其所有意義上的“延展”與“籠絡”的擴張性,也暗藏著諸多司空見慣與匪夷所思的不確定性。
四、人心從來都是有變化的
南太行鄉村人有一個普遍的特點,即便是自家兄弟姐妹打鬧得不可開交,分別“見了紅”“留下疤痕”,相互間幾十年不來往,可一旦無血緣關系的人與其中一人有過,這些“內部敵人”會迅速團結起來,一致對外。這也是村人所說的“砸斷骨頭連著筋”,血緣的力量于此得到充分體現。
舉例:1.近村親弟兄三個,因為房基地和分財產,而打成了一鍋粥。三方身體上互有損傷。忽一日,某人要在其中一家的田地上修房建屋,昔日見面就破口大罵的親兄弟三個及其婆娘齊上陣,去和另外一家大吵大鬧。更甚者,在家族爭斗中被薅掉一大把頭發的大兒媳婦一聲號啕,兩條瘦腿如受傷的狗,三步兩步至房基地,直接坐在鏟車之下,捍衛其兄弟權益。另外一家只好暫時作罷。2.一夫婦一生養了五個兒子,丈夫去世后,母親也喪失了勞動能力,先去投靠老大,老大推給老二,老二又推給老三,老三照葫蘆畫瓢,給老四,老四亦然。其母絕望,只好一人至市區,以撿垃圾為生。3.一男,嗜酒如命。去世之后,多人勸請其父近前一看(南太行規矩),其父儼然拒絕。4.一男,兄弟四五人,對其母孝順,然其妻卻阻止,每見,必高罵其婆婆為他們創造的財產少了,也給他們少了。其丈夫有孝順婆婆的行為,回家即破口大罵,甚至鬧離婚。其夫只能忍氣吞聲,趁其妻不注意,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親生母親。5.一老嫗,夜半至另一戶人家墻后偷聽人家兄弟們議事,不小心被出來解手的一人看到,佯裝不知,用棍子打了她幾下。此老嫗連夜至二十里外的三閨女家,又到二十里外的獨生兒子家,黎明時分,又躺在自家炕上,等待派出所來處理。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其實與“存在就是合理的”異曲同工。人類在很多時候的經驗和認知太過雷同。只不過表述的方式有所區別或者大同小異罷了。從上面的例子當中可以看出,人性的幽邃與復雜絕不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是普及性的,而是各有其角度、意味與深度。就拿從林哥來說,他肯定不是一個完人,但是一個實在人。
我小時,有一年天旱,村里水少水池也少,只能輪著澆水。烈日炎炎,草木焦枯,好不容易要輪到我們家了,從林哥卻一下子改了方式,把渠水引向了另一個人家的田里。我母親找他理論,他也張牙舞爪。我驀然出現,朝他丟了一塊石頭,再大吼一聲。他驚了一下,看到我,口氣立馬軟了。這并不是翻舊賬,而是在證實魯迅的一句話,即“弱者憤怒了,只能抽刀向更弱者”。這不僅是國民性,也是人性的暗黑點之一。
人心從來都是有變化的,哪怕是父子、兄弟、姐妹,甚至爺孫,“親兄弟,明算賬”這句話是有其哲學基礎和世俗功效的。一般而言,一母所生的兄弟們,一旦另外成立了家庭,便“誰過誰的日子”了。小時候可以在錢財上你我不分,多了少了無所謂,可兄弟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媳婦孩子之后,“錙銖必較”“毫厘必究”被認為是理所應當,且常會被夸贊,甚至作為這一方面的典范。我們的南太行鄉村如此,想必更多的鄉村乃至城市也是如此。由此,我想到,人都是有來處和出處的,可在嚴酷的現實生活當中,人承認這個共同源流,但不會顧及,甚至形成了種種性質的“競爭”甚至掠奪、傷害等關系。
人類是由一個個人組成的。人這個命題很小,但又無比浩瀚。是個體的,也是整體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建立家譜以及后來的尋找、續寫家譜,只能是精神文化層面上的一種行為,是想使自己來處更為清晰,也使后代能夠記住先祖的名諱。而一代代的人,一方面遵從古老的生存法則,另一方面,又在時間中被不同的時代賦予不同的色彩與生存背景。
五、嬗變的文化和信仰
