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華
(北京大學文化遺產保護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文化遺產是人類發展過程中從前人那里承襲而來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它是一種文化形態終結之后或一種文化傳統延續至今的具有年代價值、經典價值和稀缺價值的人類行為及其創造物的遺留。
我國歷史悠久綿長、傳統特征顯著、文化面貌多樣,如何在當今城市化和全球化的浪潮中,持續沿襲固有傳統,妥善保護文化的遺產,使之成為保持區域和國家特色的要素,激發國人自信心、凝聚力和創造力的源泉,是所有人應該思考的問題。傳統文化的保護和傳承主要有三大領域:一是典籍文獻的整理;二是物質遺存的保護;三是非遺事項的傳承。只要這三大領域的工作做好了,文化和傳統的延續和發展就能夠獲得保障。
在典籍文獻的整理方面,通過國家多年的大力支持和古籍整理學界的不懈努力,國內的善本孤本多已完成再造,海外珍稀漢籍也大都復制回歸,傳世典籍的影印出版已經接近完成,多數古籍也都完成了初步或深度的整理工作。檔案文書的重要項目,盡管還存在著一些不如意的地方,但明清兩代皇家的重要檔案、孔府這樣的私家檔案、多個地方衙署清代至民國官署檔案,以及徽州文書和清水江文書這樣的具有較大影響范圍的契約文書等,其整理和出版工作也很快推進。出土文獻先前埋藏于地下,前所未見,數量也不多,通常在出土后就會引起學界的關注,除了按照特殊的有機質文物予以妥善保管外,相關研究機構還會整理出版出土文獻的考古報告、專門的整理專刊和研究專刊,以方便學界利用。
現在亟待保護和搶救的是碑刻一類石刻文獻,這類石刻數量眾多,分布廣泛,又多散落野外,保管和收集整理都相對困難,目前的保護和整理工作推進最為緩慢①眾所周知,由于認識上的局限,過去的金石學家只對元代以前的著名碑刻進行了走訪、捶拓和錄文,元代以后的碑刻沒有經過系統的調查和整理。在中國古代的石刻文獻中,元以前的只是很少一部分,數量最多的是明清時期的碑刻和摩崖題刻。這些明清石刻文獻,有的記錄了國家大事,可與正史相互補充;更多的為正史所不載,是當地社會、經濟、宗教、教育和習俗的記錄,是中國基層社會和地方歷史的寶貴資料。由于這些資料多且分散,明清社會歷史的研究者很難利用這些重要的石刻文獻。我國石刻文獻的全面整理工作亟待加強。。
在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方面,國家通過文物保護法規建設、文博機構和機制的構建、保護和管理制度的完善、文物保護經費投入的增加等一系列舉措,文物保護事業也已經取得了飛速發展。
20世紀60年代我國公布了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確立了以文物保護單位的形式保護不可移動文物。1982年頒布實施《文物保護法》后,國務院和有關部門、地方政府相繼制定一系列配套法規,基本形成了中國文物保護法律法規體系。2002年頒布修訂后的新《文物保護法》,確定了文物保護單位、歷史文化街區(村、鎮)、歷史文化名城3個保護層次。我國1985年加入《保護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公約》以后,已經先后申報并批準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遺產有55項,其中文化遺產37項、自然遺產14項、自然與文化雙遺產4項。國家總共公布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數量已達5 057處,國家歷史文化名城134個、中國歷史文化名鎮181個、中國歷史文化名村169個,再加上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6 819個傳統村落,以及各省市自治區、地市州、區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我國物質文化遺產已基本納入國家及各級政府的保護范疇中。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方面,我國于2011年頒布《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并在各級文化主管部門和事業機構都成立了相應的機構,通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普查,基本掌握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現狀,并有針對性地采取了多樣化的保護和傳承措施。