柴火熊熊,燒著焦黑色的鍋底。家里點了很多支蠟燭,桌臺上、炕邊、灶火上方、水甕邊、糧食甕旁等,分別供奉天帝、灶王、先祖、水神、谷神等。夜幕下降,昔日漆黑的村莊一下子亮堂起來了,家家戶戶如此,以至于看起來有些輝煌,喜慶的氣息從泥土和人的臉上升起并且彌漫。母親掀開鍋蓋,雪白的饅頭被團團白汽纏繞。拿出幾個,用瓷碗盛了之后,再放上一雙干凈筷子。母親帶著我,先給天帝敬香上供,再給祖宗、谷神、水神和牲神等神靈上供。她跪下來,恭恭敬敬,每一尊神面前都是三個響頭。然后起身,我不失時機地點燃鞭炮。噼噼啪啪的響聲響徹山谷,回聲跌宕悠遠,驚動了山里的狐貍、狼群、野兔、野雞、野豬,它們也滿山亂竄,好像在逃難。隨后,我隨著母親去村口的土地廟上供。面對那位慈祥的白胡子老人,我一直有一種驚悚感,老覺得他隨時都可能站起來,走下供臺,到我跟前,或者用拐棍打我,或者和藹地摸摸我的腦袋。
母親說,土地爺是管全村人平安的,誰好誰壞他老人家最清楚。大年初一早上,吃了早飯,很多人會去鄰村的龍王廟和猴王廟,還有大路邊上的山神廟。香火之豐盛,鞭炮之激烈,是那個年代里最熱烈的春節。現在想來,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的南太行鄉村春節,其中,最動人的有幾個方面,一是村人不約而同地擯棄了往日的仇隙,哪怕再大的仇恨,也不會在大年三十和初一這兩天內開戰和清算;二是孩子們可以肆意地燃放鞭炮、穿新衣,玩得開心,吃得也好;三是諸多的禁忌,使得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強大的敬畏感,對神、先祖和長輩;四是那種傳統文化和習俗的味道,絲絲入扣,年齡越長,越能覺得到其中的溫暖與深意;五是給孩子們潛移默化的影響,進而將傳統的文化和習俗深植到他們的心靈當中。
信仰是民族心靈史的一部分,也是精神的基因之一。如佛,雖然外來,但在我們今天的土地和人群中依然占有相當的信仰比例,自有其契合中國人的因素在內。道,這個玄秘的宗教,似乎與薩滿有共通之處,“萬物有靈”曾經是全人類的信仰。我少年時代,幾乎每個村子的村口都建有土地廟,比較險峻一點的山坡也有山神廟。間或還有龍王廟、猴王廟、二郎神廟,甚至狐仙、蛇精等祭祀之地。
作為文化傳統的根基,也是先祖賦予并一代代傳給我們的。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建立和續寫家譜的民間行為,其本質也是一種文化尋根,試圖用文字記載的方式,不斷地實現與先祖聯通的愿望。記得十多年前,我才三十歲,村里也有老人對我說,沒事了,咱們商量一下,續寫一下家譜。當時,我并沒有當回事,反而覺得,時代發展到今天,再去做一些腐朽的事情,實在是與當今的文明文化背景背道而馳。
當下的人,更注重的是自我,自我個性的彰顯和確立、自我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自我家族和家庭上的富裕和地位尊榮等,對于先祖,自己怎么來的,爺爺和祖爺爺是誰,都不重要了,也沒有多大的意思。
時間一晃,我也近五十了。提起這個數字,就覺得心驚,有一種恐懼,令自己沮喪莫名。聽聞到從林哥的死,再聯想起家譜,忽然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滄桑感,以及強烈的尋找家譜、續寫家譜的使命感。
這是一個舊的文化傳統和精神信仰全面瓦解,新的文化信仰尚未建立的年代。
以我們南太行鄉村為例,如我一般年齡的人,多數已經買房入城了,更小的,壓根兒就不在鄉村待,哪怕在城里打工、做小本生意、寄居在某些工廠或者公司里。以至于婚配條件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其一,彩禮錢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幾千元到三萬元上升為十萬元到十五萬元不等;其二,男方家不僅要在本村擁有一套三間以上的房屋,還要在城市內有八十平方米以上的一套商品房;其三,結婚所用費用出自男方,包括女方家長送的禮品;其四,21世紀初除家電之外,還需要有一輛摩托車,現在則為必須購置一臺十萬元以上的轎車。