現在,國家已經構建起了非物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的管理體系,公布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1 372項,其中40項已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包括《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名錄》33項,《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7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也受到社會各方面的廣泛關注,并取得了非常引人注目的成就。例如新發現的苗族長篇史詩《亞魯王》,就是當代文學史上的重大新發現,其文化價值堪比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蒙古族史詩《江格爾》、柯爾克孜族史詩《瑪納斯》。它的發現和出版,改寫了苗族沒有長篇英雄史詩的歷史,是當代中國口頭文學遺產搶救的重大成果。
總的說來,隨著我國經濟的高速發展,社會文化事業的持續進步,公眾認知水平的普遍提高,文化遺產保護事業與生態環境、自然資源的保護事業一樣,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不過也應該看到,文化遺產保護事業在社會環境、財政支持、保護技術等方面盡管有了很大的進步,保護經驗已有相當的積累,也形成了一些業界共同遵守的保護原則或理念,但在文化遺產學的學科建設、理論方法和保護實踐方面仍然比較滯后,難以滿足國家和社會對該學科的要求。
文化遺產學乃至于遺產保護學迄今還不是一個成熟的學科,一些遺產的基本問題還存在混亂,還有許多薄弱環節,有待于基于保護實踐予以彌補和強化。
本文擬就文化遺產的類型、價值、保護、管理和利用問題,談談相關的認識。
遺產保護學及其組成部分文化遺產學屬于交叉學科。有許多基礎學科都延伸和交叉到文化遺產保護的領域,完全不同研究興趣的學者從事遺產保護研究和實踐,他們的研究和工作不可能涵蓋遺產的全部,往往只能集中遺產的一個或幾個方面。就如同任何學科都需要對研究對象進行分類一樣,文化遺產學也要首先對文化遺產進行分類,以便限定研究領域,確認不同對象存在的問題,采取不同的方法與技術來解決保護和管理的問題。遺產保護學所研究的對象是不同類型的遺產,這些遺產的性質有別、保存狀態各異、面臨危害多樣、采取的保護方法和技術也有不同。遺產分類是遺產保護的基礎和重要內容,遺產分類反映了保護者對遺產性質的認識水平,正確的遺產分類也是實施正確保護的前提條件。
文化遺產分類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保護、管理和利用好這些遺產,在這3個目的中,保護是基礎和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保護好遺產,才談得上遺產的合理利用,而管理則是實現遺產保護和利用的重要手段。從保護這個根本的目標出發,我們可以看出,在形形色色的文化遺產中,遺產的存在狀態是其最大的差異。這種存在狀態的差異最明顯的就是有無固定形態的差別,前者是“物質文化遺產”或“有形文化遺產”—文物,后者則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或“無形文化遺產”。
物質文化遺產是人類行為創造的物質遺留。這些遺留物有大有小,大的不便于移動,只能在原地保存(從保留關聯信息的角度,也只能在原地保存);小的卻可以搬移到博物館等有更好保存環境的空間去保存。因此,物質文化遺產下第一個分類層次就是不可移動和可移動文化遺產(即文物)。
在不可移動文化遺產(如城鎮、村落、宮殿、廟宇、民居、陵墓、工廠等)中,它們有不同的保存狀態,有些遺產在歷史上就已經廢棄,成為了歷史的陳跡—“遺址”;有的遺產雖然失去了過去的功能和作用,它卻相對完好地屹立在地表,被作為其他用途或作為歷史名勝而存在。后一類文化遺產還沒有恰當的名稱來表述,世界文化遺產類型中的“建筑”“紀念碑”屬于此類,我國文物保護單位分類中的“古建筑”“石窟寺及石刻”全部以及部分“古墓葬”“近現代重要史跡和建筑”,也都屬于此類。
在可移動文化遺產中,也就是歷史上人類創造和使用的器具、藝術品、文書檔案、圖書之類,這些通常被稱作“文物”的遺產,可以根據保存條件的不同分為兩大類,即無機質文物和有機質文物。無機質文物可以進一步劃分為金屬文物和非金屬文物兩類,前者還可以分為金銀質文物、銅質文物、鐵質文物等;后者也還可以分為土質文物、陶質文物、石質文物等。有機質文物可以進一步劃分為紙質文物、竹木文物、紡織類文物等[1]。當然,可移動文物也可以功能用途和呈現方式等為標準進行分類,如藝術品中的雕塑、繪畫等,這里就不贅述了。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人類創造這些物質文化的過程以及人類各社群為了滿足自己精神生活需要具有社會性、凝固性和典型性的行為,它是被各地區和社群視為其文化傳統的表現形式、知識和技能,包括了口頭傳說、表演藝術、社會風俗、禮儀節慶、傳統工藝等。關于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分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其分為七大類,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主管部門和權威專家也有十大類、十三大類、十六大類等分類方式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和旅游部國際交流與合作局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基礎文件匯編(2016版)》,中國數字文化集團有限公司,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申報評定暫行辦法》,《關于公布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通知》,國發2006年18號;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國家中心編:《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普查工作手冊》,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這些分類,正如有學者說指出的那樣,都存在分類目的不明確、分類標準不統一、分類層級太單一等的問題[2]。
如果從保護和傳承的目的來進行分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首先可以是否注重人們行為的物質產物為標準,劃分為兩大類型:第一類是注重行為本身而不是物質結果的遺產類型,行為過程主要是為了滿足人們精神的需求,并且無具獲得物質產物的實際功能。可以暫且將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稱之為“傳統機制與習俗”,如傳統演藝、口頭文學、傳統醫藥、傳統競技、風俗節慶、禮儀規范、宗教儀式等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都可以歸屬此類。第二類是注重行為產生的物質結果的遺產類型,是人們基于傳統的思想觀念、技術手段和藝術取向,以傳統技藝生產、制作、加工或創作某種產品,以滿足人們對物質和精神生活的需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類型。如傳統農藝、傳統工藝、傳統廚藝③將“傳統廚藝”作為傳統的第三產業遺產類型的代表,容易導致過分關注某一地區、某一民族、某一國家人們還非常喜歡的食品加工技藝的現象,如已經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的“日本和食”“韓國泡菜”等。這些流行食品加工技藝還在不斷傳承和發展創新,不存稀缺性和瀕危性,需要謹慎對待。、民間美術、發式服飾等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都可以歸屬此類文化遺產分類如圖1所示。

圖1 文化遺產分類階元框圖(來源:作者自繪)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中還有一個“文化空間”的特殊類型,按照通常的解釋,“文化空間是定期舉行傳統文化活動或集中展現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場所,兼具空間性和時間性”④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申報評定暫行辦法》,《關于公布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通知》,國發2006年18號。。而在物質文化遺產中,也有一種特殊類型遺產“文化景觀”,按照通常的解釋,文化景觀代表著“自然與人類相結合的作品”,“是多年來人類社會和居住點演化過程的例證”⑤參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中心網站:http://whc.unesco.org/en/cultural landscape/.需要說明的是,由于世界遺產國際組織關于文化景觀定義的不確切,造成了文化遺產保護學界的不少誤解。本來文化景觀屬于文化遺產,而不少學者列舉世界遺產數量時將文化景觀與文化遺產并列;本來文化景觀應該包括了“活”態的歷史城鎮,但在世界遺產的類型中卻也將這兩類遺產并列;本來世界遺產類型體系中已經有“自然與文化雙重遺產”,世界遺產委員會的專家在論述為何要設立文化景觀這類遺產的原因時卻強調,過去“自然遺產強調越少人為干預越好,文化遺產則強調人類的刻意創造,……較少思考整體結構與景觀本身”,因而“文化景觀作為一種新增的處理機制于1992年被世界遺產委員會有意識地創造出來。”(UNESCO Paper 6:World Heritage Cultural Landscapes 1992—2002,by P.J.Fowler).。文化景觀不宜理解為具有宏大自然景觀的文化遺產,而應該理解為至今還基本還保持著原來的功能和文化傳統,并隨著時代的推移,繼續在發生著變化的具有相對“活”態的文化遺產。古今重疊且文化延續的城鎮和村落,至今仍在使用傳統工藝生產的作坊、農莊、牧場等,應當都屬于這類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文化空間”與物質文化遺產的“文化景觀”實際上大范圍重疊,在某種意義上,兩者可以視為一種文化遺產的類型。正是這種復合的文化遺產類型將物質文化遺產與非物質緊密地聯系起來。