用“撕裂”這個詞大抵是準確的,即鄉村人群一方面不舍故土,另一方面又極端地渴望進城。在進城與鄉土之間,為的是日子好的時候,能夠像城里人那樣去過現代性較強的生活,倘若遇到不順,或者經濟條件差的情況,便退回到農村來。索要彩禮錢的層層加碼或者說自覺地“與時俱進”,凸顯的是,新一代鄉村人已經舍棄了基本的“孝道”,不管父母能否承受,也不管自己婚后如何拮據,“為己”和“利己”占據主導地位,背離了婚姻之中應當包含的“體恤”父母的應有之意。對現代交通工具和居住條件的苛刻要求,從本質上反映了鄉民渴望城市而又懼怕在城市遭受歧視的矛盾心理。當然,也有對“面子”“攀比”心理的個人性強調與維護,也使得傳統文化乃至精神信仰,在鄉村進一步崩潰,新的一套社會規則、婚配程序乃至精神信仰,還沒有完全性建立起來。
六、離鄉者的尷尬與隱疼
遠想近看,恰好是離鄉者觀察故鄉的最好方式。遠可以理性,還有對比性;近是一種浸染式的融入,可以從中獲取最直接的現場及其經驗。如對村里人事,我在鄉村的時候,目睹和感覺的是他們無所不及的惡,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寬恕。爺爺奶奶膝下只有我父親一個兒子,姑媽外嫁。在以人口為主要“勢力”形式的鄉村,人口多寡,決定著一個家庭的生活質量以及在村子里的尊嚴。母親個性又十分要強,明知爭不過,也要去說,也要奮力爭。
如此幾十年來,爭也沒爭到手,反而惹了一堆事,常常受人欺辱。
欺辱我們這樣弱者的人,也是弱者。弱者的另一個本事,便是會利用強者,去欺辱損害了他們利益的弱者。整個村莊也形成了一整套完備的利益鏈條。一般而言,家里有人在政府部門任職的人家盤踞頂端,再就是掙了一些錢的,有公職的(如教師、企事業單位職員)等,接下來是村委會主任、會計,再下來,即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游手好閑者,此外才是老實本分的村民。
剛離開家鄉的時候,總想著如何報復,有朝一日,把自己和母親受到的欺辱也讓他們嘗嘗。可在外面目睹了諸多的類似人事之后,才覺得,人和人,在人群中,本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態,無論哪個地域,還是怎樣的人群,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想通之后,再回家鄉,心態平和了,覺得那些人也很可憐。在一個物質資源匱乏的地區生存,誰不想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一些?但要想過好,首先要把有限的資源變成自己的,從而引發了諸多的沖突和矛盾。其實他們也很悲哀,一輩子無法走出那座村莊,不會看到更廣闊的世界以及財富的來源,就只能在一小片山野里施展自己所謂的“聰明才智”,這可能是一種更大的悲哀。
我們家前面一道溝里,住著另外一家人,男戶主也姓楊,只不過,是自小被村里的一個爺爺收養的。小時候,他們的大女兒和我關系很好,經常一起玩。兩家大人也不錯。可有一天,這家的婦女和我母親發生沖突。隨后的幾十年里,這家人深知自己身單力薄,且還是外來者,便改變了策略,依附于村里一個男戶主兇神惡煞,凡事不講理,到處橫沖直撞,女主嘴巴利索,且滿腦子壞心眼的家庭,凡事去向他們申訴,由其出面。這種借力用力的方法,果真奏效,也從不失手。而我母親,卻從來不懂得這些花花招數,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很多事情明明自己占上風,最終因為不會說話,而功敗垂成,自己受委屈,還沒處說。我一再給母親說,無論在哪里生活,和人打交道,都需要方式方法的,直率雖然一再被稱為美德,可在現實當中,卻無法很好地保護自己,也不能捍衛自己的尊嚴。
大致是2012年,我再一次回家,卻聽說,上述的那家男戶主去世了。他在給人蓋房子的時候,突發腦溢血,一會兒就沒了。我嘆息。這個人,我叫叔叔,也是我們南太行鄉村最早信仰基督教的人之一。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個陰毒的人。我小的時候,某日天剛擦黑,一個人哭著去后溝找父母親,他在水井邊遇到我,兩只手掌夾著我的兩個耳朵,把我吊在冒著冷氣的水井上方,作勢欲丟。正在此時,父親背著東西恰好走到了這里,喊了一聲,他才轉身把我放在地上。
再后來,他給我的印象總是笑瞇瞇的,冬天袖著手,夏天穿著一件黑黑的T恤,走路的時候兩只腳很飄。多年以來,我們家幾乎和他們家沒有什么交集。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還是覺得悲傷,心想,這樣的一個人,才六十歲,怎么一下子就沒了呢?一個人,在世上怎么如此之快?2019年春節回家,又聽說,這戶人家的女主人也死了,癌癥,前幾個月我出差北京順道回家看望母親,還看到她在路上走,還叫了她嬸子。幾個月后,她也跟著她的丈夫走進了泥土,成了往世之人。
2017年,因為一片房基地,我的一個堂弟糾集了幾個地痞流氓,把我弟弟打了一頓之后,還丟在下面的一塊地里。次年,這位堂弟突然腦溢血,成了植物人。聽母親和弟弟說起來,我沒有笑,反而覺得人的可憐和可悲,也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但一直存在的“規則”,如老子《道德經》所說:“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等。
因為父母、兄弟等人,我雖然出了鄉村,實際上一直沒有離開過。這一方面使得我覺得擁有父母和親人的精神性的安慰,另一方面也使得我始終與生養自己的地方保持著鮮活的血肉和心靈聯系。我以為,這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人在世上,唯一能夠安慰和鼓舞人的還是人,除此之外,目前尚無他法。
每一次回鄉,都會聽到和看到一些蹊蹺的消息,先前活生生的人,忽然就作古了;先前還在一起扯閑話的人,轉眼就成了亡者。而生者之間進行的,依舊是千百年以來貫穿于人群之中“互助”和“互害”的游戲,哪怕是學成歸來的大學生,身在廟堂的佼佼者,也沒能逃脫,有很多反而利用各種關系,參與到鄉民之間的各種“游戲”中來。如,某村后山皆為硅石,在幾個同行者攛掇下,一位有著較好社會資源者便暗中支持,以期將整座山挖掉,變為現錢。幸虧了村里幾位年長者,以破壞村莊風水,將會失去全村人飲水來源為由,做堅決的抵抗,方才保住。
在時間中,萬物和人皆為過客。這些年來,每次回到我們的南太行鄉村,我都要四處轉轉,武安和邢臺縣一帶的山區已經轉換成了各個旅游景點,唯獨沙河這一帶,仍舊沉靜荒蕪。
夏天,我們家后面的板栗樹綠葉蔥蘢,鳥鳴新鮮,陽光毒烈地烤著地面上的泥土、昆蟲和草木,知了趴在黝黑的樹干上二十四小時鳴叫。夜里,偶爾會打雷下雨,感覺雷聲就在房頂一樣,令人驚悚。冬天,草木枯槁,坐在向陽的山坡上,大地嶙峋而焦黑,村莊在陳舊和嶄新的房屋中錯落不堪。晴天悠悠,山川靜默。村莊之外,墳塋多而明顯。只有下了很大的雪,一切才會單調而平等。這令人沉重,也忽然很“哲學”。人以及所謂的人生諸事,其實不過是生死之間的那些瑣碎、虛妄,片刻的歡愉,無由的磨難與“向死而生”罷了。
2019年,當我再次回去,從林哥是再也看不到了,說不定還有其他熟悉的人。
只是,故鄉還在,南太行鄉村還在,物永遠比人長久。這種心境,像極了《古詩十九首》中的《去者日以疏》:“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對于離鄉者而言,故鄉一直是在丟失的胎衣和靈魂的甘露,故鄉也是離鄉者一再收集的暗淡光束與現實生活中的淚珠。現在,我正在一點點地體驗,就像那冊若有若無的家譜,它藏在一位逝者生前家中的某個角落,也可能原本就子虛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