在上述文化遺產主流分類體系之外,還存在以不同分類標準構建起來的其他一些遺產分類體系。比較常見的文化遺產分類體系有以下幾個方面。

圖2 文化遺產形狀分類框圖(來源:作者自繪)
一是以文化遺產的幾何形態為標準的點、線、面的分類體系。這個體系是按照遺產的幾何形態,將文化遺產分為“點狀遺產”“線狀遺產”和“面狀遺產”。點狀遺產就是我們的文物點或文物保護單位的主體;線狀遺產就是呈線形或線性排列的遺產,特殊的線性遺產就構成了文化線路;至于面狀遺產,就是遺產的集中區域(圖2)。在這種分類體系的3類遺產中,最應當關注的是線狀遺產,國際建筑景觀學界提出并廣泛使用的“遺產廊道”,就是與線狀遺產相關的包括路河及沿線點狀遺產和景觀的具有線狀或帶狀地理空間的一種遺產概念。我國文化遺產學界提出并經常使用的“線性遺產”,也是在線狀遺產基礎上串聯沿線相關點狀遺產所形成的遺產集合體;而國際文化遺產學界提出并廣泛使用的“文化線路”的概念,盡管已經成為世界遺產的一個類型,但正如《文化線路憲章》自己所說,這個概念主要是作為一種“歷史現象”⑥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文化線路憲章》前言這樣說:文化線路是“通過交通路線而發展起來的人類遷徒和交流的特定現象。其所蘊舍的遺產內容,由‘文化線路’概念所帶來的創新而揭示出來。”“這一有助于人們流動的交通路線,是用于或完全是為一個具體的和特定的用途服務的”。“文化線路,不是簡單的、可能包含文化屬性的、聯系起不同人群的交通運輸路徑,而是特定的歷史現象”。(譯文引自丁援譯:《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文化線路憲章》,《中國名城》2009年第5期,第51-56頁)。,與文化遺產保護和管理需要的遺產類型已經漸行漸遠了⑦有學者解讀“文化線路”是一種文化遺產類型(如王建波、阮儀山《作為遺產類型的文化線路—〈文化線路憲章〉解讀》,《城市規劃學刊》2009年第4期,第86-91頁),實際上“文化線路”更像是一個賦予具有長歷史、遠距離、雙向交流、商品主類突出且具有歷史影響的呈線性的特殊歷史現象。。
二是以文化遺產的功能用途為標準的分類體系。在這個體系中,遺產被劃分為農業遺產、牧業遺產、漁業遺產、工業遺產、商貿遺產、交通遺產、軍事遺產、宗教遺產、城鎮遺產等。前幾類是相對單一功能的,最后一類則綜合了多種業態及功能。在這個遺產分類的體系的每個類型下面,還可以不同的標準再分別劃分為不同的小類,如農業遺產可以根據生產方式分為傳統農村和近代農場兩小類,傳統農村還可以根據物質和非物質文化的區別分為傳統村落和傳統農藝,也可以保存和延續狀態再分為村落遺址、村落“遺存”和鄉村文化景觀。再如工業遺產既可以根據生產方式分為傳統工業遺產和近代工業遺產,也可以根據保存狀態分為工業遺址、工業“遺留”和工業文化景觀諸類型。
三是以遺產的創造或產生時代為標準的分類體系。這個體系可以按照通行的歷史分期,將遺產劃分為古代遺產和近現代遺產兩大類型。其中,古代遺產還可以劃分為遠古時代遺產、中古時代遺產、近古時代遺產;近現代遺產可以劃分為近代遺產和現代遺產兩大類。至于當代的創造物,由于多不具備遺產的基本要素——完成了代際傳承,不宜再列“當代遺產”一類,這與歷史有當代史、文學有當代文學有所不同。20世紀末期開始的“20世紀遺產”概念,與當代遺產類似,也可以歸屬以時代為標準劃分遺產的一個遺產類型,不過,“20世紀遺產”的概念與現在的年代距離不明確,當初提出這個概念的時候,20世紀后期的創造物還沒有完成代際傳承,這與遺產的基本要素不合。此外,“20世紀遺產”這個概念還具有衍生性,它會衍生出“21世紀遺產”等新的不確切遺產概念。因此,“20世紀遺產”的遺產類型概念是不嚴謹的,應當慎用或不用。
文化遺產的類型研究,包括了分類體系研究、類型特征和意義研究、類型之間的關系研究和不同類型遺產面臨危害的差異性等問題,以便遺產保護學界和保護管理機構能夠有針對性地從事相關研究并采取相應得保護管理辦法和行動。
文化遺產的價值是遺產保護學的重要問題。遺產保護學家近年特別注重價值,除了申報文物保護單位、申請登錄世界遺產需要提煉文物或遺產的價值外,編制各類文物保護規劃,或者編寫具體的保護方案,也要羅列文物/遺產的價值。不過,目前文化遺產學和文物保護科技界對遺產價值的基本問題研究不足,在一些涉及遺產價值的基本問題上往往將復雜多樣的價值問題簡單化,不少習以為常的文物或文化遺產的價值評估,在不少方面都并不恰當。文化遺產的價值是相當復雜的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它既需要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對具體的遺產進行價值的發現、分析和解釋,也需要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對遺產價值的基本問題進行定義和闡釋,還需要遺產保護學、文化學和博物館學領域的學者來做遺產的價值保全、價值提煉和二次詮釋。這里僅就文化遺產價值幾個主要問題進行討論。
文化遺產的價值如同其他事物的價值一樣,都是人們對完成了代際傳承、已經比較稀少、具有典型性的先前人們創作事物的一種認知和判斷,它是主體(人)與客體(遺產)的一種關系。不過,任何事物有用性的判斷都是關系范疇而非實體范疇,文化遺產的價值與一般事物的價值又有何不同呢?文化遺產的價值與自然遺產又有何不同呢?
一件往昔人們的創造、制作和使用的物品,經歷了許多年的沿用或棄用,沒有被徹底損壞或毀滅,一直流傳到當今被人們發現并認識到是文物,從而被有意識地進行保管和保護。在這件物品的使用和流傳過程中,其內部材質可能會老化降解,變得沒有當初那樣堅固結實;其外貌也會受到人為的磨損和自然的侵蝕,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澤和色彩;其所處地點也可能會發生變化,如可移動文物會從人家、遺址或墓葬會轉移到博物館中,不可移動文物有的也可能因為某種原因被拆卸、搬運至異地復建;這件文物的所有者、使用者和關聯者也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一些改變。可見從一件新物變成舊物、古物或文物/文化遺產的過程中,時間、空間、內質、外形以及關聯環境都在發生變化,唯一不變的是這件物品本身沒有消失,仍然保持著一種“存在”。這種存在既體現在往昔的人們的確創制了這件物品這一事實,也體現在延續至今的這件物品與當今的人們發生了關系,所以人們還看得見、摸得著,可以通過感知和知識對該物品的有用性進行判斷。
由此可見,一件往昔的物品被當今的人們視為有價值的文物,它需要具備這樣幾個必要條件:首先是前人的確創造或制作了這樣一件物品,是一種真實的存在,而非遠古某個圣賢曾經創作某物的傳說(當然遠古傳說中卻有某些發明創造,只是冒用了某圣賢的名號)。其次這件前人創制的物品在流傳過程中沒有徹底損壞并消失,不是秦照膽銅鏡那樣只見于歷史文獻而實物已經不存的物品⑧[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三“咸陽宮異物”條,說“高祖初入咸陽宮,周行庫府,金玉珍寶不可稱言。”其尤驚異者有燈燃時蟠螭鱗甲可動的青玉五枝燈、儼若活人的十二銅伎樂俑、七寶裝點的之琴、吹見圖景的昭華玉管、可以透視的照膽銅鏡。,它還存在于人世之間。三是這件物品一直流傳至具有保護文化遺產意識的當下,與人們發生了關系,人們可以通過觀察分析這件已被認定具有相當年代的物品,判斷其是否已經比較稀少,是否具有典型代表性,以及該物品對于認識歷史和當下社會的作用。這3個前提條件或3個基本要素,可以歸結為往昔之新物和當今之文物,二物原本是同一物品,只是二物之間有一個時間即年代的間隔,從而使得原本之物的屬性發生了變化。年代使得新物帶上了歲月的滄桑,將新物變成了舊物和文物,也就是物質文化遺產。同樣,某一種歌舞當初被有才華的前人創作出來的時候,它是一種民間的藝術創作和表演藝術,與今天我們的作曲家創作和歌唱的樂曲,舞蹈家編排和表演的舞蹈一樣。只是當這種歌舞在一定范圍廣為流行,被一些社區長期傳習并延續至今以后,如果這種民間歌舞被今天的人們認為它在同類歌舞中具有代表性,才作為具有社會性、凝固性和典型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保護和傳承。
由此可見,文化遺產的價值之所以不同于今人創作的事物,主要在于它是經歷了一定時間的往昔創作的事物。文化遺產包含了現代創作事物缺少的“年代”這個價值要素。現代創作的事物,盡管可以模仿往昔創作的文化遺產的材料質地,技術工藝、設計思想、結構形態、色彩圖案,甚至可以復建于原先的位置,實現原有功能,模仿古物的滄桑,營造可能的環境和景觀,唯有消逝的時間不可能復現。文化遺產所蘊含的年代價值是區別遺產和當今作品的分水嶺,它與遺產本身的存在(即“既有事物”)一起是一切遺產價值的基礎。
文化遺產蘊含有年代價值,自然遺產也蘊含有年代價值,而且自然遺產所經歷的年代遠比文化遺產古老。自然遺產是地球漫長演進過程的產物,不同地質地貌和植物動物遺產的產生時間不同,同類的自然遺產也還有不同“年齡”段的差別,因而人們對待自然遺產也要考慮其年代價值⑨如中國丹霞地貌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適用標準Ⅷ就是“各組成部分代表了丹霞地貌從‘最不受侵蝕”到’最受侵蝕‘的最佳實例,呈現出從‘年輕’到‘成熟’再到‘老年’的清晰地貌序列,并呈現出某一階段特有的地貌特征”。再如,云南帽天山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其重要性就在于“澄江化石地展示了距今5.3億年前早寒武世地球上生命的獨特記錄。在這一地質上十分短暫的間歇,幾乎所有主要動物類群的起源都發生了”(引自Patrick.J.McKeever,Mohd Shafeea Leman,《澄江化石地提名世界自然遺產IUCN評估報告》《云南地質》2012年第3期,第277-284頁)。因而符合世界遺產的標準Ⅷ。。不過,自然遺產的年代是指某種地質、地貌、植物、動物這類天然之物的形成年代,而文化遺產的年代則是指人們利用自然提供之物加工形成新物后的年代。
這種新物的創作既有改變自然之物原有形態的,如石器、木器、骨器、石雕、泥塑等,也有不僅改變自然之物原有形態而且改變其物理結構和化學成分的,如陶器、銅器、鐵器、瓷器等。文化遺產的年代價值是指前人創作人工事物這種行為完成后(也就是昔日的新物產生之后)距離當今的年代及其所產生的價值;自然遺產的年代價值則是指被人們認為具有代表性和珍稀性的天然之物在地球和生命演進時間進程的不同時間坐標的價值。文化遺產與自然遺產的年代價值也是有所不同的。
文化遺產的年代價值是隨著時間流逝而形成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它也是會不斷增值的。那些被稱作文化遺產的事物,有機質文物的質料會逐漸自然降解,變得老化乃至于消失;無機質文物也會受到自然的侵蝕,風化殘損以至于面目全非。而人類對文化遺產的有意或無意的損害更加嚴重,這些損害除了因時代變化帶來的喜新厭舊風氣導致的棄用或改用原先事物之外,還有歷史上經常發生的人群之間、族群之間、國家之間的沖突與戰爭,而這對于文化遺產的破壞也最大。許多古代著名的城市、建筑、雕像、繪畫、圖書等,都在這些戰火中灰飛煙滅。我國自夏代以來的歷代古都和著名宮殿,除了明清時期的北京城還保存著城市格局和故宮等皇家建筑群,其他都已經成為遺址。我國古代建筑是以木結構建筑為主體,這些古代的木構建筑除了自然的損毀外,絕大多數都是毀于戰火,保留至今的最早的木構建筑不過唐代,且唐代的木構建筑數量只能以個位計,宋遼金元時期的木構建筑數量可以百位計,明清時期的木構建筑數量就可數以千位計了。從中國木結構建筑的現存數量的時代分布來看,年代越早的遺產保留至今的就越少,越被人們所珍視。唐代木構建筑一旦發現和確認,立即就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元代以前的木構建筑,隨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批次和數量的增加,也陸續都被列入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而明清時期的木構建筑,只有一部分被列入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顯而易見,文化遺產經歷的時間越長,年代越久遠,經歷的變故也就越多,保留至今的也就越少,其價值也越高。山西五臺山的南禪寺,在唐代時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山區小寺,因為地處偏僻的五臺山南臺,因而該寺唐代的大殿被保存至今,成為了中國現存最早的唐代木結構建筑,被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作為五臺山的遺產組成部分)。
物質文化遺產是這樣,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是如此。歷史上不斷地戰亂、饑荒和瘟疫,曾經造成許多地方出現多次社會崩潰,人口銳減,新王朝的統治者不得不從外地移民以填補這些區域人口的空白。當一個地區的人口大量減少甚至消失,由人及其社群維系和傳遞的文化也會消失或僅存于很小的區域。中古時期廣泛行用于古代中國北方廣大地方的語言,后來因戰爭和幾次族群遷徙已經在原地消失,僅部分保存于長江以南的幾種方言之中,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3]。常見的文化現象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成稀有的文化現象,流傳至今的稀有文化現象就會受到人們關注,成為非物質文化事項受到保護和傳承。文化遺產的價值的增長,與它們經歷的年代長度成正比,時間能夠使文化遺產衍生出稀缺性和珍稀價值。
文化遺產本身就具有不同呈現形式(物質和非物質)、不同功能用途、不同保存形態、不同幾何形狀以及交叉復合等多種類型,不同類型的文化遺產除了具有一些共同的價值要素外,也會具有不同的價值要素甚至價值層面。例如,物質文化遺產在“文化”這個整體的構成中,屬于文化的表層,也就是容易觀察的人們思維、交流和行為的產物,它使不同的文化具有可以識別的特征性;而非物質文化遺產除了具有部分“文化”表層的特征外,更多的具有“文化”中層和深層的特征,也就是反映了人們思維、交流、行為方式以及導致這些的傳統觀念和社會機制,這也是非物質文化價值之所在[4]。
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不同類型,各自具有不同性狀和特點,這些被作為遺產的事物當初被創作出來的時候,就是為了滿足人們某種功能用途,這些功用可能也一直全部或部分沿用至當今,具有滿足今天人們某種需求的意義和價值。例如物質文化的建筑遺產,當初設計建造時就是為了滿足人們的居住、辦公、禮拜、商貿、游觀等需要,這些建筑成為遺產以后,人們不會不加以利用。除了改變其原先用途,如將這些建筑改造為博物館、陳列室、紀念館等,也會延續其原有的使用功能,有些住宅類建筑遺產仍然作為今人的住宅,有些衙署建筑被用作現代某些機構的辦公場所,有些寺廟建筑遺產繼續作為宗教活動場所,許多園林建筑仍然作為保持著其游觀休憩的用途,只是私園變成了公園。這些都是建筑遺產原先具有的使用功用的延續或變異,維持遺產既有功能的線性,不僅限于建筑遺產,在其他類型的遺產中也都普遍存在。這些文化遺產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有些還會與歷史上一些著名的人物或重大的事件發生聯系,如某座住宅曾經有某位名人住過,某座寺廟曾經有某位文豪在此游覽題詩,某條古道上的某關隘曾經發生過一場著名戰役之類,這些都會使這些文化遺產因人們的懷舊情感而增添紀念性價值⑩遺產的紀念性分為兩種:一種是“紀念碑(monument)”,也就是人類為了追求某種視覺效果付出巨大努力營造的集建筑、雕塑和繪畫 為一體的建筑物或構筑物,《保護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公約》分類中的“紀念碑(monument)”就屬于這種,這是一個非常西方化而非全球化的遺產概念和類型名稱;另一種是“紀念性遺產(heritage of commemoration)”,是歷史上重要人物使用過的或與重要歷史事件相關,經歷了歷史的檢驗、文化的積淀并完成了代際傳承的物件和場所。中國不可移動文物分類中的“近現代重要史跡和建筑”,就屬于此類。。
不同文化的人們往往都具有懷舊情結,即便沒有與歷史上有影響的人或事發生聯系的文化遺產,因為它們經歷往昔年代所帶來殘缺形態、古老風格、斑駁外貌、傳統形式等,也足以使這些文化遺產勾起人們對往昔的追憶和懷念,從而能聯想到人類祖先、族群歷史和國家榮光,使得這些文物產生所謂“歷史紀念性”和精神情感價值。人們喜歡參觀博物館,游覽名勝古跡,都是與這種精神情感的驅動分不開的。
由于人們具有前往著名文化遺產觀覽的動力,這些遺產地的個人、社區、政府和企業,就會產生利用這些文化遺產獲取經濟收益和社會效益的想法,并為了實現此想法而采取一系列的策劃營銷、權益變更、景區建設、企業管理、文化產業推廣等行為,從而賦予了文化遺產經濟價值。當然,人們對文化遺產最看重的價值,仍然是它們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和科學價值即所謂“三大價值”[5],這些價值被有的研究者視為遺產的“本底價值”即基本價值,有的研究者甚至否認文化遺產還存在著“三大價值”以外的價值[6]。
實際上,文化遺產的價值是多樣,只要有人和社群人為文化遺產存在的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就肯定存在這種價值。因為文化遺產的價值正是遺產這種經歷了時間的既有事物與人發生了關系后,人們對遺產有用性的一種認識,不同的人或不同的社群有不同的認識,這是不奇怪的。即便是學術界全都認同的“三大價值”,隨著研究深入、認識的拓展,人們也還會賦予文化遺產以新的價值。
重慶忠縣石寶寨,是清代嘉慶年間改變舊制后重建的11層依崖高樓,由于建筑年代較晚,人們長期對其文化遺產價值認識不足,保護級別也較低。汪國瑜先生關注到這座建筑的藝術價值,并撰寫論文予以闡發和推介后[7],石寶寨才越來越引起建筑歷史學界和遺產保護學界的關注,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同樣是在重慶,涪陵區白鶴梁題刻,清代晚期的金石學家關注的只是白鶴梁上先前很少有人拓摹、字口清晰的宋元題刻的藝術價值,直到龔廷萬等先生認識到梁上石魚與當代零點水位的關系、歷代記有水位數據題刻與石魚的關系后[8],科學價值才超越藝術價值成為該遺產的主要價值,白鶴梁題刻也才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
一處文化遺產的價值不會一成不變,它會隨著人們認知水平的提升而不斷增加。
文化遺產價值盡管具有不同于自然遺產的特殊性,但它與自然遺產一樣,具有基本的價值要素或價值類型,二者的價值結構關系基本相同。關于遺產價值要素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全部遺產要素組合而成的遺產價值結構體系,遺產保護學界的學者做了不少有益的探討,我們也曾經做過專門的分析[9]。但仍然有一些問題沒有厘清,還需要繼續進行探討,以便能夠構建一個更加合理的遺產價值結構框架。
文化遺產作為人類發展歷史過程的一種客觀存在,首先具有“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也就是“存在價值”(existence value)。這種價值在這個文化遺產當初被創作的時候,也就是該遺產還不具備遺產資格的時候,原本有著實際的外在使用功能,具有對當時人們有用的某種使用價值。隨著時間的推移,當時過境遷、風氣改變、材質老化等現象發生以后,當一般事物演變成文化遺產以后,原先“既有之物”即“新物”的那種使用價值逐漸弱化乃至于消失,而年代價值等非使用價值逐漸強化,使得既有“新物”成為了文物即文化遺產。后來的人們對待這個新認識到的遺產,會又賦予它原先沒有的新價值。這些新價值相對于文化遺產來說,是外在于遺產的人(此人非當初創造遺產前身事物之人)這個主體賦予的,不是文化遺產先前被創作之初就固有的,屬于一種外在價值。
這種文化遺產的外在價值,既包括了歷史學家(包括藝術史家)、考古學家、人類學家通過分析和比較賦予遺產的“歷史價值”,也包括藝術家、美學家、文學家通過研究或感受賦予遺產的“藝術價值”,還包括科學家、工程技術人員等通過考察和認知賦予遺產的“科學價值”,此外傳播學家、旅游學家、遺產地政府及企業人為遺產可能為他們帶來經濟的收益,從而賦予遺產了“經濟價值”。
遺產也會給遺產所在的人們某種形式的權屬感覺,使他們認為這個遺產屬于他們家鄉,這個家鄉可以是一個村落或社區,也可能是基層行政單位的區縣,還可以是一個更大的行政區域或自然區域,乃至于一個民族或國家,這些地域的人們因為“擁有”(不一定是真正意義法律權屬上的所有)這個遺產而產生自豪,從而加強了群體之間的心理認同,賦予遺產具有象征意義的“社會價值”。遺產還會給前來參觀游覽的外地客人產生陶冶性情的愉悅感和增加知識的滿足感,從而又使遺產有了“娛樂價值”和“教育價值”。所有這些外在于遺產本身的使用價值,絕大多數都是難以用數學來計算的,只有經濟價值,盡管它也在變化之中,卻可以通過參觀游覽的游客數量,以及他們在遺產地消費的貨幣數量來進行衡量(盡管這些衡量的統計數字往往也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可以歸屬于可計量的遺產價值。
遺產的內在存在價值和外在的使用價值,二者之間并不是完全分離的,如果說時間可將往昔既有的新事物與后來形成的文化遺產聯系起來的話,人這個主體對遺產這個客體之所以會發生關系的精神情感,則是聯系遺產的內在存在價值與外在使用價值的紐帶。正是這種人類固有的懷舊情感,使得人們有了從文化遺產探尋歷史的興趣,有了與往昔藝術品之間的共鳴,有了從古代遺產的科技追尋自然現象長期變化規律的想法,產生了收藏文物、利用遺產獲取經濟回報或到遺產地參觀的想法和行為。
基于上述對遺產或文化遺產價值要素關系的推論,可以形成“遺產價值結構”[10]框圖如圖3所示。

圖3 文化遺產價值結構示意圖(來源:作者自繪)